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莱文

凯利和阿比从空地上跑过来,大声喊道:“莱文博士!莱文博士!你安全了!”他们紧紧地拥抱莱文,莱文不由自主地笑了。

“博士,”莱文转过身对索恩说,“这很不明智。”

“你为什么不对他们解释呢?”索恩说道,“他们是你的学生。”

“别发火。莱文博士。”凯利说道。

“这是我们自作主张,”阿比对莱文解释说,“是我们自己来的。”

“自己来的?”莱文反问道。

“我们觉得你们需要帮助,”阿比说,“而且确实需要。”他说罢转向索恩。

索恩点点头:“对,他们是帮助了我们。”

“而且我们保证不会碍手碍脚,”凯利说,“你们该干什么只管干什么,我们只……”

“孩子们为你担心了,”马尔科姆说着走到莱文身旁,“因为他们认为你遇到了麻烦。”

“不管怎么说,那么猴急干什么呀?”埃迪说道,“我的意思是说,你建造了这些车辆,可是你一样不带就走了……”

“我实在是不得已呀。”莱文说,“他们的政府正忙于对付某种新型脑炎的蔓延,认定这与偶然被冲到那边沙滩上的恐龙尸体有关。当然,他们要毁灭在这座岛上发现的每一只动物,这种想法愚蠢透顶,不过谁也阻挡不了他们这种做法。我只好捷足先得了。机不可失啊。”

“所以你就一个人来了。”马尔科姆说。

“瞎说,伊恩。别再嘟着嘴了。我本想证明是这座岛之后,立刻就给你打电话。而且我并不是一个人来的。我有个向导,名叫迭戈,是个本地人。他向我保证说,几年前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上过这座岛。他好像懂得很多。他领着我顺顺当当地爬上了悬崖。一切都很顺利,可是后来我们在小溪边遭到攻击,迭戈他……”

“攻击?”马尔科姆说道,“什么东西的攻击?”

“我没看清,”莱文说,“事情来得太突然。那只动物猛然把我击倒,撕坏了我的背包。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就搞不清了。可能它被背包的形状弄懵了,因为我爬起来撒腿就跑,它并没有来追我。”

马尔科姆眼睛看着他说:“算你他妈的走运,理查德。”

“是啊,我跑了很长时间。等到回头一看,丛林中只有我一个人,而且迷了路。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就爬上一棵大树。看来这个主意挺不错——可是在夜幕降临的时候,迅猛龙出现了。”

“迅猛龙?”阿比问。

“小型食肉动物,”莱文回答说,“基本上是兽脚类食肉恐龙的体型,口鼻部较长,双眼视觉,身高两米左右,体重约九十千克。这种小型恐龙敏捷、聪明、很难缠,成群出没。昨天夜里一共来了八只,围着我的树又蹦又跳,想逮我。整整一夜,它们又蹦又跳,不停地嚎叫……折腾得我一点也没睡着。”

“哇,真够倒霉的。”埃迪说。

“喂,”莱文没好气地说,“这可不是我的问题,如果……”

索恩插进来说:“你在树上过的夜?”

“是的,到了早晨,迅猛龙都走了。于是我从树上爬下来,开始到处转转看看。我发现了那个实验室,管它叫什么吧。很显然,他们是仓促之中放弃它的,还撇下了一些动物。我从里面穿过,发现那里还有电,这么多年了,有些系统还在运行。最重要的是,那里有一个用于安全警戒的摄像监控网络。这可是一个幸运的突破。于是我决定对那些摄像机进行检查,我正在努力工作的时候,你们这些人闯了进来……”

“等等,”埃迪打断他的话说,“我们是来救你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莱文说,“我肯定没有让你们来。”

索恩说:“从电话上听起来,似乎你是在求我们。”

“那是个误会,”莱文说,“我那是一时心烦意乱,因为电话打不通。你把我的电话造得太复杂了,博士。问题就在这里。好吧,我们可以开始吗?”

莱文顿住了。他看着一张张愤怒的面孔。马尔科姆转身对着索恩说:“不愧是个伟大的科学家,”他说,“而且是个了不起的人。”

“听我说,”莱文说道,“我不知道你们的问题出在哪儿,要到这座岛上来进行考察是早晚的事。像这种情况下,还是越早越好。现在一切进展顺利,坦率地说,我看没有理由再继续讨论下去,现在不是斤斤计较的时候。我们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而且我认为应该马上开始。因为上这座岛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道奇森

在科尔特斯港的切斯佩利多酒吧里,路易斯·道奇森躬着腰坐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慢慢地喝着啤酒。坐在他身边的乔治·巴塞尔顿是斯坦福大学里吉斯生物学教授,此刻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着一盘农家煎蛋。黄色的蛋黄流淌在绿色的调味酱汁上,道奇森一看就觉得恶心。他扭过头去,但还是听见巴塞尔顿咂嘴巴的声音,而且挺响。

酒吧里没有别人,只有几只鸡在地上咯咯叫唤。一个小男孩不时地来到门前,朝着鸡扔一把石子,然后咯咯笑着跑开。吧台上方有一台嘶嘶作响的音响设备,锈蚀的音箱里正在播放一盘猫王的老磁带。道奇森轻轻哼着“爱上了你”,尽量按捺住自己的性子。他已经在这个烂地方坐了将近一个小时了。

巴塞尔顿吃完鸡蛋,推开盘子,掏出总是随身携带的小记事本。“我说,路,”他开口说道,“我一直在考虑如何处理这件事。”

“处理什么?”道奇森有点恼火地说,“没什么可处理的,除非我们能到那个岛上去。”他边说边用一张理查德·莱文的小照片敲着吧台,然后把照片翻过来。他发现人像是倒的,又把照片正过来。

他叹了口气,看了看手表。

“路,”巴塞尔顿耐心地说道,“去那个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将我们的发现呈献给世界。”

道奇森顿了顿。“我们的发现,”他重复道,“我喜欢这种说法,乔治。这种说法很好。我们的发现。”

“呃,这是事实,难道不是吗?”巴塞尔顿的脸上浮出和蔼的微笑,“遗传技术公司破产了,它的技术对于人类来说已经失传。一个非常非常惨重的损失,我在电视上多次说过。然而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人,只要重新找到它,就是一项新的发现。我不知道你还能把这个称作什么。正如亨利·普安卡雷所说……”

“好吧,”道奇森说,“这么说我们有了一项新发现。那又怎么样呢?召开一次新闻发布会?“

“绝对不行,”巴塞尔顿惊恐地说,“召开新闻发布会太粗俗了。我们会因此遭到各种各样的批评。不行,不行。如此重大的发现必须受到体面的礼遇,必须加以报道,路。”

“报道?”

“在文献刊物上——我想是《自然》杂志。”

道奇森乜斜着眼:“你想在科学刊物上宣布?”

“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来使它合法化吗?”巴塞尔顿说,“向我们的学术同行呈上我们的发现是名正言顺的事。当然,这将引发一场争论,但争论会包括什么内容呢?一场学术仗,教授攻击教授,报纸的科学版整整三天都是这个内容,直到被有关**再造的最新消息挤出版面为止。然而就在这三天中,我们已充分申明了我们的所有权。”

“你来写吗?”

“是的,”巴塞尔顿说,“我想要过些时候,登在《美国学者》,要么是《自然历史》上。一篇有关人类利益的东西,谈谈这项发现对未来的意义,还向我们陈述了历史,如此等等……”

道奇森点点头。他知道巴塞尔顿言之有理,因而再次想到自己是多么需要他,让他加入这个团队是多么明智。道奇森从未想到过公众反应,巴塞尔顿则没有想过其他别的。

“那么,很好,”道奇森说,“不过如果我们不去那座岛,一切都等于空谈。”他又看了看手表。

他听见身后一扇门打开了,他的助手霍华德·金走了进来,还带来一个身材矮胖、留着小胡子的哥斯达黎加人。此人有着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和一副阴沉沉的表情。

道奇森在凳子上转过身来:“这就是那个人吗?”

“是的,路。”

“他叫什么名字?”

“甘多卡。”

“甘多卡先生,”道奇森举起莱文的照片说道,“认识这个人吗?”

甘多卡才瞥了一眼就点点头说:“这是莱文先生。”

“正是他。该死的莱文先生。他什么时候在这儿的?”

“几天前。他和我的表兄迭戈一块儿去的,现在还没有回来。”

“他们上哪儿了?”道奇森问道。

“索纳岛。”

“好。”道奇森饮干了啤酒,推开酒瓶,“你有船吗?”他转脸对着金问道,“他有船吗?”

“他是个渔夫,有船。”金答道。

“一条渔船,是的。”甘多卡点点头。

“很好,我也要去索纳岛。”

“是,先生,但是今天的天气……”

“我不管什么天气,”道奇森说,“天气会转好的,我现在就要动身。”

“也许要等等……”

“现在。”

甘多卡双手一摊:“我很抱歉,先生。”

道奇森说:“把钱给他看看,霍华德。”

金打开一只公文包,里面装满了面值五千科朗的哥斯达黎加纸币。

甘多卡看了看,抽出一张纸币检查了一番,然后小心地放回去,身体稍微挪动了一下。

道奇森说:“我现在就要动身。”

“好的,先生,”甘多卡说,“你一准备好我们就出发。”

“这还差不多,”道奇森说,“到那座岛要多长时间?”

“大概要两个小时,先生。”

“好,”道奇森说道,“这就好。”

高架隐蔽所

“我们开始吧!”

莱文咔嗒一声把软钢缆挂在探险者的电动绞盘上,然后打开电源开关。钢缆在阳光下缓缓移动。

他们已搬到悬崖脚下的一片宽阔平坦的绿草地上。正午的耀眼太阳从小岛的峭壁岩石方向照射下来,下面的山谷在正午的热浪中熠熠闪亮。

不远处有一群棱齿龙。埃迪和两个孩子在进行铝制杆器件的组合安装。他们每次发出金属撞击声,这些形似瞪羚的绿色动物便从草丛中伸出头来张望。这套组件在加州曾经是有些人孜孜以求的东西,现在这些细金属杆横七竖八地摊放在草丛中,就像一套超大型的游戏棒。

“我们就要看到结果了。”莱文说着搓了搓手。

电动机运转起来后,铝制杆开始移动,慢慢被提到空中。初露出来的结构就像蛛网一般脆弱,然而索恩明白,交叉支撑杆将使它具有惊人的强度。随着支杆慢慢展开,这个框架结构达到十英尺,最后高度达到十五英尺。顶部的小屋正好处于附近树丛最低枝叶的下方,这些枝叶提供了非常严实的掩护,然而架子本身却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

“是这个样子吗?”阿比问。

“就是这个样子,没错。”索恩绕着它走了一圈,将锁定销一一装上,使架子竖直。

“不过它实在太亮了,”莱文说,“我们当初真应该把它做成黑色的。”

索恩说道:“埃迪,我们需要把它掩蔽起来。”

“要喷漆吗,博士?我想我带了点黑色油漆。”

莱文摇摇头:“不,那样又会有气味。用这些棕榈叶行吗?”

“行啊,完全可以。”埃迪走到附近的一片棕榈树旁,用砍刀砍下许多棕榈叶。

凯利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铝制支杆。“太棒了,这是什么呀?”她问道。

“这是高架隐蔽所,”莱文说道,“来吧。”他说着,便开始往架子上爬。

架子的顶部结构是一座小屋,屋面用间距四英尺的铝棒支撑,地板也是用铅棒铺成,铺排得比较密,间距约六英寸。但是他们的脚有从空隙中滑落的危险,所以莱文把埃迪·卡尔用绳索吊上来的第一捆棕榈铺在地板上,先将它铺垫严实,然后把剩下的棕榈叶捆绑在小屋外面,遮盖住小屋。

阿比和凯利凝神看着外面的动物。他们处于这个有利位置,能将整个峡谷尽收眼底。远处有一群雷龙在河那边游**,北面有一群三角龙在吃草,一些长着高高顶冠的鸭嘴龙正趴在水边喝水。峡谷中传来它们低沉的、吹喇叭似的鸣叫。那声音深沉、阴森怪异,少顷,从峡谷那一侧的森林中,传来一声表示应答的鸣叫声。

“那是什么?”凯利说道。

“副栉龙,”莱文说,“它通过顶冠发出喇叭似的呜呜声,低频的声音传得很远。”

南面有一群暗绿色的动物,前额很大,弯弯地向前突出,上面长了一只多节的小角。它们的模样有几分像野牛。“你管这些叫什么呢?”凯利问道。

“问得好,”莱文说,“它们有可能是怀俄明肿头龙。很难确定,因为从来没有发现过这种动物的完整骨骼化石。它们的前额骨很厚。我们曾经找到过许多圆顶头盖骨碎片,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一个完整的动物。”

“那么那些头呢?它们有什么用?”阿比问道。

“没人知道,”莱文说,“大家都认为它们是用来相互顶撞的,用于种群内部雄性之间的争斗。争夺雌性,诸如此类吧。”

马尔科姆爬进隐蔽所。“是啊,是用来顶撞,”他没好气地说,“你们现在看到了吧。”

“好吧,”莱文说,“它们现在并没有顶撞。也许它们的繁殖季节已经结束。”

“也许它们根本就不会进行头部顶撞,”马尔科姆望着那群绿色动物说道,“我的感觉是,它们好像相当平和。”

“是啊,”莱文说,“这当然说明不了什么问题。非洲野牛在大部分时间里也显得很平和,事实上,它们通常是一动不动地呆呆地站着。尽管如此,野牛也还是凶猛难料、十分危险的动物。我们必须这样看,这种圆顶的存在一定有某种道理,即使我们现在还不太明白。”

莱文转向孩子们:“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造这个隐蔽所的原因。我们要对动物进行二十四小时昼夜不停的观察,我们要在可能的限度内完整记录它们的活动。”

“为什么?”阿比问。

“因为,”马尔科姆说,“这座小岛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来研究我们这个星球历史上最大的秘密:物种灭绝。”

“你们知道吧,”马尔科姆说,“遗传技术公司在关闭设施的时候过于匆忙,留下了一些动物,那是五六年前的事了。恐龙成熟很快,大部分种类的恐龙在四到五年之间达到成年。到目前为止,在实验室中孕育出来的第一代遗传技术公司恐龙已经发育成熟,并开始繁殖下一代,而且完全是在野生环境中进行。现在这座岛上已经形成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大约有十几种不同的恐龙以群居的形式生活着,这可是六千五百万年来的头一次啊。”

阿比说:“那为什么说是千载难逢呢?”

马尔科姆指着平地那边:“喏,想想看吧。物种灭绝是一种难度非常大的研究课题,有十几种相持不下的理论。化石记录并不完备,而你又无法进行实验。伽利略可以爬上比萨斜塔,扔几个球来实验他的重力理论。实际上他从来没有做过,但是有可能做了。牛顿用棱镜实验他的有关光的理论;天文学家通过观察日、月食来实验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实验贯穿了科学工作的全过程,但你怎么能实验物种灭绝理论呢?你办不到。”

阿比说:“可是这儿……”

“是啊,”马尔科姆说,“我们这儿有一些已经灭绝了的动物种群。它们被人为地引进一个封闭的环境,以便整体从头再进化。像这样的事情在历史上绝无仅有。我们知道这些动物曾经灭绝过,但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

“所以你们期待着有所发现?就在几天之内?”

“对,”马尔科姆说,“是这么回事。”

“怎么发现?你们不会指望它们再次灭绝吧?”

“你是说,就在我们眼前?”马尔科姆哈哈大笑起来,“不,不,不是那么回事。问题是,这是我们第一次不单单在研究骨头。我们在观察活生生的动物,观察它们的习性。我有一种理论。我想即使在很短的时间内,我们也会看到有关这个理论的证据。”

“什么证据?”凯利问。

“什么理论?”阿比说道。

马尔科姆朝他俩微微一笑:“等着瞧吧。”

红桃皇后

雷龙冒着白日的酷热来到小河边,低头饮水时,水中倒映出它们优雅弯曲的脖颈。它们那鞭子似的长尾巴懒洋洋地前后甩动着。几只幼小的雷龙,体型比成年的小得多,在这群龙中来蹦蹦跳跳。

“很美,是不是?”莱文说道,“这种整体和谐的样子真美。”他朝旁边一靠,大声问索恩:“我的托架在哪儿?”

“上来了。”索恩说。

这时,绳索送上来一个沉甸甸的宽底座三脚架,顶上是一个环状托架,上面装了五台摄像机,悬垂的电线通到太阳能电池板上。莱文和马尔科姆动手把它架设起来。

“视频怎么了?”阿比问。

“数据进行多路传输,我们通过上行线路发回加利福尼亚。通过卫星,我们还将接入这里的安全网络。这样我们就有许多观察点了。”

“那么我们就不一定非要待在这儿啦?”

“对。”

“这就是你说的高架隐蔽所?”

“是的。至少这是萨拉·哈丁之类的科学家对它的叫法。”

索恩爬上来加入他们。这个小小的棚屋现在有点拥挤了,然而莱文似乎没有察觉到。他正全神贯注于恐龙,通过一副双筒望远镜观察散布在草地上的那些动物。

“跟我们想象的一样,”他对马尔科姆说,“空间结构。幼龙和未成年龙在群体中央,成年龙在外围保护它们。雷龙是用尾巴进行防卫的。”

“好像是这样。”

“哦,这是毋庸置疑的。”莱文说罢,叹了口气,“被证明是正确的,真令人愉快啊。”

在下面的地面上,埃迪打开圆形铝制笼子的外包装。这就是他们在加州见过的那只笼子,这笼子高六英尺,直径四英尺,是用粗一英寸的钛棒制成的。“这东西怎么弄?”埃迪问道。

“就留在下面,”莱文说,“它本来就该放在下面。”

埃迪把笼子竖着放在高架的角落里,莱文爬了下来。

“那是干什么用的?”阿比望着下面问道,“是捕捉恐龙的吗?”

“实际上,恰恰相反。”莱文将笼子固定在高架的侧面。他拉着笼子的门反复开关了几次。门上装了一把锁,他查了查锁,把钥匙留在锁孔里,上面还扣着一只正在晃动的钥匙环。

“这是一个防食肉动物的笼子,就像防鲨鱼的笼子一样,”莱文说,“如果你们在下面活动的时候发生什么意外,爬进笼子里就安全了。”

“发生什么意外?”阿比神情不安地问道。

“实际上,我认为什么也不会发生,”莱文说着又爬了上去,“因为我不相信这些动物会注意我们,或是这座小房子——一旦它被隐蔽起来。”

“你的意思是,它们不会看见它?”

“哦,它们会看见的,”莱文说,“但不会把它当回事。”

“可是如果它们闻出我们来……”

莱文摇了摇头:“我们把隐蔽所设在主风吹向我们的位置上。而且,你们可能已经注意到了,这些蕨类植物有一种独特的气味。”这是一种淡淡的、略微刺鼻的气味,几近桉树油味。

阿比还是有些焦虑:“假如它们要来吃蕨类植物呢?”

