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重生 1

稻穗在盛夏的阳光照耀下,闪着绿油油的光芒。桧山对着这片耀眼而连绵不绝的田园风景眨了眨眼睛。高崎线的下行电车空****的,车厢内冷气太强,有点冷。

昨晚桧山离开澄子家回到公寓之后,重新细看了在《少年法》修正后所阅览和誊写的关于少年们的记录。桧山所知道的,就只有记载了犯罪动机和事件经过的犯罪事实记录,以及少年们与法定代理人的姓名、住址、判决结果及其理由。至于家庭法院调查官所做的社会记录,还有少年鉴别所的测验员对于少年的个性、成长过程、家庭环境等所做的记录,因为事关隐私,拒绝公开。

犯罪事实的记录几乎都是桧山从报纸杂志上得知的内容,没有新的事实。只不过,少年们的处境有所差异。少年A,即八木将彦,送交至某国立机构,那是以男孩为对象的教养机构中,唯一一所会限制行动自由的强制性安置设施。少年B,即泽村和也,送到位于埼玉县的儿童教养机构。少年C,丸山纯,则受到保护管束处分。虽然犯的是同样的罪,处分却有所差异,多半是因为八木过去曾因窃盗和恐吓受过保护辅导,所以判断他的犯罪倾向比其他两人更严重。

是八木教唆其他两人犯下那起事件的吗?少年们在犯案之前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三人的个性与人际关系又是如何?这些关键问题桧山完全不得而知,甚至无法想象造成少年们犯案的真正原因。

到达深谷车站,从冷气车厢一来到月台,盛夏的艳阳便毫不留情地落下来。今天埼玉的气温超过三十五度。真是绝佳的游泳日。看到车站前清凉的喷水池,桧山想起告诉爱实无法去游泳时,她那张哭泣的脸。

前往青草绿幼儿园的路上,爱实一句话都不跟他说。到了幼儿园后,爱实头也不回,鼓着脸颊气呼呼地消失在园里。

美雪听到桧山的说明而了解了原因,她皱起眉头。桧山头一次看到美雪这种表情。

“你知道爱实最想要什么玩具吗?”

桧山边辩解边问美雪。

“她说想要小桃子的过家家玩具套装。但玩具是补偿不了的。”

美雪皱着眉说。

我知道──桧山把这句自己再清楚不过的话吞了下去。

从美雪的态度,桧山感觉得出她除了因为自己不遵守对女儿的承诺而感到气愤,还有更深的困惑。他知道美雪在担心自己,她一定是担心他去管闲事,结果惹祸上身;自己不惹祸就已经遭到警方怀疑了,更何况桧山也知道在逮到凶手之前,自己应该要安分一点才对。

桧山在车站前的交通环岛,摊开地图。收容泽村和也的县立若规学园位于埼玉县深谷市,距离高崎线深谷站约三公里。他看了车站前的站牌,寻找前往若规学园的公交车。要搭的公交车正好靠站,他像是要逃离灼热的柏油路般连忙上了车。

好像有什么在催促他。桧山连自己正要做的事究竟有什么意义都不知道,只是觉得坐立难安。就算去了若规学园,也不见得问得到泽村的事;对方极有可能以少年的隐私为由,让他吃闭门羹;机构里的人也可能会毫不掩饰他们对有杀害泽村嫌疑的桧山的厌恶。他不惜让爱实伤心失望也要了解泽村的生活,这么做究竟有多大意义?明明爱实的事应该比任何事更优先才是啊。

从车站行驶了大约十分钟,公交车到了若规学园前站。

桧山下了车,看好地图,从大马路转入小巷。走了一阵子,便听到机器的震动声与蝉鸣形成的二重奏。他走在迷宫般的小路上,边走边环视四周,四周盖满了老房子、市区工厂,还有物流仓库,只觉有一种奇异的压迫感包围着他。走进这条小路后,体感温度想必上升了三度之多。桧山擦掉额头上冒出的汗水,继续探访。

机器的震动声逐渐远去,只剩下蝉鸣独奏时,新的声音传进耳里。是管乐演奏的声音。虽然有点走调,但《雪绒花》的旋律远远传来,视野中出现了一片绿色的墙。

桧山往两边看去,不怎么高的铁丝网围住宽广的占地,铁丝网上草木攀爬,里面高大的常绿树枝繁叶茂。桧山隔着铁丝网窥看内部,那里犹如广大的森林公园或杂木林,为宁静所包围,有别于一路之隔的喧嚣,流动着完全不同的空气与时间。

