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晴空万里。

桧山在大宫站转乘京滨东北线。

这样的天气,真想和爱实到游乐园去玩。但是,桧山还有一件事要做。

不过,没关系啦……明天起,他多的是时间。咖啡店因为事件的影响暂停营业。他还有储蓄,不管是游乐园也好,动物园也好,他要让爱实玩个痛快,玩到她大叫求饶。

然而,问爱实想到哪里去,爱实却一直一副提不起劲来的样子。

事情发生后,美雪请了一周的假。她右臂受的伤应该已经好多了,但精神上所受到的冲击想必还没有平复吧。

看着爱实的侧脸,仿佛可以听到她的心声:美雪老师赶快回来,我好想赶快和美雪老师玩,好想看美雪老师的笑容。

不知不觉,美雪已成为能让爱实露出最棒笑容的人。

那是桧山希望永远看到的、爱实最快乐的笑容。

有乘客站着聊天。桧山朝他们看过去,车厢顶上的悬吊式广告映入眼帘。

“少年们策划的恐怖谋杀”几个大字在车厢内晃动。

这个星期,社会大众都在谈论这个话题。媒体公开了恶意利用《刑法》第四十一条的谋杀案全貌,震惊了社会大众。

桧山认识当今最轰动社会的少女A。虽说认识,若问他有多深的认识,他大概也没有太大的把握。

看到爱实的万花筒时,步美受到了什么样的震撼?当她问母亲,祥子是不是来赔过罪,以及母亲告诉她捐款的事时,她又做何感想?当她知道杀害自己父亲的人救了自己一命,而自己却杀了救命恩人的时候,她心里的情感是如何波涛汹涌?而此刻躺在医院病**的她,心里又在想些什么?

桧山往窗外看。

步美今后的人生想必会变得非常辛苦。虽然还未成年,但因为罪行重大,将送交一般刑事法庭审理。她将在一般旁听观众的注目下,聆听法庭如何审判自己所犯的罪。

步美会在那里说些什么吗?她会吐露遭到《少年法》践踏的家属的哀伤吗?她会以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自己也多少受到《少年法》保护的现实?

桧山走出浦和站西口,进了车站前的咖啡店。

店里人很多,但他一下子就找到“维尼”了。贯井在里面的座位朝他挥手。

桧山希望当面见贯井,向他确认自己想了一周的推论。

桧山在贯井对面坐下。

在咖啡店与贯井告别之后,桧山走在连接县政府和地方法院的大马路上。

一直走下去,很快就找到那幢大楼了。相泽光男法律事务所就在这幢新颖脱俗、面对宽敞县府路的建筑物里。桧山踩着大理石地板,走进电梯。

在柜台表明来意后,一名女子便带他到会客室。坐在沙发上等了五分钟左右,相泽秀树现身了,还用一副很忙碌的样子看着手表。

“听说您联络了好几次,真是不好意思。”相泽以恳切有礼的语气低头致意,“今天也没有太多时间……”

“有十五分钟就行了。”

“是吗,那么请说吧。”相泽在桧山对面坐下。

敲门声响起,柜台的女子送咖啡进来。

“请。”相泽招呼他喝咖啡。

桧山没有动手,只是看着相泽。而相泽以难为情的神情看着桧山,又看看钟,心神不定。

“我知道桧山先生想说什么。”相泽开口了。

桧山稍稍倾身向前,想先听听他有什么高论。

“我们对丸山纯的罪行也非常震惊,仁科步美的犯案动机也让我们受到强烈的冲击。只是,我不认为这样就代表《少年法》有缺陷。虽然孩子有时候会辜负我们的期待,但我还是相信孩子是有可塑性的。”

桧山微微点头。

“经过这次的事,我的想法也稍微有所改变。我觉得孩子,不,人是有可塑性的,即使在人生中犯了错,还是有改变的可能性。”

“是吗?”相泽夸张地露出大大的笑容,“您能够理解,真叫人高兴。”

“就像内人一样。”

桧山的话让相泽的笑容僵住了。他小心翼翼地观察桧山的表情。

“泷泽俊夫先生的事件发生时,祥子的辅佐人是您的岳父相泽光男律师吧。当时担任助手的你,应该在少管所和祥子见过很多次面。”

相泽的眼神不安地游移。可能是想转移注意力,他在眼前的咖啡杯里加了砂糖,拿起汤匙搅拌。

桧山先是看着他的动作,接着说: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种事,有告诉你的必要吗?”相泽回答,视线仍然放在咖啡杯上,“而且律师有保密的义务。”

桧山多想嗤之以鼻,但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你以前说过,有些犯下令人痛心事件的孩子,如今已从事了不起的工作,对社会有所贡献,没错吧?”

