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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公交车,桧山往四周看了看,随便选了一条路走进去,里面是安静的住宅区。桧山叫住一名路过的女性,向她寻问泷泽家的地址该怎么走。

“从这条路一直走过去,有一家古董店,在那里左转,上坡就是了。”

“谢谢。”

他走了一会儿,在一幢四层楼建筑的一楼看到了应该是古董店的店。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店内摆饰着西式彩绘玻璃台灯。桧山左转,爬上和缓的坡道。

桧山的呼吸变得急促,感觉这和缓的坡道仿佛变成了陡峭的险坡。他就要见到被害者家属了,这个现实,强烈地撼动了桧山的心。那些家属和桧山一样,重要的人被他人夺走。或许,也是与祥子被杀的命案相关联的人。泷泽的家属是什么样的人呢?他们看到桧山会有什么反应?自己在那里将会看到什么、感觉到什么?这时候他还不得而知。只不过,桧山已经做好准备,要将接下来看到的一切,分毫不差地烙印在视网膜上。

泷泽的住址是坡道半路上的独幢房子。房子没有围墙,紧临道路的地方是停车位,玄关在车位后。桧山走向玄关,看到门旁的门牌,停下脚步。

门牌写的是“木村”。那是泷泽妻子的本姓吗?或者他们一家人已经搬走了?

都已经来到这里了,再怎么想也没有用。桧山按了门铃。

“来了。”

里面传来一位女子的声音,门开了一道缝,但没有解开门链,露出一名四十多岁女性的面孔。

“很抱歉突然打扰。不好意思,请问泷泽俊夫先生一家人住在这里吗?”桧山有礼地问。

“泷泽俊夫是我的前夫。”女子露出讶异的表情。

“我是前田祥子的丈夫,我叫桧山贵志。”

桧山朝门缝里看,想看看泷泽的妻子会有什么表情。

“喔……”泷泽的妻子表情没变,眼神好像在看一个不知打哪来的推销员,“请问您和泷泽是什么关系?”

“前田祥子是泷泽先生命案的加害者。”

桧山的话让泷泽的妻子惊愕地睁大了眼睛。隔着门,沉重的沉默持续了好一阵子。桧山说想为泷泽上香,她尽管不太情愿,却还是让他进屋了。泷泽的妻子竟然答应让他这个加害者家属进门,她的态度反而让桧山感到不解。

她将桧山带到玄关旁的起居室,一角有佛坛。桧山上了香,恭敬地双手合十。

泷泽的妻子把茶放在矮桌上,说了句“请喝茶”。

“请别费心。”

一转过身,只见泷泽的妻子正以不解的神情看着桧山。

“她本人不来吗?”

桧山仔细打量泷泽妻子的表情,想看出她真正的意思,但从她脸上完全感觉不出任何诡计。

“内人不曾来打扰过?”

“是啊。”

“这样啊。”桧山心中一阵失望,“内人已经过世了。”

“咦?”

泷泽的妻子露出惊讶的表情。

“被初中生刺杀身亡。”

“这样啊……真可怜。”她喃喃地说,似乎觉得这是个讽刺的巧合。

桧山看到泷泽妻子的态度,感到意外。她对杀害自己丈夫的凶手的配偶并没有愤怒的感觉,她看着桧山的眼神更像是同情。是演技吗?

“媒体大篇幅报道了那起案件,您不知道吗?”

“请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命案是四年前的10月4日发生的。”

“那时候我不在日本。”

泷泽的妻子回想着。

“去旅行吗?”

“也不是旅行,我从9月开始,在美国的俄勒冈州待了半年左右。”

桧山思考着。假如她说的是事实,那应该怎么解释呢?但是,犯人是利用录像带恐吓少年的,不需要在10月4日时待在现场。

“而且,我并不知道加害者叫什么名字。《少年法》保障孩子的个人资料,不仅是名字,警方和法院几乎都不肯透露和事件相关的所有信息。”

“两年半前《少年法》修正通过了。您没有调阅记录吗?”

泷泽的妻子点点头。

“我有听说,可是判决结果确定后超过三年,就不能再调阅记录了。泷泽的案子已经是八年多前的事了。”

听她这么说,桧山想起在调阅加害者记录的条文当中,确实是有这样的句子。

“没有考虑过提起民事诉讼吗?”

