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他说:“你依然认为是我杀了她,对不对?”

“我怎么认为有什么重要的?”

“对我很重要。”

我借用德金的台词:“没人花钱雇我思考。”

离第八大道几个门牌号的一家咖啡馆里,我们坐在最后面的卡座。我喝黑咖啡,他的咖啡只比他的肤色稍微浅一点。我点了个英式烤松饼,我觉得我该吃点东西,但我就是提不起胃口去碰它。

他说:“不是我干的。”

“好的。”

“按照你们的说法,我的不在场证明滴水不漏,那天晚上有整整一屋子人能为我的时间作保。我根本没靠近过那家酒店。”

“倒是很方便。”

“这话什么意思?”

“你觉得什么意思就什么意思。”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买凶杀人。”

我耸耸肩。隔着桌子坐在他对面,我感到焦躁不安,但更强烈的感觉是疲惫。我不害怕他。

“也许我可以,但我并没有。”

“随你怎么说。”

“真该死,”他说,喝了几口咖啡,“她对你来说其实比起那天晚上你说的更重要,对吧?”

“不对。”

“只是朋友的朋友?”

“没错。”

他看着我,他的视线像一束过于明亮的灯光,照着我的眼睛。“你和她上床了,”他说,我没来得及回答,“是的,你就是和她上床了。否则她还能怎么表达谢意?这个女人只会说这一种语言。斯卡德,希望你得到的报答不只是睡了一觉,希望她没有用皮肉付清全部费用。”

“我的费用是我的事情,”我说,“无论我和她之间发生了什么,都是我自己的事情。”

他点点头:“我只是想搞清楚你的来路,没别的意思。”

“我没有任何来路,也没有任何去处。我接了一个活儿,我结清了全部费用。委托人死了,事情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对我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你说你和她的死没关系,也许是真的,也许不是。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实际上我根本不在乎。那是你和警察之间的事情,我不是警察。”

“你曾经是。”

“但现在不是了。我不是警察,不是受害者的兄弟,也不是手持火焰利剑的复仇天使。你觉得谁杀死了金·达吉南对我来说很重要?你觉得我他妈在乎?”

“是的。”

我望着他。

他说:“对,我认为这对你来说很重要。我认为你在乎是谁杀了她,所以我才会来这儿。”他微微一笑。“你看,”他说,“马修·斯卡德先生,我想雇用你。我要你找到杀死她的凶手。”

我花了一点时间才相信他是认真的,然后我尽我所能地说服他放弃这个念头。我告诉他,假如存在任何线索能引向杀死金的凶手,那么最有可能发现线索并追查下去的就是警方。他们有权威、人力、人才、关系和必要的技能。以上这些我全都没有。

“你忘记了一点。”他说。

“什么?”

“他们不会去查。在他们看来,他们已经知道了凶手是谁。他们找不到证据,因此无能为力,但那只是他们不去认真调查的借口。他们会说:‘唉,我们知道是钱斯杀了她,但我们无法证明,所以咱们还是去查其他案子吧。’老天在上,他们有不计其数的其他案子需要查。就算他们认真查案,也只会想方设法把罪责栽在我的头上。他们甚至懒得思考还有没有其他人有理由想杀死她。”

“比方说谁?”

“那就是你要去查清楚的了。”

“为什么?”

“钱,”他说,再次微笑,“我不会要你免费做事的。我财源滚滚,全是现金。我可以付你一大笔钱。”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为什么要我查这个案子?假如我真有机会找到凶手,你有什么理由要揭穿他?肯定不是为了帮你脱罪,因为你根本没有罪责。警察现在没法拿你立案,以后恐怕也找不到理由。就算案子变成一起未结悬案,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的视线平静而坚定。“也许我很在乎我的名声。”他提出。

“怎么可能?在我看来,你的名声得到了提升才对。你杀了她并且全身而退的消息传到街上,下一个想从你手下退出的姑娘就会好好斟酌一下了。就算你和她的死真的毫无关系,我也不觉得你会有什么理由拒绝这份荣誉。”

他用食指弹了几下咖啡杯。他说:“有人杀了我手下的女人。没人能做了这种事还全身而退。”

“她被杀时已经不是你的人了。”

“谁知道呢?你知道,她知道,我知道。我其他的姑娘知道吗?酒吧里和街头的人们知道吗?他们现在知道吗?在全世界看来,现在的情况就是我死了一个姑娘,而凶手居然全身而退。”

“你的名声因此受损了?”

“肯定对我的名声没好处。还有其他的原因。我那些姑娘很害怕,金被杀了,凶手逍遥法外,要是他再犯案怎么办?”

“杀死另一个妓女?”

“杀死我的另一个人,”他心平气和地说,“斯卡德,凶手是一把上膛的枪,我不知道他指着谁。也许杀死金是某些人在难为我,也许他下一个目标就是我的另一个姑娘。有一点我很确定,我的生意已经受到了影响。我叫我的姑娘们别去旅馆会嫖客,这是最起码的,也不要接感觉不对劲的新客,但这就等于叫她们别接电话。”

侍者拿着咖啡壶晃过来,倒满我们的杯子。我还没碰那个英式松饼,融化的奶油开始凝结。我叫侍者把松饼撤下去。钱斯往咖啡里加牛奶。我想起金坐在我对面的情形,她往咖啡里猛加稀奶油和糖。

我说:“钱斯,为什么找我?”