“不会的,“莱文说道,“这些是芒萁属植物,有微毒,吃了会引起口腔皮疹。实际上,有一种理论认为,它们的毒性最初是从遥远的侏罗纪开始进化来的,专门防止食草恐龙来吃它们。”

“那不是一种理论,”马尔科姆说,“那只是一种毫无根据的推测。”

“这里面也不无道理,”莱文说,“中生代的植物肯定受到了特大型恐龙的严重挑战。一群一群的巨型食草兽,每只巨兽每天要吃掉数百磅植物,几乎要将所有的植物一扫而光,除非它们进化出某种防卫手段——要么是口味极差,要么有刺激性,要么是披荆带刺,要么是有化学毒性。所以说,这些芒萁属植物可能就是在那时进化出毒性的,而且这非常有效,因为在地球的任何地方,当代的动物都不吃这种蕨类植物。这就是为什么它们如此蓬勃生长的原因。你们可能已经注意到了。”

“植物还有防卫手段?”凯利问。

“当然有哇。植物也像其他生命形式一样在进化,而且演化出自己的侵略形式、防卫形式等等。在十九世纪,多数理论都是关于动物的——弱肉强食的自然界,全是那一套。然而现今的科学家们却在思考绿色根茎的自然界。我们认识到,植物在无休止的生存斗争中已经完成了所有必要的进化,从与其他动物的共生,到向其他植物发出警告的信号机制,到全面的化学战。”

凯利皱起眉头:“发出信号?比如说呢?”

“哦,例子多的是。”莱文说道,“在非洲,刺槐树进化出又长又尖的大刺,约有三英寸长,结果却促使长颈鹿和羚羊一类的动物进化出长舌来躲过这些刺。单单靠刺是不行的。于是在进化的军备竞赛中,刺槐树接着又进化出毒性,它们开始在树叶中产生大量单宁酸,在吃了树叶的动物体内引起致命的代谢反应。这简直要了它们的命。同时刺槐树还进化出一种相互之间的化学警告系统。如果一只羚羊开始吃一片树林中的一棵树,这棵树便会向空气中释放化学乙烯,从而使林中的其他树增加树叶单宁酸的生产,在五到十分钟以内,其他的树便产生更多的单宁酸,使自己变得有毒。”

“那么羚羊怎样了?死了吗?”

“唔,现在已经死不了啦。”莱文说,“因为进化军备竞赛仍在继续。最终羚羊认识到,它们只能吃很短一段时间。一旦树木开始产生更多的单宁酸,它们就停止不吃了。而且,食草动物发展出新的战略。譬如,当一头长颈鹿吃了一棵刺槐树叶以后,便不去碰在那棵树下风的所有其他树,相反,它会接着去吃一段距离以外的另一棵树,所以说,动物已经适应了这种防卫手段。”

“在进化论里,这被称为‘红桃皇后’现象,”马尔科姆说道,“因为在《艾丽丝漫游奇境记》里,‘红桃皇后’告诉艾丽丝说,她必须竭尽全力奔跑以便留在原地。进化的螺旋发展看来就是这样。所有的生物都在飞快地进化,就是为了保持在原有的均衡之中——留在原地。”

阿比说:“这是通用的?甚至适用于植物?”

“哦,那当然,”莱文回答说,“植物是极其活跃的,有其自身的方式。例如,橡树在受到毛毛虫攻击时,会产生单宁酸和苯酚进行自卫。只要一棵树遭到侵扰,整片树林就会进入戒备状态。这是一种保护树林的方式——你也可以说,是树木之间的一种合作。”

阿比点了点头,从高架隐藏所眺望着那些雷龙——它们还在下面的小河边。

“那么,”阿比说,“这就是为什么恐龙没有吃光岛上树木的原因吗?因为这些巨大的雷龙肯定要吃掉许多植物,而且它们的脖子很长,可以吃到高处的树叶。可是这些树看上去几乎没被碰过。”

“说得很好,”莱文点头道,“我也注意到了。”

“是由于植物的防卫手段吗?”

“呃,可能是吧,”莱文说,“不过我想,对于树木为什么能保存下来的问题,可以有一种十分简单的解释。”

“怎么说?”

“你自己看吧,”莱文说,“一切近在眼前。”

阿比拿起双筒望远镜,朝恐龙群看去:“什么简单的解释呢?”

“围绕蜥脚类动物为什么长着长脖子的问题,”莱文说,“古生物学家们一直争论不休。你看见的那些动物,脖子有二十英尺长。传统的观点是,蜥脚类动物进化出长脖子,是为了吃到较小动物吃不到的高处树叶。”

“哦?”阿比问道,“是什么争论呢?”

“这个星球上的大多数动物脖子都不长,”莱文说,“因为脖子长了,唔,是件麻烦事。它会引起各种问题。结构问题:如何布置肌肉和韧带来支撑长脖子。行为问题:神经脉冲必须经过很长一段路程才能从大脑传递到身体。吞咽问题:食物必须从口腔长途跋涉到胃里。呼吸问题:空气必须通过一根长长的气管向下抽。心脏问题:心脏必须把血液向上泵送到远处的头部,否则动物就会昏厥。就进化而言,这一切都是很难办到的。”

“可是长颈鹿办到了。”阿比说。

“是啊,它们办到了,尽管长颈鹿的脖子还没有这么长。长颈鹿进化出很大的心脏,它的脖子包着一层很厚的筋膜。实际上,长颈鹿的脖子就像一只血压计的橡皮囊袖带,一直包到顶。”

“恐龙也有这种橡皮囊袖带吗?”

“不知道,我们猜想雷龙有巨大的心脏,也许重三百磅以上。然而,还有另一种办法可以解决在长脖子中泵送血液的问题。”

“哦?”

“你现在正看着哩。”莱文说道。

阿比猛一击掌:“它们不把脖子抬起来!”

“正确,”莱文说道,“至少是不常抬,或长时间不抬。当然啰,这会儿动物们正在饮水,所以脖子是向下垂的,不过,我想如果我们观察的时间再长一些,就会发现,它们昂起脖子的时间并不多。”

“这就说明它们为什么不吃树上边的叶子!”

“说得对。”

凯利皱起来眉头:“可是,如果长脖子不是用来吃东西,那它究竟为什么还要进化呢?”

莱文笑了笑说:“肯定有个充分的理由。我相信和防卫有关。”

“防卫?长脖子?”阿比瞪大了眼睛,“我不明白。”

“注意看,”莱文说,“答案其实很明显。”

阿比通过望远镜定睛看着。他对凯利说:“我最不喜欢听他说‘这很明显’。”

“我知道。”她叹了口气。

阿比朝索恩那边瞟来一眼,正好与他的目光相遇。索恩用手指摆出个“V”形,然后把一个手指向后扳,这就迫使第二个手指随着移动。这说明两根手指是连在一起的……

即便这是一种暗示,他也没有看懂。他没有看懂,于是皱起了眉头。

索恩嘟哝着说出来一个“桥”字。

阿比又往那边看,注视着那些鞭状的尾巴在那些比较小的动物头顶上前后甩动。

“我懂啦!”阿比说,“它们用尾巴进行防卫,需要长脖子来和长尾巴保持平衡。这就像是一座吊桥!”

莱文眯起眼睛看着阿比说:“你的脑子转得很快呀。”

索恩扭过头去,暗暗一笑。

“可我是对的……”阿比说。

“对,”莱文说道,“你的观点基本上正确,长脖子因为长尾巴的存在而存在。对于两只脚的兽脚亚目食肉恐龙来说,情形就不同了。可是四足动物需要一个平衡长尾巴的东西,否则动物就会翻倒。”

马尔科姆说:“实际上,这群雷龙还有更令人困惑的地方。”

“哦?”莱文问道,“是什么?”

“没有真正的成年龙,”马尔科姆说,“我们所目睹的这些动物,按我们的标准来说是庞然大物。然而,事实上,它们当中没有一个已经达到成年龙的个头。我为此感到困惑不解。”

“是吗?我一点也不觉得困惑,”莱文说,“毫无疑问,这只是因为它们还没有到完全成熟的时候。我认为雷龙比其他恐龙生长缓慢。毕竟,像大象这样的大型哺乳动物,就比体型较小的动物长得慢。”

马尔科姆摇了摇头:“这不是恰当的解释。”

“哦?那是什么呢?”

“注意看,”马尔科姆指着草地那边,“这其实是很明显的。”

孩子们哧哧地笑起来。

莱文略略表现出不悦。“显而易见,”他说,“我觉得这些物种都没有完全达到成年期。三角龙、雷龙,甚至副栉龙,都比预想的要小些。这说明有一个一成不变的因素:某种饮食因素,一座封闭的小岛产生的影响,甚至还有培育它们的方式。可是我并不认为这个问题特别突出或者令人担心。”

“也许你是对的,”马尔科姆说,“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也许你是不对的。”

科尔特斯港

“没有航班?”萨拉·哈丁问道,“你什么意思?怎么没有航班?”

现在是上午十一时。在过去十五个小时里,哈丁一直在坐飞机,其中大部分时间是在一架她碰巧赶上的从内罗毕飞往达拉斯的美军运输机上。她已经精疲力竭,感到皮肤脏兮兮的,需要冲个澡,换身衣服。然而事与愿违,她现在却在哥斯达黎加西海岸一个肮脏破旧的小镇上,与这里一个非常固执的官员争吵。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可是天依然是灰蒙蒙的,空****的机场上空云层低垂。

“我很抱歉,”罗德里格兹说,“安排不出航班来。”

“那么先前送那些男人的直升机呢?”

“是有一架直升机,没错儿。”

“在哪儿?”

“不在这儿。”

“我看得出来。可是它在哪儿?”

罗德里格兹摊开双手:“飞到圣克里斯托巴尔去了。”

“什么时候返回?”

“不知道,我想是明天,要么就是后天吧。”

“罗德里格兹先生,”她斩钉截铁地说,“今天我必须上那个岛。”

“我明白你的愿望,”罗德里格兹说,“可是我爱莫能助啊。”

“你有什么建议吗?”

罗德里格兹耸耸肩:“我提不出任何建议。”

“有没有船能送我?”

“我没听说过有什么船。”

“这儿是个港口,”哈丁说着指了指窗外,“我看见那里有各种各样的船。”

“我知道。但我不相信会有船去那些小岛,天气可是不太好啊。”

“可是如果我要是下去……”

“行啊,当然啦,”罗德里格兹叹了口气,“你当然可以去问问。”

于是,在这样一个下雨天的上午,刚过十一点,她就背着背包,走上了摇摇晃晃的木码头。码头上拴着四条船,船上散发出浓烈的鱼腥味,可是所有的船上似乎都空无一人。全部活动正集中在码头的另一头。停靠在那里的一条船要大得多。船边的码头上,有人正在捆扎一辆红色牧人牌吉普车,准备装船,同时还有几只装有给养物资的大钢桶和板条箱。

她向那辆车投去赞赏的目光——它经过特殊改装,大小可以跟最理想的越野车路虎防卫者相媲美。她心想,改装这辆吉普一定耗资巨大,只有经费充足的研究人员才能这么干。

两名头戴宽边遮阳帽的美国人站在码头上,大喊大叫,指手画脚。一台老式起重机歪歪斜斜地吊起那辆吉普,晃悠到船的甲板上方。她听见其中一人嚷着:“小心!小心!”吉普车重重地落在木头甲板上。“真该死,小心!”几名工人开始往船上搬运箱子,起重机摆回去吊那些钢桶。

哈丁走到离得最近的那人身旁,彬彬有礼地说:“对不起,不知你能否帮个忙?”

“我现在很忙,”他说着扭过头去,“曼努埃尔!看着点儿,那是敏感设备。”

“对不起打搅了,”她继续说道,“我叫萨拉·哈丁。我想……”

“你是萨拉·伯恩哈特也不关我的事,这个——曼努埃尔!该死!”那人挥舞着手臂,“你,那边去!对,就是你!把那个箱子扶正了!”

“我想去索纳岛。”她把话说完。

那人一听此话,态度完全改变了。他慢慢朝她转过身来。“索纳岛,”他说,“你不会与莱文博士有什么关系吧?”

“有关系的。”

“啊呀,我真该死。”他的脸上突然绽出热情的微笑,“真没想到啊!”他伸出手来,“我是路·道奇森,是库珀蒂诺生物合成公司的。这位是我的助手,霍华德·金。”

“你好!”另一个人点点头说。

霍华德·金比道奇森年轻一些,个头小一点,一副轮廓分明的加州人长相,很帅气。萨拉分辨出他的类型:典型的β类雄性动物,骨子里透出奴性。他对她的态度也有点怪:他挪到离她稍远的地方,好像道奇森越对她表示友好,他就越感到在她旁边不舒服。

“那边,”道奇森指着甲板那边继续说,“是我们的第三位,乔治·巴塞尔顿。”

哈丁看见一个身材粗壮的男人站在甲板上,俯身察看搬上船去的一只只箱子。他的衣袖被汗水浸透了。她问道:“你们都是理查德的朋友吗?”

“我们这会儿正是去看他,”道奇森说,“去帮他。”他欲言又止,皱起眉头看着她,“可是,呃,他没对我们说起过你……”

这时,她突然醒悟到自己在他的眼里是副什么模样:一个三十多岁的矮女人,穿着皱巴巴的衬衫、卡其布短裤和长筒靴。在乘坐了这么长时间的飞机之后,她的衣服肮脏,头发也是乱蓬蓬的。

她说:“我是通过伊恩·马尔科姆认识理查德的。伊恩是我的老朋友。”

“我明白了……”他仍然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好像对她还不大放心。

她不得不作出解释:“我一直在非洲,直到最后一刻我才决定上这儿来的。是索恩博士打电话给我的。”

“哦,那是那是,博士。”那人点了点头,似乎放下心来,仿佛现在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她问道:“理查德现在还好吗?”

“哦,但愿很好。因为我们正准备把这些设备给他送去。”

“你们现在就去索纳岛吗?”

“是啊,如果天气不变坏的话。”道奇森说罢,看了看天,“我们在五到十分钟之内就可以出发了。你看,欢迎你加入我们,如果你需要搭船的话,”他兴致勃勃地说,“我们可以做个伴。你的东西在哪儿?’

“轻装旅行,啊?好吧,哈丁小姐,欢迎加入我们的小队。”

他此刻显得十分坦率、十分友好,与刚才的表现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然而她注意到,那位姓金的英俊小生明显感到不安。金背对着她,一个劲地忙碌着,大声嚷嚷着要工人们当心最后那几只板条箱。那些箱子上标有印刷体的“生物合成公司”字样。她隐隐约约感到他是有意不朝她看。而且,到现在她还没有看清甲板上那第三个男人。这使她犹豫起来。

“你肯定没问题……”

“当然没问题!我们会很高兴的!”道奇森说,“再说了,你还能有什么其他办法去那里呢?没有飞机。直升机也不在。”

“我知道,我查过了……”

“呃,你也知道,如果你要去那个岛,最好还是和我们一起去。”

她看了一眼船上的吉普车后说:“我想,博士肯定已经到了那里,还带去了他的设备。”

听见这句话,那个姓金的男人猛然警觉地转过头来,可是道奇森却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说:“是的,我也这么想。我想他是昨天夜晚动身的。”

“他正是这么跟我说的。”

“对,”道奇森点头称是,“所以他已经到了,起码我希望如此。”

甲板上传来几声哇里哇啦的西班牙语。一位裹着油迹斑斑大衣的船长走出来,看着船舷外这一侧说:“道奇森先生,准备好了。”

“好,”道奇森说,“好极了。上船吧,哈丁小姐。我们起航吧!”

渔船冒着浓浓的黑烟,嚓嘎嚓嘎地开出港口,向公海驶去。霍华德·金感觉到轮机在脚下隆隆作响,听见木头发出的吱呀吱呀声。他在听水手们用西班牙语的大声叫喊。他回过头看着科尔特斯港,发现这座小镇已成了簇拥在岸边的一堆乱糟糟的小房子。他希望这艘该死的船能经得起风浪——因为他们已来到茫茫大海之上。

道奇森在投机取巧,又一次铤而走险。

这是金最害怕的处境。

霍华德·金认识路易斯·道奇森是将近十年前的事,当时他刚进入生物合成公司,是一位年轻的伯克利大学博士。当初他是一名颇有前途的研究员,大有征服世界的能量。他的博士论文是关于血液凝固遗传因子的。他加盟生物合成公司时,遗传因子问题正成为热门课题,似乎成了解决心脏病患者突发血栓溶解问题的一把钥匙。几家生物技术公司竞相研制新药,一来可以挽救生命,二来也好发一笔大财。

起初,金专攻一种很有希望的、被称为血凝素V5或者HGV-5的物质。在早期实验中,它溶解血小板聚集体的速度达到惊人的程度,金一跃成为生物合成公司最有前途的年轻研究员。他的照片赫然出现在公司的年报上。他拥有了自己的实验室,并获得一笔近五十万美元的预算经费。

金去了一个较小的实验室。他认为自己已厌倦了血液遗传因子的研究,因而把注意力转向了镇痛药物。他掌握一种有趣的化合物,是从非洲角蟾蜍身上提取的蛋白质L异构体,似乎有麻醉作用。然而,此刻的他已失去了往日的自信。公司在审查他的工作之后,得出结论说他的研究缺乏充分的证明文件,无法取得美国食品及药物管理局的实验许可。他的角蟾蜍项目就这样被草草封杀。

当时的金三十五岁,已经经历过两次失败,他的照片再也没有上过年报。有传言说,下一次项目审查期间,公司有可能让他另谋高就。他提出的一个新研究项目立即遭到否决,那是他人生中的一段黑暗时期。

这时,路易斯·道奇森提议他们共进午餐。

道奇森在研究人员中声名狼藉,被称为“接收大员”,因为他总是接过别人做的工作,将其美化成自己的成果。早些年,金绝对不会和他搅和一起。可如今,他却跟着道奇森进了旧金山一家豪华的海鲜餐厅。

“搞研究是很难的。”道奇森同情地说。

“你说得很有道理。”金回应说。

“有困难,还有风险,”道奇森说,“事实上,有创意的研究很少能成功。可是公司方面理解吗?不理解。一旦研究失败,你就要承担责任。这不公平嘛。”

“不见得吧。”金说道。

“但这是问题的实质。”道奇森耸了耸肩,手里剔着一条软壳蟹腿。

金没有搭腔。

“我个人就不喜欢冒险,”道奇森接着说道,“开创性工作就有风险。大多数新的想法都不靠谱,大多数开创性工作都不成功。这就是现实。如果你觉得是在被迫进行开创性研究,那你的失败就在预料之中。如果你在大学里工作,就没有关系了,因为在那里,失败会受到赞扬,而成功则导致被排斥。可是在工业界……不行啊。在工业界,开创性工作不是个明智的职业选择,它只能让你陷入困境。而这正是你目前的处境,我的朋友。”

“那我该怎么办呢?”金同道。

“这个嘛,”道奇森说,“我有自己的一套科学方法。我把它称为集中研究开发。假如只有几个想法能行,何必要亲自去发现呢?太难啦。让别人去发现,让他们去冒险,让他们去争取所谓的荣誉吧。我宁可等待,然后去开发那些已经有希望苗头的想法。把好东西拿过来,把它变得更好。至少是把它充分改头换面,以便申请专利,然后我就能拥有它。它就成了我的。”

“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一样东西,”道奇森说,“我看到了勃勃的雄心。遭到挫败的雄心。我跟你说,霍华德,你未必还会失败,甚至在下一次的业绩考核时也未必被公司解聘。这样的事情真的会发生。你的孩子多大啦?”

