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雅各布的下一站是白教堂区,他打算跟列维·舒梅克聊一聊。此前,他同私家侦探打交道的经验有限,结果也不尽如人意。在利兹,他碰到过一些卑鄙的家伙,帮助客户搜集——或者伪造——离婚诉讼的证据,又或者追讨欠债人无力偿还的债务。不过,根据他打探来的消息,舒梅克似乎截然不同。

舒梅克的名字从未见诸《号角报》,又或者其他任何报纸。他无须宣传自己的业务,光是满意客户的推荐就能让他忙得不可开交。雅各布从未听说哪个私人侦探能拥有这样的口碑。

同曼迪夫人的牛津会面仿佛被跳蚤咬了一口,一想起来便隐隐发痒。如果他能激怒一个一辈子费心照顾孤儿的老太太,那么撬开一张守口如瓶的嘴或许根本是不可能的挑战。舒梅克不是斯坦利·瑟罗,雅各布没什么办法确保他开口。他又不可能开出比雷切尔·萨维尔纳克更高的价格。

雅各布骑着自行车在倾盆大雨中穿行,思考着如何赢得舒梅克的信任——假设能找到他。他打定主意不再刻意约见,以免遭到拒绝。雨天的街道空****的。他放慢车速,在昏暗中张望,寻找目的地。

这就是那条街,街角有一间打烊的馅饼屋(炖鳗鱼和土豆泥随时供应)。一位戴着破毡帽的疲惫老人,步履艰难地往家走,浑身淋得湿透。根据对方胳膊下夹着的古董手风琴推测,雅各布断定他不是舒梅克。他停在一间双开门的咖啡店兼餐厅门外,门口写着:特色菜——鳕鱼、鲱鱼、腌鱼和咸鱼——货真价实,品质保证。他跳下自行车。再往前走五十码,一个弯腰驼背的孤独身影身穿大衣、手拿拐杖,正笨手笨脚地摸索钥匙。雅各布突然跑起来,潮湿的鹅卵石路面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那人闻声抬起头环顾四周。

他的面颊肿胀,左眼上方缠着绑带,暗红色的瘀青让他看起来十分丑陋。雅各布甚至还没开口,对方就认出了他,面露惊愕。

“弗林特!”

“舒梅克先生?”

侦探痛得缩了缩身子:“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希望能跟你私下聊聊。”

那只握着钥匙的满是老年斑的手抖个不停:“走开。我不想跟你说话。”

“你出了严重的事故,”雅各布抓着对方瘦骨嶙峋的肩膀,“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舒梅克鼻息沉重,挣脱他的手:“我最不需要的就是你的帮助。”

“你一眼就认出了我,可是我们从没见过面。我也不出名,虽然我很荣幸,但是更好奇其中的缘由。”

舒梅克挣扎着把钥匙插进锁孔,雅各布脑海中回**起雷切尔·萨维尔纳克温和的嘲讽。

“你在约克郡攻读了记者的相关专业;去年秋天来到伦敦,住在阿姆威尔街;疑心女房东的女儿想用自己的肉体逼你结婚;野心驱使你加入《号角报》,打探、挖掘别人的秘辛,而不是其他受人尊敬的报社;编辑欣赏你的毅力,同时也担心你的鲁莽。”

“我猜你帮雷切尔·萨维尔纳克调查过我,她未免待我过于苛刻。”

舒梅克弯下腰,喘着粗气,倚靠拐杖撑住自己。“走,”他低声说,“求你了。这是为了你好。”

“你看起来不太好。你应该去趟医院。”

“不……不去医院。”拐杖一滑,舒梅克失去平衡。雅各布赶紧抓住他的胳膊,扶他站好,免得他瘫倒在地。

“你需要休息,这是为了你好。回你的办公室吗?”

