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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的淋浴伴随着痛苦。

剧痛使桧山比平常提早一个多小时醒来,仿佛全身都处在痛苦之中,他慢慢地冲了澡。准备早餐和爱实的东西所花的时间是平常的三倍,到达青草绿幼儿园时,时间已经相当晚。

虽然得承受美雪尖锐的视线,但至少其他家长不会看到他肿胀的脸。

离开青草绿幼儿园后,他从车站附近的公共电话打电话回店里。

他问下午再进店里行不行,福井回答“没那么忙,没问题”。

桧山搭上武藏野线,从大宫前往南浦和。

虽然想坐下,但不巧没空位。桧山半个身子倚在门上。他在意乘客的目光,于是望着窗户。

在北朝霞站下车后,到车站前的派出所察看地图。

他很快便找到八木家所住的公寓。距离车站约十分钟路程,在一片兴建中的住宅区里,老旧的大型公寓显得十分醒目。

桧山进了大门,大门没装电子锁,他搭电梯上了五楼,来到八木家门口,确认门牌后按了门铃。

过了一会儿,里面有脚步声靠近。门开了。

“小武?”一个戴着棒球帽的孩子露出晒成小麦色的脸。

这个孩子大概上小学二三年级吧,一双大眼睛瞪着桧山瞧,似乎对桧山眼睛上贴的创可贴很感兴趣。

桧山在他的注视下有些退缩,但还是问少年:“你哥哥在家吗?”

“不在。”少年干脆地回答后,大概是对桧山失去兴趣,跑进屋内大叫:“妈!”

里面传来母亲的抱怨:“怎么可以随便开门呢?”

“请问是哪位?”母亲来到门口,“报纸我们已经订了……”

话还没说完,母亲一看到桧山就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是桧山。”桧山看着那位母亲。

听到桧山的姓名,母亲似乎受到惊吓,表情僵在脸上。

是因为桧山的脸受到惊吓,还是因为眼皮上的伤让桧山的表情看起来变得凶狠而觉得害怕呢?恐怕两者都有,母亲当场呆立在那儿。

桧山一时也没作声,就这样站着,等候母亲接下来的反应。

“啊、啊,有什么事?”

母亲勉强挤出来的声音完全走调。

“请问将彦在吗?”

“他、他不在……”母亲以害怕的表情瑟缩着回答。

母亲的态度粉碎了桧山的一丝期待。对这个母亲而言,和自己孩子所杀害的被害人家属面对面,只是让她一心想逃避而已。

“请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桧山失望地问。

“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有很多事想请教将彦,无论如何都想见他一面。不然我改天再来打扰。”

“他几乎不回家,你再来多少次都没有用。”

像是要坚决拒绝桧山再访,母亲大声地说。

“几乎不回来?他离开收容机构之后没有上学吗?”

“高中退学了,现在几乎不回家。”

这个放弃儿子的母亲的表情,令桧山感到恼火。

“你身为家长,难道就这样不管儿子?”

“就算是家长,那个孩子我也只养了六年而已。这不是我的错,是他以前的妈妈没教好才会变成这样的。”母亲歇斯底里地提高声调。

“所以就可以这样推卸责任?”听了母亲的话,桧山的怒气更增,“孩子犯下这样的罪,你还要说和你们无关?”

“你要告我们?”

言下之意是“别找我们麻烦”,桧山轻蔑地看着变了脸的母亲。

“如果你要告,告他就好了,因为我们家没那个钱,让那孩子用一辈子去还也无所谓。我们家也被拖累得很惨。因为那起命案,我先生不得不辞职,好不容易买的房子也不能住了,还遭人白眼。你想怎么样就请便吧,要杀要剐都随便你。所以请你放过我们一家人!”

母亲一口气连珠炮般说着,说完,眼中微微泛泪。

桧山看着失了魂似的母亲,心里感到一阵空虚。

在这位母亲眼里,桧山只是威胁自己生活的外敌。她害怕桧山,就像桧山害怕即将来袭的媒体一样。母亲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拼命抵抗,但她的家人不包括八木将彦。八木将彦对这一家人来说,也是个难缠的外敌吧。

桧山转身要走。

“以后有话要说,请通过律师!”

门一关,立刻传出扣上门链的声音。

走在公寓的走廊上,不知为何,桧山脑海中浮现出若规学园樱井园长和铃木夫妻的脸。那些穷其一生与非亲非故的孩子们共同生活、保护他们、尽心尽力引导他们改过自新的人。

对八木将彦而言,在收容机构的那段时间算什么?无论那是一段什么样的日子,离开收容机构的八木并没有“家人”这个避风港。

中午过后,桧山到店里上班。

站收银的福井看到桧山的脸,大吃一惊。

“你的脸是怎么了?”