“是啊。”

“指的是你自己吧?”

搅拌咖啡的右手上那块胎记顿时停住不动。相泽抬起头来,脸上完全失去血色。

“祥子一定是在少管所看到你右手上的胎记,想到眼前这个男人会不会就是杀害小柴悦子的少年A。你初三的时候,接近住在群马县吾妻郡的悦子妹妹,企图猥亵,却因为悦子妹妹哭闹,一时心急便把她勒死,然后还用附近的石头砸烂已经气绝的悦子妹妹的脸。你因为祥子作证遭到逮捕,后来移交少年法庭,进了东京的少年院。你离开少年院后,入了保护司[1]的户籍,改了名字,为重拾失去的那几年潜心用功。多半因为你的刻苦努力,你考进了东京知名大学的法学院,后来通过司法考试,成为律师。”

桧山把他从贯井那里听来的内容连珠炮般说完,叹了一口气。

一切都起于寄给贯井的一封匿名信。那是在《少年法》修正后,贯井和相泽在杂志进行对谈后不久的事。那封只写着“群马县吾妻郡”的匿名信里,指责贯井“你要为罪犯的诡辩推波助澜吗?”贯井不明白这封信的意思,便把信搁置一旁。只不过,信封上的“群马县吾妻郡”这个地名给他留下了印象。

为了准备对谈集,贯井着手调查过去发生的少年事件,注意到其中一起发生于“群马县吾妻郡”的案件,了解了发生日期、加害少年的年龄,以及关键证词是右手胎记的事。贯井为了寻求更多信息,去见了事件的相关人士。结果获得证实。

然而,贯井并没有考虑将事情公之于众。事件固然悲惨,但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而且那位加害少年已经靠自己的努力立足,从这层意义来说,他已经改过自新了。

日本《少年法》第六十条规定:“服刑完毕之少年,未来将视为未曾宣告受刑。”少年犯罪就算成为“前历”,也不会成为“前科”。相泽在离开少年院的那一刻,就已经抹去过去的污点,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

只是,贯井心中有所担忧。虽然相泽已经成为一位律师,但是听到他的意见时,知道他完全没有考虑到祥子这些被害人的心情,而且也没有提到祥子是相泽自己犯案时的目击者这一点。贯井只把自己知道的事实告诉了桧山一人。

“对于你的努力,我十分敬佩。你拼命用功,站上了能对社会有所贡献的位置。”桧山用严肃的目光看着相泽,“但是,你并没有重新做人。”

相泽以僵硬的表情看着他。

“接下来是我的想象,如果有异议就请你提出。祥子一直无法忘记悦子妹妹的事,所以后来看到你那形状奇特的胎记,便确定你就是那个人。祥子离开女子少年院之后,应该有来找你。她应该是来劝你,吾妻郡的小柴夫妇至今仍为那起案件所苦,希望你去向他们谢罪。我不知道你当时是什么态度,也许是谎称你会去,也许是随口敷衍,打发她而已。”

“见了又如何?”相泽说话了,“加害者厚着脸皮去拜访被害者家属,只会加深被害者的痛恨和悲伤。我是这么对她说的:‘无论你怎么做,都只会惹来被害者家属的破口大骂,让他们继续痛恨加害者而已。有了这种经验,就算本来能够改过自新,也办不到了。因为那只会衍生出绝望和憎恨的连锁反应。’”

桧山听着相泽的话,心想:

祥子一定是打算一离开女子少年院,就去向泷泽家人谢罪。她听了吾妻郡小柴正枝的话,一定认为自己非去不可,所以她才会来找相泽,对他说自己也会去,请他也去向小柴悦子的家人谢罪。祥子虽然这么想,但相泽的话想必打击了她的意志。但是,她绝对没有打消念头,祥子心中一直对泷泽怀有罪恶感。

“你赶快把案子忘了,从这次挫折中站起来,赶快重新做人,这才是最重要的──我是这样告诉她的。为了她着想,我尽了最大的努力为她辩护,她却恩将仇报!”