舒梅克说不出话,只点了点头。

舒梅克的办公室位于二楼,在一间工人自助餐厅的楼上,餐厅今天刚好歇业。雅各布费力地搀扶老人上楼,累得几乎喘不过气。踏上楼梯平台,侦探指了指办公室的钥匙,随后二人走进一间积满灰尘的L形房间,里面摆着一张桌子和三把椅子。门后还有一间内室,屋内陈设简单,只有两个大橱柜和一张折叠床,此外还有一间小浴室,浴室碎裂的地砖上还粘着血迹。显然,舒梅克在这里包扎了受伤的脑袋:急救箱仍在地上,箱盖大开,空气中弥漫着碘味。

“喘口气,”雅各布说,“我们聊聊。”

他一边等待,一边观察四周的环境。不管舒梅克怎么利用他的收入,显然室内装潢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这里就像利兹市那些野蛮讨债人住的老鼠洞一样破旧肮脏。

“感觉好些了吗?”舒梅克点点头,“很好。我们去隔壁吧。”

雅各布搂着他的肩膀,搀他回到办公室,扶他坐上椅子:“你这地方还不赖。”

舒梅克气喘吁吁地说:“不要把钱花在光鲜的办公场地上,有点儿脑子的客户都明白最后还得他们来埋单。”

“你遇上什么麻烦了?”

“我绊了一跤,头撞到了人行道。”

雅各布发出一声嘲讽的声音:“成功的侦探不会发生意外。你是个细心的人,舒梅克先生。我所掌握的信息都清楚地指明了一点:有人揍了你一顿。”

“你一直在观察我吗?”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雅各布咧嘴一笑,“雷切尔·萨维尔纳克雇你调查我的背景。我很荣幸,她觉得我配得上你的收费。当然,我也很想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从不谈论我的工作。”

雅各布噘着嘴:“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你能合作呢。你的柜子里有我的档案吗?你介意我看一眼吗?”

“我已经清空了。赶紧走吧,弗林特先生,为了你自己的安全。”

“发生了什么事?有人想杀你吗?”

舒梅克咬了咬下唇:“有两个家伙在奥尔德盖德东站袭击了我。他们看起来像工人、木匠或学徒。当时站台上没有其他人。我一定是老得警惕性下降了。我不应该把自己暴露在这样的危险之中。”

“他们试图把你扔到铁轨或者火车下面吗?”

“不,不。如果他们想要我的命,根本就不会失手。”舒梅克轻轻地揉着受伤的脸,看上去真是鼻青脸肿,“这次袭击看似是两个法西斯流氓随机挑了个犹太老人施暴,其实只不过是捎个信儿。”

“什么信儿?”

“跟我给你的一样。弗林特先生,趁你还有选择的机会,放手吧。你已经拿到独家新闻了。我知道你清楚那不是你运气好,对吧?现在回《号角报》去,写些别的东西。”

雅各布伸出手,用食指指尖触了触绷带。来这儿的路上,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位侦探有朝一日会像一块破布一般虚弱。力量像电流一样在他的体内涌动。他年轻又自信,他打定主意充分利用自己的优势。

“雷切尔·萨维尔纳克雇流氓揍你?你已经失去利用价值了?她是想掩盖自己的行踪吗?她为什么委派你调查劳伦斯·帕尔多?”

“你的问题太多了。”

“这是我的工作。”

“你不傻,”舒梅克嘀咕道,“但是你的言谈举止常常透着愚蠢的虚张声势。听我一句劝,弗林特先生。如果你想寿终正寝,插手这种危险游戏只能让你得不偿失。我打算听人劝,吃饱饭。下星期这个时候,我就要远走高飞了。”

虽然眼前的男人身体虚弱,却散发出一种奇怪的威严。平静和端庄并不是雅各布能联想到的私家侦探的品行。舒梅克或许判断失误,但是雅各布相信他所说的一切,甚至愿意为此赌上自己一年的薪水。

“我愿意协助你,舒梅克先生,我希望你也能帮我一把。你有你的理由劝我放弃,即使你能放手,我也不能逃避。至少给我一个机会吧?一点儿暗示,一条线索。雷切尔·萨维尔纳克……”

“雷切尔·萨维尔纳克是全英格兰最危险的女人。”

雅各布哈哈大笑:“真的吗?”

“你根本不知道你在跟什么人打交道。林纳克在痛苦的抽搐中死去;帕尔多面目全非,脑浆溅得书房里到处都是。”

“你的意思不会是他们的死都是她一手造成的吧?”

“我说得已经够多了。”舒梅克挣扎着站起身,“失陪了,我得回家了。明天我将永远地离开伦敦。”

雅各布跟着站起来:“你什么都不想告诉我吗?”

