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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这么快就同意见我一面,真是太感谢了。”随着雅各布的开场白,曼迪夫人举起印着富勒字样的白色杯子,凑到薄薄的嘴唇边。

雅各布往茶里挤了点柠檬,露出讨好似的微笑,不过对方丝毫没有回应。他头很痛,他也不清楚一杯伯爵茶是否能缓解眼下的状况。睡过头的他勉强赶上了开往牛津的火车。

他和伊莱恩昨晚熬到很晚,二人先去看了《苦尽甘来》,缓解了近期浓度过高的谋杀、谜案和魔术师带来的压力。之后,又跑到朗埃克街一家破旧的酒吧喝了几杯鸡尾酒,一路唱着《有缘再见》返回阿姆威尔街。一进家门,伊莱恩立刻给他俩每人倒了一大杯她母亲的杜松子酒,两人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腻了一会儿,后来她松开手,吵着要去睡觉。雅各布当然还没醉到要陪着一起去的程度。

宿醉后的清醒迫使他放弃了惯常丰盛的早餐,这会儿肚子饿得咕咕直叫。雅各布贪婪地瞥了一眼隔壁桌,一对老夫妇正狼吞虎咽地吃着撒了糖霜的核桃蛋糕。不幸的是,早在他赶到之前,曼迪夫人已经完成点单。她大概习惯了帮其他人做决定。

曼迪夫人坐在距离窗户最近的桌子旁等他,看着学生们大步走过玉米市场街,仿佛他们不仅拥有窗外的街景,更拥有整个世界。她手里的活儿没停,正忙着用鲜绿色的毛线给孩子们织围巾。曼迪夫人身材矮小、瘦削,留着一头银白色的短发,身穿及踝的灰色狐皮大衣,沉默寡言。她一开口就带着明显的苏格兰口音,语气利落、严肃,这种说话方式在过去的三十年里对她而言一定助益良多。

雅各布又试了一次:“我猜,孤儿院的工作一定很忙吧?”

“我要去一趟银行,所以约你在这里见面比较方便。我不喜欢在家里招待记者。”

“有其他媒体打扰你吗?”雅各布的表情流露出同情和关切。

“不堪其扰,弗林特先生。”一根织针轻敲桌沿儿强调着这件事的严重性,“像我们这样的机构必须依靠既定的程序才能维持有效的运转。整起案件引发了极大的动**。可怜的海耶斯小姐在孤儿院工作了不到六个月,可是你佛里特街的同僚们一听说我们曾雇用过她,立刻像秃鹫一样扑过来。”

“真让人生气。这类犯罪的后果难以言喻。我昨天到伦敦南部拜访了她的姐姐,她期望我们的读者将玛丽-简的形象视作一个正派女人。”

“她确实是。整件事让我非常难过,我根本不忍心看新闻。天知道她的亲朋好友是什么感受。”

“正是如此,曼迪夫人。”

“好吧,你想要我做什么?我约了出租车一会儿来接我回办公室,给你五分钟应该足够了。除了那些已经众所周知的东西,我不知道还能告诉你点什么。”

“玛丽-简为什么离开孤儿院?这似乎很奇怪。她甚至没找好下一份工作便决意离开牛津,返回了伦敦。”

曼迪夫人叹了口气:“我们对她寄予厚望。她的简历没得挑,我和前信托主席面试她时都对她印象深刻。她申请的职位刚刚设立。我打算不久之后就退休,副舍监这个职位只是块敲门砖。玛丽-简似乎有潜力成为一个合格的接班人。不幸的是,她低估了之前的工作和职责繁杂的副舍监之间的差距,她觉得自己很难适应。”

“这是她告诉你的?”

“噢,是的,她非常老实。我尽了最大的努力鼓励她,升职从来都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容易。她有一种可怕的自卑情结。她每每抱怨自己不可能胜任舍监的角色时,我都直截了当地斥责她在胡说八道。很多年前,我接管孤儿院时也一样惴惴不安。”

雅各布难以想象眼前这个坚强的女人也有没有把握的时候:“她依然没能打消顾虑?”

“她说,三十年前,孤儿院规模很小,责任有限。她喜欢当护士。负责一个慈善机构复杂的财务工作、同信托人打交道、监督所有工作人员,这一切对她而言都很陌生。”

“于是她辞职了?”

“她的雇用条款中要求辞职需要提前一个月通知,但是当时她情绪沮丧,急于离开,所以我同意——其他信托人也勉强同意——她可以不履行这项义务。”曼迪夫人闻了闻手中的伯爵茶,心满意足地呷了一口,“结果,我又要从头再来,现在依然在寻找能接替我的人,只有保证孤儿院安全无虞,我才能安心去圣安德鲁斯享受平静的退休生活。”

“她曾经提过劳伦斯·帕尔多这个名字吗?”