“是曾经考虑过。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事?为什么死的是我先生?关于命案的一切,公家机关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们。通过媒体和杂志所得到的信息,对我们而言又实在是不堪入目,所以更加强了我想知道真相的心情。更何况,一家的经济支柱突然倒了,我带着年幼的女儿,生活也有困难……”

“既然如此……”

“但是我身边的人和亲戚全都反对,他们叫我不要再自取其辱了。泷泽被贴上标签,当成跟中学生买春的无耻教师,遭到媒体和一般民众讨伐。我和身边的人都受到外界的冷言冷语。在学校里,泷泽被公认是个教学认真的老师,他为什么会打那种电话,至今我仍然无法理解。出事的时候,我正回娘家待产。再怎么想,我都觉得是他一时鬼迷心窍,可是我再也无法听到泷泽的解释了。大概是泷泽遇害的打击,再加上要应付侵门踏户、胡说八道的媒体所造成的精神压力,那孩子生下来就是个死胎。为什么身为被害者的我们要受到这种对待?这令我感到愤怒,但不久之后,我就无法再把精神耗在那些无谓的事情上,也就努力忘记命案的事。”

泷泽妻子的表情显得超然。即使是现在,对于司法和社会的种种不合理,她的感受也一定比桧山更深。

的确,教师进行电话交友不是件值得鼓励的事,但若说对无辜遇刺身亡的泷泽群起而攻之并问罪的社会是正义的,桧山也万万无法认同。不知不觉间,他开始对泷泽一家人感到同情。

桧山盯着放在矮桌上的茶杯,想起自己在杀害祥子的少年们受到警方保护辅导时的情绪。他想亲手杀死那几个夺走他心爱之人却不能问罪的少年;他诅咒不负责任地逃避的少年和他们的家人。眼前这名女子,对祥子也怀着那样的感情吗?

“你一定很恨内人吧?”桧山平静地问。

“不。”泷泽的妻子说得干脆。

听到这令人难以置信的话,祥子的面孔顿时浮现眼前。桧山缓缓抬起头来,只见泷泽的妻子正直视着他。

“准确地说,是连恨她的余力都没有。因为我前夫才刚出事,我女儿就得了重病。”

“生病了?”桧山为这家人接二连三的不幸感到惊讶,眨了眨眼,“什么病?”

“是叫作扩张型心肌病变的心脏疾病。本来在日本的医院接受治疗,可是病情逐渐恶化,医师宣告说,除非心脏移植,否则根本活不了多久。要在日本进行移植手术有很多困难,所以医师建议我们到国外动手术。可是出国的旅费和手术费用就要将近八千万日元,就算拿这幢房子去抵押还是不够。我每天为了照顾女儿和筹钱奔走,没有那个精神和力气一直为命案的事烦心。”

“您就是为此到美国去的?”

“是的。多亏许多义工拼命帮我们筹款,我们才能在四年前的9月到美国去接受手术。”

“那么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托大家的福,手术成功了,现在很健康。”

“是吗。”

桧山因为放心呼出一口气,同时也明白自己根本就怀疑错了对象。

孩子正在鬼门关前徘徊,哪有父母还会把心血花在报复别人上面?答案很清楚了。桧山也是有孩子的父亲,恐吓那些少年的人,不可能是眼前这个人。在确信的同时,他也在心里向泷泽的妻子深深致歉。

“突然来打扰,真的很抱歉。”

桧山正准备站起来,只听泷泽的妻子感慨地低声说:

“她叫作前田祥子啊……”

“是的。”

“我一直以为是小柴悦子这个名字。”

“咦?”桧山的动作静止了。小柴悦子,他知道这个名字。但是,为什么泷泽的妻子会提到这个名字?“怎么说?”

“喔,没什么……”

桧山激动的样子,让她欲言又止。

“为什么您会这么想?”桧山紧盯着泷泽的妻子问。

“其实是这样的,一位名叫小柴悦子的女性以个人名义捐了一千万日元。依那时候的病情,我们已经快没有时间了,但距离目标金额无论如何都还差一千万,所以我觉得这笔捐款真的就像上天的恩赐。因为金额庞大,我对小柴悦子这个名字又完全没有印象,所以我想至少要向她道谢,就问义工知不知道她的消息。结果在所泽车站前募捐的工作人员告诉我,有一天,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子推着婴儿车,来问动手术还需要多少钱,工作人员回答距离目标金额还有一千万,她就问是否接受汇款,然后问了账号就走了。两周后,的确就有一千万日元汇了进来。实际上是不是这名女子汇的,她是不是就是刺杀前夫的女孩,没有人知道。只是,听说是二十岁左右的女子,我的直觉就以为是她。”

泷泽前妻的一字一句,桧山都听在心里。没有错,那是祥子。桧山想起祥子账户中提出的存款。小柴悦子。祥子一定是不敢报出本名而用假名汇款。

“我决定当成她一直在心里想着该怎么补偿,而且她已经当了母亲。知道了这些,我就不想再了解更多了。”

泷泽的妻子平静地说。

桧山无言,只觉得沉积在心底的残渣一点一滴被冲走了。

“我回来了。”玄关传来一名男子进门说话的声音。

起居室的拉门打开,一名中年男子探出头来。

“有客人?”