没错,这里就是泽村待过的若规学园。

桧山看着草木攀爬的低矮铁丝网,为实情与自己想象相去太远而惊讶。因为是收容犯罪少年的机构,他在心中擅自描绘着牢固水泥墙圈起的荒凉景象。

当少年们的保护处分裁定时,桧山查过“安置辅导机构”这个陌生的设施。因为他想知道夺走祥子性命的少年即将被送进什么样的机构,度过什么样的赎罪生活。

安置辅导机构主要收容行为不端或是有这种可能的儿童,以及因家庭环境等因素必须接受生活指导的儿童,是在丰富的自然环境中促进儿童自立的儿童福利设施。日本以前称为“教养院”,后随着《儿童福祉法》的修订而改名;桧山也对“教养院”这个名称有印象。

传统上以宿舍夫妻制为中心,即由夫妻档职员在具有家庭气氛的宿舍中和孩童们二十四小时生活在一起的形态。最近采用职员轮班制的机构增加,宿舍的大小也趋多样化,有大舍、中舍、小舍之分。机构中有一般学校的课程,也有社团活动,而劳动指导由于最适于培养儿童的道德感,因此也加入了农事劳作与木工等。

桧山想先找到正门,便沿着铁丝网走,不时可以窥见铁丝网内的情形,里面有菜园,种有番茄和小黄瓜,穿着运动服的孩子们正在耕作。

从树木的缝隙中可见好几幢两层楼的建筑,窗外挂着洗好的衣物。《雪绒花》的音乐声越来越清楚。桧山看到一幢特别大的建筑物,大概是体育馆吧,可以听到孩子们的欢呼声。

那愉悦的声音不断刺激桧山的神经。这种感觉并不是针对这里的孩子们,但是泽村和也曾经待在这所学园,那个夺走祥子性命的少年曾经待过这里。

这不是对犯罪者应有的处罚!确定少年们将接受保护处分时,出现在桧山心中的愤怒再度觉醒。

和职员共同生活、读书、参加社团活动、种植农作物、在学园里过着快活的日子。过了这种生活就误以为已经弥补了自己所犯的罪,然后心安理得地回到社会吗?

从树篱间隙中隐约可见操场,穿着体育服的孩子们正在打棒球。在操场后面的两层楼建筑应该就是校舍吧。

走进校门,校门旁的花坛里向日葵正绽放着。桧山看着左手边宽阔的操场,走向校舍。

打棒球的孩子们脸上表情显得自由自在,个个都不像有什么问题的孩子,和桧山下班时看到的正要去补习的孩子们相比,更加充满了孩童应有的活力。

一颗棒球滚到脚边。桧山拾起棒球,扔回给追过来的少年。接住球的少年朝气十足地说声“谢谢”,又回到团队中。

桧山和一个正投球给孩子们、看似老师的年轻男子对上眼。年轻人朝桧山走来。

“你好。”年轻人微黑的肌肤滴着汗水,招呼桧山,“请问有什么事吗?”他亲切地问。

令人心生好感的笑容,桧山联想到会让孩子们当成大哥哥敬爱的体育老师。

看桧山一时之间答不上来,他便客气地说:“不好意思,这里禁止外部人士进入。”

“我想请教一下,关于以前曾经待过这个学园的泽村和也同学的事。”

听了桧山的话,年轻人的脸色变了。

“是媒体的人吗?”刚才的笑容顿时消失,他提防似的看着桧山的脸。

“不,我姓桧山。”

年轻人一听到这个姓氏,表情就僵了。

桧山看到他的表情,猜想这几天这个名字大概传遍了整个学园。

慌张的年轻人似乎无法自行判断是否该盘问桧山,或者赶走他,便先将他带到校舍里的会客室。

在会客室等了一会儿,一位年长的女性随同刚才的年轻人出现。

“我是这所学园的校长,我姓樱井。”

略发福的女园长以平和的语气做完自我介绍,便与年轻人一起在桧山对面坐下。

樱井园长请桧山喝茶,然后开口:“听说您想谈泽村同学的事?”

“是的。很抱歉,突然来访。”

桧山已做好心理准备面对不由分说的拒绝与严厉质问,因此樱井温和的态度让他松了一口气。

“您想了解泽村同学哪方面的事情?”

