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桧山与爱实在高崎站搭上绿色与橘色的三节车厢电车。吾妻线的车厢内空无一人。他们面对面坐着,爱实立刻把背包里的零食拿出来。看样子爱实完全把此行当成远足。

过了涩川,眼前便是赤城山雄伟壮阔的景色。桧山的视线一时停留在这片景色上。他在地图上查过小柴的住址,知道那里距离乡原的车站不远。最近桧山睡眠不足,决定不开长途车,打算搭电车小憩,但他的眼睛离不开这片令人心旷神怡的风景。

在乡原的无人车站下了车,走过架在吾妻川上的桥,整片金黄色的稻田一直连绵到山脚,民宅屋顶散落其间。

桧山牵着爱实的手走过田埂。正卖力割稻的老人用一脸稀奇的表情看着他们。

“请问一下,这附近有一位小柴先生的家,不晓得在哪里?”

桧山问老人。

“喏,就是那边那个红屋顶的。”老人指了指。

在民宅聚集处反方向,靠近山脚的山林前方有个小小的红色屋顶。

“谢谢。”桧山向老人道了谢,牵起爱实的手。爱实也向老人挥手说“拜拜”。

“恐怕要走上好一段路。”桧山低声说。

“会不会有兔宝宝呢?”爱实毫不在意,开心地说。

“应该没有兔宝宝,不过可能有青蛙。”

桧山和爱实走在田埂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爬上缓缓的斜坡,便可看到四周有树篱围绕的两层木造老民房。院子里杂草丛生,农耕用具随地乱放,民宅看起来像废弃小屋一样了无生气。

这幢被寂寥包围的民宅里,感觉不到有人生活的气息。会不会已经不住在这里了?第一印象让桧山这么想,但大大的庭院一角传出鸡叫声。

桧山敲敲玄关的门。只听见空洞的声音在静悄悄的玄关响起。他敲了好几次,正想放弃的时候,门开了。

从屋里出现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男性,他一脸讶异地看着桧山,脸上透出倦怠感,显得比这幢房子更加死气沉沉,在他的注视下,桧山呆立不动。

“请问是小柴先生吗?”桧山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然后从背包里取出明信片,“我是前田祥子的丈夫。”

一听到这句话,小柴那仿佛深深刻在脸上的皱纹动了动,表示惊讶。

“来吧,请进。”

小柴好像一个发条快转完的人偶,踩着缓慢的脚步,请桧山他们进了和室。房里有点霉味。他在蒙上一层薄薄灰尘的榻榻米上铺了坐垫,便消失在后面的厨房里。

“请别麻烦了。”

桧山对小柴这么说,低声骂着随意躺在坐垫上的爱实。

他在坐垫上端正跪坐,爱实也在身旁有样学样。

房间一角有佛坛。看到坛前供着零食和小小布偶,桧山觉得有点奇怪。

桧山凝视着两张遗照,没多久便看清楚了其中一张,不由得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遗照之一是位五十岁左右的女性,应该是小柴的妻子正枝;但另一张是个年幼的女孩,年纪大概和爱实差不多,照片中的她露出满脸笑容。

小柴拿托盘端着麦茶和柳橙汁回来了。他把托盘放在矮桌上,然后打开走廊的窗户让空气流通。

爱实喝了一口果汁就站起来,跑去看走廊外的院子。“啊,有鸡!我可以去玩吗?”爱实天真无邪地问。

桧山为难地看着小柴。

仿佛光线过于耀眼般,小柴微微眯起眼睛,点头说着:“请吧。”

爱实一听到这句话便跑向玄关,桧山叮咛:“不可以跑太远喔!”然后与小柴隔着矮桌相对而坐。

突然,小柴深深行了一礼。

“我从新闻上知道了祥子的命案,但因为常常生病,没能去上香,实在很抱歉。”

“哪里,”桧山也惶恐地回礼,“我才应该道歉,突然登门造访。”

“自从内人谢世,我全身的力气都没了,没想到紧接着又听到那么残酷的消息……”小柴的皱纹刻得更深了,“祥子和我女儿悦子同年,所以我和内人都觉得她就像自己的女儿一样。”说着,朝佛坛望过去。

“和祥子同年……”

“二十年前就死了。祥子家就在那边的竹林后面,她们两个经常在一起玩。那是我们年过四十才得到的独生女,真的就像俗话说的,当成掌上明珠一样疼爱。”

小柴朝着院子里充满元气的声音方向看过去。走廊上射进来的阳光让他眯起了眼睛,他慈爱地看着爱实在院子里追着鸡跑来跑去,看了好一会儿。

“请问,祥子在这里住到几岁?”