“嗯,是啊。”泷泽的妻子对男子说。然后她看着桧山说:“这是我丈夫。”

桧山感到有些意外,但还是向男子打了招呼。

“请慢坐。”

男子拉上拉门消失之后,泷泽的妻子看着桧山,有些难为情地说:

“之前吃了不少苦,孩子也叫我早点找到幸福,所以……”

“是吗。”看到她的表情,桧山觉得好过了些,“女儿也和您住在一起吗?”

“没有。说是这么说,但她心里一定还是觉得很复杂吧。现在她搬出去,和要好的表姐妹住在一起。”

接着,桧山和泷泽的妻子又说了两三句话,便由衷道了谢,离开了。

一走到屋外,安静的住宅区已包围在夕阳余晖之中。桧山走下和缓的坡道。

桧山的心里一片空白。爬上这道斜坡时亢奋的神经,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

他一面下坡,一面想着祥子。和祥子度过的日子、和祥子的回忆,源源不断地涌现在桧山脑海中。可是,无论心中出现多少祥子的影像,他都再也见不到祥子了。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再也碰不到她的肌肤。每当想起祥子,他心底就会涌现无尽的寂寞和悔恨。

桧山忽然停下脚步。古董店的窗户发出淡淡的光芒,桧山的目光受彩绘玻璃台灯所释放的柔和色彩所吸引。也许是那虚幻的光晕让他觉得似曾相识吧,桧山不知不觉走入店内。

店内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灯具,色彩缤纷的温暖灯光温柔地包围了桧山。他在店内逛了一会儿,目光停留在某样东西上。他盯着架上的某一点,一步步靠近。

架上有四支小万花筒。桧山确认了表面细致的金属雕刻,纹样和爱实拥有的那支一模一样。只不过每一支万花筒上的天使表情都有微妙的不同。

“您喜欢吗?”

回过神来转身一看,一个缠着头巾、蓄着胡子的店员客气地向他微笑。

“这个在别的地方也有卖吗?”桧山激动地问。

桧山情急的样子似乎吓到了店员,他摇摇头。

“这是因为兴趣用手工制作的,只有这里才有。”

桧山的视线从店员身上移开,注视着手中的万花筒。

祥子来过这里。她来见泷泽的家人──

祥子来的时候,也许泷泽家没有人在,也许因为对被害者的罪恶感和恐惧太深,在坡道中途就折返了。可是,祥子的确曾经来过这里,背负着绝对不能逃避的赎罪感,亲自来到这里。

桧山往万花筒里看。鲜艳的色彩层层交叠,闪闪发光。睁开闭上的那一只眼睛,只见玻璃窗上映出自己的影子。看着在微弱的灯光下窥看万花筒的自己,桧山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卡在心里。

一开始只是模糊的感觉。他觉得这猜测太离谱,想把它从脑中拂去。桧山的眼睛离开了万花筒,在黑暗的玻璃窗那端,映出一段又一段的记忆。不断浮现的记忆、推测与假设仿佛具有热度,融化了一直占据脑海的冰块。

不可能的……

只是,融化后的冰块化为刺骨的冰水,流进桧山的心。

桧山夺门而出,茫然伫立在店门口。一直卡在心头的疑点已经解开了,再来就只需要确认就好了。然而,他的心却因此冰冻。真想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就这样踏上归途。

桧山提起沉重的脚步,缓缓爬上才刚走下的斜坡。

再次拜访泷泽的妻子之后,桧山在所泽的闹市区游**。漫无目的,连酒都不想喝,只求时间就这样平静地过去。

桧山走进咖啡店。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纯粹只是耗时间。但是对此刻的桧山来说,就连让时间徒然流逝也是种折磨。已经过了8点半了。

手机响了。拿起来一看,是美雪打来的。

“喂……”

“大叔,你现在在哪里?”

一个他认得的声音嘲笑着。

竖起耳朵细听,有人正在细声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