“四岁。”金说道,

“可怕呀,没有工作,还有个小家庭,想找一份工作谈何容易。现在谁还会给你提供机会呢?到了三十五岁,一名科研人员要么已经有所建树,要么就不大可能搞出什么名堂了。我并不是认为这种说法就是对的,可他们就是这么想的。”

金知道他们就是这么想的,加利福尼亚的每一家生物技术公司都一样。

“可是霍华德,”道奇森从桌那边欠过身来,压低嗓门说道,“一个奇妙的世界正在等待你,只要你愿意换一种角度来看问题。你可以换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我真觉得你应该考虑考虑我的这番话。“

两周以后,金成了道奇森的个人助理,就职于未来生物趋势部——生物合成公司就是这样来称呼其在工业间谍活动方面所作的努力。在随后的若干年里,金在生物合成公司里又一次飞黄腾达,这一次是因为道奇森喜欢他。

如今,金已拥有代表成功的全套装备:一辆保时捷、一笔抵押贷款、一次离婚、一个他在周末去探望的孩子。一切都是因为金证实了他是一名完美无缺的副手。他加班加点工作,处理繁琐的事务,使他那位花言巧语的上司不致陷于任何麻烦。在这一过程中,金逐步了解了道奇森的各个侧面:领袖魅力的一面,空想的一面,还有阴暗、残酷的一面。金对自己说,他能够对付那残酷的一面,能够对它进行制约,两年多来他已学会怎样去做了。

然而,有的时候他也没多少把握。

比如眼下。

眼下他们正乘着一只颠簸摇晃、腥臭扑鼻的渔船,离开哥斯达黎加的某个荒凉村庄,向汪洋大海中驶去。就在这节骨眼儿上,道奇森突发奇想玩起了把戏,见了这个女人,还带上她一起走。

金不清楚道奇森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却看出他的眼睛闪闪发亮。这种眼神他过去见过几次,而每一次都让他心惊肉跳。

那个叫哈丁的女人此刻正在前甲板上,站在靠近船头处眺望大海。金看见道奇森绕着吉普走动,连忙对他招了招手。

“听着,”金说道,“我们得谈一谈。”

“当然,”道奇森随和地说,“你在想什么呢?”

他露出了微笑。那迷人的微笑。

哈丁

萨拉·哈丁注视着灰蒙蒙、阴沉沉的天空。渔船在靠近海岸的大浪中颠簸向前。水手们正手忙脚乱地把吉普车牢牢地固定在甲板上,因为有好几次它都险些松脱。她站在船头,强压住晕船的恶心。正前方,在远远的天际线上,一道低伏的黑色线段映入她的眼帘。那是他们第一次看见索纳岛。

至于那第三个男人,巴塞尔顿,她当然已经认出来了。在这条小渔船上见到他,她颇为惊讶。巴塞尔顿敷衍地与她握了握手,船刚驶离码头,他便到甲板下面去了,而且一直未再露面。不过大概他也晕船了。

她在继续观察的过程中,看见道奇森转身离开金,匆匆跑去监督水手们的工作。金被撇在那儿,随后就走到船尾,去检查把箱子和桶固定在甲板上的绳索。箱子上标着“生物合成公司”。

哈丁从未听说过什么生物合成公司。她很纳闷,不知伊恩和理查德究竟与它有什么联系。每当伊恩和她在一起时,他对生物技术之类的公司总是颇有微词,甚至嗤之以鼻。而这帮人看起来又不大像是朋友,他们显得太拘谨、太……反常。

随即她又想到,伊恩的确有一些古里古怪的朋友。他们总是不期而至,出现在他的公寓——日本书法家、印度尼西亚加马兰马戏团团员、身穿磨得发亮的西班牙式夹克的拉斯维加斯魔术师、认为地球是空心的诡秘的法国占星学家……还有他那些教学家朋友们。他们才真叫疯狂,或者说在萨拉眼中他们是这样。他们如此想入非非,如此醉心于他们的验证。一页又一页的验证公式,有时甚至洋洋洒洒几百页。这些对她来说太抽象了。她喜欢与泥土打交道,喜欢观察动物,喜欢体验声音和气味。这些对于她才是实实在在的。其他的一切只不过是一串理论:可能正确,也可能错误。

海浪开始猛烈地拍击船头,她朝后退了几步,不让自己给打湿。她打了个哈欠,在过去二十四小时里,她没睡多少觉。道奇森忙完了吉普车的事,朝她走来。

她问:“一切正常吗?”

“啊,是啊。”道奇森说着,露出愉快的笑容。

“你的朋友金看上去挺心烦意乱的啊。”

“他不喜欢坐船。”道奇森说完,冲着海浪点了点下巴,“不过我们正在加速航行,还有个把小时就要登岸了。”

“告诉我,”她说,“生物合成公司是怎么回事?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

“这是一家小公司,”道奇森说,“我们生产所谓的消费性生物制品。专门搞娱乐类和体育类的生物。比如说吧,我们曾培育过新品种的鲑鱼,以及其他供垂钓的鱼。我们正在培育新品种的狗,专门为住公寓的人培育的小型宠物犬。诸如此类的东西吧。”

“哦,说来话长啦。”道奇森说。

她注意到他在闪烁其词:“多长啊?”

“要从公园的时候说起了。”

“公园?”

他点了点头:“他跟你说过他的腿是怎么受伤的吗?”

“没有,”她说道,“他对此闭口不谈,只说这件事发生在一次咨询工作过程中,当时……我不清楚,好像出了点麻烦,那是个公园吗?”

“是的,可以这么说。”道奇森说罢,把目光投向大海。少顷,他耸耸肩说:“那么你呢?你又是怎么认识他的?”

“他曾是我的学位论文阅读人之一。我是个生态学家,研究非洲草原生态系统中的大型哺乳动物,在东非,特别是食肉动物。”

“食肉动物?”

“我一直在研究鬣狗,”她说,“在这之前是狮子。”

“研究很久了吗?”

“到现在将近十年了,拿到博士学位后一直干了六年。”

“有意思,”道奇森说着点了点头,“这么说,你是从非洲一路赶过来的?”

“是啊,从坦桑尼亚的塞罗尼拉。”

道奇森茫然地点点头,视线越过她的肩膀,投向小岛:“真是想不到啊,看样子天气总算要放晴了。”

她扭头一看,只见头顶上方云层渐薄,微露出道道蔚蓝。阳光正努力穿透云层,海面上风浪渐平。她惊讶地发现小岛已靠近了许多,她可以清楚地看见那些耸立的悬崖峭壁,尽是些灰红色的火山岩,陡直险峻。

“在坦桑尼亚,”道奇森说,“你有一个很大的研究团队吧?”

“不,我一个人工作。“

“没有带学生?”他问道。

“没有。因为我的工作并不是很刺激、很吸引人。非洲热带草原的大型食肉动物多数在夜间活动,因此我的研究工作大多是在夜晚进行。”

“这难为你丈夫了。”

“哦,我还没结婚。”她微微耸了耸肩。

“真没想到啊,”他说,“毕竟,像你这么漂亮的女人……”

“我没有时间,”她很快回答了一句,接着话锋一转问道,“你们准备在哪儿靠岸?”

道奇森回头看了看,他们离小岛已经很近,可以看见冲向峭壁的海浪和高高溅起的白色浪花。他们离岛只有一两英里远了。

“这是个不寻常的岛,”道奇森说,“中美洲这一带是火山多发区。在墨西哥与哥伦比亚之间大约有三十座活火山。所有这些近海岛屿在过去都曾经是活火山,是中部火山链的一环,然而与大陆的情况不同,现在这些岛屿都成了死火山,已经有一千年左右没有喷发了。”

“这么说,我们看到的是火山口外侧?”

“一点不错。那些悬崖峭壁完全是雨水侵蚀造成的,不过海水也侵蚀了峭壁的底部。你看到的悬崖上那一块块平平的断面,就是海水冲刷形成的,大量的岩壁表面遭到侵蚀,发生劈裂后坠入海中——都是些松软的火山岩石。”

“岛的迎风侧有几处崖壁被海浪冲刷形成了岩洞,其中有两处岩洞与岛内流出的小河连接起来了,所以船是可以进去的。”他抬手向前指了指,“看那边,你现在刚好能看见其中的一个岩洞。”

萨拉·哈丁看见悬崖底部向内凹进,形成一个不规则的洞口,洞口四周巨浪拍击,一股股白花花的羽状水柱飞溅到空中,高达五十英尺。

“你们打算把船开进那边的岩洞?”

“如果天气不变,是打算这样。”道奇森转过头来说,“别担心,情况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糟。别管它。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是关于非洲,你是什么时候离开非洲的?”

“接到索恩博士的电话之后。他说他要和伊恩一块儿去搭救理查德,问我愿不愿意来。”

“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我要考虑考虑。”

道奇森皱了皱眉头:“你没跟他说你要来?”

“没有,因为我没拿定主意。我是说我很忙,我有自己的工作,再说路途又这么远。”

“为了一位老情人啊。”道奇森同情地点了点头。

她长叹一声:“哎,你是知道的,伊恩这个人。”

“是啊,我了解伊恩,”道奇森说,“很有个性。”

“这只是一种说法。”她说。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道奇森清了清嗓子。“我都搞糊涂了,”他说,“你到底告诉谁说你要来了?”

“谁也没告诉,”她说,“我搭上一班飞机就来了。”

“可你的大学,你的同事们……”

她耸了耸肩:“时间来不及。再说我刚才说过,我是独自一人工作的。”她又朝小岛望去。

渔船上方是高耸的悬崖。他们离岛只有几百码了,那个岩洞此时也似乎大了许多。海浪猛烈地拍击着洞口两侧,接着被高高地溅起。她摇了摇头:“看起来相当险恶啊。”

“不必担心,”道奇森说,“看见没有?船长已经把船驶向洞口。一旦通过了洞口,我们就平安无事了。然后……就是非常激动人心的景象了。”

渔船在海浪中颠簸摇晃,东倒西歪,很不稳定。她紧紧抓住护栏。身旁的道奇森咧嘴笑了笑说:“明白我的意思吗?非常震撼,是不是?”他突然显得精神亢奋,几近焦躁不安。他绷紧身体,搓着双手:“没有必要担心,哈丁小姐,我绝不会允许任何事情发生在……”

她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可是她还未来得及答话,船头便又一次下沉,溅起一片浪花,她不由得踉跄了两步。这时,道奇森迅速弯下身子——看起来是要来扶稳她——可是似乎出了点意外——他的身体猛撞在她的腿上,随后一抬——接着又是一股大浪劈下来,她感觉身体被扭翻,不禁失声尖叫,伸手去抓护栏。但是一切都来得太快,世界在她周围颠倒旋转,她的头猛地撞上了栏杆,旋即身子翻了个筋斗,从空中坠落下去。

山谷

“事情进展绝对顺利,”莱文搓着手说,“必须承认,大大出乎我的预料。我高兴极了。”

他和索恩、埃迪、马尔科姆及孩子们一起站在高架隐蔽所里,俯视着谷地。正午的天气又闷又热,小观察棚里的每个人都汗流浃背。环顾四周,那绿莹莹的草地已是空空****,大多数恐龙已经躲进树底下的荫凉地里去了。

唯有那群雷龙例外。它们离开树林,又回到河边喝起水来。这些巨型动物相互紧挨着聚集在水边。在附近不远处比较分散的,是那些有高高顶冠的副栉鸭嘴龙,这群体型略小的恐龙将自己置身于雷龙群的附近。

索恩揩去流进眼里的汗珠后说道:“你到底有什么可高兴的?”

“为了我们眼前所看见的一切,”马尔科姆说完,看了看手表,在笔记本上做了一项记录,“我们正在获得我所希望得到的数据,非常激动人心。”

索恩打了个哈欠,因为炎热而感到困倦:“怎么激动人心?恐龙正在喝水。这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

“是又在喝水,”莱文纠正他说,“这是一小时内的第二次了。在中午,这种**摄取量在很大程度上说明,这些庞然大物在温度调节方面的重大适应性变化。”

“你是说,它们大量饮水是为了保持凉爽。”索恩说道。他总是对专门术语感到不耐烦。

“对。显然如此,大量饮水。不过据我看来,它们回到河边也许完全是另一个原因。”

“是什么?”

“来,过来,”莱文指着前面说,“看这些恐龙群,看它们在空间上是如何布局的。我们看到了一种前人从未在恐龙身上看见甚至怀疑过的东西。我们看到的不是别的,而是物种间的互依现象。”

“是吗?”

“是的,”莱文说道,“雷龙群和副栉龙群待在一起。我昨天就见到它们在一起。我敢打赌,当它们出现在开阔地时,也总是在一起。毫无疑问,你是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毫无疑问。”索恩说。

“这是因为,”莱文说道,“雷龙高大强壮却视力很弱,而副栉龙体型较小却视力敏锐,所以,这两种恐龙守在一起,是为了相互提供防卫,就像斑马和狒狒在非洲平原上厮守在一起一样。斑马嗅觉灵敏,而狒狒视力极好,它们在一起,要比任何一方独自行动更能有效地防范食肉动物的袭击。”

“你认为这也适用于恐龙,因为……”

“显而易见,”莱文说道,“只要观察一下它们的行为就明白了。当这两群恐龙各自独处时,总是紧紧地聚成一团,而当它们共处时,副栉龙就会放弃原先的队形分散开来,在雷龙外围绕成一圈,正如你们眼前所见。这只能意味着个体的副栉龙会受到雷龙群的保护。反之亦然。这只能是一种防食肉动物的相互防卫系统。”

在正午的炎热中,成群的昆虫围着他们嗡嗡乱飞。索恩问道:“那么食肉动物在哪儿呢?”

“就在那边。”马尔科姆手指着河对岸不远处的一片树林。

索恩看了看,什么也没看见。

“你没看见它们?”

“没有。”

“继续看。是一些体型较小、类似蜥蜴的动物,暗褐色。是迅猛龙。”

索恩耸耸肩膀,他还是什么也没看见。站在他身旁的莱文吃起一块强化饼干来。他聚精会神地握着望远镜,随手将包装纸扔在隐蔽所的地板上。几片碎纸屑飘落到下面的泥土地上。

“味道怎么样?”阿比问。

“蛮好,有点甜味。”

“还有吗?”

莱文在衣服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块递给他。阿比把它掰成两半,一半给了凯利。他动手撕去上面的包装纸,小心地把纸折好,放进自己的衣服口袋。

“你们意识到了吧,”马尔科姆说道,“就物种灭绝问题而言,这一点具有非常重大的意义。很明显,恐龙灭绝问题的复杂性是人们没有认识到的。”

“是吗?”阿比问道。

“想想看,”马尔科姆说,“关于物种灭绝的所有理论,依据的都是化石记录。然而从化石记录上看不出我们现在看到的这类行为。它们并没有记录种群间相互作用的复杂情况。”

“因为化石只是些骨头而已。”阿比说道。

“说得对。而骨头并不是行为。想想看,化石记录好比是一系列照片,是不断运动、不断发展的现实中一个个凝固的瞬间。看化石记录就像在翻阅一本家庭影集,你明知影集是不完整的,明知生活是在这些图片之间展开的,可是对这之间所发生的事,你却没有任何记录。你有的只是照片,于是你就对着照片研究啊、研究啊。很快,你便开始不再把影集当作一系列瞬间的记录,而是把它当成了现实本身。于是,你开始从影集的角度来解释一切,却忘记了在它背后的现实。

“而且人们往往是,”马尔科姆继续说道,“从自然事件的角度来进行思考,认为是某种外部的自然事件导致了物种灭绝。比如一颗流星撞击地球,改变了气候。或者是火山爆发改变了气候,或者是流星撞击导致火山爆发,改变了气候。要么是植被发生变化,物种遭受饥荒,因而灭绝;要么是爆发了新的疾病,导致物种灭绝;要么是出现了一种新的植物,毒死了所有的恐龙。在任何一种情况下,人们想象的都是某种外部事件。从来没有人想到动物自身可能发生变化——不在骨骼化石中,而是在它们的行为上。然而,当你看着这样一类动物,看到它们的习性是如何错综复杂地相互关联,你就会意识到,一个群体行为的改变能够轻而易举地导致物种灭绝。”

“实际上,”马尔科姆说道,“行为始终在变化,随时在变化。我们的星球是一个动态的、活跃的环境。气候在变化,陆地在变迁,大陆的漂移,海洋的升降,高山的崛起与风化。这个星球上的所有生物都在不断地适应这些变化。适应最快的物种就是最优秀的物种,所以才很难看出一场带来沧桑巨变的灾难,会如何导致物种灭绝,但是变化无时不在发生。”

“如此说来,”索恩说,“究竟是什么导致物种灭绝的呢?”

“肯定不单单是急剧的变化,”马尔科姆说,“事实已经清楚地告诉了我们。”

“什么事实?”

“在每一次重大的环境变迁之后,通常总有一批物种灭绝——但不是马上就灭绝,要经过几千年乃至几百万年。比方说,北美的上一次冰川作用。冰川向下延伸,气候发生骤变,可动物并没有灭亡,只是当冰川消退,人们认为万物都将复苏时,许多物种才开始灭绝。长颈鹿、老虎和猛犸正是在这个时期从美洲大陆消失的。这就是通常的模式。似乎是物种因剧变而衰弱,但过后才慢慢死亡。这是一个受到普遍认可的现象。”

“它被称为‘削弱滩头阵地’。”莱文说。

“这怎么解释?”

莱文默不作答。

“没有解释,”马尔科姆说,“这是古生物学之谜。不过,我相信复杂性理论可以告诉我们许多东西。如果真像关于混沌边缘生命的概念所说的,那么,把动物推向混沌边缘的就是这种重大变化。它使各种各样的行为趋于不稳定。而当环境恢复正常的时候,并没有真正地回归到正常。从进化论的角度来看,只是又一次重大变化。这是一种实在无法适应的重大变化,我认为各种动物都可能形成出人意料的新行为方式。我想我知道为什么恐龙……”

“那是什么?”索恩问道。

索恩正在观察树丛,看见一只恐龙跃入视野。那恐龙体型细长,凭借后肢敏捷地跳跃,靠坚硬的尾巴保持平衡。它身高六英尺,呈绿褐色,身上的暗红色条纹有点像老虎。

“那是一只迅猛龙。”马尔科姆说道。

索恩扭头对莱文说:“就是把你赶到树上去的那种恐龙吗?模样挺丑的。”

“但效率很高,”莱文说,“这种动物是构造独特的残杀机器,可以说是这个星球上有史以来最高效的捕食者。刚才出来的一只是领头的,它统领着整个恐龙群。”

索恩发现树下有动静:“还有不少哪。”

“哦,是的,”莱文说,“这一群数量很大。”他举起望远镜,细细察看,“我希望能找到它们的窝,”他说道,“我在岛上到处找也没找着。当然,它们行踪隐秘,不过即便如此……”

“难道它们一点也不在乎?”阿比说,“它们连看都不看它一眼。”

“别给蒙住了,”莱文说,“雷龙非常在乎。它们的样子也许像巨型奶牛,其实不然。它们的鞭尾长三四十英尺,有好几吨重。你看它们的尾巴甩得多快。它们用这些尾巴抽一下,就足以折断攻击者的脊梁骨。”

“这么说,转身是它们防御的一部分?”