“不小心踩空了楼梯。这张脸如果去站收银,客人一定全都吓跑。”

桧山开玩笑回答。但收款机里没有办公室的钥匙。

“仁科在休息。”

桧山敲了敲办公室的门。过了一会儿,门从里面打开。“店长好。”步美说。她看到桧山的脸,露出惊愕的表情。

桧山进了办公室,看到办公桌上有丹麦苹果酥派、拿铁咖啡和参考书。

“店长,你怎么了?”

“昨天酒喝多了,从楼梯摔下来。”桧山抓抓头说。自己也觉得这个谎没有说服力,便不再多说。“你在念书啊,别管我,继续念吧。”他指着桌面。

步美回到桌旁开始看参考书。

桧山看了看挂在墙上的班表。今天一整天都有兼职工,这样自己就不必站收银了,在办公室里算兼职工的薪水好了。

桧山从架上拿出账簿,在步美对面坐下。他忽然看了步美一眼,她正以认真的表情读着参考书,这情景令桧山怀念。

祥子在休息时间也总是这样念书。沾满巧克力酱的丹麦巧克力酥派是她在工作空当的小小奖赏,她总是珍惜地吃着,从清早到傍晚,一个礼拜在店里工作六天,傍晚再去学校。

了解祥子的生活后,桧山也担心她有没有好好睡觉,问她班要不要排少一点,祥子却积极表示想尽可能工作。桧山对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为什么要这么努力工作感到不可思议,当时他还以为是单亲家庭的关系,需要经济上的援助。

事实上,祥子对工作很积极,希望多上一点班,这对店里来说有莫大的帮助。尽管年轻,但她在工作人员中很有人望,桧山也很信赖她。

祥子专注坚毅又惹人怜爱,四周的男性工作人员都很喜欢她,只不过约过她的人都“阵亡”了。

当时,桧山才刚开店,疲于处理还不熟练的杂务,常坐在办公桌前伤脑筋。但唯有一天三十分钟与祥子面对面的休息时间,才能让他觉得放松。虽然每次聊天都只是三言两语,但祥子那些提及自己将来想做的事的话语,不知为何在桧山心中不断回响。

桧山没有那种热情。不知不觉间,他对人产生了不信任感,避免隶属于任何组织,所以才用双亲留下来的保险金开了这家店。他根本没有什么积极进取的想法,说他是“一国一城之主”固然很好听,但兼职工的任性自我和人际关系的繁杂,很快就让他感到厌烦。

他很羡慕努力活在当下的祥子。她想从事救人性命的工作,为此天天努力,在桧山眼里显得耀眼无比。爱上这样的祥子只是迟早的问题。

步美忽然抬起头来,两人视线交汇。

“有什么不对吗?”步美望着桧山问。

大概是已经不太会紧张了吧,现在她会直视着桧山的眼睛说话。桧山觉得很高兴。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很用功。你后年才要考试吧?”

“我念的那所高中教学水平很差,如果不特别用功,很难考上好学校。”

“是吗?”

“店长没看履历吗?我们学校是出了名的笨蛋学校。”

桧山很意外。步美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孩,看她这几天工作的样子,学习速度之快令桧山有些惊讶,他还以为步美念的一定是好高中。尽管他也认为学历和社会上实际需要的能力是两回事。

步美似乎舍不得浪费时间,视线立刻回到参考书上。

桧山看到她的参考书上写了很多笔记。参考书旁放着电影票。

“这是?”

“刚才福井给我的,问我要不要一起去看。”

步美头也不抬地回答。

“这样啊。”

桧山微微一笑。想起自己当初最先也是邀祥子去看电影。

“可是,我想拒绝。”步美看着参考书说。

“你不喜欢看电影?”

“因为我有事要做。”

步美低着头,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她的语气似乎很坚定。

桧山苦笑,想起约祥子出去的时候,不,是想起好几次遭她委婉拒绝的日子。他不由得想帮福井一把。

“假如你因为不想去而拒绝他,他也不是那种会记在心上的人。不过,有时候我们会因为有人关心自己,在工作、学业上都变得更加努力!”

“我再想想看。”步美看着桧山,吐出这句话。

计时器响了。

休息时间结束,步美将参考书收进包包,端着托盘站起来。

“抱歉,打扰你用功。”

“哪里。”步美出去后不久,便响起敲门声,换福井进来休息。

福井点了烟,打量着桧山的脸,然后取笑:“店长还很年轻嘛,还会去打架呢。”

桧山也点了烟,叫了声:“福井。”

“是。”

“你欠我一包烟。”

[1] 少年院指日本收容被判处监护处分的人和被判处在少年院接受徒刑和监禁处罚的人的机构,由法务省矫正局管辖。该机构实施的矫正教育包括生活指导、义务教育、就业辅导、适当的训练等。

[2] 国铁指国有铁路,私铁指民营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