“我说过了,警察不会认真调查。想让一个人尽心尽力做事,他就必须能从这里面挣钱。”

“还有其他私家侦探,你可以雇一整个事务所,让他们二十四小时连轴转。”

“我一向不喜欢团体运动,更爱看一个人单打独斗。再说了,你有你的优势,你认识被杀的女人。”

“我看不出我的优势从何而来。”

“另外,我了解你。”

“因为你见过我一次?”

“另外,我喜欢你的风格。这是个加分项。”

“是吗?你对我的了解仅限于我知道该怎么看拳击比赛,这恐怕算不上什么了解。”

“多少算是了解。然而我知道的不止这些。我知道你如何自处。另外,你知道的,我打听过你。很多人认识你,大部分人为你说好话。”

我沉吟了一两分钟,然后开口道:“杀死她的有可能是个变态狂,他把现场弄成那样,也许这就是事实。”

“星期五我得知她想从我手下退出,星期六我告诉她没问题,星期天某个疯子从印第安纳州飞来,把她剁成肉酱,纯粹是出于巧合。你是这么看的?”

“巧合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我说,“但是,不,我不认为这是出于巧合。”天哪,我觉得累极了。我说:“我不怎么想接这个案子。”

“为什么?”

我心想,因为我什么都不想做。我想找个黑暗的角落坐下,把整个世界关在门外。妈的,我想喝一杯。

“钱你总是需要的吧。”他说。

这话倒是没说错。我上一笔挣到的钱撑不了多久,儿子米基需要钱戴牙箍,接下来还少不了其他开销。

我说:“让我考虑一下。”

“好的。”

“这会儿我没法集中精神,我需要一点时间梳理头绪。”

“多少时间?”

几个月,我心想:“给我几个小时。我今晚打给你。能给我一个直接联系你的号码吗,还是我必须打给你的应答服务?”

“你说个时间,”他说,“我来你的旅馆门口找你。”

“你用不着这么做。”

“电话上拒绝人太容易了,我觉得还是面对面谈比较好。另外,假如你答应下来,咱们还要接着谈呢。再说了,你会想要收点预付金的。”

我耸耸肩。

“说个时间吧。”

“十点?”

“你的旅馆门口。”

“行啊,”我说,“要是必须现在就回答,那我肯定会拒绝。”

“还好你要到十点才会做决定。”

他付了咖啡钱,我没和他争。

我回到旅馆,上楼进房间。我想静下来思考,但做不到。我似乎根本没法坐着不动。我一次又一次从**换到椅子上,然后又回到**,思考我为什么没有当场拒绝他。现在我必须痛苦地煎熬几个小时,到十点钟再下定决心拒绝他的所有请求。

我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就穿戴好了大衣和帽子,下楼拐过路口走向阿姆斯特朗酒馆。我走进店门,不知道自己会点什么。我走到吧台前,比利看见我就开始摇头。他说:“马特,我不能卖酒给你。我抱歉极了。”

我感觉到脸开始涨红。我很尴尬,我很愤怒。我说:“你什么意思?我看上去像是喝醉了吗?”

“不像。”

“那你凭什么不肯招待我?”

他避开我的视线。“规矩不是我定的,”他说,“我没说店里不欢迎你。咖啡、可乐、吃饭都行,妈的,你是我们重视的老顾客,但他不允许我卖酒给你。”

“谁不允许?”

“老板。那天晚上你在这儿——”

唉,天哪。我说:“比利,非常抱歉。实话实说,我有两个晚上过得很糟糕。我都不知道我来过这儿。”

“没关系,别往心里去。”

老天在上,我想找个地洞躲起来:“场面很难看吗,比利?我惹麻烦了吗?”

“唉,妈的,”他说,“你喝醉了,明白吧?没什么稀奇的。我有过一个爱尔兰女房东,有时候晚上我喝醉了回去,第二天我找她道歉,她会说:‘老天啊,孩子,连主教也会有这种时候。’马特,你没惹任何麻烦。”

“那么——”

“听我说,”他凑近我说,“我只是在传话。老板告诉我的,那家伙想喝死自己,我拦不住他,他想来店里坐坐,我欢迎他,但我绝对不会卖酒给他。马特,这话不是我说的。我只是个传话的。”

“我明白了。”

“要是我说了算——”

“再说我本来也不想喝酒,”我说,“我是来喝咖啡的。”

“这样的话——”

“这样的话就去他妈的吧,”我说,“这样的话我觉得我其实就是想喝一杯,找个愿意卖酒给我的人好像也没那么难。”

“马特,话不是这么说的。”

“你别教我怎么说话,”我说,“少他妈跟我来这套。”