“那还用说。现在你可以看到它们的长脖子是怎么与尾巴保持平衡的了。”

成年雷龙的尾巴极长,竟然能一直伸到河对岸。面对这些来回甩动的尾巴,在副栉龙的喧嚣声中,领头的迅猛龙转过身去。片刻之后,整个兽群开始沿着树林边缘,悄无声息地向丘陵方向走去。

“看来你是对的,”索恩说,“是尾巴把它们吓跑了。”

“你数了有多少只?”莱文问。

“不清楚。十只吧。不,等等,是十四只,也许还要多,我可能数漏了几只。”

“十四只。”马尔科姆在笔记本上草草记下。

“你想进行跟踪吗?”莱文问道。

“现在还不想。”

“我们可以坐探险者去。”

“以后再说吧。”马尔科姆说。

“我想我们有必要知道它们的窝在哪里。”莱文说,“如果我们要弄清猎食者与猎物之间的关系,伊恩,这一点可是至关重要的啊。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而现在正是进行跟踪的大好时机……”

“以后再说吧。”马尔科姆说。他再一次看了看手表。

“你今天看手表已经不下一百次了,”索恩说道。

马尔科姆耸了耸肩。“快到午饭时间了,”他说,“顺便问一下,萨拉怎么样了?她该不是快到了吧?”

“快了,我觉得现在她随时都可能出现。”索恩说道。

马尔科姆擦去前额的汗珠。“这上面真热呀。”

“是挺热的。”

他们听见昆虫在中午阳光下发出的嗡嗡声,看见迅猛龙在悄悄退去。

“你知道,我在想,”马尔科姆说,“也许我们该回去了。”

“回去?”莱文说,“现在?我们的观察怎么办?我们还要架设其他摄像机呢,还有……”

“我不知道,也许稍事休整会有好处。”

莱文以怀疑的目光看着他,一句话也没说。

索恩和孩子们默默地看着马尔科姆。

“呃,我觉得,”马尔科姆说,“如果萨拉从非洲大老远赶来,我们就该在那儿迎接她。”他耸了耸肩,“我想这是起码的礼貌。”

索恩说道:“这个我没有想到,唔……”

“不,不,”马尔科姆急促地说,“不是那么回事。我只是,呃……你知道,说不定她还不来呢。”他忽然显得没了把握,“她说过要来吗?”

马尔科姆眉头一皱。“那她是要来的。如果萨拉这么说,她就会来。我了解她。好,你们怎么说,想回去吗?’

“当然不想,”莱文边说边通过望远镜向外看,“我现在说什么也不会离开这儿。”

马尔科姆转过身去:“博士,想回去吗?”

“当然,”索恩说着,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天太热了。”

“如果我还算了解萨拉,”马尔科姆边说边从架子上往下爬,“她就要光彩照人地出现在岛上啦。”

岩洞

哈丁奋力向上挣扎,终于把头露出了水面。她看见的只有海水——她的四周是高达十五英尺的大浪。海洋的威力巨大无比,浪涛托着她忽而向前,忽而向后,她却无力抗争。她看不见渔船的踪影,四周只有浪涛滚滚的海水。她也看不见小岛,除了海水,还是海水。她极力驱赶着内心深处的恐惧。

她试图在海浪中踩水,但是脚上的靴子像铅一般死沉。她又沉了下去,再挣扎上来,抢着呼吸两口空气。她必须想办法脱掉靴子。她深吸一口气,然后把头扎进水里,试图去解靴带。她笨手笨脚地解靴带结的时候,觉得肺部在烧灼。海浪不停地将她冲过来又冲过去。

她脱下一只靴子,浮出水面深吸一口气,接着又扎入水中。她费力地去脱另一只靴子,可是她的手指却因寒冷和恐惧而变得僵硬,仿佛足足用了几个小时。终于,她的腿自由了,轻松了。她用**向前游,并喘了一口气。汹涌的浪涛把她高高托起,接着又把她抛下。她看不见小岛。恐惧再度袭上心头。她转过身体,感觉巨浪再度升腾。这时,她看见了小岛。

峭壁近在咫尺,近得令人心惊肉跳。巨浪咆哮着冲向海岸,她离岸边不超过五十码,正被海浪毫不留情地裹带着向前。等到被托至浪峰上的时候,她看见岩洞就在右侧一百码处。她想朝右边游,却无能为力。她根本无法在这拍岸狂涛之中向前游,她能感受到大海的力量,感到自己正被冲向峭壁。

由于恐惧,她的心狂跳起来。她知道顷刻间自己就要命归黄泉。一个浪峰从上面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她呛了一大口水,咳嗽起来。她的眼前一片模糊,她感到恶心和极度的恐怖。

她把头埋进水里,交替挥动手臂,双腿拼命蹬水,开始向前游。可是她毫无移动的感觉,只觉得巨浪正把她向侧面推。她不敢向上看,更加奋力地蹬水。当她抬头换气时,发现自己已稍稍地——不多,但却稍稍地——向北移动了。她离岩洞又近了些。

她受到了鼓舞,但又感到惧怕。她的力气实在太小!她的手臂和双腿因用力过猛而酸痛。她感到肺部灼热,呼吸短促,上气不接下气。她又咳了一下,赶紧再吸一口气,埋下头又继续朝前蹬。

渐渐地,肌肉的酸痛变成了一种持续的隐痛。她感到自己一生都在经受着这种疼痛。她不再去注意它了,继续向前蹬水,忘却了自己。

她感到波涛再次将她托起,于是抬头换了口气。这时,她惊讶地发现岩洞已经近在眼前,只要再奋力划上几下,就会被冲进那个洞里。她原以为岩洞周围的水流不会那么汹涌湍急,其实在洞口两侧,波涛高高涌起,冲击着高处的崖壁,然后跌落下来。那只船已全无踪影。

她再次埋下头去,使出最后一点气力拼命蹬水。她感到浑身瘫软,支撑不了多久了。她知道自己正被浪裹挟着冲向峭壁。耳边隆隆的涛声更响了。她又猛蹬了几下,突然间,一个巨浪将她托起、抬高,把她抛向峭壁。她无力抗争。她抬头看了看,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漆黑。

在疲惫和疼痛中,她意识到自己进入洞里。她已经被冲进了岩洞!浪涛的轰响在空空洞洞地回**。洞内太黑,看不见两侧的石壁。水流湍急,将她不断冲向深处,她费力地大口吸气,徒劳地用力划水。她的身体擦在岩石上,一阵钻心的灼痛,接着,她便被冲向岩洞的更深处。然而就在这时,情况有了变化,她看见洞顶方向的微弱光线,四周的海水似乎也在泛光。汹涌的波涛减弱了,她发现把头保持在水面上容易多了。她看见了前方炽热的光,明灿灿的炽热——那是岩洞的尽头。

转眼之间,惊魂不定的她已被送出洞口,进入阳光和蓝天之下。她发现自己身处一条宽阔而污浊的河流之中,河岸两旁是茂密葱茏的绿色植物。空气又热又闷,远处丛林中的鸟鸣声依稀可闻。

正前方,在河道的拐弯处,可以看见道奇森那条船的尾部,船已经系泊在岸边。她看不见一个人影,也不想看见他们。

她拿出仅剩的一点气力,蹬水游向岸边,然后抓住生长在水边的一簇密集的红树属植物。她觉得已精疲力竭,用手臂勾住一棵树的树根,仰面躺在缓缓的水流上,看着天空,不停地喘着粗气。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觉得有些力气了,便双手交替拽着水边的红树根向前移动。她看见岸上的植被中有一个狭窄的缺口,通向一片泥泞的河岸。她从水中爬出,爬上滑溜溜的河岸。这时,她注意到烂泥地上有几个巨大的动物脚印。这是些奇特的三趾脚印,每个趾端都有一个巨大的趾甲印……

就在俯身观察的时候,她感到大地在她的手掌下震颤。她的头顶上方出现一个巨大的阴影,她抬起头,惊愕地发现一只巨型动物皮革般的灰白色腹部。她非常虚弱,无法作出反应,连仰头也做不到。

道奇森

在离河岸几码远的地方,路易斯·道奇森爬上专门定制的牧人牌吉普车,使劲带上了车门。霍华德·金坐在旁边的乘客座上,使劲拧着自己的双手说:“你怎么能对她那么干?”

“怎么啦?”后座上的乔治·巴塞尔顿问道。

道奇森没有回答。他拧动钥匙开始点火,发动机轰隆隆地启动了。他猛地把这辆四轮驱动的车挂上挡,离开停泊在岸边的小船,驶上山坡,进入了丛林。

“你怎么能下得了手?”金怒冲冲地又说了一遍,“我说,你真该死。”

“那是个意外。”道奇森说。

“意外?是个意外?”

“是啊,就是个意外,”道奇森不动声色地说,“她是从船上掉下去的。”

“我什么也没看见。”巴塞尔顿说。

金一个劲地摇头:“天哪,如果有人来调查怎么办……”

“来了又怎样?”道奇森打断他的话说,“我们在风浪很大的海面上。她站在船头,一个大浪打下来,她就被卷进了海里,她不大会游泳,我们兜着圈子找她,可是已经没有希望了。一次十分不幸的意外事故。你还担心什么呢?”

“我担心什么?”

“是啊,霍华德,你他妈的到底担心什么?”

“我亲眼看见的,看在上帝的份上……”

“不,你没看见。”道奇森说。

“我是什么也没看见。”巴塞尔顿说,“我在甲板下面,自始至终。”

“你倒好了,”霍华德·金说,“可是如果有人来调查呢?”

吉普车在土路上颠簸着驶进丛林深处。“不会有人来的,”道奇森说,“她是匆忙之中离开非洲的,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她要去哪儿。”

“你怎么知道?”金嘀咕道。

“她亲口告诉我的,霍华德。我就是这么知道的。现在把地图给我拿出来,不要再叽叽咕咕了。你跟我合伙时是知道这桩买卖的。”

“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可不知道你要杀人。”

“霍华德,”道奇森叹了口气说,“不会出什么事的。把地图拿出来吧。”

“你怎么知道?”金说。

“因为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道奇森说道,“这就是原因。我可不像马尔科姆和索恩,在这个岛上的什么地方瞎转悠,在他妈的丛林里天知道搞什么鬼名堂。”

提到其他人又增加了金的烦恼。他忧心忡忡地说:“没准我们会撞上他们……”

“不,霍华德,不会的。他们根本不会知道我们到这里来。我们只打算在岛上停留四个小时,记得吗?一点钟上岸,五点钟回到船上。七点钟回到港口,半夜就回到旧金山啦。砰!叭!完毕。终于,在这么多年之后,我总算要得到早该得到的东西了。”

“胚胎?”金吃惊地问。

“哦,我现在对胚胎已经不感兴趣了。”道奇森说,“几年前,我曾经想把冷冻胚胎弄到手,可现在没有理由再去烦什么胚胎了。我要的是受了精的恐龙蛋。在四小时以内,我就要得到这个岛上每一种恐龙的蛋了。”

“在四小时之内怎么可能办到呢?”

“因为我已经掌握了岛上每一个恐龙孵化地点的精确位置。把地图给我,霍华德。”

金打开地图。这是小岛的大幅地形图,二英尺乘三英尺,蓝色等高线显示出了地面标高。在山谷几个较低的位置上,标有密集的红色同心圆。还有几处则标着一连串的圆圈。

“这是什么?”金问道。

“为什么不看一下说明?”道奇森说。

金把地图转过来对着自己,看了看图例。

“‘西格玛数据地球资源卫星/北欧站混合频谱VSFR/FASLR/IFFVR。’然后是一串数字。不对,等等,是日期。”

“正确,”道奇森说,“是日期。”

“是飞经日期?这是一份总图,汇总了卫星几次飞经时获取的数据。”

“正确。”

金皱起眉头:“看上去像是……可见光谱,假孔径雷达,还有……是什么?”

“红外线。宽频热录像。”道奇森微笑道,“我只用了大约两小时,就把这些都搞定了。下载所有的卫星数据再加以归纳,就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

“明白了,”金说道,“这些红圆圈是红外信号!”

“正是,”道奇森说,“大型动物发出大信号。我获取了最近几年卫星飞经此岛的所有资料,然后标出这些热源的位置。每次越过时位置都有重合,这就形成了这些红色同心圆。这意味着,这些动物往往都在这些特定地点。为什么呢?”他转向金,“因为这些就是它们筑窝的地方。”

“对,肯定是。”巴塞尔顿说。

“也可能是它们进食的地方。”金说。

道奇森不耐烦地摇摇头。“很明显,那些圆圈不可能是进食地点。”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这些动物平均每头重达二十吨,这就是理由。如果有一群二十吨重的恐龙,也就是说,有一群重量超过五十万磅的综合生物量在穿越森林,而许多大型动物在一天之间就要吃掉大量的植物,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在移动中进食。对不对?”

“我想……”

“你想?看看你的周围吧,霍华德。你看到森林中有任何一片被吃得光秃秃的地方吗?没有,你看不到。它们在一个地方的树上吃几口叶子,就走开了。相信我吧,这些动物不得不边走边吃,但是它们不会移动窝点,所以这些红圈一定是筑窝的地点。”他瞥了一眼地图,“如果我没弄错,第一个窝群就在这个高地的那边,在小山另一侧。”

求偶叫声

理查德·莱文站在高架隐蔽所里,透过望远镜紧盯着恐龙群。马尔科姆已同其他人一道返回拖车去了,只留下莱文独自一人。说实在的,马尔科姆一走,莱文反倒轻松了。莱文很乐意观察这些奇异的动物,但又明白马尔科姆并不分享他这股无穷无尽的热情。实际上,马尔科姆似乎总有点心不在焉,另有所思,而且对观察工作显然缺乏耐心——他只想着分析数据,却不愿进行数据收集。

当然,在科学家中间,这是众所周知的个性差异的表现。物理学就是最好的例子。实验物理学家和理论物理学家就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里.他们来回传递着论文报告,却甚少共享其他东西。他们简直就像在从事不同的学科研究。

至于莱文和马尔科姆,他们在研究方式上的差异早在圣菲研究所的日子里就已显露出来。两人都对物种灭绝问题抱有浓厚兴趣,不过马尔科姆是从纯数学的观点出发,广义地探讨这一课题。他的超脱,他的不可动摇的公式,都使莱文着迷,于是他俩开始频频在午餐时进行非正式交流:莱文向马尔科姆传授古生物学,马尔科姆则向莱文传授非线性数学。他们开始得出某些令双方都感到激动的尝试性结论。然而,他们之间也开始出现分歧。他们不止一次地被请出餐厅,于是就走到赤日炎炎的瓜达卢佩大街上,再步行返回河畔,互相之间的大叫大嚷仍然没有停息,嚷得走近他们的游人都急忙躲避到街对面去了。

最终,他们的差异落到了个性问题上。马尔科姆认为莱文像个迂腐的学究,小题大做,拘泥于细枝末节,从来看不见大局,也从不去看行动的结果。而莱文则毫不犹豫地认为马尔科姆傲慢、冷漠,根本不注意细节。

“上帝存在于细节之中。”有一回莱文提醒他说。

“也许是你的上帝吧,”马尔科姆反唇相讥,“不是我的。我的上帝存在于过程之中。”

莱文站在高架隐蔽所里,心想,那正是一位数学家嘴里会说出的答案。莱文非常满意细节便是一切的说法,至少在生物学中就是如此,而他那些搞生物学的同事们最常见的失误就在于,他们对细节关注不够。

莱文本人是把全部精力都放在细节上了,他根本不会放过任何细节。就拿袭击他和迭戈的那种动物来说吧,莱文经常想起它来,一遍又一遍在脑子里回想,重新体验所发生的一连串事件。因为其中有某种困扰人的东西,有某种他不能正确把握的印象。

那只动物攻击速度很快。他起初觉得那是一种基本兽脚亚目食肉恐龙——后肢、强劲的尾巴、大大的脑壳,都没有特别之处——可就在看见那动物的瞬间,他发现它的眼眶四周有些特别,使他不禁想到萨氏肉牛属龙,是阿根廷的戈罗弗里戈群系。除此而外,它的皮肤颜色也与众不同,似乎有点斑驳的亮绿色,可是还有某些……

莱文很不情愿地把注意力转向那些离雷龙不远、分散在河畔吃草的副栉龙。他听见副栉龙发出独特的、低音喇叭般的叫声。他注意到它们经常发出一种比较短促的叫声,像低沉的雁鸣。有时候,几只恐龙会同时发出这种叫声,有时候甚至相互覆盖。这似乎是用一种声音向群体表明各自的位置。接着,传来一声长长的、富有情调的喇叭似的叫声。这种声音不常听见,而且往往出自群中两只最高大的恐龙。它们高高地昂起头,发出嘹亮悠长的鸣叫。可是这种声音意味着什么呢?

站在热辣辣的阳光下的莱文,决定进行一项小小的实验。他把双手拢在嘴边,模仿着发出这种喇叭似的叫声。虽然模仿得不是很像,但是领头的副栉龙马上抬起头来,东张西望起来。接着它低低地叫了一声,回应莱文。

莱文发出第二声叫唤。

那只副栉龙又应了一声。

莱文听见了回应声感到很开心,随即在笔记本上做了记录。等他再度抬起头来,他惊讶地发现那些副栉龙正离开雷龙群,集结起来,呈单行径直朝高架隐蔽所走来。

莱文身上开始冒汗。

他做了什么了?在脑海中某个奇怪的地方,他怀疑自己刚才模仿的是求偶叫声。把一只求偶的恐龙吸引过来,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谁知道这些动物在求偶时的行为方式呢?他越来越焦虑。眼看着它们大踏步走过来。也许他应该与马尔科姆通个话,听听他的建议。刚想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模仿那种叫声已经干扰了环境,引入了一个新的变量。他所做的恰恰是他对索恩说过他不想做的。当然,这只是考虑欠缺。不过这对于整体格局肯定不是非常重要的。可是马尔科姆一定会对他大发雷霆。

莱文把望远镜放低一些,继续进行观察。一阵低沉的喇叭声在空中回**,声音响极了,简直震耳欲聋。大地开始颤抖,高架隐蔽所也因此而晃动起来,显得有些不稳。

我的上帝呀,他暗自思忖,它们冲着我来了。他弯下腰来,用不听使唤的手指在背包里找他的对讲机。

进化问题

拖车里,索恩把复水食物从微波炉中取出,放在盘子里,递给坐在小餐桌周围的人。大家打开包装纸,开始吃起来。马尔科姆把叉子戳进食物里:“这是什么玩意儿?”

“芳草烤鸡脯。”索恩道。

马尔科姆咬了一口,摇摇头。“技术真奇妙啊!”他说,“他们真有办法,能把这东西的口味做得像硬纸板。”

他看着坐在对面的两个孩子,见他们正吃得津津有味。凯利抬眼看着他,用叉子指了指餐桌旁那个书架上的书说:“有件事我不明白。”

“就是有关进化的,”她说,“达尔文很早以前就写了一本书,对吗?”

“达尔文于1859年发表了《物种起源》。”马尔科姆说。

“到了今天,大家都相信他所说的,是不是?”

“我想,公正的说法是,世界上每一位科学家都同意,进化是地球生命的一种特征,”马尔科姆说道,“而且我们人的祖先也是动物。是的。”

“好吧,”凯利说,“那么,现在还有什么大题目可做呢?”