舒梅克犹豫了:“看着你,我仿佛看到年轻时的自己,绝不善罢甘休。调查你身世的过程中,我对你萌生出一种近乎可笑的亲切感。最终也证明我越老越软弱。等一下。”

他拉开书桌的抽屉,拿出钢笔、记事本和信封,然后撕下一张纸,飞快潦草地写了些什么,塞进信封里封好。

“答应我一件事,”他说,“如果我把这个给你,你能不能发誓,除非我发生意外,否则绝不打开它?”

雅各布被逗乐了:“假如你长命百岁呢?”

“那我的字条就无关紧要了。”

“好吧。”

“你发誓?”

“我发誓。”

舒梅克疑惑地瞥了他一眼,似乎后悔自己这么冲动,接着把信封递给雅各布。

“我能送你去车站吗?”雅各布问。

“谢谢,但是不行,不能让人看见我们在一起。这也是你一开始跟我搭讪,我却只想赶走你的原因。覆水难收,我们必须分开走。”

“我们被监视了吗?”

“真好笑,弗林特先生。你能从消防梯离开吗?不要走前门。”

雅各布把信封揣进口袋:“如果你坚持的话。”

“这边走。”

舒梅克一瘸一拐地爬到楼梯平台,费力地打开一扇门,门外是一架室外铁梯。雨已经停了,周围没有灯光,台阶满是油污。雅各布腹诽,万一发生火灾,这条逃生路线简直跟在火中搏命一样危险。

煤气灯的光照下,鹅卵石地面显得阴森可怖,似乎有很长的一段距离。他迅速移开目光,不希望老人觉得他是个懦夫。雅各布忍不住微微鞠了一躬。

“但愿我们能再见面,舒梅克先生。”

侦探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当他转身准备往下爬时,雅各布瞥见老人的眼睛闪过绝望的神情,比寒冷的夜风更令他冰冷彻骨。

两分钟后,舒梅克急切的声音穿过电话线。

“他叫雅各布·弗林特,供职于《号角报》。”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报社记者?”

“没错。不要……”大楼前的一阵**打断了他的话,“对不起。我必须得走了。”

他放下听筒。有人砰砰地敲着临街的大门。不一会儿,房门被人一脚踹开。木头碎裂发出的刺耳声响令他牙齿发酸。

他走到外面,紧抓着门把手,一步一步地爬上铁梯的顶端。鞋子滑落下去,他差一点摔得不省人事。他头晕目眩得想吐。

消防梯无处可逃,只能摔得粉身碎骨。他唯有寄希望于协商以摆脱困境。这么多年来,他数次靠这招儿脱身,但是今晚情势不妙。恐惧令他窒息。

他听见临街的门轰然倒塌。即便他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又有什么用呢?这些流氓能砸开一扇门,完全可以再砸一扇。他只感觉胃里翻江倒海,但是他不能表现出软弱。如果解释自己马上离开英格兰,或许还能讨价还价一番。假如二十四小时之后他还没出境,任凭他们处置。

他拖着步子走进办公室,楼梯间传来沉重的靴子声。这群家伙年轻、强壮、残忍,对此他已经有所了解。或许他们能讲道理?舒梅克默默祈祷。

那群人冲进办公室时,他坐在办公桌后面。一个宽肩膀、没刮胡子的男人手里拎着一个大帆布袋。对方的目光让舒梅克想起死鱼。他身旁跟着个断了鼻梁骨、满脸麻子的斜眼儿。

“你朋友在哪儿,犹太佬?”

“我叫他从消防梯逃走了。总好过卷入与他无关的麻烦。”

“他已经卷进来了。你跟他说了什么?”

“什么都没说。他不顾我的反对,坚持扶我上楼。”

那人抓住舒梅克的胳膊,反扭过去:“我已经警告过你,如果你胆敢多说一个字会有什么后果。”

“他来找我。我赶他走,但是他不听。”

那人松开他的胳膊,朝沉默的伙伴比画了一下:“看见乔了吗?他以前是个木匠。话不多,是吧,乔?他觉得行动胜于空谈。”

“我们之间没必要这样。”汗水顺着舒梅克苍白的脸颊往下滴,“我会永远地离开英格兰。明天我就远走高飞,去英吉利海峡的另一边。”

“远离危险,嗯?”

“我不会威胁任何人,我发誓。”

“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觉得你是个爱撒谎的犹太佬。”

那人猛地一拽舒梅克的领带,老人立刻倒抽一口凉气。

“求你了!我没告诉他任何事。我不知道——”

“够了!”男人指了指大帆布包,“好了,乔,把你的工具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