“大概是四岁吧。出事以后,不久就和她妈妈走了。”

“出事?”桧山直盯着小柴看。

小柴脸上短暂停留的温暖消失了,他的脸色仿佛乌云凝聚般变暗。

“您没听说吗?”小柴自言自语般低声说。

桧山追问:“您说出事,是出了什么事?”

小柴阴郁的眼神望向佛坛。

“那天,我们正在田里干活,结果祥子哭着来找我们。问她怎么了,但祥子年纪还小,只是哭着说‘小悦、小悦……’我们夫妇很着急,怕悦子出了什么事,本来以为是她们玩的时候受了伤。祥子的样子很不寻常,一脸惊恐地指着后面的竹林。我们夫妇便进了竹林……”

桧山看到小柴的模样,只觉得光是这样看着他就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小柴全身微微颤抖。

“我们到竹林里去找,发现有个地方用枯草堆成一座小山,一看到那个,我的心脏简直快停了。那座小山大小正好是……我们夫妇连忙把那堆枯草搬开。枯草里躺着一个女孩,沾满了血的衣服的确和悦子当天穿的衣服一模一样,可是一时之间无法认出是本人,大概是我们一心希望那不是悦子的关系吧。脸实在是令人不忍心看——被人用石头之类的东西砸得面目全非……”

桧山倒抽一口气。咽下的唾液在喉咙深处发出苦味。

小柴充血的双眼定在某一点上。桧山相信激烈得快要发狂的感情正在小柴体内奔腾冲撞,寻找出口。

“我们太傻了,做梦也没想到这个地方竟然会发生这种事。因为在这平静的小镇上,从没发生过什么大案子。”

“凶手抓到了吗?”桧山勉强挤出话来。

小柴点点头,眼神变得更加空虚,回答:

“后来,祥子把事情告诉警方。因为她年纪还小,警方也很慎重,花了很多时间来问。祥子说她一个人在家里后院玩的时候,听到竹林里传出悦子的哭声,祥子就跑到竹林,在那里目击到有个男的勒住悦子的脖子,而悦子一直在哭,后来她就逃了回来。祥子说凶手是不认识的人,不过,她想起勒住悦子脖子的右手手背上有一个形状奇特的胎记。这成为重要的线索,因此才逮捕了凶手。据说是一个住在其他镇上、初中三年级的孩子。”

小柴以沉痛的表情深深叹了一口气。

“只是,我们知道的就这么多了。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是不能判刑的,警方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们,那孩子自然也没有上法院或进监狱什么的。不知道哪里传来的风声说,好像去了少年院还是哪里,总之是我们不知道的地方,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桧山注视着深深刻在小柴脸上的皱纹,苦闷横溢的皱纹,恐怕从失去女儿的那一刻起就一直留在他脸上了。看着在多年岁月催化下如化石般停留的苦痛,桧山想象着小柴夫妻后来所度过的时光,不禁为之心痛。

桧山也一样。从失去祥子的那一瞬间,桧山的时间就停止了,仿佛只有失去祥子那时的记忆无止境地延续,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想思考。可是,桧山还有爱实。爱实的成长、与爱实共度的时光,都勉强为桧山卷上几乎停顿的发条。小柴想必没有这样的依靠吧。

桧山递出通知死讯的明信片。

“这里写的‘他’,是杀害令爱的少年吧?”

小柴点点头。

“您和祥子一直保持联络吗?”

“不,祥子有一天突然来到这里,那时候她已经长大了。就连她祖母和父亲去世的时候,她都没有回来,对祥子而言,这里想必是很不吉利的地方吧,所以她突然来访的时候,我们都很惊讶。”

“她是一个人来的吗?”

“是的。”

“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哪一年我已经记不得了,不过是4月的时候。她说,那年春天她就要上高中了。”

上高中,那么就是1995年了。桧山接着又问:“祥子是为了什么来的呢?”