马尔科姆笑着回答说:“这个大题目是,人人都同意进化在发生,可是没有人理解它是如何进行的。这套理论中还有许多大问题没有解决。这一点正在得到越来越多科学家的承认。”

马尔科姆把餐盘推开。“这一套理论,”他说,“要追溯到一两百年以前。最早是乔治·居维叶男爵。他是当时世界上最著名的解剖学家,生活在世界学术的中心巴黎。1800年前后,出土了一些古老的骨头,居维叶意识到它们属于一些已绝迹于地球的动物。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因为1800年的时候,大家都认为被创造出来的所有动物物种当时依然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这种看法似乎合情合理,因为当时人们认为地球的年龄只有几千岁,而且认为上帝是所有动物的造物主,是绝不会听任他造出的物种灭绝的,因此,人们一致认为物种灭绝是不可能的。面对那些挖出的骨头,居维叶苦苦思索,最终得出结论:无论是有上帝还是没有上帝,许多动物已经灭绝,而且他认为,其起因是世界范围的大灾变,比如说诺亚的洪水。”

“好吧……”

“于是,居维叶很不情愿地逐渐相信了物种灭绝的说法,”马尔科姆说,“但他从来没有接受进化的观点。居维叶认为,没有发生过进化,只是有些动物灭绝了,有些动物活下来了,但是没有什么动物发生过进化。在他看来,动物是一成不变的。后来才出了达尔文。达尔文声称动物的确在进化,那些出土的骨头实际上是现今活着的动物的祖先,不过已经绝迹了。达尔文思想的含义使许多人感到不安。他们不愿意考虑上帝的造物在发生变化的问题,也不愿意考虑他们的家族谱系中有猴子的问题。这样的问题使人难堪,觉得很没面子。争论极其激烈。但是达尔文收集了数量惊人的事实资料——他的论辩理由压倒了对方,于是,他的进化观点逐渐为科学家、并最终为世人所接受。然而问题并没有解决:进化是如何发生的?对此,达尔文没有作出满意的回答。”

“自然选择呗。”阿比说。

“是啊,这是达尔文的解释。环境产生的压力青睐某些动物,以致其后代更频繁地生育繁殖,进化就是这样发生的。然而许多人都认识到,自然选择其实并不是一种解释,而仅仅是一个定义:如果一种动物兴旺了,它就肯定被选择了。可是这种动物身上的什么东西受到了青睐?自然选择又是如何实际运作的呢?达尔文茫然不知,而且在其后五十年间也没有任何其他人知道。”

“是啊,”马尔科姆说,“很好。我们进入了二十世纪,孟德尔的植物学研究成果被重新发现,费希尔和赖特进行了种群研究。我们很快便知道是基因控制着遗传——且不管基因是什么。记住,在本世纪前半叶,在整个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谁也不知道基因为何物。1953年,沃森和克里克告诉我们,基因是双螺旋排列的核苷酸。真了不起。我们还知道了突变。于是,到了二十世纪末,我们就有了自然选择理论。根据这个理论,突变自发地产生于基因中,而环境则青睐那些有益的突变,进化就发生于这一选择进程之中。这样解释简单而直截了当。上帝没有起作用,并未涉及什么更高的组织原理。最后,进化只是一连串要么生存、要么灭亡的突变的结果,对不对?”

“对。”阿比说。

“可是这种观点有些问题。”马尔科姆说,“首先,有个时间问题。单个细菌——最早的生命形式——具有两千个酶。科学家已经估算出,原生浆液的酶进行任意组合要多长时间。估算结果为四百亿到一千亿年,可地球的年龄才四十亿年。所以说,单凭机缘似乎实在太慢,尤其是当我们已经知道,细菌是在地球形成四亿年之后才出现的。生命却出现得极快——这就是为什么某些科学家认为,地球上的生命必然起源于外星球。不过我认为这只是在回避问题。”

“好吧……”

“其次,还有协调的问题。假如你相信当下的理论,那么生命奇妙的复杂性就成了偶然事件的积累——串在一起的基因意外事变。然而当我们仔细观察动物时,发现似乎有许多要素肯定是同时进化的。以蝙蝠为例,它们具有回声定位功能,靠声音导航,为此,许多东西都必须进化。蝙蝠需要专门的器官来发出声音,需要专门的耳朵去接收回声,需要专门的大脑去解读声音,还需要专门的身体去俯冲、猛扑并捕捉昆虫。假如这一切不同时进化,就没有什么优势了。如果想象这一切的发生纯属偶然,那就好比想象一场飓风袭击了废品堆,就把零散的部件组装成一架能飞的波音747飞机。这是很难令人信服的。”

“不错,”索恩说,“我同意。”

“下一个问题。进化行为并不是总像一股盲目的力量在行动,有些环境生态龛还是空白。有些植物没有动物去吃,有些动物没有多少进化。鲨鱼在一亿六千万年间都没有变化。自从六千五百万年前恐龙灭绝以来,负鼠也一直没有变化。这些动物赖以生存的环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可它们自己却几乎保持着原样,不是一模一样,但几乎还是原样。换句话说,它们似乎没有对它们所处的环境作出响应。”

“也许吧。抑或是发生了我们所不理解的事情。”

“什么呢?”

“比如影响结局的其他规则。”

索恩说:“你是说,进化是定向的?”

“不,”马尔科姆说,“那是特别创造论,是错误的。完全是谬论。我所说的是,自然选择对基因的作用可能并不能说明全部问题。那太简单了,还有其他力量在发挥作用。血红蛋白分子是一种蛋白质,就像三明治似的折叠着,里面有一个与氧结合的中心铁原子。血红蛋白在摄入和吐出氧时会膨胀和收缩,就像一个微型分子肺。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了构成血红蛋白的氨基酸顺序,可是却不知道如何将它折叠。所幸的是,我们不需要了解这一点,因为如果你制造出这种分子,它会自动地折叠起来,它会进行自我组织。结果一次又一次地表明,生物似乎具备自我组织的特性。蛋白质折叠起来,酶相互作用,细胞自行排列形成器官,器官则排列构成和谐的个体,个体自行有机地组织起来形成种群,而种群又自行组合成为一个和谐的生物圈。从复杂性理论出发,我们开始明白这种自我组织现象是如何发生的,而这又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我们看待进化的视角发生了重大变化。”

“但是,”阿比说,“归根结底,进化肯定还是环境作用于基因的结果。”

“我认为这还不够,阿比,”马尔科姆说,“我认为还牵涉到更多东西,我认为必须有更多的东西,甚至在解释我们自己这个物种是如何产生的问题上也是。”

“大约在三百万年以前,”马尔科姆说,“一些原先生活在树上的非洲类人猿来到地面上。这些猿并无任何特别之处,他们的大脑很小,并不特别聪明。他们没有利爪或利齿作为武器,不是特别强壮,也不是特别快。他们肯定不是豹的对手。但由于身材矮小,他们开始用后肢直立,以便越过高高的野草向外看。开始就是这样的。不过是一些普通的类人猿,从草丛中探头观望而已。

“随着时间的推移,类人猿直立的时间越来越多,这就使他们能腾出手来做一些事情。像所有的猿类一样,他们会使用工具。举例说,黑猩猩会使用细树枝来捕食白蚁,诸如此类。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的类人猿祖先开发出一些更为复杂的工具。这种刺激使他们的大脑变大了,也变复杂了。于是产生了一种螺旋式发展:更复杂的工具激发生成了更复杂的大脑,而更复杂的大脑又开发出更复杂的工具。从进化的角度来说,我们的大脑容量在激增。在大约一百万年间,我们的大脑体积增大了一倍以上。这就给我们带来了问题。”

“什么问题呢?”

“还不是?”

“不是。人类婴儿出生于未成熟状态,这就意味着他们的大脑尚未发育成形。他们出生时并不具备许多与生俱来的本能行为。一个新生儿会本能地吮吸和抓握,但大致也就如此了。复杂的人类行为绝非出自本能。于是,人类社会不得不发展教育来训练孩子们的大脑,教他们如何行动。每一个人类社会都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来教孩子们学习正确的行为方式。只要观察一下某个热带雨林中一个较简单的社会,就不难发现,每个孩子都出生在一个负责帮助抚育孩子的成人关系网之中。不仅有父母亲,还有祖父母、七大姑、八大姨,以及部落的其他长辈。他们有的教孩子狩猎、采集食物或编织,有的则教给孩子关于性或战争的知识,各司其职,分工明确。比方说,假如某个孩子得不到母亲的兄弟姊妹中某个人的特别指教,人们就会一起商量并指定一个替代者。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抚育孩子是社会存在的首要原因。这便是最重要的事情,是一切工具、语言和社会结构进化所达到的顶峰。于是,终于在几百万年之后,我们的小家伙们在使用电脑了。

“假如这样的说法有道理,那么自然选择的作用又在哪里呢?是作用于人体,促使人脑增大吗?是作用于发育顺序,促使孩子早早出世吗?是作用于社会行为,促进合作和育儿吗?还是同时作用于所有这一切——人体、发育和社会行为呢?”

“同时作用于这一切。”阿比说。

“我认为是这样,”马尔科姆说,“但是其中有些部分是自发产生的,是自我组织的结果。例如,所有物种的婴儿都有一种典型的表象:眼睛大,脑袋大,面孔小,动作不协调。婴儿、狗崽和雏鸟都是如此,似乎这样可以促使所有物种的长辈们温柔体贴地对待他们。在某种意义上,你也可以说,婴儿的外表似乎自我组织了成年者的行为。而且就我们人类而言,还是件好事情。”

“自我组织原理可以起好作用,也可以起坏作用。正如自我组织可以协调变化一样,它也可以引导一个种群走向衰落,使其失去优势。在这座岛上,我希望能通过活生生的恐龙行为看见自我组织的适应性变化——它将告诉我们恐龙为什么会灭绝。事实上,我相信我们已经知道恐龙为什么灭绝了。”

对讲机响了一下。“好哇!”莱文在内部通话器中说,“我找不到更好的语言来形容了,也许你们最好还是看一看这儿正在发生什么。副栉龙正在干一件有趣的事哩,伊恩。”

“什么事?”

“你过来看吧。”

“孩子们,”马尔科姆说,“你们留在这儿观察监视器。”他按下对讲机按钮,“理查德,我们过来啦。”

副栉鸭嘴龙

理查德·莱文紧紧抓着高架隐蔽所的围栏,聚精会神地进行观察。他看见正前方一道矮坡下露出一只副栉鸭嘴龙硕大的脑袋。这脑袋有三英尺长,但是由于那个向后高高竖起的角状顶冠,这个脑袋就显得更大。

那家伙越走越近,莱文已能看清它头部的绿色斑纹。他看见了它那颀长强壮的脖颈、沉重的身躯和浅绿色的下腹。这只副栉龙身高十二英尺,和一头巨象差不多大小,它的头部几乎达到了高架隐蔽所地板的高度。它不紧不慢地朝他走来,每一步都重重地震撼着大地。片刻之后,他看见第二颗脑袋从矮坡后出现,接着是第三颗、第四颗。动物们发出喇叭似的叫声,排着一列纵队径直朝他走来。

须臾之间,领头龙已与隐蔽所齐头并肩了。莱文屏住呼吸,静候它经过。那动物转动褐色的大眼珠看着他,用深紫色的舌头舐了舐嘴唇。隐蔽所随着它的脚步在抖动。随后它走了过去,继续走向后面的丛林。不一会儿,第二只也走过去了。

第三只与构架发生了轻微的碰擦,构架轻轻摇晃起来,可是它似乎毫无察觉,继续稳步向前。其他恐龙也是一样。它们一只接一只渐渐消失在高架隐蔽所背后的茂密树林中,大地停止了颤抖。就在这时候,他发现了从高架隐蔽所旁通向丛林的兽道。

莱文舒了一口气。

他的身体缓缓松弛下来。他拿起望远镜,做了个深呼吸,镇定一下情绪。他的恐惧感渐渐消退,开始感觉好多了。

接着他思忖道:它们在干什么?它们往哪里去?因为他细想起来,觉得这些副栉龙的行为似乎极为古怪。进食时,它们聚集在一起以便防卫,行进时却变成一列纵队,打破了通常的聚集群模式,这就使每一只动物都容易受到捕食者的攻击。然而这种行为显然是有组织的。单列行进肯定有某种目的的。

可那会是什么呢?

可为什么要改变位置呢?

它们往哪里去?它们在干什么?

此时此刻,站在高架隐蔽所里,他肯定找不到答案。他踌躇不定,注意听着恐龙的叫声。随即,他当机立断,抬腿跨过栏杆,顺着高架快速爬下来。

炎热

萨拉·哈丁感到热烘烘、湿漉漉的,有个粗糙的、砂纸一样的东西在她脸上擦了一下。接着,她感到这粗糙的东西又在它脸上摩擦起来。她咳嗽了一声,有什么东西滴落在她的颈子上。她闻到一股怪怪的、甜滋滋的气味,有点像发酵的非洲啤酒。她的耳边响起低低的嘶嘶声。接着,那粗糙的摩擦再度开始,从脖子开始向上一直擦到脸颊。

她缓缓睁开双眼,愣愣地看着着眼前的一张马脸。那马正向下看着她,眼睛大而无神,眼睑上长着柔软的睫毛。它正在用舌头舔她。她心想,这还是蛮舒服的,令人感到几分宽慰。像这样仰面躺在稀泥里,让一匹马……

这不是一匹马。

她突然发现,它的头部太窄,口鼻部太尖,比例完全不对。她扭过头,发现这个脑袋很小,但是长在一根粗得吓人的脖子上,还有一副庞大笨重的身躯……

她一骨碌爬起来,跪在地上:“哦,我的天哪!”

她的突然举动惊吓了那个大家伙,它警觉地喷着粗重的鼻息,慢吞吞地走开了。它沿着泥泞的河岸走了几步,然后回过头,向她投来责备的目光。

不过,此刻她能够看清楚了:小脑袋、粗脖子、巨大而笨拙的躯体,沿背脊突起处有两排五边形的甲片,还有一条带尖刺的长尾巴。

哈丁眨了眨眼睛。

不可能呀。

糊里糊涂、眼花缭乱之中,她开始在大脑中搜索这个动物的名称,总算从遥远的儿时记忆中找到了。

剑龙。

这是一头该死的剑龙。

震惊之余,萨拉想起了那间白得耀眼的病房,当时她去探视神志昏迷的马尔科姆,听见他嘟哝着几种恐龙的名字。她以前就一直有怀疑,即便此时此刻面对一只活恐龙,她的第一反应还是觉得这肯定是某种骗局。她眯起眼睛仔细看着它,想找出它皮肤上的缝合线,或皮肤下面的机械接头。可是它的皮肤上天衣无缝,它的动作有机而统一,那双眼睛还慢慢地眨了眨。接着,那剑龙转过头离开她向水边走去,用粗糙的大舌头舔起水来。

那舌头呈深蓝色。

怎么会这样呢?由于静脉血而呈深蓝色?它是冷血动物吗?不,它的动作太平稳协调了,它具有热血动物的十足信心与漫不经心。蜥蜴和两栖动物好像都十分关注周围的温度,而这家伙根本不那样。它站在荫凉处,舔舐着凉水,毫不在乎。

它是热血的,没错儿。

一只剑龙。

她凝视着。

剑龙的皮肤上有卵石花纹肌理,但不像两栖动物那样披着鳞片,她觉得倒是更像犀牛的皮肤,或是非洲疣猪。不过它全身无毛,也没有猪那种鬃毛。

剑龙行动缓慢,神态平和而愚笨。她觉得也许它确实很笨,于是又看了看它的头部。它的头盖骨与马的相比要小得多,与自身的体重相比也小得可怜。

她吃力地站起身来,呻吟了一声。她浑身疼痛,四肢和肌肉都酸痛不已,双腿也在打战。她吸了一口气。

几码开外,剑龙停下来瞥了她一眼,注意到她的直立姿态。见她没有动,它重又变成漫不经心的样子,再度饮起河水来。

“真是活见鬼。”她说道。

她看了看手表。才下午一点三十分,烈日依然高挂在头顶上方。她无法利用太阳来确定方向,而且下午的阳光灼热无比。她决定最好还是步行,想办法找到马尔科姆和索恩。她赤着脚,忍着肌肉酸痛,步履僵硬地离开了小河,向丛林走去。

走了半个小时后,她感到口干舌燥。不过,在非洲大草原上,她已练就了长时间不饮水的能力。她继续向前,毫不在意自身的不适。在接近一道山脊顶部时,她来到了一条兽道旁。那是一条穿越丛林的宽宽的泥泞小路,在小道上行走要省力些,于是她沿着它走了大约十五分钟。这时,从前面传来一阵兴奋的狺吠。她想到了狗,便小心翼翼地朝前走。

片刻之后,从灌木丛中的几个方向同时传来很大的咔嚓咔嚓声。说时迟那时快,一只高约四英尺、形似蜥蜴的深绿色动物以惊人的速度窜出灌木丛,尖叫着从她上方一跃而过。她本能地蹲下身子,还未及缓过气,又一只动物冲出来,疾速从她身边窜过。霎时间,整整一群动物在她的四面八方飞奔而过,发出恐惧的嗷叫。接着,有一只蹭到了她,把她撞得栽倒在泥潭里。另一些动物跟了上来,在她四周蹿上跳下,横冲直撞。

她看见小道前方几英尺处一棵大树伸出的低垂枝条。她不假思索,一下蹦起来,抓住树枝**了上去。她刚刚爬到安全的地方,一只生着利爪的恐龙就从她下方的泥潭飞奔过去,追击那些疯狂逃窜的绿色动物。这只动物远去时,她看见它有六英尺高,躯体呈深色,皮肤上有老虎般的红色斑纹。过了一会儿,出现了第二只这样的斑纹动物,接着是第三只——一群食肉动物发出嘶嘶的咆哮声,在那些绿色恐龙身后穷追不舍。

由于多年的野外经历,她不知不觉地数起这些动物的数量来。这些带斑纹的捕猎动物有十只。这使她兴趣陡生,不过她想数字说明不了什么。最后一头捕猎者远去之后,她便跳到地上,匆匆尾随过去。她突然想到这样做也许很愚蠢,但还是被好奇心征服了。

这与她在非洲见过的猎杀场面不同。在塞罗尼拉草原上的猎杀,有一套组织方式,在相当程度上是可预见的,而且几乎可以说是很庄重的。狮子或鬣狗是最大的捕食者,靠近猎物的尸体,与其幼崽一同进食。守住外层的是兀鹫和秃鹳,耐心等着轮到它们的时候,再往外则是豺和其他小型食肉动物。它们小心谨慎地围在四周,待大型食肉动物吃完后,它们才能进前吃食。不同的动物享用不同的部位:鬣狗和兀鹫吃骨头,豺则一口一口把尸体吃得干干净净。这便是享用猎物所遵循的模式,那些动物极少为食物而发生争夺或厮杀。

可是眼前,她看到的是乱哄哄的一片,是一派争食的狂暴。那些带斑纹的捕食者一齐扑向那倒毙的动物,狂怒地撕着尸体上的肉,还不时停下来相互咆哮和搏杀一番。它们的争斗凶狠残暴。有一个捕食者狠狠地咬了身边同伴,在它身上留下深深的伤痕;这时,另外几只也立即扑上来猛咬它,逼得它一瘸一拐地逃开了。它喘着气,流着血,伤势严重。它被逼出来之后就实施报复,猛咬了另一个家伙的尾巴,给受害者造成严重创伤。

有一只未成年的捕食者,个头大概只有那些成年动物的一半。它一直在拼命往前挤,也想抢一块肉,可那些家伙根本就不给它让位。相反,它们狂怒地冲着它咆哮、吼叫,吓得它不得不敏捷地往后跳,以避开那些成年食肉动物锋利的獠牙。哈丁没有看见幼崽。这是一群凶残的成年动物的天下。

她看着这些头上和身上血迹斑斑的大型食肉动物,发现在它们的身体两侧和颈部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愈合伤疤。它们显然是迅猛、聪明的动物,然而却争斗不休。难道它们的社会组织就进化成这个样子吗?倘若果真如此,倒是十分罕见。