“我想您也知道,他杀死了我妻子。”

桧山直截了当的话语让樱井脸上出现困惑的表情,她朝身旁的男子看了一眼。或许是为自己让“异物”进入学园感到内疚,年轻人低下了头。

“他并没有被判处刑罚,而是被送到这所学园。我想知道他在这所学园里每天过着什么日子、都在想些什么,所以虽然明知失礼,但还是来了。”

“我明白桧山先生的心情,但我们不方便谈论学生隐私。很多进入这所学园的学生各自都背负着复杂的背景,要指导这样的孩子,学生和职员之间紧密的信赖感是很重要的。如果我们擅自对外部人士谈论学生的隐私,恐怕会破坏我们与学生之间的信赖感。”

桧山从樱井园长平静的语气中,感觉到一道坚固的墙。他有些失望。

“虽然您说是隐私,但让人知道他在这里的生活难道会产生什么弊端吗?”

桧山试图寻找突破点。

面对桧山的问题,樱井园长似乎有些词穷,陷入沉默。她看着桧山,似乎在思考什么。

“我有个女儿。”桧山不管她,继续说下去,“女儿五个月大时,眼睁睁看着母亲死去,所幸她当时还是婴儿,没有当时的记忆。女儿今年已经四岁了,还不到能了解自己和母亲所遭遇惨案的年纪。我告诉她母亲变成天上的星星了,现在她还能够接受,但是她迟早会知道自己和母亲身上发生过什么事,也会有不得不面对命案的那一天。但就算到了那个时候,她对于夺走母亲性命的加害者却还是什么都不知道,我身为父亲,也无法告诉她任何事,因为我对他们同样一无所知。”

“真是一起不幸的事件……”樱井园长可能是忧心爱实的将来,叹了一口气,“您认为令爱将来会想了解命案吗?想了解夺走自己母亲性命的加害者?”

“我不知道。”桧山叹了一口气,“只是,我认为她有知道的权利。他们怀着什么样的赎罪心情活着?我认为死者家属理所当然地会想了解这些。这不但是理所当然的,也是重要而迫切的。”

这理所当然又迫切的心情,却为了保护少年和他们的未来,总是被逼到角落。被害者家属的心一辈子都得这样悬着,永远得怀抱着无处可发泄的怒气。他不希望让爱实变成这样。

“泽村和也已经不在人世了。”

樱井园长和年轻人的表情同时暗了下来。一定是再次真切感受到几天前发生的泽村命案吧。

“老实说,至今我仍然痛恨他。我永远也听不到他谢罪的话,也看不到他重新做人的样子了。再这样下去,也许我和我女儿一辈子都必须活在无法原谅他的憎恨中。”

樱井园长以怜悯的表情看着桧山。是同情这个失去妻子的男人,还是可怜一个至死都痛恨已死之人的人呢?樱井园长心中似乎正在犹豫。

樱井园长看向年轻人说:“伊藤,请你叫铃木夫妇过来。”

伊藤先生脸上闪过困惑的表情,但仍然应了声“是”,离开了会客室。

在铃木夫妇来到之前,樱井园长对桧山说明了这所学园的制度。若规学园采用小宿舍夫妇制,全部共有七幢宿舍,泽村在铃木夫妻的宿舍中生活了两年。铃木夫妻在这所学园工作将近二十年,一直与孩子们共同生活,为孩子们的自立尽心尽力。

少年安置辅导机构本来就不是监狱那样为赎罪而设的机构,也不像少年院[1]那样属于矫正机构,而完全是以孩子的自立为目的的福祉机构。

依照日本现行的《少年法》,未成年人就算犯下杀人的重大案件,若未满十四岁,也不会送到少年院。只要未满十四岁,无论罪行多么重大,都必须进入安置辅导机构。若规学园也是第一次收容像泽村这样涉及杀人命案的少年,因此一开始觉得相当不知所措。

“打扰了。”铃木夫妇静静地进来,桧山转过头看着他们。一对五十岁开外的中年夫妻,以参加丧礼般沉痛的神情低着头。

“宿舍长,这位是桧山先生。”

即使樱井园长做了介绍,这位被称为宿舍长的五十岁左右的男子仍不肯看桧山一眼。室内的气氛很沉重。

“我是宿舍妈妈铃木。”

宿舍长的妻子仿佛不敌沉重的气压般,低头行了一礼。

“您说有话要谈,是什么事?”宿舍长以充满敌意的眼光俯视桧山。

“来,你们两位也坐吧。”樱井园长打圆场,“桧山先生说,他想请教泽村同学的情况。”

“现在知道又怎么样?”宿舍长怒道,“和也死了,这下你满意了吧!”