“行凶的那个男人?”曼迪夫人挑起眉毛,“你是说他们以前认识?”

“是的,帕尔多看起来确实认识她。”

她的小眼睛锐利地审视他:“我可以坦率地说,她从未跟我提过他。”

“你确定吗,曼迪夫人?”

“当然,弗林特先生!”她的轻蔑像鞭子一般,“我一度寄希望于你是个与众不同的记者,不同于那些包围孤儿院、妄图凭空捏造出一桩丑闻的家伙,那些人妨碍了我们的正常工作,耽误我们帮助那些一出生就处于恶劣环境的女孩。我现在才意识到自己简直是异想天开。”

“对不起。”雅各布顿时无地自容,“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已经兑现了自己的承诺,给了你五分钟时间。现在我必须跟你道声再见。”

说完,她抓起针织包,起身就走。雅各布半欠着身子,伸出手,然而她并没有理会,快步走出门,消失在玉米市场街的喧闹中。他没打算跟上去。他把谈话搞砸了,想赶紧吃一块令人垂涎欲滴的核桃蛋糕安慰自己。

同穿着黑色制服、白围裙的年轻女侍者闲聊时,雅各布不由得怀疑自己是否漏掉了些什么。曼迪夫人声称玛丽-简从没提过帕尔多,他觉得对方的话很可信,但是她的措辞很谨慎。不过,仔细一想,她的回答又有点像律师的诡辩。

品尝核桃蛋糕时,雅各布断定女舍监没有透露全部真相,试图佯装愤怒转移他的注意力。直觉告诉他,玛丽-简非但认识帕尔多,曼迪夫人对此更是心知肚明。

返回帕丁顿的途中,火车驶过乡间,雅各布头脑中又涌现出其他念头。即便曼迪夫人的话有水分,但是她也有理由闪烁其词,搪塞记者。雅各布质疑她的回答,可是毫无疑问,在她担任孤儿院舍监的三十年里,这种情况十分罕见。她难免产生敌意。

曼迪夫人同艾格尼丝·戴森一样,将玛丽-简离开牛津的原因归结于她无法肩负更多的责任。貌似有些道理,但是雅各布想知道玛丽-简是否在生命的某个阶段同帕尔多有过恋情。或许,二人相识于伦敦,玛丽-简却因为事业心结束了这段关系,搬去牛津。假如帕尔多追求她,或许能说服她放弃孤儿院的工作,返回首都。帕尔多的巨额财富意味着考虑二人共同的未来时,她不需要立即寻找新工作。如果她最终决定不委身于他,他的愤怒……

也许。假设。或许。如果。

雅各布向车窗外望去,沮丧的目光吓坏了一群羊。为什么欺骗自己呢?他对玛丽-简的谋杀案毫无头绪,就像他对雷切尔·萨维尔纳克一无所知一样。

同莎拉·德拉米尔聊过之后,雅各布马上给雷切尔发了一封电报,请求再次见面。一跨进《号角报》大楼,他立刻询问有没有人找他。正在看哈罗德·劳埃德首部有声电影的佩吉抬起头,答了一声“有”——不过她并不知道是谁——只是递过一个写着他名字的廉价信封。雅各布撕开信封,抽出一张匿名字条,上面草草地写着:“一点钟埃塞克斯拐角见。”

他认出字条上谨慎而幼稚的字迹。斯坦利·瑟罗——他在帕尔多家门外遇见的那位警官,对方肯定有他感兴趣的消息。埃塞克斯街和斯特兰德大街拐角处的那家小酒馆是二人见面的固定地点。瑟罗喜欢喝酒,偶尔也赌一赌马,不过他新婚的妻子最近刚刚诞下两人的第一个孩子,手头难免有些紧。作为警方内部消息的回报,雅各布很乐意有所表示,于是他包了一份现金当贺礼,嘱咐他的朋友“给孩子买些东西”。没什么坏处。你帮我,我帮你嘛。

“我拿了新毛巾来。”特鲁曼夫人说。

她站在通往屋顶的楼梯顶端,面前是半环形的游泳池。屋顶的四分之三是用玻璃搭建的巨大暖房;其余部分则是屋顶花园,散落着户外椅和盆栽植物,屋顶边缘砌了一堵齐膝高的矮墙,站在这里能够俯瞰房子背面、棚屋和远处的花园。暖房里有一大片休息区,尽头安置了一台留声机,还有一块可以在星空下跳舞的空地。供暖系统确保在伦敦每个凉爽的清晨,这里的室温都能接近戛纳或者蒙特卡洛的温度。

雷切尔喜欢水。游泳在冈特岛仿佛一种逃避现实的幻想。在伦敦拥有一幢带屋顶泳池的豪宅是相当奢侈的,而这也只不过花费了萨维尔纳克家族财产的九牛一毛而已。她浮出水面,红绿条纹游泳衣勾勒出她的曲线。雷切尔脱下橡胶泳帽,甩了甩黑色的头发。

“游一圈吗?”