很多种动物都为食物、领地及**而争斗,但只是炫耀和形式上的挑衅,很少出现严重的伤害。当然也有例外。当雄性河马为争夺雌性而打斗时,往往都会使其他雄性受到重创。然而无论如何,眼前的场面都是她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

她看见那只退到屠杀场外围的受伤的家伙又悄悄挤到前面,咬了另一只成年动物一口。被咬者狂叫一声,猛扑过来,用长长的利爪狠狠一劈。刹那间,那受伤者被开了膛,一圈圈灰白的肠子从宽宽的裂口中流了出来。只见它惨叫着倒在地上,立即有三只成年兽掉头扑向这具新倒下的躯体,开始贪婪地撕下并吞噬它身上的肉。

哈丁闭上双眼,扭过头去。这是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一个她毫不理解的世界。她头晕目眩地回头下山,小心翼翼、悄然无声地离开那个血淋淋的现场。

福特探险者在丛林小路上静静地向前滑行,他们正从山脊上的兽道驶向下方山谷中的高架隐蔽所。

是索恩在驾驶。他对马尔科姆说:“你刚才说你知道恐龙为什么会灭绝……”

“嗯,我很有把握,”马尔科姆说,“基本情况再简单不过了。”他在座位上挪了挪,“恐龙出现在三叠纪,大约两亿两千八百万年之前。在整个侏罗纪及随后的白垩纪中,它们的繁殖数量激增。在大约一亿五千万年的时间里,它们是这个星球上占主导地位的生命形式,这段时间很漫长啊。”

“想想我们,到地球上才三百万年。”埃迪说。

“我们还是不要太得意,”马尔科姆说,“有些弱小的猿猴已经存在了三百万年,我们还没有。可以确认的人类在这个星球上的时间只有三万五千年,”他说道,“那指的是自从我们的祖先在法国和西班牙的洞穴里作壁画,描绘狩猎场面以乞求捕猎成功以来所经过的时间。三万五千年,在地球的历史上算得了什么。我们不过是初来乍到的。”

“是这样……”

“当然了,即使是在三万五千年前,我们就已经在使物种灭绝了。洞穴人杀了那么多的猎物,以致许多动物在几个大陆上都绝了迹。欧洲曾经有过狮子和老虎;洛杉矶曾经有过长颈鹿和犀牛。真他妈的,一万年前,土著美洲人的祖先就把身披长毛的猛犸象捕尽杀绝了。这不是什么新鲜事,人类的这种倾向……”

“伊恩。”

“好吧,这是事实,尽管你们这些现代傻瓜认为这一切都是全新的……”

“伊恩,你刚才是在谈论恐龙。”

“是啊,恐龙,不管怎么说,在这个星球上的一亿五千万年期间,恐龙非常兴旺,到了白垩纪,已经出现了二十一个主要种群。其中的几个种群,如圆顶龙和法布尔龙,当时已经灭绝。不过绝大多数恐龙群在整个白垩纪仍然十分活跃。随后,突然之间,在大约六千五百万年以前,所有恐龙种群都灭绝了,只有鸟类留存了下来。那么好吧,问题是——那是怎么回事?”

“我以为你知道呢。”索恩说。

“不。我的意思是,刚才那是什么声音?你们听见什么了吗?”

“没有。”索恩回答说。

“停车。”马尔科姆说。

索恩把车停下,然后熄了火。

他们摇下车窗,中午的闷热空气扑面而来,几乎没有一丝风。他们十分专心地听了一会儿。

索恩耸耸肩膀:“我什么也没听到。你认为你……”

“嘘——”马尔科姆说。他用一只手捂住耳朵,然后把头探出车窗,侧耳细听。不一会儿,他把头缩进车窗说道:“我敢发誓,我刚才听见了发动机的声音。”

“发动机?你是说内燃机吗?”

他们又听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听见。

索恩摇了摇头:“我无法想象这里会有汽油发动机,伊恩。这里没有汽油。”

对讲机咔嗒响了一下。“马尔科姆博士吗?”说话的是在拖车里的阿比。

“是我,阿比。”

“这里还有什么人?这个岛上?”

“你是什么意思?”

“打开你的监视器。”

索恩打开仪表板上的监视器,他们看见从一台安全摄像机上传过来的图像。图像上是狭长陡峭的东部山谷深处,他们看见树木掩蔽下的暗处有个山坡,一根树枝挡住了不少镜头。不过图像上毫无动静,一片沉寂,没有任何活动的迹象。

“你看见什么了,阿比?”

“注意观察。”

索恩看见树丛中有卡其服一闪,接着又一闪。他意识到那是一个人,正沿着丛林陡坡三步两滑地朝下走。短小精悍的身材,一头短短的黑发。

“真是活见鬼啦。”马尔科姆微笑着说。

“你知道那是谁了?”

“当然,是萨拉。”

“哎哟,我们最好去接她一下。”索恩伸手拿过对讲机,按下按钮,“理查德。”他说道。

没有回答。

“理查德,你听见了吗?”

没有回答。

马尔科姆叹了口气:“太棒啦。他不回答。可能决定去散步了。从事他的研究……”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索恩说,“埃迪,从挂钩上取下摩托车,去看看莱文在做什么,带上林德斯特拉特式步枪,我们去接萨拉。”

兽道

莱文沿着兽道,在幽暗的丛林中越走越深。前方什么地方,副栉龙冲撞着穿行于丛林中的蕨类植物和棕榈树丛中,弄出巨大的响声。他现在总算明白它们为什么要鱼贯而行了:因为要穿越热带雨林的茂密植被别无他法。

它们的叫声一刻也没有停止过,但是莱文听出其特征产生了变化——音调更高,更为兴奋。他快步向前,拨开比他人还高的湿漉漉的棕榈树叶,走到被踏平的小道上。他耳听前方恐龙的叫声的同时,开始闻到一股特别的气味,刺鼻且酸中带甜。他觉得这种怪味越来越浓。

然而就在前方,有什么事发生了,这一点毫无疑问。副栉龙的叫声变得短促,几近犬吠。他听出其中的某种惶恐不安。是什么能让这些十二英尺高、三十英尺长的庞然大物惶恐不安呢?

他完全被好奇心战胜了。他在丛林中奔跑起来,不断推开棕榈叶,时而跳过倒伏的树干。前方的绿叶丛中传来阵阵嘶嘶声,一阵哗啦啦的响声,接着有一只副栉龙发出深长低沉、喇叭似的鸣叫。

埃迪·卡尔骑着摩托车来到高架隐蔽所前,把车停下来。他发现莱文不在,就低头查看隐蔽所四周的地面,发现地上深深地印着许多动物足迹。这些足迹很大,直径约两英尺,好像一直通向隐蔽所背后的丛林中。

埃迪·卡尔诅咒着。他最不愿做的就是进入那片丛林。想到这一点他就感到毛骨悚然。但是他还有选择吗?他必须把莱文找回来。他心想,那家伙真的要惹出麻烦来了。他从肩上取下步枪,横搭在摩托车把手上,然后转动手柄。摩托车静静地向前,驶入幽暗之中。

莱文激动得心怦怦直跳。他拨开浓密的植被,从最后一棵高大的棕榈树旁走过。他突骤收住脚步。一只副栉龙的尾巴就在他前面,都快甩到他的头顶上了。它的屁股朝着他,一股混浊的尿液从它的耻骨处喷出,溅洒了一地。莱文急忙向后一跳,避开那股尿流。他看见在他近前的这只动物那边,有一片林间空地。那空地已被无数只动物的脚踏得平平的。这群副栉龙分散在空地的不同位置上,正在同时撒尿。

他心想,原来它们是来大小便的。这太有意思了,真是意想不到。

许多当代的动物,包括犀牛和鹿,都喜欢在特定的地点排泄大小便,而在很多情况下,动物群体的行为是协调一致的。大小便的行为通常被看作是一种标出领地的方法。然而不管是何缘由,从来没有人想到过恐龙会有这种行为方式。

莱文继续观察着,只见副栉龙撒完尿后,各自朝一旁挪动了几英尺,然后开始排便,而且依然是统一行动。每只副栉龙都排出一大堆稻草色的粪便,其间它们都发出低低的喇叭鸣声,同时排出大量的肠胃气,使空气中弥漫着甲烷的气味。

在他身后,一个声音耳语道:“非常精彩!”

他一回头,看见埃迪·卡尔骑在摩托车上。他在莱文的面前摆手说:“恐龙在放屁。最好别在这附近划火柴。要不然你会把这个地方炸翻的……”

“嘘……”莱文生气地摇摇头,而后又转向副栉龙。这种时候可不能让一个傻乎乎的臭小子给搅了。有几头动物垂下头,去舔那一洼洼尿液。他想它们无疑是想回收损失掉的营养,也许是盐,或者是荷尔蒙,或者是某种按季节需要的东西,要么就是……

莱文慢慢向前移动。

他们对这些动物知之甚少,就连它们生活中最基本的事实都不知道:它们如何进食,如何排泄,如何睡眠和繁殖。在这些久已消失的动物中,曾经进化出不计其数的错综复杂、相互关联的行为。现在要想了解它们,可能要几十位科学家作出毕生的努力。不过,这种情况可能永远不会发生。他所希望的只是能做出几个猜测,几个浮光掠影地触及它们复杂生活的演绎推论。

在喇叭般的叫声中,副栉龙向森林的更深处走去,莱文准备尾随它们。

莱文没有搭理他。那些大型动物刚刚离去,他就看见几十只绿色小恐龙蹦了出来,吱吱叫着跳进那片空地。他立即意识到它们是什么:三叠纪始秀颚龙,小型食腐动物,费拉斯于1913年在巴伐利亚首次发现。莱文瞪大了双眼,简直看得入了迷。他对这种动物当然十分熟悉,但毕竟只是通过模型了解,因为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没有始秀颚龙的完整骨骼化石。奥斯特罗姆的研究最完整,但他的研究对象却是一具残缺不全的骨骼。奥斯特罗姆的描述没有提及这只动物的尾巴、脖子和前肢的情况。现在他的眼前就是始秀颚龙,形体完整,像一群鸡似的活蹦乱跳。他看见始秀颚龙开始吞噬那些新鲜粪便,饮用残留的尿液。难道这就是食腐动物日常行为的一部分吗?

莱文没有把握……

他慢慢朝前移动,想看个仔细。“莱文博士!”埃迪悄声提醒道。

有趣的是,始秀颚龙只吃新鲜的粪便,而不去碰那些空地上随处可见的干结残粪。无论它们从粪便中摄取的是什么营养物,这东西肯定只存在于新鲜粪便之中。这使人联想到会随着时间而退化的某种蛋白质或荷尔蒙。也许他应该取一份新鲜的样品进行化验,他把手伸进衬衣口袋,抽出一只小塑料袋。他走到始秀颚龙中间,它们似乎对他的存在无动于衷。

他在最近的一个粪堆旁蹲下,慢慢地伸出手去。

“莱文博士!”

他恼火地回头看来一眼。就在这当儿,一只始秀颚龙跳过来,在他手上咬了一口。另一只则蹿上他的肩膀,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莱文疼得哇地大叫一声,站起身来。那只始秀颚龙忙蹦到地上,惊惶地逃开了。

“他妈的!”他骂道。

埃迪把车骑过来说:“够了,快坐到这该死的摩托上来。我们离开这儿。”

红色牧人牌吉普车停了下来,从他们走的这条兽道继续向前,穿过植物丛就是一片林中空地。这条宽阔泥泞的小道是巨型动物的脚踩出来的,泥沼中深深的大足印清晰可见。

他们听见从空地那边传来低回的、雁鸣般的声音,仿佛是一只大鹅的叫声。

道奇森说:“好了,把箱子递给我。”

金没有答话。

巴塞尔顿说:“什么箱子?”

道奇森两眼盯着空地。“你身边的座位上有只黑箱子,还有一组电池。拿来给我。”他说道。

巴塞尔顿嘟囔了一声:“好沉啊。”

“那是因为里面有锥形磁铁。”道奇森伸手向后接过箱子。那箱子是用经阳极化处理的黑色金属制成,大小有如鞋盒,不过其端部是一个喇叭形锥体。箱底装了手枪式手柄。道奇森把一个电池组扣在腰带上,把插头插入箱子,然后抓住手柄把箱子拎起来。箱子背面有一个旋钮,正朝着他,还有一个刻度盘。

“已经充好了。”金说。

“好吧,”道奇森说,“我先过去,进入窝区。我把箱子调好,赶走那些动物。你们跟在我后面,一旦动物跑开,你们就一人从窝里取一枚蛋,然后你们就离开,把蛋拿回车上。我最后一个返回,之后我们就一起开车离开。明白了吗?”

“明白。”巴塞尔顿说。

“行,”金说,“这是哪种恐龙?”

“我他妈的一无所知,”道奇森说着爬下车去。“再说了,是什么恐龙都一样,只要照程序做就行了。”他轻轻关上车门。

其他两个人也悄悄下了车,沿着潮湿的小道前行。他们的脚踩得烂泥唧唧响,空地上的声音还在继续。道奇森听了之后,觉得那里好像有许多动物。

他拨开最后一簇蕨类植物,看见了它们。

这是一处大型窝点,有大约四五个矮土墩,上面盖满了草。这些土墩大概七英尺宽,三英尺深。土墩周围有二十只米色的成年龙——这是一个恐龙群,围绕着窝点。这些成年龙身材高大,足有三十英尺长,十英尺高,全都发出雁鸣般的叫声,还不断喷着鼻息。

“哦,我的上帝呀。”巴塞尔顿瞪大了眼睛。

道奇森摇了摇头。“它们是慈母龙,”他悄声道,“这回可是小菜一碟啦。”

慈母龙是由古生物学家杰克·霍纳定名的。霍纳之前的科学家们推断,恐龙像大多数爬行动物一样,是弃蛋不孵的。这种推断符合以前关于恐龙是冷血爬行动物的说法。人们认为恐龙像爬行动物一样离群索居;博物馆壁画上的恐龙,每一种难得超过一只——这儿一头雷龙,那儿一头剑龙或三角龙,在茫茫沼泽中行走。但是霍纳在蒙大拿荒原上的考古发现却提供了明白无误的证据,表明至少有一种鸭嘴龙有过复杂的筑窝和哺育行为。霍纳将这种行为体现在他为这类动物取的名字中:慈母龙,意即“好妈妈蜥蜴”。

道奇森看着这些慈母龙,发现它们不愧为体贴入微的父母。那些成年龙围着土窝转,小心翼翼地把脚落在浅浅的土墩之外。米色慈母龙属于鸭嘴恐龙,巨大的脑袋上伸出又宽又扁的口鼻部,非常像鸭子的喙。

它们衔起一口口青草,扔在土墩里的恐龙蛋上。他知道,这是一种调节蛋温的方法。假如这些庞然大物坐在蛋上孵,一定会把蛋压碎的。它们在蛋上铺一层草,以便蓄热并使蛋处于较为恒定的温度下,一刻不停地忙着。

“它们真大呀。”巴塞尔顿说。

“不过是些超大型奶牛罢了。”道奇森说。尽管慈母龙体型庞大,却是食草动物,而且具有奶牛那种略显愚笨的温顺脾性。“准备好了吗?我们出发吧。”

他像拿枪一样提起箱子,向前走了几步,在恐龙面前亮相。

金和巴塞尔顿跨了出来,和他并排站在空地上。慈母龙依然对他们视而不见。

“奇事啊。”巴塞尔顿说。

“对我们来说是好事儿。”道奇森说。他打开箱子的旋钮。

一种连续不断刺耳的高频尖啸声响彻空地。慈母龙顿时转向声音方向,昂起头,发出雁鸣般的嘶叫。它们显得焦虑不安,大惑不解。道奇森扭动刻度盘,啸声越发高了,几乎能穿破耳膜。

慈母龙频频点着头,开始躲开这不堪忍受的声音,都聚到空地那头去了。有几只被吓得尿起尿来,有几只抛开窝逃进了树丛。它们十分焦虑,无奈地远远待着。

“动手吧。”道奇森说。

金走到最近的窝里,嘟哝着搬起一枚恐龙蛋。这么大的蛋,他的双臂几乎抱不拢。慈母龙冲着他嘶叫,却没有一只敢过来。接着,巴塞尔顿也走进窝里抱起一枚蛋,跟在金后面走回汽车。

道奇森一边往回退,一边举起箱子对着那些成年龙。退到空地边缘时,他才关掉声音。

慈母龙立即返身,频频高叫着。回到窝边后,那些成年龙似乎已忘却了刚刚发生的事情。不一会儿工夫,它们就不叫了,重又开始往蛋上扔草。它们全然没有理会道奇森,所以他得以离开空地,沿兽道返回。

道奇森向汽车走去的时候,心里在想:愚蠢的家伙。巴塞尔顿和金正在把蛋放入车子后备箱里那只大聚苯乙烯泡沫塑料容器,小心地将泡沫衬垫塞在蛋的四周。他俩都像孩子一样咧着嘴笑起来。

“太惊人啦!”

“真棒!真精彩!”

“我对你们说什么来着?”道奇森说,“一点不费事。”他瞥了一眼手表,“照这样的速度,我们要不了四个小时就大功告成了。”

他爬上车,坐在方向盘后的座位上,启动了发动机。巴塞尔顿在后座上落座。金则坐在乘客座上,顺手掏出地图。

“去下一个目标。”道奇森说道。

高架隐蔽所

“我跟你说,没事儿的。”莱文不耐烦地说。他汗流浃背地站在闷热的高架隐蔽所铝制顶棚下。“看,连皮都没破。”他伸出手来。在始秀颚龙刚才咬过的皮肤上有一块半圆形的红齿印,仅此而已。

埃迪在他身旁说道:“是啊。不过,你的耳朵有点流血。”

“我什么感觉也没有,不会太严重的。”

“是不严重。”埃迪说着打开了一个急救包,“不过最好让我给你清洗一下。”

他能够听见它们的呼吸声。

假如这个年轻人能让他一个人待着,他是能听见的。

“听着,”莱文说,“我知道自己在这里做什么。你在一项十分有趣和成功的实验快要结束时插了进来。实际上,我通过模仿恐龙的叫声,把它们唤到了我的跟前。”

“真的吗?”埃迪说。

“是真的。那就是它们被引入丛林的首要原因。我几乎没有想过要你来协助……”

“问题是,”埃迪说,“你的耳朵上沾染了一些恐龙的脏东西,还有几处小伤口。我这就给你清洗一下。”他用一块药棉蘸满了消毒剂,“可能会有点刺痛。”

“我不在乎,我还有其他……哦!”

“别动,”埃迪说,“只需要一小会儿。”

“完全是多此一举。”

“只要你站着不动,马上就好……好啦。”他拿开药棉。莱文看见上面有褐色斑迹和一丝淡红。正如他所料,伤得很轻,他伸手摸了摸耳朵,一点也不痛。

莱文眯起眼睛望着那片平地,埃迪在一旁收拾急救箱。

“好家伙,这上头真热。”埃迪说。

“是啊。”莱文耸了耸肩。

“萨拉·哈丁到了,我想他们已经把她接回拖车了。你现在想回去吗?”

“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莱文道。

“我只是觉得,也许你要向她问个好什么的。”埃迪说。

“我的工作在这儿。”莱文说着,把望远镜举到眼前。

“这么说,”埃迪道,“你是不想回去了?”