“铃木先生,不要激动。”

即使如此,铃木宿舍长的怒气仍无可遏制。

“你不是在电视上说过,想杀了和也他们吗?你知道这句话伤和也多深,对他的重生造成多大的阻碍吗?”

“铃木先生!”樱井园长警告,“桧山先生也失去了妻子。桧山先生就是因为想原谅他,才特地前来的。”

仿佛硬是在情感的出口盖上盖子,宿舍长不说话了。即使如此,激动的情绪想必仍翻腾不已,只见他坐在沙发上烦躁地晃动身体。

在学园里一同生活了两年,对铃木夫妻而言,泽村一定是犹如儿子般的存在,如今他却残忍地遭到杀害。桧山稍微能体会铃木夫妻的心情。

“您想知道什么事呢?”宿舍妈妈问桧山。

“关于那起事件,他有说过什么吗?”

“老实说,我们几乎没有谈过那件案子。应该说,我们职员尽可能避免这个话题。”宿舍妈妈静静回答。

“这样啊。”

“桧山先生大概觉得不满。当然,在日常生活中做了不该做的事,我们会纠正,也会要他反省。总而言之,我们努力在日常生活中指导、改善孩子们的品行,好让他们能改正偏差行为、努力自立。可是关于那起事件……”说到这里,宿舍妈妈迟疑了一下,“要一个精神尚未成熟的儿童认清自己犯下多重的罪,我们担心他会承受不了罪行的重担而陷入恐慌。”

“他是个什么样的少年?”

“刚入园的时候,觉得他全身的神经都像刺猬一样竖起来,是个令人无法接近的孩子。我想,他犯下了那样的案子,可能已经自暴自弃了吧。其他的孩子当然不知道泽村犯下的案件,但他也许有些被害妄想,觉得身边的人都对他怀有恶意。在这里的生活持续一阵子之后──泽村本来就很会打棒球,尤其在进了棒球社之后──渐渐和其他孩子打成一片,开朗得和最初进来的时候完全不同,这一定就是他原本的样子。他在学园里从来没有惹过麻烦,甚至在学园里的孩子之中,也是一个很懂事、很诚实善良的孩子。所以,他为什么会犯下那样的案件,我们至今仍然不敢相信。”

“在事件发生之前呢?”

“我知道他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一度因顺手牵羊被抓,后来他父母到店里去道歉。其他好像没有特别明显的偏差行为。”

“家庭环境呢?”

“没有问题。学园的孩子们有七成左右并没有同时和亲生父母生活在一起。有些只有母亲或父亲,或者有父母再婚的,也有父母失踪的。家庭环境对孩子真的很重要。”

听了宿舍妈妈的话,桧山的脑海中忽然想到爱实,爱实也是只有父亲的单亲孩子。桧山自认已将自己所有的爱都给了爱实,但即使如此,爱实的心中是否也会像哪里少了一块的拼图那样,感觉到无法填补的空虚寂寞?

看到桧山的表情,宿舍妈妈好像忽然了解什么似的,以“当然,这并不是导致偏差行为的直接原因”作结,闭上嘴巴。

“请别在意。他的家庭环境很好吧?”

“是的,他的家人经常来学园看他。一开始他好像很排斥见父母,不过应该是双亲花了不少时间解开他的心结吧。他有个小他很多岁的妹妹,他很疼那个妹妹。”

桧山的心情变得很复杂。泽村和也如此坦诚地面对自己的家人,但他自己,还有他的家人,却不曾来为祥子上一炷香。他们就连挪用一小部分修补家人感情的时间来为被害者做些什么也不愿意吗?

“您知道他离开这里之后,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吗?”

桧山按捺着愤慨的心情问。

“他念高中夜校,白天在附近的印刷厂上班。第一次领到薪水的时候,还为这里的孩子买了好多零食,来跟我们报告。”

“最近他回来过吗?”

“没有,大概有一年没来了。我想一定是学校和工作太忙了。”

“最近有没有和坏朋友来往?”

“我想没有。”

“有没有可能做了什么招人怨恨的事?”