小柴偏着头说:“我也不知道。假如父亲或祖母还在的话,回来也没什么,可是那个家都已经废弃了。我们让她在家里过了一夜。祥子为悦子上了香,也帮忙准备晚餐、给我们捶背、陪我们这两个寂寞的老人家聊天。一时之间,我们觉得好像女儿回来了,实在很高兴。那时候,内人已经卧病在床。失去悦子,我和内人都活得有气无力,所以看起来一定老了很多吧。祥子一脸心疼的样子,很替我们夫妇担心。”

桧山内心深处泛起一股暖意。果然,祥子对每个人都那么温柔体贴。

“祥子问该怎么做,才能让我们多少得到一点安慰。我们都很感动,深深觉得祥子真是个贴心的好女孩。”

“您怎么回答的呢?”

同样身为被害者家属,桧山很想知道小柴的答案。

“失去悦子的痛楚是没有办法平复的。出事之后这十几年来,我和内人的人生只有痛苦。但是,内人多半是自知不久于世,她说希望在自己走之前,见杀害悦子的加害者一面。我很了解内人的心情。都这么多年了,我们并没有向那个人寻仇的意思,只是希望他在悦子的遗照前合十道歉。内人希望至少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亲眼看到这一幕。她说,不这样的话,她在天国和悦子重逢的时候,没办法给悦子一个交代。祥子听着内人的话,哭了出来,安慰我们说,那个人一定会来谢罪的。”

桧山一面倾听着小柴的话,一面用力点头。即使说的是桧山还不认识的祥子,还是能够从中清清楚楚地看出祥子的轮廓。因为从小柴的话语里,显现出桧山认识的那个善良体贴的祥子的温暖。

可能是说话说累了,小柴疲惫地咳了一阵。

“您还好吗?”

“今天难得客人多。”

“对不起,在您这么累的时候来打扰。我们也该告辞了。”

桧山站起身来。

桧山为两人上了香,便辞别了小柴家。

距离下一班电车还有将近两小时的时间,桧山决定走山路到车站当作散步。他牵着爱实的手,走在夕阳西下的山路上。

这里并没有恐吓者的线索。桧山是抱着任何一丝希望都不放过的想法来访的,现在却在脑中留下了更多的疑问。祥子为什么会突然来到这个小镇?这个地方在她年幼的记忆中留下了深深的伤口,而且就连父亲和祖母过世时都没有回来。难道有什么原因,促使祥子来到这片她一直唯恐避之不及的土地吗?

夕阳将山路的树木染成橘红色。尽管感到失望,桧山仍将祥子孩提时代看过的情景烙印在心中。

山路前方有一个人影。这个人影本来蹲在路旁双手合十,后来站起来走了。

桧山和爱实往前走,看到一尊小地藏菩萨,便停下脚步。旁边供着花,应该是刚才那个人放的吧。

桧山蹲下来看着爱实说:

“爱实,我们把巧克力给地藏菩萨好不好?”

爱实看看地藏菩萨,露出思索的神情。

“好啊。菩萨喜欢巧克力豆吗?”

“喜欢啊,爱实也喜欢对吧?”桧山报以微笑。

等爱实把巧克力放在地藏菩萨前,桧山便静静合十。爱实也学桧山合起双手。

桧山一站起来,便发现原本走在前面的人影停下来看着他们。

仔细看着那个静止的人影,桧山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桧山先生!”贯井的声音也显得很吃惊。

“啊,真是令人吃惊。没想到桧山先生的太太是在这里出生的,而且还是那件命案的目击者。”

贯井看着车内后视镜说。

桧山从后座看着贯井兴奋的神情。后来他们就和贯井一起走下山路,桧山因为前几天贯井请他受访写书那时所说的话,觉得对贯井不好意思,但贯井似乎一点也没放在心上,和爱实玩着文字接龙游戏。一走下山路,贯井便说要开车送他们到车站。

“贯井先生,你怎么会跑到那里去?”

“我是去采访。上次也提过吧,我要出版和社会学家宫本先生对谈的书。为了替那本书做准备,我看了非常多青少年犯罪事件的相关报道,从中得知了这件案子。”

“你一件一件这样调查啊?”桧山佩服地看着他。

“没有,是因为这件案子有些地方引起我的注意。”

“什么地方?”