“做梦都不会想。”莱文透过望远镜凝视着前面,“一百万年不会想。六千五百万年也不想。”

拖车

凯利·科蒂斯见着淋浴间的水流声。她觉得不可思议,愣愣地看着随便扔在**满是泥污的衣服、西装短裤和卡其布短袖衬衫。

真是萨拉·哈丁穿的衣。

她实在忍不住了,于是伸手摸了摸。她注意到织物磨损得很厉害,纽扣是重新缝上去的,和衣服不配,衣服口袋附近还有几道泛红的痕迹。她认为一定是血迹。她伸手朝下摸了摸织物……

“凯利!”

萨拉在淋浴间里喊她。

她还记得我的名字。

“嗳。”凯利应道,声音里有几分紧张。

“有洗发水吗?”

“我来找找看,哈丁博士。”凯利一边说,一边急急忙忙地拉开手边的抽屉。男士们都到隔壁房间去了,留下她一个人陪着洗澡的萨拉。凯利把抽屉一个个拉开,接着又把它们一个个关上,显得手忙脚乱。

“听着,”萨拉喊道,“要是找不到就算了。”

“我在找呢……”

凯利顿了顿,洗碗池旁放着一只绿色塑料瓶。“有的,哈丁博士,可是……”

“把它给我。都是同样的东西,我不在乎。”萨拉的手从浴帘后伸出来,凯利把塑料瓶递了过去,“叫我萨拉。”

“好的,哈丁博士。”

“萨拉。”

“好的,萨拉。”

萨拉·哈丁是个挺不错的人。很随和,很平常。

凯利如醉如痴地坐在厨房的座位上,两只脚晃悠着,等着看哈丁博士——萨拉——还需要什么东西。她听见萨拉哼起“我要把那男人从我头发里洗掉”。不一会儿,淋浴喷头关掉了,她伸出手抓过挂钩上的浴巾,接着便裹着浴巾走了出来。

萨拉用手指梳理着短发,似乎那就是她给予外表的全部关注了。“感觉好多了。好家伙,这可是一座豪华式野外活动房啊。博士干得真漂亮。”

“是的,”她说,“挺好的。”

她朝凯利微笑着:“你多大了,凯利?”

“十三岁。”

“这么说,上八年级了?”

“七年级。”

“七年级。”萨拉若有所思地说。

凯利说:“马尔科姆博士给你留了几件衣服。他说他想你穿会合身的。”她指着一条干净的短裤和一件T恤衫。

“这些都是谁的?”

“我想是埃迪的吧。”

萨拉拿起来看了看:“也许能凑合。”

她拿着衣服绕过拐角,走进寝室区,开始穿衣服。她问凯利:“长大以后你打算干什么?”

“我不知道。”凯利说。

“回答得很好。”

“是吗?”凯利的母亲总是在敦促她去打点零工,以便决定她将如何度过自己的一生。

“是的,”萨拉说,“没有哪个聪明人在二十或三十岁以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

“哦。”

“你喜欢学习什么呢?”

“实际上,唔,我喜欢数学。”她的话音中有几分愧疚。

萨拉肯定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什么,因为她说:“数学有什么不好?”

“呃,女孩子这方面不行。我是说,你是知道的。”

“不,我不知道。”萨拉语调平淡地说道。

凯利感到惶恐。她和萨拉一直相处得挺热乎,现在却感到那股热乎劲正在凉下去,就像是在一位不赞同的老师面前答错了问题似的。她决定什么也不说了,默默等待着。

很快,萨拉就穿着埃迪那又肥又大的衣服走了出来,坐下来开始穿靴子。她的动作很平常,实实在在。“你是什么意思,女孩子学不好数学吗?”

“呃,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大家都有谁呢?”

“我的老师们。”

萨拉叹息一声。“好极了,”她摇着头说道,“你的老师们……”

“别的孩子都管我叫书呆子。就那个意思吧,你知道的。”凯利脱口而出。她不敢相信自己正在对萨拉·哈丁说这番话。除了看过一些文章和图片外,凯利对她几乎并不了解。可是她真的就在这里,跟萨拉谈这些私人的事情。所有这些令她感到不安的事情。

“我想是这样。”

她微笑道:“那太好了,凯利。”

“可问题是,男孩子都不喜欢女孩子太聪明。”

萨拉的眉毛往上一扬:“是这样吗?”

“嗯,大家都这么说……”

“比如说?”

“比如说我妈。”

“唔。她大概不知道自己是在说什么吧。”

“我不知道,”凯利承认道,“实际上,我妈尽跟些傻男人约会。”

“所以她很可能是错的?”萨拉在系靴带的时候,瞥了凯利一眼。

“我想是的。”

“这个嘛,根据我的经验,有的男人喜欢聪明的女人,有的就不喜欢。这跟世界上的其他事情一样,”她站起来,“你知道乔治·沙勒吗?”

“当然啦。他研究熊猫。”

“对。是熊猫,在那以前是雪豹、狮子和大猩猩。他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动物研究专家——你知道他是怎么工作的吗?”

凯利摇摇头。

“去野外考察之前,乔治总是把他研究对象的所有相关文字材料统统看一遍。通俗书籍、报刊报道、科学论文,所有的一切。然后他才亲自去现场观察这种动物。你知道他往往会发现什么吗?”

她摇摇头,不敢乱说。

“他发现,所有相关论著或论述几乎都是错的。就说大猩猩吧,黛安·福西想到要研究山地大猩猩的时候,乔治已研究了十年了。他发现,人们相信的有关大猩猩的说法不是夸大其词,就是错误理解,或者完全是想入非非——比如说,去考察大猩猩的时候不能带女人,因为大猩猩会强暴她们。错了。一切……全都……错了。”

萨拉系好靴带,站起身来。

“所以说,凯利,即使在你这样小的年纪,有些东西不妨也要学一学。在你的一生中,人们会告诉你这样那样的事情。可是在大多数时候——可以说,在百分之九十五的情况下,他们要告诉你的东西都是错误的。”

凯利一言不发。听罢这番话,她感到莫名其妙的灰心丧气。

“这是人生的事实,”萨拉说,“人类的头脑里塞满了错误信息,因此很难弄清应该相信谁。我知道你心里的感受。”

“你知道吗?”

“当然,我妈妈过去总是说我将一事无成,”她微笑着,“有几位教过我的教授也这么说。”

“是真的吗?似乎不大可能。”

“哦,是真的,”萨拉说道,“事实上……”

她们听见从拖车的另一端传来马尔科姆的声音:“不!不!这些白痴!他们会毁掉一切的!”

萨拉立即转身,走了过去。凯利连忙从座位上跳下来,跟在她后边。

男人们全都挤在监视器旁。一个个七嘴八舌的,显得心烦意乱。“这很糟糕,”马尔科姆说,“太糟糕了!”

“他们有一辆红色吉普。”哈丁走上前来看着说。

“那么就是道奇森了,”马尔科姆说,“该死!”

“他在这儿干什么?”

“我能够猜得出来。”

凯利挤进人堆,想看上一眼。她在显示屏上看见丛林中的树丛,还看见一辆红黑相间的汽车时隐时现。

“他们现在是在哪儿?”马尔科姆问阿比。

“我想他们是在东边的山谷里,”阿比说,“靠近我们发现莱文博士的地方。”

对讲机咔嗒一响。莱文的声音:“你是说岛上还有其他人?”

“是的,理查德。”

“那么,在他们把一切都搅乱之前,你们最好前去阻止他们。”

“我知道。你想回来吗?”

“没有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我是不会回去的。如果有了,就通知我。”说罢,他就把对讲机就咔嗒一声关掉了。

哈丁凝视着显示屏,盯着那辆吉普车。“是他们,没错儿,”她说道,“就是你的朋友道奇森。”

“他不是我的朋友,”马尔科姆说。他站起身来,腿痛得他的面部肌肉都皱起来了。“我们走吧,”他说,“必须阻止这帮混蛋,不然就来不及了。”

红色牧人吉普车缓缓停下,前面是一道密密匝匝的树丛。透过树丛可以看见那边林中空地上的阳光。

道奇森坐在车里静静地听着。金转过头,刚要张口,道奇森便把手一竖,示意他别说话。

接着他听得清清楚楚——一阵低沉的咆哮声,就像是呼噜声。声音来自树丛的另一侧,就像他曾经听过的最大的丛林猫的叫声。他还感到一阵阵轻微的颤动,虽说轻微,却也足以使车钥匙碰撞发出叮当的响声。他感觉到那震颤,并渐渐明白过来:它在行走。

一个庞然大物。正在行走。

金在他身旁惊愕地直视前方,大张着嘴巴。道奇森往后瞥了巴塞尔顿一眼,见教授听见那声音后,正用苍白的手指紧紧抓着座位。

一个巨大的影子在正前方的蕨类植物丛中横向移动。从影子来判断,这只动物有二十英尺高,四十英尺长。它用后腿行走,身躯庞大,脖颈较短,头颅硕大。

一只霸王龙。

道奇森盯着那影子看,感到有些犹豫不决。他的心在胸膛里怦怦直跳。他在考虑继续往前,到下一个窝去。他相信那只箱子在这儿也能奏效。他说道:“我们来闯闯这一关。把箱子给我。”

巴塞尔顿像上次一样把箱子递给他。

道奇森说:“充电了吗?”

“充过了。”金说道。

“好吧,”他说,“我们行动。和上次一样,我先走,你俩跟上,把蛋搬回车上。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巴塞尔顿说。

金未作回答,他仍在注视着那个影子。“那是什么恐龙?”

“哦,天哪!”金说道。

“是霸王龙?”巴塞尔顿说。

“是什么龙不重要,”道奇森不耐烦地说,“只管按计划行事,和上次一样。都准备好了吗?”

“等等。”巴塞尔顿说。

金说道:“假如不行怎么办?”

“我们已经知道这是可行的。”道奇森说。

“最近有一份报告,说了一个有关霸王龙的相当离奇的事。”巴塞尔顿说,“一个叫罗克斯顿的古生物学家对霸王龙的头盖骨进行研究后,得出结论说,它们的大脑功能与青蛙的大脑差不多——当然,体积要大得多。言下之意是,它们的神经系统只是能感知运动,假如你站着不动,它们就看不见你。静止的物体它们是看不见的。”

“你能肯定吗?”金说。

巴塞尔顿说道:“报告是这么说的,而且说得很有道理。不要忘记,尽管恐龙体型大得吓人,但它们的智力非常有限。认为恐龙的智力像青蛙是相当合乎逻辑的。”

“我真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冒冒失失地来干这种事。”金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紧张地说,“它比其他的恐龙大多了。”

“那又怎样?”道奇森说,“你听见乔治刚才是怎么说的了。它只不过是一只大青蛙。赶快动手,快他妈的下车,不要使劲关门。”

在回忆从期刊上读到的那篇晦涩费解的文章时,乔治·巴塞尔顿自我感觉良好,俨然成了学术权威。他过去一直在扮演他习以为常的那种角色,向不了解情况的人散布信息。可是当他走近那个窝时,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膝盖开始发抖。他感到两腿软得像橡皮。以前他以为这不过是一种比喻的说法,现在才惊讶地意识到,这也许是千真万确的。他咬紧嘴唇,迫使自己保持镇定。他告诉自己不要表现出任何恐惧。他能够驾驭局面。

道奇森像拿枪一样提着那只黑箱子,已经走在了前头。巴塞尔顿瞟了金一眼,只见他面如土色,冒着虚汗。他似乎已到了崩溃的边缘,慢慢吞吞地朝前挪动。巴塞尔顿与他并排行走,确保他不会出事。

走在前面的道奇森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挥手示意巴塞尔顿和金赶快跟上。他瞪了他俩一眼后,随即穿过植物丛进入空地。

巴塞尔顿看见了那只霸王龙。不——有两只!它们分别站立于土墩两侧,是两只成年龙。它们靠后腿站立,高二十英尺,强壮有力,肤色暗红,颚部很大很厉害。和慈母龙一样,它们凝神看着道奇森,悄然无声地看了一会儿,仿佛被眼前的入侵者惊呆了。紧接着霸王龙发出愤怒的咆哮。一种难以置信、惊天动地的低沉的咆哮。

道奇森提起箱子,对准恐龙。刹那间,一种连续不断的高频啸声响彻空地。

“哦,他妈的。”金说道。

道奇森十分冷静。他转动刻度盘,巴塞尔顿忙用双手捂住耳朵。尖啸声变得更高、更响,仿佛要穿透耳膜一般,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痛苦。霸王龙顿时作出反应:它们一步步后退,就像身体遭到重击似的。它们低下头,不断眨眼睛。那声音似乎在空气中震**。它们再次咆哮,但显得有气无力,毫无震慑。土窝里传来一声可怕的尖叫。

道奇森向前靠过去,把箱子举在空中,正对着霸王龙。

霸王龙向后退,一会儿望望窝里,一会儿看看道奇森。它们不断把头甩来甩去,好像是想从耳朵里把这些声音甩出来。道奇森沉着地调节着刻度盘。那声音已高得令人难以忍受。

道奇森开始爬上窝的土墩,巴塞尔顿和金紧随其后,慌慌忙忙地往上爬。巴塞尔顿俯视着窝内,看见里面有四枚带斑点的白蛋,还有两只雏龙,就像两只骨瘦如柴的超大火鸡。反正就像某种巨大的雏鸟。

两只霸王龙这时在空地的那一头,被声音逼得远远的,无法上前。和慈母龙一样,它们急得撒下尿来。它们一个劲地跺脚,但却没有走过来。

在那撕裂耳膜的尖啸声中,道奇森大声喊道:“快拿蛋!”

头昏眼花的金笨拙地下到窝里,抱住离他最近的一枚蛋。他用战战兢兢的双手把它抱起,可是手一滑,蛋掉了下去。他赶紧一把把它接住,然后蹒跚着转过身。这时他踩到了一只幼龙的后肢。它又怕又痛地尖叫起来。

这时,两只成年霸王龙听见孩子的叫声,又一次向前蠢动。金急忙爬出窝,一头钻进树丛。巴塞尔顿目送着他离去。

“乔治!”道奇森喊着,仍将箱子对着霸王龙,“再拿一枚蛋!”

巴塞尔顿掉头望了望成年霸王龙,看见了它们的焦躁和愤怒,看见它们血盆似的大口不断张合。他突然产生一种感觉,不管有声音还是没声音,这些动物是不会容忍任何人再踏进它们的窝了。金是走运的,可他巴塞尔顿就不会有好运了。他能感觉得到,而且……

“乔治!快!”

巴塞尔顿说:“我办不到!”

“你这个蠢货!”道奇森高高地举着枪,朝那个窝爬去。可是他刚扭动了一下身体,就把箱子上的电源插头碰掉了。

声音戛然而止。

空地上一片寂静。

巴塞尔顿呻吟着。

两只霸王龙最后一次甩甩头,随即咆哮起来。

巴塞尔顿看见道奇森硬邦邦地一动不动,全身僵直。巴塞尔顿也动弹不得。他迫使自己原地不动,迫使双膝停止颤抖。他屏住了呼吸。

在空地那一头,霸王龙朝着他迈开了脚步。

“他们在干什么?”拖车里的阿比嚷起来。他离监视器很近,鼻子都快碰到显示屏了。“他们疯了吗?居然干站在那儿。”

凯利在他身旁一声不吭。她默默地注视着显示屏。

“现在还想上那儿去吗,凯利?”阿比说。

“闭嘴。”凯利说道。

“不,他们没有疯。”马尔科姆对着对讲机说。他正凝视着仪表板上的监视器。探险者摇摇晃晃地奔驰在小道上,驶向小岛东部。索恩在驾驶。萨拉和马尔科姆坐在后座上。

萨拉说:“他应该赶快把那个发声机的插头插上。难道他们真打算站在那儿等死吗?”

“是的。”马尔科姆说道。

“为什么?”

“他们接受了错误信息。”

道奇森

道奇森看见前头的霸王龙正朝他走来。这么大的动物,行动居然如此谨慎。两只恐龙中只有一只走过来,而且每走几步都要停下来咆哮一声,表现出的试探性令人难以置信,仿佛被那两个人束手待毙的姿态弄糊涂了。要么也许它看不见他们,也许他和巴塞尔顿从它们的视野中消失了。

另一只霸王龙踌躇不前,守在离窝那一侧不远处,头不断地上下摆动,显得焦虑不安。

焦虑但又不攻击。

当然,那只不断走过来的恐龙的咆哮很恐怖,令人胆战心惊。道奇森不敢去看就在几码开外的巴塞尔顿,心想此刻他可能正尿裤子呢。他对自己说,这正是他没有转身逃跑的原因。他一跑就死定了。只要他待着不动,就不会有事。

道奇森直挺挺地站着,保持身体僵硬,左手将阳极化金属箱子提至腰际,靠近皮带扣处,右手慢慢地把被碰掉的电源线向上拉。只要一小会儿,他就能摸到线端的插头了,那样他就能把它悄悄地插在箱子上了。

与此同时,他的眼睛从未离开那只步步逼近的霸王龙。他感到大地在脚下颤抖。他听见被金踩着的幼龙在尖叫。那叫声似乎令两只成年龙感到揪心,激起它们的愤怒。

没关系。只要再有几秒钟,他就能把插头与电池接上了。然后……

此时,霸王龙只在一箭之遥。道奇森已能闻到这只食肉动物身上的腐臭气味。它咆哮了一声,他感到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它就站在巴塞尔顿身旁。道奇森微微转过头,注视着。

巴塞尔顿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霸王龙靠上前,垂下它巨大的头颅。它朝巴塞尔顿喷着鼻息,随后抬起头来,显得大惑不解。

它真的看不见他,道奇森暗自思忖。

霸王龙大吼一声,声音狂暴凶残。然而,巴塞尔顿在原地一动未动。霸王龙弯下身,再次垂下那巨大的头颅,颚部在不断地张合。巴赛尔顿直瞪着前方,眼睛一眨不眨。霸王龙张着巨大的鼻孔,嗅着他,一阵长长的抽吸使得巴塞尔顿的裤管也随之飘动起来。

巴塞尔顿狂叫起来。霸王龙用巨足踏住他,把他死死按在地上。他扬起手臂大骂道:“你这狗娘养的!”正骂时,那个脑袋垂下来,颚部大张,一下把他咬住。一串轻柔几近优雅的动作。然而霎时间,那脑袋又猛地高高扬起,将他的身体撕裂。道奇森听见一声凄厉的尖叫,看见一个小小的、软软的东西挂在巨颚旁。他意识到那是巴塞尔顿的胳膊。巴塞尔顿的手无力地悬垂着,他的金属表带在霸王龙巨大的眼睛下面熠熠闪光。

巴塞尔顿在惨叫,持续不断地惨叫。道奇森听得虚汗直冒,头晕目眩。于是他转身便跑,朝着车子,朝着安全之处,没命地跑起来。

他逃了。

监视器前的凯利和阿比同时扭过头去。凯利感到恶心,她实在看不下去,然而,他们仍能通过无线电,听见那个仰面躺着的人被霸王龙撕成碎片时发出的尖叫。

“把它关掉。”凯利说。

片刻之后,声音停止了。

凯利叹息一声,垂下双肩。“谢谢。”她说。

“我什么也没有动。”阿比说道。

她回头瞥一眼显示屏,又急忙朝一旁看去。霸王龙正在撕咬一个红红的东西,她打了个寒颤。

拖车里静悄悄的。凯利听见电子计数器在嘀嗒嘀嗒走着,地板下面的水泵发出低沉的突突声。拖车外,风吹拂着高草,发出飒飒的声响,凯利突然感觉到,在这座岛上她是如此孤单,与世隔绝。

“阿比,”她说,“我们下面干什么呢?”

