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恩疗养院(三)

房间里大约有十几个男性病患,他们神色木然,呆呆地围坐在一张长方形的实木桌边。桌子上放置着各种积木。按理说以他们的年纪,早就该告别这些孩童的玩意儿,毕竟这些男人中,最年轻的也有三十来岁,最年长的起码六十开外。

长桌的尽头是吴中华医师,他神情冷峻地摆弄着桌上的积木,将它们搭成一个宝塔的形状。整个过程花费了十分钟。完成“宝塔”之后,吴中华便将目光洒向在座的病患们。那些病患们会意,开始依样画葫芦,拿起桌上的积木,学着吴医师的顺序,将积木一块块地垒成塔状。整个过程都很顺利,大家很快就完成了任务。

其中有个男患者引起了我的注意,倒不是因为他脸上那块青色的胎记,而是他每一次都能最快地完成吴中华医师布置下的任务,且完成的程度也最好,可见其思维与执行能力,远远高于其他患者。或许是在此地待的时间太久,相互之间会有感染,他的神态倒是与周边的人没有两样。

这些人只不过在精神上出了问题,智力上和正常的成年人没有区别。

那么,为什么还要他们搭积木呢?

用吴中华医师的话来说,搭积木也是治疗精神疾病的一部分,叫“职能治疗法”。他说这种治疗法,可使有心理发展障碍的人,重新获取独立性。

我对医学不太了解,尤其是精神病学,兴趣也不大,所以没有多问。

昨晚与吴中华医师一番不算友好的谈话之后,翌日中午,他又邀请我来到他的治疗室,观摩一场对有心理障碍疾病患者的治疗。阿弃表示没有兴趣,我便独自来看。过了一个钟头之后,我才意识到阿弃是对的,我不应该来这里。

我打了个哈欠,随手拿起手边的报纸。由于这边属于较为荒僻的所在,是以报纸上载的还是数天前的旧闻。然而在穷极无聊时拿来当作消遣,还是很不错的。我扫过几版头条:著名女明星吃安眠药自杀;伪满洲国国务总理大臣下台;意大利入侵衣索比亚,衣索比亚军民抗击意大利的卫国战争开始打响……放下手里的报纸,我看了一眼手表,在这间治疗室已坐了一个半小时。我望向他们,吴中华医师和病患们已放下了积木,每个人手中都分配到了纸笔,像是要准备作画。我想了想,若再继续待下去,这群患者的病是医好了,我反倒要发疯了。

做好决定,我便起身朝吴医师走去。

他见我走来,心底也明白了七八分,笑着对我道:“怎么,张神父是坐得不耐烦了吗?”

我摇摇头道:“不,很有趣,让我开阔了眼界。只是我昨夜没有睡好,坐着的时候头一直发昏,想回房间休歇。”

话是场面话,但吴医师是聪明人,怎会不明白我的意思?

他道:“原来是没睡好,也是,昨夜你们刚到这里,舟车劳顿,固然要好好休息。既然感到头昏,那就先回吧。对了,你头昏得厉害吗?需不需要我拿医头昏的药给你?”最后这句话,自然是讽刺我的。

我摆摆手,笑道:“还没那么严重,留着给需要的人吧。”

互相道别后,我便离开了治疗室。

临走时,我发现那个有青色胎记的男患者偷偷瞧了我一眼。

白天的慈恩疗养院与夜晚的情况相去不远,院内行走的人相当少,偶尔会见几个身披白大褂的医师或护工匆匆走过。可见此处虽久负盛名,但来看病的人却寥寥。我想,地处偏僻是一大原由,此外,大部分国人还是会将疯病与中邪相混淆,通常会请几个“高人”来家中作法,摆个祭坛,烧点纸灰,让病人喝下去。即便无法康复,这么一通操作下来,也比送去医院使他们心安。

我穿过喷泉,正准备进职工宿舍楼的大门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尖叫声!那声音十分刺耳,若不是受到极度的惊吓,断然发不出这样的叫声来。

那声音来得突然,我自然是被吓了一跳,立刻把头转过去。

只见一位穿着蓝色病服的女子,冲到我面前,蓦地跪下,同时双臂展开,将我的右腿死死抱住。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

这女子披头散发,发丝枯黄毛糙,露出的脸泛着青色。她脸上没有肉,仿佛罩着一层薄皮的骷髅头,身体又瘦又薄,一阵风就可以将她吹散。唯有她那双因极度惊恐而瞪大的双眼,尚能证明她还是个活物。瘦骨嶙峋的模样使我难以判断她的年纪。