“这是二十年前的案子了,而且是少年案件,几乎没有资料,所以为了直接请教当时的相关人士,我才到处跑来跑去的。”

“那你有什么收获吗?”

“嗯,算是有吧……”贯井支吾着,“对相关人士而言,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恐怕对杀害悦子小妹妹的当事人也一样。”

“凶手现在在做什么?”

“出了少年院之后,进了学校,现在跟平常人一样工作。”

贯井以苦涩的表情叹了一口气。

桧山再次为司法不公愤慨不已。杀害了年幼孩童的少年,因为有《少年法》这道免罪符,现在生活得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一次也没在小柴夫妻面前露过脸,真的就这样消失在竹林中。

“才不是过去。对被害者的家属而言,痛苦是没有尽头的。”

“是啊。”贯井叹了一口气说他知道,“做这一行,会越做越丧气。”

桧山想起小柴因苦闷而深锁的皱纹。无止境的痛苦,无止境的自责。

“车站就快到了。”贯井看了车内后视镜一眼,“我还是送你们回咖啡店吧!”说着转动方向盘。

桧山看看身边,爱实靠在他身上睡着了。“不好意思。”他悄声道了谢。

车子在穿过山谷的高速公路上前进。车窗上映出了神情忧郁的自己。贯井大概也累了吧,没有说话。漆黑的夜色使车内的气氛更加沉重。

“你不跑娱乐新闻吗?”

桧山想改变气氛,提出了轻松的话题。

“咦?”突如其来的话使贯井怪叫一声。

“既然你是自由文字工作者,不写这种令人忧郁的报道,也还有娱乐或者体育之类更愉快的工作吧?”

“很不巧,我没有那方面的才能。”贯井苦笑,“再说,我本来的志愿也不是文字工作者或记者。”

“那你怎么会做现在这个工作?”

“我以前是法务教官。”

桧山吃了一惊。

“你知道法务教官吗?”

“嗯,就是少年院和少年鉴别所的狱警吧?”

“狱警这个说法不太恰当就是了。”贯井笑着看车内后视镜,“看不出来吧?”

桧山点点头。的确看不出来。他一直以为贯井虽然自称文字工作者,但其实是被大组织撵出来的。

“大学毕业以后,我被分配到栃木的少年院。”

“为什么不做了?”

桧山感到好奇。法务教官是国家公务员,但从贯井的穿着打扮看来,他现在的生活看起来实在不算安定。

“这个嘛,原因很多……”贯井含糊其词。

桧山了解了贯井的上一份工作,对他才产生的好感又消退了。贯井以前就在包庇犯罪者的一方。从若规学园里那些职员身上感觉到的鸿沟,正横在车子前后座之间。

“那么,贯井先生是持保护主义?”桧山的语气变得很不客气,“相信什么少年的可塑性,认为少年无论犯下多么惨无人道的罪行,都不应该加以处罚,让他们重新站起来的教育才是必要的,对吧?”

“我想是的。”贯井静静点头,“我以前对工作很有使命感。”

对于贯井的回答,桧山冷笑以对。

“这样的话,重要的人遭到少年杀害,其家属心里是什么感觉,贯井先生就无法理解了。你一定不能理解被害者家属想把凶手大卸八块的愤怒。”

“也许吧。那个时候,在我眼前的少年就是一切。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该怎么做,才能让犯了罪、进了少年院的孩子重新站起来;该怎么做,才能让他们将来成为顺应社会的大人。实际上,孩子们也带给我很多喜悦。曾经在社会上犯过错、误入歧途的少年,经过生活指导和教官们的努力,慢慢敞开心扉,渐渐融入人群,亲眼看到他们的进步,我真的认为这个工作是正确的选择。”

“那么,你又何必辞职呢?”桧山针锋相对地说。

“有一个少年进了少年院,那年他十六岁,是因为伤害致死进来的。他和同学们集体殴打一个同班同学,结果那位同学死了。他不是那种嚣张的家伙,也没有不良少年的感觉,说起来,比较像是受尽宠爱长大的少爷。会出事大概也是因为霸凌过头,失去控制。他在少年院里是模范生,生活态度没有问题。在我看来,对于案件也有充分反省。这孩子没事了,虽然绕了点路,但将来回到社会之后,一定可以重新来过──当时我是这样想的。”