“祥子恐吓你对吧?要你拿出五百万。”

相泽的视线停住了,愤怒地大骂:

“没错!她威胁我,不付钱她就要把案子的事公开。”

祥子收到小柴正枝的死亡通知,知道相泽最后还是没有去谢罪。那时候,祥子无论如何都需要一千万。

“到头来她还是没办法改过自新嘛。”

相泽恨骂。

“才不是!”桧山粗声说,“祥子是想告诉你,她自己和你在人生中染上的污点,绝对不能自己抹掉。不管是因为年少也好,未成熟也好,绝对不能自己随意抹除掉。能够抹掉这些污点的,只有受到自己伤害的被害者和被害者家属。必须不断赎罪,直到被害者真的原谅你们,否则无法真的改过自新!绝对不能随便忘记!”

祥子不像这个男人,她完全不敢自己抹掉污点。祥子一直很痛苦,所以在生下爱实之后,便决心要去见泷泽的家人。

虽然现在已经无从得知了,但桧山相信,祥子曾经爬上那道斜坡,并以颤抖的指尖按下泷泽家的门铃。回程时,则在所泽车站前,得知了步美的病情。

就算祥子又犯下一桩罪行,也是为了想教训这个男人吧,这个毫无罪恶意识的人。同时,她也希望至少能帮助一名少女。他们这两个夺走两条性命、罪孽深重的人,至少还可以合力挽救一个人。

祥子什么都没有告诉桧山,他的账户里还有不少保险公司对双亲车祸的赔偿金,但她什么都不肯告诉自己。桧山觉得胸口开了一个大洞,寒风飕飕而过。要不是恐吓这种人,祥子也不至于会死了。

“于是,对自己的未来产生不安的你,便寄了一封信给在医院里悲观看待未来的仁科步美,是不是?心里巴望着她说不定会替你杀掉祥子。”

桧山咬紧牙根,咬住他的悔恨。因为太过悔恨,血的味道在嘴里散开。

真希望你能告诉我。祥子,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觉得我无法接受吗?不会的,无论是什么样的过去,无论你背负着什么样的重任,和失去你比起来,这些都不算什么。我多么、多么、多么希望能和你生活在一起。

桧山忍住泪,盯着相泽。

“你不知道在哪里偷拍了我们一家人的照片,附上住址,写着‘杀死你父亲的女人,早就忘了自己所犯的罪,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这种充满恶意的信──”

相泽的嘴唇发白。

“你寄给仁科步美的信件她全部都留着。你一定会站上法庭,只不过不会在律师席。”

“你想说,我会被指控教唆杀人吗?”

相泽硬挤出笑容,但他的笑容非常空洞。

“我不知道。”桧山挑衅般将脸凑过去,摇摇头,“你就在法庭上为自己行为的正当性大声辩解吧。只不过,就算法律不定你的罪,社会大众也绝对不会原谅你。”

桧山看了看表,站起来。

低头一看,相泽仍坐着,失神地望着半空中某处。

“造成许多人不幸的你,罪孽深重。”

桧山离开了会客室。

走出大门,只见贯井靠在人行道的护栏上。看样子,他是担心自己,来关心情况。

“结束了。”桧山低声说。

贯井看着桧山的眼睛,说:

“还没结束吧。”

桧山望着贯井。

“请桧山先生务必参与这次的对谈集。经历了这次的事件,你一定有很多感想吧。”

感想?太多了。

“你不想告诉更多人,好让社会上不再有人吃桧山先生吃过的苦吗?”

桧山轻轻点头,然后看着贯井。

“在那之前,我想先好好告诉女儿。”

贯井苦笑道:“那显然会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桧山也被贯井传染,苦笑着点点头。

“我会等的。将来有一天,请你一定要告诉我。”贯井的视线很温暖。

“谢谢。”桧山朝贯井行了一礼,迈步向前。

到车站的这段路程,他稍微绕了点路。抬头看着天空,桧山在心中低语:爱实,爸爸有好多好多事要告诉你,多得不知道从何说起。

祥子,我能够好好传达给她吗?我能把你想说的话好好地告诉爱实吗?别露出这种表情嘛,我一定可以的。时间很多,以后我们再一起想吧!

[1] 保护司是指日本依据《保护司法》,受法务大臣委托的兼职公务员,没有工资,实质是民间志愿者。主要工作是协助保护观察官对受保护者进行保护观察、协调生活环境、预防违法犯罪行为的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