以我的身手,若想躲过这个疯癫女子,可以说轻而易举,决计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整个人僵在原地,目瞪口呆。只是因为觉得这女子身上有股说不出的可怜,令我顿生怜悯,不忍用粗暴的手段将她推开。

那女子死命抱住我的大腿,虽看上去弱不禁风,但手上的力气却大得很。她像是一个落入海中溺水挣扎的泳者,我的腿就是那里唯一的浮木。

“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她咧着嘴对我喊道,听口音不是本地的,像是北方人。

我想将她扶起,但弯下腰后,她将我的腿抱得更紧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这儿的人……救我……带我出去……”

“有什么事,你起身慢慢说。你这样抱着我作甚?你放手,我答应你不走开,好不好?”

“不行,我一放手,他们就会把我带走的。”疯女癫狂地自言自语起来,“这里太可怕了,我要走,不能再待下去了,否则……否则……”

她话刚说到一半,病房大楼那边就传来一阵**,随后冲出来三位男性护工。疯女见了他们,大喊一声,撒开了我的腿,朝另一边跌跌撞撞地跑去。那三个护工冲着她的背影喊道:“在那里!”便齐齐朝她追去。

疯女双腿无力,跑两步就摔倒,站起来再跑,速度肯定快不了。

而身后追逐她的护工们,个个身强体壮,奔起来快而有力。对比之下,疯女当然不是他们的对手,没过多久就被他们按倒在地。疯女在地上全力挣扎,却也动弹不得,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不停地哀号。

护工将她架起,并把她双手反扣在背后,朝病房大楼押去。经过我面前的时候,我能看见她双目中透着绝望。她看着我,像是在无声地呼救。

我于心不忍,决意管一管这桩闲事,便两步并一步,上前将护工的去路堵住。

“你们要带她去哪里?”

“她是个疯子,刚才趁我们不注意,自己偷跑出来,我们这趟是送她回病房。你又是什么人?”为首的护工打量着我,眼里充满了不屑。

“我是李查德院长请来的神父。”我回答道。

“神父?神父来我们这里做什么?”后面一位护工提出疑问。

“他来这里做啥,和你有关系吗?尽好你的本分!”为首那人回头骂了一句,然后转过头对我道,“我们在执行公务,请你让开。”

我没有动,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位气势汹汹的护工。此人四十来岁,理了个平头,皮肤黝黑,体格健硕,下颌有一道疤痕,从嘴角延伸到眼角,令他半张脸失去了表达感情的功能。不论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一位疗养院的护工,说他是八埭头a 来的流氓,会比较让人信服。

“即便她害了疯病,行为不正常,但你们这几个大男人用如此粗鲁的手段来对待一位女士,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呢?”

为首的护工见我寸步不让,有些恼火,威胁我道:“我敬你是院长请来的贵客,所以卖你几分面子,否则……你别不识抬举。识相的就快让开,要是延误了治疗,使患者的病情加重,你负得了责任吗?”

见他的言语如此挑衅,我也不太买账,便对他道:“患者家属将病人送来这里,是希望她得到救治,而不是被你们虐待。我只是提出疑问,你就用这种口气威胁我,不然怎么着?如果我不让开,你还准备动武?”

“你到底让不让开?”那护工急了,往前一步,与我面对面对峙起来。他身后另外两人则面面相觑,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我倒要看看你能把我怎么样。”我与他一双凶目对视,毫不退缩。

若是在别的地方,我早就一拳将他撂倒,哪里还由得他这般与我a 八埭头,今杨浦区西南部。

叫嚣?只是目下任务在身,首要是找到子乍弄鸟尊,而不是与这些个喽啰置气。况且我是院长请来的客人,我还不信他敢动手碰我,除非这人想砸了自己的饭碗。

正当我们俩谁都不让,争斗一触即发之际,李查德院长竟然现身,从远处走来。我怀疑他是在办公室听见争吵声才下楼的。

“你们两个怎么了?荣旺,你说说看!”