听着贯井的话,桧山越来越想下车。果然,这个人眼里只有犯罪少年的未来。对遇害的少年、饱受折磨的家属不屑一顾。

“那时候,遇害孩子的父亲不知道是从哪里查出来的,找上了少年院。这位父亲是我接待的,他强烈要求想见少年,想知道少年正在接受什么样的教育,但是,学校认为不能让他们见面。少年院把少年和被害者的问题视为两个不同的问题,而我本身也认为这不利于少年的改过自新,便严词回绝了他的恳求。”

桧山望着窗外的黑暗,不想听贯井说话。

“后来,少年顺利离开,听说也决定到高中复学了,那时的我沉浸在自满之中。可是,很快,我便接到少年被那位父亲杀害的消息。”

听到最后一句话,桧山凝视着坐在驾驶座上的贯井。贯井平静地往下说:

“听说那位父亲在庙会上看到回到当地的少年。看到他,连忙赶回家拿了菜刀,刺死了少年。我听了为之愕然,觉得他怎么会做这种傻事?那位父亲夺走了年轻人具有无限可能的人生,让自己成为罪犯,也毁了自己的家庭。在这个法治国家做出复仇这种傻事的父亲,我绝对不能原谅。”

桧山想起贯井当初在电视上对自己的发言冷漠以对的态度。

“既然国家不处罚他们,那我就亲手把凶手杀了。”

对于说出这种话的桧山,“别做那种傻事。那么做又能如何?被你留下的家人该怎么办?”心中仿佛听得到贯井平静劝解的声音。

“我去旁听那位父亲的审判,我想狠狠瞪那个出庭的父亲。但是,一开庭,我那种心情马上就全被打碎了。愚蠢的我,在法庭上第一次听到失去独生子的父亲的恸哭。那位父亲的家庭早在失去儿子的那一刻就瓦解了,倒下的支柱,其实是无论如何都唤不回来的儿子。即使如此,做父亲的仍不断挣扎着想平息自己和妻子的愤怒与悲伤,拼命想安抚自己的心情,那就是与少年见面、知道少年如何改过自新。那位父亲却连这些都没办法知道,所以在庙会看到说笑起哄的少年时,他的杀意一定超过了临界点。无知的是我自己,只看得到眼前的少年,完全不懂如果无视被害者的存在,根本就不可能真正改过自新。”

“这就是你辞职的原因吗?”

“同伴们都很努力。教育犯罪少年是绝对必要的,少年院也以各种方法致力于矫正教育。可是,对于犯罪少年如何面对那些受到自己伤害甚至被夺走性命的被害者及其家属的赎罪教育,以及将这些好好传达给被害方的流程却是矫正教育中欠缺的一环。”

桧山也有同感。杀害祥子的加害者怀着什么样的赎罪心情,至今他都无从得知。假如他早点知道泽村和也所感受的罪恶感和孤独,也许就能稍微缓和他的痛楚和憎恨了。

“我辞职了,但还是有很多优秀的法务教官。我希望倾听被害方的想法,同时从外人的角度来思考《少年法》和少年们的境遇。可是越是发表意见,被害者家属和少年拥护派就越讨厌我。”

贯井苦笑。

“因为你看起来不像有明确的主张啊。既不是严惩派,也不是保护派。”

“听过被害者家属的话以后,我沉痛地意识到旧《少年法》的问题。被害者甚至连了解案情这种基本人权都没有。矫正教育不敢给孩子加深赎罪的情感,只高倡孩子的人权,我对这样的保护主义产生质疑。但是,我对只要严加处罚少年就能解决问题的论调也有疑问。孩子不能没有教育,少年院和少年监狱的理念是完全不同的。从现今的监狱制度来看,对少年严加处罚、送入少年监狱,等于放弃改过自新;不好好教育,只判决他们服劳役,这样就算在墙里关上几十年,少年们迟早还是要回到社会。这代表了什么,我想桧山先生一定能了解,所以我无论如何都无法赞成双方的主张。我一直认为那时候应该讨论更重要的事才对。”

“讨论什么?”桧山问。

“就是桧山先生现在最想要的啊。”

“我最想要的?”