特鲁曼夫人看着这件低胸连体泳衣直皱眉:“我们还有些活儿要干。”

雷切尔伸手取了一条土耳其浴巾擦拭身体:“你的手都磨红了。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再找人帮你。”

年长的女人摇摇头:“你不是在建议我们雇用孤儿院推荐的人选吧?”

雷切尔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这难道是个疯狂的主意吗?”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你的幽默感很独特,我总听不出你是不是在开玩笑。”

“你不必这样,”雷切尔说,“你不必留在这儿。以你俩存在银行里的钱……”

“不要曲解我的话。你知道你可以依靠我们。”

“是,”雷切尔说,“我知道。”

瑟罗大步走进酒吧时,雅各布面前的吧台摆着两品脱冒着泡沫的啤酒。瑟罗看起来睡眼惺忪,唯恐喝酒时睡着,他提前道歉。婴儿正值长牙期,父母们彻夜难眠。

“敬家庭幸福。”二人碰杯时,雅各布如是说道。

“干杯,小弗。”瑟罗咧嘴一笑,“或许用不了多久又要为别的喝一杯了。”

“你的好太太不会又怀孕了吧?”

“我的天哪,不是。即使是,至少现在她还不敢公开。”瑟罗的笑容愈加放肆,“别声张,不过很快你就要高看我一眼了。我收到风声,圣诞节前我会升任侦察警长。”

雅各布拍了拍他的后背:“恭喜你,斯坦。”

“虽然不该高兴得太早,但是我已经预定了一星期的布莱顿之旅庆祝。到时候天气似乎很糟糕,管他呢。不过,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有东西炫耀,快读一读你那篇报道南奥德利街的文章。”他宽大的手掌紧抓着雅各布的胳膊,“你出现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知道是谁给你通风报信了吗?”

烟雾缭绕的空气像伦敦有害的黄色浓雾一样让雅各布不停地咳嗽,转移了他的注意力:“谁知道呢,我觉得这无关紧要。我猜伦敦警察厅已经结案了。”

“好吧。查德威克警司是个不错的家伙,只想过风平浪静的日子,老马尔赫恩极其亢奋。有趣的是,奥克斯现在很紧张。他似乎不相信帕尔多打发走用人只为了饮弹自尽。”

“为什么不相信?”

“据他说,太简单了。然而,生活并非总是一团糟,不是吗?我们都有资格偶尔碰碰运气。”

“像奥克斯这样的聪明人肯定心里有谱。”

瑟罗喝光杯子里的酒,雅各布示意酒保再来一杯。

“干杯,小弗。我敢打赌你说得对极了。”

“这就是你想见我的原因吗?”

“有些东西……”瑟罗喝了一大口啤酒,“对我而言无所谓,不过似乎很困扰奥克斯。”

“继续说。”雅各布从夹克里掏出一张钞票,塞进警察宽大的手掌里,“请个临时保姆,请你太太吃顿大餐,代我向她问好。”

“真够朋友,小弗。”

瑟罗呼出的酒气扑在雅各布的脸上。“那么,奥克斯苦恼些什么呢?”雅各布问。

“警方在帕尔多藏匿玛丽-简·海耶斯脑袋的箱子旁发现了一枚棋子。一枚黑兵。”

“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如果帕尔多的机要秘书没说谎的话,帕尔多不会下棋。那个秘书很热心,参加过锦标赛,是基尔本国际象棋俱乐部的队长,但是据他称,帕尔多对象棋不感兴趣。”

“有什么不寻常的吗?”

“事实证明,帕尔多是某个国际象棋俱乐部的成员。”

“秘书肯定知道吧?”

“不,这正是奇怪之处。警方告诉他时,他大吃一惊。”

“或许帕尔多只是不想跟他下棋,不想冒险输给用人。”

“警方搜查了整栋房子,从阁楼到地窖,可是既没找到棋具也没找到棋盘,更别说少了一枚棋子的国际象棋了。”

瑟罗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雅各布朝空杯子点了点头:“听起来是个还得再来一杯的问题。”

“嗯?”瑟罗看了一眼金怀表,“对不起,伙计。最好还是回去吧。”

“你们怎么知道帕尔多是国际象棋俱乐部成员的?”

瑟罗压低声音:“因为他的遗嘱里提到了。”

“遗嘱?”身旁吵嚷的酒徒们迫使雅各布伸长脖子,“我没听明白。”

“他留下一小笔财产……”瑟罗清了清嗓子,模仿起枯燥无味的老律师铿锵的语调,“听凭受托管理委员会处置,供我的朋友们和弃兵俱乐部的棋友们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