宿舍妈妈原本流畅地谈论泽村,此刻沉默了,看着宿舍长。

“他真的重新做人了吗?”桧山的语气变得像是质问。

或许桧山的问题引起了他们内心的不安,铃木夫妻对望了好一会儿。

“您认为他真的重新做人了吗?”

桧山看着铃木夫妻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虽然感到自我厌恶,还是又问了一次。

“和也已经重生了。”一直保持沉默的宿舍长开口道。

桧山的视线转向宿舍长,宿舍长也直勾勾地盯着桧山,但桧山觉得那并不是百分之百确信的眼神。

“您为什么能说得如此肯定?”

“我相信和也。”宿舍长毅然决然地说。

桧山心想:这根本不算回答。只不过,宿舍长的话有着无法以道理衡量的分量。奉献自己近二十年的人生,就是为了让孩子们能改过自新,对这样的人而言,信任,应该已成为比什么都重要的信念。

桧山对于协助少年改过自新的人们怀着敬佩。即使如此,横亘在对孩子倾注爱以促使他们重生的人,与被这个孩子夺走心爱之人的被害者之间的鸿沟,似乎难以填补。

宿舍长看看宿舍妈妈。

“你还记得理惠吗?”

桧山不知他们在说什么,于是看着宿舍妈妈。

“理惠是泽村在宿舍当爸爸的时候来到学园的女孩。她当时才念小学六年级,可是不断离家出走、深夜不归,儿童咨询所担心她将来容易走上犯罪之路,于是送来这里。”

“‘爸爸’是指?”

“是这所学园为孩子们导入的亲子制度。学生之间,先来的老生当新生的爸爸或妈妈,指导他们有关宿舍生活和学园里的规定。目的是希望孩子们通过当父母的经验,学习‘教导别人’这件事的困难之处,进而对自己建立自信。泽村在离开之前当了一年的爸爸。泽村本来不想当,但是让他在宿舍里当爸爸,代表着我们对他的信赖。就在这个时候,理惠进了我们宿舍。”

宿舍妈妈好像想起什么,露出苦笑。

“大概是无法信任大人,理惠很叛逆,也有很多问题行为,我们处理起来也十分棘手。我想泽村对理惠也多少感到生气,一开始一定会想:为什么偏偏在自己当爸爸的时候来了一个这么麻烦的?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理惠谈起自己的家庭,她的母亲在她婴儿时期就过世了,从此与父亲两人相依为命。理惠说她父亲每天都因为工作而晚归,让她每天都觉得很寂寞。理惠是不经意说起这些的,可是泽村听了她的话之后突然哭出来。他哭个不停,一直趴在餐桌上抽抽搭搭地哭。理惠和其他孩子都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泽村。”

泽村为什么突然哭泣?仿佛要回答这个疑问般,宿舍妈妈对桧山投以温暖的视线。

“泽村一定是想起桧山先生的千金才哭的。在那之前,他没有具体地提过桧山先生一家人,但我们认为,在他心中,一定怀着无尽的悔恨与罪恶感。从那之后,泽村真的尽心尽力在照顾理惠,他拼命地努力想弥补理惠心中的空缺。”

桧山默默听着宿舍妈妈的话。

泽村的呜咽──

那真的是为了爱实吗?真的是泽村心中悔恨和罪恶感的流露吗?

“改过自新是需要时间的。”宿舍长感慨地说,“就算和也在你面前痛哭流涕地说对不起,难道那就等于反省了吗?这种事情,要挂在嘴上很容易,有很多孩子为了隐瞒自己的过失,什么言不由衷的话都敢说。遗憾的是,这种孩子我们也看过很多。我想真正的反省,是在心中一点一点悄悄萌生的。到头来,我们只能从他们往后的人生去感受。”

桧山听了铃木夫妻的话,静静闭上眼睛。那么,自己再也无法感受到了。他吞下了对泽村的想法和感觉。

“谢谢各位。”

桧山再也找不到想问的话,向铃木夫妻与樱井园长鞠了躬,离开了会客室。

孩子们还在校园里打棒球。伊藤一面给孩子们发号指令,一面打球,视线一和桧山对上,便有些尴尬地微微点了点头。

一个身穿红色运动服的少女正在为校门口的花坛浇水。少女朝向校门走来的桧山轻轻点头,桧山也向她点头,然后穿过校门。他走了一会儿,忽然回头看到把头发束在脑后的少女,正以慈爱的表情看着花朵。

她又有什么样的过去呢?看着少女清透的肌肤,桧山心里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