桧山的确觉得少了什么。在《少年法》修正前,当严惩派与保护派不断辩论时,他曾有的那种感觉。一方一再重复保护孩子的人权;另一方则被不能放任野兽张狂的非理性情感所控制。当时他的确感到好像有什么重要的问题被搁在一旁了,桧山沉思着。但是,一直到车子抵达咖啡店前,还是无法诉诸话语。

车子在店门前停好,桧山摇醒爱实。

店里的铁门拉下一半,可以看到步美双手抱着垃圾袋从店里走出来,跟在后面的福井也拿着垃圾袋。福井抓住步美的垃圾袋想帮她拿,步美闪开了他的手。

看到步美见外的态度,桧山觉得奇怪。会不会是吵架了?

“谢谢。”

桧山道了谢,下了车。

“维尼叔叔,拜拜。”爱实挥手说。

桧山不禁扑哧一笑。真佩服女儿的联想力。他对坐在驾驶座向爱实挥手的贯井说:

“要不要来杯咖啡?”

“当然是你请客吧?”贯井笑了。

“如果你不介意喝咖啡机里剩下的咖啡。”桧山向他招手。

爱实睡得很熟。

桧山确定她睡了之后,便瘫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喝着啤酒,按摩平放着的小腿肚。今天走了好多路,爱实更是跑来跑去。明天显然会因为肌肉酸痛而变成难熬的一天。不光是脚,这次走这一趟,也让桧山的心头更沉重──祥子幼时遇见的悲惨命案,以及一个疑问。直到此刻回到家,那个疑问仍在脑海一角,尚未解开。

祥子为什么会突然到那个小镇去?她在那个小镇里亲眼看到朋友遭到无情的杀害,留下了可怕的记忆,就连父亲和祖母亡故时也都不愿意靠近。长大之后,想看看自己幼时住过的地方和令人怀念的风景也许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也许祥子只是一时兴起,没什么深远的意义。然而,桧山感觉不到任何强而有力的原因,可以造成当时祥子心境上的重大变化。桧山对祥子高中时代的生活有一定的了解,但他无法从中找出教唆他人杀害祥子的恐吓者的影子。也许正因如此,桧山才会对自己所不知道的祥子的初中时代如此执着。

澄子知不知道呢?桧山看看墙上的挂钟,走向电话。

握着听筒,脑中闪过澄子的排斥。

问起小柴晴彦时,澄子所表现出来的排斥感,并不是因为不愿意提起过去的夫妻生活,而是来自那桩惨痛命案的记忆吗?

澄子知道祥子曾回去那个小镇吗?

桧山按下速拨键。

“喔,是贵志啊。怎么啦?”

澄子的语气一如往常。

“是这样的,我今天和爱实一起去远足了。”桧山努力以明快的语气说,“我想让爱实看看祥子小时候住的地方。那里的景色真美。”

“是吗……”

澄子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也拜访了小柴先生家,顺便谢谢他对祥子的关心。然后听说了命案的事,我挺惊讶。”桧山若无其事地说,“因为祥子从来没跟我说过。”

“因为她不愿意回想。有时候光是想起那时候的事,祥子的情绪就会很不稳定,会变得很恐慌。我会离婚,也是因为没办法和祥子在那个地方住下去。因为有婆婆在,所以我前夫无法离开那里。”

“祥子长大之后,也还是那种状态吗?”

“嗯……”澄子以无奈的语气继续说,“大概就是现在常说的心理创伤吧?即使长大以后,她也不愿意接触会让她想起那件案子的事。所以在家里,那件案子和那个小镇都是禁忌,也才没向贵志你提过……”

“可是,祥子还回去过那里了。”

澄子没有回应。在沉重而漫长的静默当中,只听到调整气息般的呼吸声。

“您不知道吗?升高中那一年春天,祥子曾经拜访过小柴家。她去过那个她不愿想起的小镇。”

电话那头传来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祥子为什么会去那里呢?初中毕业的时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让祥子改变心情的事?”

“什么都没发生。”

澄子的语气中掺杂了怒意。

“请告诉我,这很重要。”

“我不知道。什么都没发生啊。”澄子打断了桧山的话,“贵志你真奇怪,到底想打听什么?”

桧山虽然想解释,澄子却说“我很忙,要挂了”,无情地挂断了电话。

桧山放下听筒,抬头看着天花板。

祥子进高中前果然发生过什么事。原本模糊的推测,现在已经变成确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