我感觉到的愤怒有某种净化和满足的作用。我跺着脚走出餐馆,怒火烧得足有三丈高,我站在人行道上,思考该去哪儿喝一杯。

然后我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转过身,一个穿陆军夹克衫的男人朝我微笑。刚开始我没认出他来。他说很高兴见到我,问我情况如何,这时我当然知道了他是谁。

我说:“哦,嗨,吉姆。还行吧,也许还行。”

“去参加活动吗?我陪你去。”

“哦,”我说,“天哪,今晚我恐怕去不了了,我要去见一个人。”

他只是微笑。我脑袋里咔嗒一声,问他是不是姓法布尔。

“没错。”他说。

“你打电话到旅馆找我。”

“只是想问候一声,没什么要紧事。”

“我没把名字和人联系在一起,否则早就打给你了。”

“嗯。马特,你确定你不想一起去参加活动吗?”

“我也想去。唉,妈的。”

他默默等待。

“吉姆,我惹了点小麻烦。”

“并不稀奇,你知道的。”

我没法抬起眼睛看他。我说:“我又开始喝酒了。我坚持了——我说不清——七八天吧。然后又开始了,刚开始还挺好,你明白的,能控制住,然后一天晚上,我喝出事了。”

“你拿起第一杯的时候就已经出事了。”

“我说不清,也许吧。”

“所以我才打电话给你,”他温和地说,“我觉得你也许需要一点帮助。”

“你知道?”

“嗯,星期一晚上你来参加活动时看上去晕乎乎的。”

“我去参加活动了?”

“你不记得了,对吧?我就感觉你喝断片儿了。”

“唉,天哪。”

“发生什么了?”

“我喝醉了去参加活动?我醉醺醺地去参加戒酒会的活动?”

他大笑:“你说得好像犯了死罪似的。你觉得全世界只有你做过这种事?”

我想死。“但太可怕了。”我说。

“有什么可怕的?”

“我再也不能去了,我不能再走进那个房间了。”

“你为自己感到羞耻,对吧?”

“当然了。”

他点点头:“我总为自己喝断片儿而感到羞耻。我不想了解具体情况,害怕自己会做出可怕的事情。说到这个,你的表现没那么差劲。你没有惹麻烦,你没有乱插嘴,你弄洒了一杯咖啡——”

“唉,天哪。”

“但没洒在别人身上。你只是喝醉了,仅此而已。为了避免你胡思乱想,我可以告诉你,你看上去并不像喝得很开心。事实上,你看上去惨兮兮的。”

我鼓起勇气说:“最后我进了医院。”

“这么快就出来了?”

“今天下午我主动要求出院的。我倒地抽搐,被别人送进医院。”

“倒地抽搐当然会进医院。”

我们默默地走了一小会儿。我说:“我没法待到活动结束,我约了个人十点钟见面。”

“那也可以参加大半场了。”

“应该是的。”

我觉得所有人都在盯着我。有些人和我打招呼,我好像在他们的问候中读到了言外之意。其他人没有理会我,我认为他们存心躲着我,因为我喝醉酒冒犯了他们。我羞愧得无地自容,恨不得能跳出自己的皮囊。

别人见证的时候,我没法待在座位上。我一次又一次地走向咖啡壶。我敢肯定我频繁倒咖啡引来了别人的不满,但我无法抵抗它对我的吸引力。

我的意识总是自己溜号。讲话的人是布鲁克林的一名消防员,他在说一个非常生动的故事,但我无法集中精神听他说。他说他那个消防队里的每一个人都曾严重酗酒,不那样喝酒的人都被调走了。“队长酒精成瘾,因此他希望身边全都是酒鬼,”他解释道,“他经常说:‘给我足够多的酒鬼消防员,我能扑灭任何一起火灾。’他说得对。哥们儿,我们什么都能做到,哪儿都敢冲进去,什么危险都他妈敢冒。因为我们喝得烂醉,根本没法判断。”

真是一个该死的谜。我控制自己的饮酒,明明控制得很好,怎么就忽然失灵了呢?

中间休息时,我放了一块钱在篮子里,走向咖啡壶去再倒一杯咖啡。这次我总算强迫自己吃了一块燕麦曲奇。我回到座位上,讨论环节开始。

我一次又一次地走神,但似乎并不重要。我尽量听他们说,尽可能坐着不动。十点差一刻,我起身悄悄离开,尽可能不引人注意。我觉得房间里的每双眼睛都盯着我,我想向他们保证,我不是去喝酒,而是要去见人,有正经事要谈。

后来我忽然想到,我大可以待到结束再走的。从圣保罗教堂走到我住的旅馆只要五分钟,钱斯肯定会等我。

也许我只是想找个借口,在轮到我发言之前溜掉。

十点整,我站在旅馆大堂里。我看见他的车靠边停着,我出门穿过人行道,来到路边。我打开车门,坐进去,关上车门。

他望着我。

“那个活儿还在吗?”

他点点头:“只要你肯接。”

“我接了。”

他又点点头,启动换挡,驶离路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