阿比没有答话。

他冲进了洗手间。

“我早就知道,”马尔科姆盯着仪表板上的监视器说,“我早就知道会出这种事。他们想去偷蛋。看哪——霸王龙在离开!两只一起离开!”他按下对讲机的按钮,“阿比,凯利,你们在吗?”

“我们不能说话。”凯利说道。

探险者继续驶下山坡,驶向霸王龙窝所在的区域。索恩面色阴郁地握着方向盘说:“真他妈的一团糟。”

“凯利,你在听吗?我们看不见那下面发生的事情。霸王龙离开窝了吗?凯利,发生什么事情了?”

道奇森拼命地朝吉普车跑,电池组从皮带上颠掉了,他也全然不顾。他看见前方的吉普车中,金面如死灰,正神色紧张地等着他。

道奇森坐到方向盘后,把车发动起来。霸王龙在咆哮。

“巴塞尔顿在哪儿?”金问道。

“没来得及。”道奇森回答说。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他妈的没来得及!”道奇森吼起来,猛地挂上挡。吉普车开动了,颠簸着沿着山坡向上爬。他们听见身后的霸王龙发出低沉的怒吼。

“你他妈的敢!”道奇森说。

金摇下车窗:“也许它只是想要回它的蛋。”

“不,”道奇森大声喊起来,“不!”他把手伸向乘客座,一边开车,一边和金动起手来。小道很窄,上面有一道道探沟。吉普车东倒西歪地向前开去。

突然,其中一头霸王龙从前方的树丛里猛冲到小路中央。它疯狂地咆哮着,矗立在那儿挡住了去路。

“噢,天哪!”道奇森惊叫一声,猛踩刹车。车子在泥泞的路面上令人提心吊胆地滑了一段才停下来。

霸王龙发出低沉的吼声,迈开沉重的步子向他们走来。

“掉头!”金尖叫道,“快掉头!”

但是道奇森并未调转车头。他猛地挂上倒车挡,开始在小道上倒车。他的车速很快,可是路面太狭窄。

“你疯啦!”金嚷道,“你会把我们的命送掉的!”

道奇森一挥手,甩了金一巴掌。“闭上你的臭嘴!”他吼道。他全神贯注地驾着车在弯弯曲曲的小道上倒行。尽管车开得已经快得不能再快了,可是他确信霸王龙比他还要快。这样是不行的。他们坐在一辆蒙着他妈的帆布顶蓬的该死的吉普车中,就要没命了,就要……

“不!”金高喊起来。

在他们身后,道奇森看见了第二只霸王龙,正沿着小路上向他们冲来。再往前看,第一只霸王龙正向他们气势汹汹地逼近。他们遭到了前后夹击。

他惊慌失措地猛打方向盘,车子滑出山路,倒着撞进茂密的灌木丛和树丛之中。他感到剧烈的撞击。接着他感到恶心,车子后部往下一沉。他意识到此刻车后轮已悬空于山崖之外。他拼命加大油门,但后轮只是在空中一个劲地空转。毫无希望。慢慢地,车子朝后陷落,越来越深地陷入茂密的植被之中。他看不出下面是什么。不过他们是在山崖边上。身旁,金正在抽泣。他听见霸王龙在咆哮,而且已经很近了。

道奇森猛地推开车门,纵身跃进植被丛中。在坠落过程中,他撞上一根树干,然后滚下一段丛林陡坡。翻滚中,他突然感到前额一阵剧痛,眼前金星乱冒,随即就感到被黑暗笼罩了。他昏死了过去。

决定

他们坐在探险者车内,把车停在山梁上,从那里可以俯瞰丛林覆盖的东部山谷。车窗全都摇下了。他们静静地听着霸王龙低吼着在灌木丛中横冲直撞的声音。

“它们全都离开了窝。”索恩说道。

“是啊,那些家伙肯定是拿走了什么东西。”马尔科姆叹了一口气说。

他们沉默了片刻,只是侧耳静听。

他们听见轻轻的嗡嗡声,很快埃迪便骑着摩托车过来了。“我想你们也许需要帮手。你们打算下山吗?”

萨拉·哈丁说:“为什么道奇森像那样站在那儿?在食肉动物面前是不能那样的。你被狮子围住了,就要大声喊叫,挥舞手臂,朝它们扔东西,想办法把它们吓跑,不要干站在那儿。”

“他很可能看过那篇错误的研究报告,”马尔科姆摇摇头说,“最近流传着一种理论,说什么霸王龙只能看见运动的东西。有一个叫罗克斯顿的家伙,他对霸王龙的头盖骨进行计算,得出结论说霸王龙的大脑像青蛙的大脑。”

对讲机咔嗒一响。莱文说道:“罗克斯顿是个白痴。他那点解剖学知识连跟他老婆睡觉都不够用。他的论文成了个笑料。”

“什么论文?”索恩问。

对讲机又响了一下。“罗克斯顿认为,”莱文说,“霸王龙具有两栖动物那样的视觉系统。就像青蛙。青蛙看得见运动的东西,却看不见静止的东西。不过,霸王龙一类的食肉动物的视觉系统不可能那样,不可能。因为被捕食动物最通常的防卫手段就是呆立不动。像鹿这样的动物,一察觉到危险,就会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可是不管怎么说,捕食者要能看见猎物才行。霸王龙就能。”

莱文在对讲机上厌恶地哼了一声。“这和格兰特几年前提出的白痴理论如出一辙。他说一场急风暴雨都能把霸王龙弄得晕头转向,因为它不适应潮湿的气候。这也非常荒谬。白垩纪并不特别干燥。而且不管怎么说,霸王龙也是北美洲的动物——仅在美国和加拿大有过发现。它们生活在落基山脉以东那片濒临内陆海的广阔地带,那里的丘陵地带常有雷暴雨。可以肯定地说,霸王龙经历了许多风雨天气,经过进化已能够适应这样的天气。”

“那么有没有什么原因导致霸王龙不攻击某个人呢?”马尔科姆问道。

“有啊,当然有。最明显的就是……”莱文说。

“是什么?”

“假如它不饿。假如它刚刚吃掉一只动物。任何比山羊大的动物都能使它在几个小时内感到不饿。不,不。霸王龙看得很清楚,无论猎物是运动的还是静止的。”

他们听见从下方的山谷中传来咆哮声。北面大约半英里处,灌木丛中一阵猛烈的**。又一阵吼叫。两只霸王龙仿佛是在一呼一应。

萨拉·哈丁说道:“我们带了什么家伙?”

索恩说:“三支林德斯特拉特式步枪。装满了子弹。”

“好吧,”她说,“咱们走吧。”

对讲机噼啪作响。“我不在那儿,”莱文在对讲机上说,“不过我建议你们静观待变。”

“静观个鬼,”马尔科姆说,“萨拉是对的,我们下去看看那边的情况糟到什么程度。”

阿比回到监视器前,用手擦了擦下巴。他的脸色仍有点发青:“现在他们在干什么?”

“马尔科姆博士他们正在往窝那边去。”

“你在开玩笑?”他大惊失色。

“别担心,”凯利说,“萨拉能够应付得了。”

“你想得美。”阿比说道。

他们把探险者停在空地的那一边。埃迪停下摩托车,把它靠在一棵树上,等着其他人从探险者里下来。

萨拉·哈丁闻到了食肉动物窝点所特有的腐肉和粪便的酸臭味。在炎热的下午,这气味令人恶心。苍蝇在没有一丝风的空气中嗡嗡乱飞。哈丁抓起一支步枪搭在肩上。她看了看三个男人。他们呆呆地站在那里,神情紧张,一动不动。马尔科姆脸色煞白,嘴唇周围更白。这使她回想老教授科夫曼到非洲探望她的情景。科夫曼是一位开怀豪饮的海明威式人物,在家里不乏风流韵事,在外面不乏探险传奇,如在苏门答腊对付大猩猩,在马达加斯加与卷尾巴狐猴周旋。她把他带到热带大草原上的一个猎杀场,他却立刻昏厥过去。他的体重超过两百磅,她不得不顶着群狮的围困和咆哮,拽着衣领把他拖了出来。这对她是一个很好的教训。

她欠身凑近三个男人,低声说:“如果你们对这事心存疑惧,那就别去了,在这里等着。我不想为你们担惊受怕。我自己能对付得了。”说完她就迈步走开了。

“你肯定……”

“是的。现在请不要出声。”她径直走向空地。马尔科姆和其他人赶紧跟上。她把棕榈叶拨开,随后走进空地。霸王龙已离去,锥形土堆旁空空的。在右手一侧,她看见一只鞋,破烂的袜子上沾着一块碎肉。这就是巴塞尔顿遗骸的全部了。

从窝内传出一声哀痛的高频尖叫声。哈丁爬上泥堆,马尔科姆跌跌爬爬地紧随其后。她看见两只婴儿霸王龙在喵喵地哀叫,近旁有三枚巨蛋。他们看见周围的泥土中布满了深深的脚印。

“他们拿走了一枚蛋,”马尔科姆说道,“他妈的。”

“你是不希望你这个小小的生态系统受到破坏吧?”

马尔科姆不自然地笑了笑:“是啊。我是这样希望的。”

“太糟糕了。”她说罢快步沿土坑边缘绕过去。她弯下腰看着婴儿霸王龙。

其中有一只在打哆嗦,把毛茸茸的脖子缩进身子里。第二只的行为迥然不同。他们靠近时,它动都不动,伸开四肢侧躺着,呼吸微弱,目光呆滞。

“这一只受了伤。”她说道。

莱文站在高架隐蔽所里。他把耳机压紧耳朵,对着脸颊旁的麦克风说:“我需要你描述一下。”

索恩说:“有两只,长约两英尺,重约四十磅,跟小鹤鸵鸟差不多;眼睛大,口鼻部较短,浅褐色,脖子上有一圈绒毛。”

“唔……即使能,也站不稳。能扑棱几下,还吱吱地尖叫。”

“那它们就是婴儿龙,”莱文说着点点头,“很可能出生才几天,从未出过窝。我看你们得非常小心才是。”

“为什么?”

“幼龙这么小,”莱文说道,“父母是不会离开太久的。”

哈丁进一步靠近受伤的婴儿龙。它依然在喵喵叫,同时很难受地拖着身子,努力朝她爬过来。一条腿弯成了奇怪的角度。

“我想受伤的是左腿。”

埃迪靠近前来,站在她身旁看去:“骨头断了吗?”

“是啊,很可能,不过……”

“嗨!”埃迪起来。那幼龙向前一扑,紧紧咬住他靴子的踝部。他想拽开自己的脚,结果幼龙也被拖动了,因为它依然紧紧咬住不放。

“嗨!放开!”

埃迪提起腿来回甩,可小家伙就是不肯松口。他又拖拽了一会儿,然后打住了。那幼龙躺在那里,呼吸微弱,仍紧咬着他的靴子。

“天哪。”埃迪说。

“攻击性很强的小家伙,是不是啊,”萨拉说道,“一出生就……”

埃迪低头看了看那小小的、刀刃般锋利的上下颚。它们并未咬穿皮革。婴儿龙咬住坚决不放。他用步枪托捅了几下它的头部,毫无效果。它躺在地上,呼吸微弱,大眼睛盯住埃迪慢悠悠地眨动,可就是不松口。

这时,他们听见了父母龙的咆哮声,像是从北面比较远的地方传来。“我们离开这儿吧,”马尔科姆道,“我们已经看见了要看的东西。我们还得弄清道奇森的去向。”

索恩说;“我想我刚才看见沿小道有一道车辙,他们可能朝那边去了。”

“我们最好去看看。”

他们回头向汽车走去。

“等一等,”埃迪说着,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我该拿这幼龙怎么办?”

“开枪。”马尔科姆回过头说。

“你是说杀了它?”

萨拉说:“埃迪,它已经断了一条腿,怎么样都是会死的。”

“是啊,可……”

索恩喊道:“我们沿小道原路返回,埃迪。如果找不到道奇森,我们就走通向实验室的那条山脊小路,然后下山回拖车。”

“好吧,博士,我马上就跟上你们。”埃迪提起步枪,在手里转动了几下。

“动手吧,”萨拉说着爬上探险者,“因为你总不想等它们的父母回来的时候还在这里吧。”

赌棍的灭亡

沿着兽道行驶的一路上,马尔科姆一直注视着仪表板上的监视器,上面的摄像画面在不断地来回切换。他在寻找道奇森及其同行者。

莱文在对讲机上说:“情况严重到什么程度?”

“他们取走了一枚蛋,”马尔科姆说,“而我们不得不击毙了一只幼龙。”

“正是。”

“坦率地说,我认为问题不大,”莱文说,“只要你能阻止那些人再干蠢事。”

“我们正在寻找他们。”马尔科姆阴郁地说。

“这事是早晚要发生的,伊恩,”哈丁说道,“你知道,我们不能指望在什么都不改变的情况下观察动物。这在科学上是不可能的。”

“当然,当然,”马尔科姆说,“这可是二十世纪最最伟大的科学发现。你研究任何东西,都不可能保持它原封不动。”

自从伽利略以来,科学家们一直认为他们是在客观地观察自然世界。他们的种种行为都反映出这一点,甚至在他们的论文中也不乏“据观察……”之类的话,好像从来没有人观察过似的。三百年间,这种客观性成了科学的标志。科学是客观的,观察者对自己所描述的结果没有施加任何影响。

这种客观性是科学与人文学科或宗教的区别——在那些领域里,观察者有自己完整的观点,而且与观察结果难解难分。

可是进入二十世纪以后,这种区别消失了。科学的客观性不复存在,即便是在最基础的层次上也是如此。今天物理学家们明白,即使你是在测量一个亚原子粒子,也不可能不在总体上对它产生影响。如果你插入仪器来测量粒子的位置,你便改变了它的速度。如果你测量它的速度,你又改变了它的位置。这一基本事实便成为海森伯格的测不准原理:无论你在研究什么,你同时也在改变它。人们终于明白:所有科学家都是一个参与性宇宙中的参与者,这个宇宙不允许任何人仅仅作为旁观者。

“我知道客观性是不可能的,”马尔科姆不耐烦地说,“我关心的不是这个。”

“那你关心的是什么呢?”

“我在关心的是‘赌棍的灭亡’。”马尔科姆两眼盯着监视器说道。

“赌棍的灭亡”是一个众所周知争议很多的统计学现象,对进化及对日常生活都有着重大意义。

“假设你是个赌棍,”他说,“你正在赌掷硬币,每当硬币正面朝上时,你赢一美元。每当硬币反面朝上时,你就输一美元。”

“好吧……”

“时间长了会发生什么情况?”

哈丁耸耸肩膀:“正面朝上和反面朝上的机遇均等,所以你也许赢,也许输,但到头来,你的结果是个零。”

“遗憾的是,结果并不是这样。”马尔科姆说,“如果你赌的时间长了,你就总会输——赌棍总是输得精光。这就是为什么赌场能够一直开下去的原因。问题是,在这段时间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在赌棍最终倾家**产之前的那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

“好吧,”她说,“你说发生了什么?”

“那么你想说明什么问题呢?事情正变得不可收拾?”

“有可能的,就是这个道奇森!”马尔科姆说着皱起眉头看着监视器,“那些王八蛋到底怎么了?”

一阵嗡嗡声,就像远处一只蜜蜂发出的声音。霍华德·金隐隐约约地听见了,他正在慢慢地恢复知觉。他睁开眼睛,看见了汽车的挡风玻璃,还看见玻璃那一边的树木枝干。

嗡嗡声比刚才更响。

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记得他是怎么到这儿的、到底出了什么事。他感到肩部和臀部很疼,前额在阵阵跳痛。他在努力回忆,可是疼痛使他分神,使他无法清醒地思考。他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霸王龙挡在他面前的路上。那是最后一件事,然后是道奇森回头看……

他转动了一下头,忽觉一阵钻心的疼痛从脖子一直放射至脑壳,不禁大叫一声。他痛得直喘,气都接不上来。他闭上眼睛,面部的肌肉在不断抽搐。随后他才慢慢睁开了双眼。

道奇森不在车内,驾驶座的车门大开着,车门的面板上阴影斑驳,钥匙仍插在点火器上。

道奇森不见了。

方向盘上缘有一道血迹,黑箱子放在变速杆旁边。敞开的车门嘎吱一声动了动。

金又听见远处传来的嗡嗡声,仿佛来自一只巨型蜜蜂。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这声音是机械发出的。某种机械装置。

这使他想起了那条渔船。它会在河边等多久?现在到底几点了?他看了看手表。表面已经撞碎,指针定格在一点五十四分。

他又听见了嗡嗡声,声音越来越近。

他挣扎着从座位上撑起来,靠向仪表板。脊椎里像受到电击似的疼痛,很快又消退下去。他深深吸了口气。

我没事,他心想。至少,我人还在。

他看了看阳光照射下敞开的驾驶座车门。太阳依然很高。现在肯定还是下午的什么时候。船什么时候离开?四点钟?五点钟?他再也想不起更多的细节了。但他可以肯定,一旦天快黑了,那些说西班牙语的渔民就不会再逗留。他们将会离开小岛。

霍华德·金希望他们离开的时候他能在船上,这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希望的事情。他皱着眉头撑起身体,忍着剧痛挪到驾驶座中。坐稳以后,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探出身,朝敞开着的车门外望去。

这时,他看见了他。

道奇森仰面朝天,头朝下躺在山坡上。他身体软瘫,四仰八叉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金看不太清,因为山坡上的树木枝叶浓密。不过看上去道奇森好像已经死了。

嗡嗡声突然变得很响,在迅速增强。金朝前一看,透过遮着挡风玻璃的枝叶,看见一辆车开了过去,离他不足十码远,是一辆汽车!

那车开走了。听声音,他心想,那是辆电动车。因此肯定是马尔科姆。

想到岛上还有其他人,霍华德·金受到某种鼓舞。尽管身体疼痛,他却感到有了一股新的力量。他伸出手,转动点火开关上的钥匙。发动机隆隆地启动了。

他挂上挡,缓缓踩下油门。

后轮飞转起来,他推入前轮驱动挡,顿时,吉普车隆隆地向前移动,摇摇晃晃地穿出树木的枝干。很快他就驶上了山路。

现在他记起了这条路。右手方向一直通向霸王龙的窝。马尔科姆的车是朝左边开的。

金向左一拐,沿小路驶去。他在回想如何返回那条河,回到船上去。他依稀记得山顶上有个三岔路口。他会走那条岔道下山,赶快离开这个鬼岛。

这是他的唯一目标。

趁时间还不晚,离开这座岛。

坏消息

探险者开到坡顶后,索恩驶上了山脊路。蜿蜒曲折的小路镶嵌在峭壁的岩面之中。许多路段是一落千丈的悬崖,不过借此他们倒能将全岛一览无余。最后,他们来到一个可以俯视山谷的地方。他们可以看见左侧那个高架隐蔽所,靠他们近一些的是那片空地和两辆拖车,右侧是那个实验室综合建筑,再过去就是工作人员生活区。

“哪儿都看不到道奇森,”马尔科姆闷闷不乐地说道,“他能上哪儿去呢?”

索恩按下对讲机按钮:“阿比!”

“听见了,博士。”

“你看见他们了吗?”

“没有,但是……”他支吾着。

“怎么了?”

“难道你不想现在就回来?太惊人了。”

“什么事儿?”

“是埃迪,”阿比说道,“他刚刚回来。他把小家伙带回来了。”

马尔科姆身体向前一倾:“他干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