那护工拉着李查德院长的袖口,将刚才发生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说我阻碍他正常的工作,寻他齁势a。我不屑反驳,任他污蔑,我倒要看看院长如何处理此事。

李查德院长静静听完,缓缓点了点头,然后从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向我解释道:“荣旺是我们这里最优秀的护工,工作上十分认真,认真到有些固执的地步,所以可能会冲撞了您,还请张神父谅解。这位女病患,脑筋已经混乱之际,家里人也已放弃治疗,但我们医者仁心,怎么会就此放弃?不过因为病入膏肓,普通的治疗手段对她已无效果,必须用一些特殊的手术进行调整,但患者表现出抗拒,我们也只能稍稍用强,因此才让张神父误会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平头大汉名叫鲍荣旺,是慈恩疗养院护工的头头,除了李查德外,谁都不放在眼里。也许他认为自己是院长的心腹,所以做起事来,肆无忌惮,据说还曾经殴打过不听话的同事,李查德包庇他,反倒将被打的人开除。这件事导致疗养院里的工作人员对姓鲍的敬而远之,生怕惹到他。

这些事我当时并不知晓,不过我也不傻,李查德这番话里的意思,我是听得明明白白。

首先,他在这件事上不怪护工鲍荣旺,反而夸赞他尽责,将威胁a 齁势,上海方言,意为生气、闷。

我说成了性格认真。其次,对这位疯女使用强硬的手段,不是在伤害她,而是为了她好。

话已至此,我也不便多说,只能尴尬地朝李查德院长笑笑。他还假意要让鲍荣旺向我道歉,被我谢绝了。

我说:“既然是一场误会,那也没有谁对谁错,何来道歉一说?

我对情况不了解,打扰了这位女士的治疗,要道歉的话,也应该我道歉。”

这番漂亮话当然是故意说给他们听的,好教他们几个放下对我的戒心。鲍荣旺见我这样,态度也软下来。两边台阶给足,都能下得了台,李查德的目的也达到了。只是我们的和解,对那位疯女却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就连唯一一个肯替她出头的人都没了。

“荣旺,对待发病期间的病患,虽需采用强制手段,但也要掌握一个度,人家张神父说的对,毕竟是女士嘛。好了,你们几个别扣着人家的手臂了,扶她回病房吧。”李查德吩咐完毕,三人齐声答应。

等护工将疯女带走后,李查德院长拉着我的袖子,将我拖到宿舍楼的暗处,对我道:“张神父,驱魔仪式准备得如何?我们几时进行?”

“问题不大,只是吴中华医师似乎并不赞成对他的病人进行驱魔。”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把问题归结于吴医师的阻挠。

李查德像是早就料到一般,很快地答道:“不用理会吴医师,这女孩要能治疗得好,早就康复了,所以还是试试你的办法吧。我看也不用再拖下去了,眼见冯素玫一日日消瘦下去,我还真怕她顶不住。

要不明天就把这驱魔仪式给办了,张神父,你看行不行?”

这是赶鸭子上架,可我也不好拒绝,否则便会露了马脚。

“好的,一切听您安排。”我只能这样回答。

李查德院长对我的答复非常满意,用手拍了拍我的肩:“冯素玫有没有将来,就靠你啦!千万别让我们失望哦!”

“尽我所能,尽我所能!”

我脸上虽然挂着笑容,内心却十分苦恼。本以为可以利用吴中华的拒绝拖延一下,谁知李查德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这驱魔仪式一结束,不论有效无效,我和阿弃都得卷铺盖走人,所以我必须想办法延迟这场仪式。我需要一个借口。

回到宿舍大楼的房间,阿弃正躺在**打哈欠。听见我进门后,便坐起身来,对我道:“怎么样?治疗精神病好不好玩?”

“我可没心情和你开玩笑。”

阿弃瞧出我有心事,端正了态度,又问:“歇夫,发生什么事了?”

“有两件事。第一件,李查德希望我们明天就举行驱魔仪式,刻不容缓。这意味着,我们要在明天黎明之前,在这座疗养院里找到子乍弄鸟尊。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一个晚上?根本办不到啊!”

“办不到的话,我们就卷铺盖走人。我是假冒的神职人员,说话都漏洞百出,更何况驱魔?我们时时刻刻都可能被人拆穿。”

“那你打算今晚行动吗?”

“我们别无选择。”我慢慢地说道。

“好,歇夫,我听你的。对了,那第二件事是啥?”

“今天我遇到一个疯女人。”

“这算啥?你人在精神病院,遇到疯子多正常啊!”

我的话听到阿弃耳中产生了歧义。没办法,我只得一五一十地将今天发生的所有事都和他讲了一遍。阿弃听得很仔细,尤其是听见几位护工欺负疯女的时候,还攥紧了拳头。我想幸好当时是我在场,若是阿弃也在的话,那三人估计小命都难保。

阿弃静静听完,对我道:“你认为那个女的是疯子吗?”

“不敢肯定。不过,她当时抱着我的腿时,说了许多话,当疗养院护工出现后,她又闭起了嘴,一个字都没讲过,这点我就很奇怪。

你可以解释说,疯子见了护工害怕,但如果这样的话,说明她具备一定的辨识能力,即便是疯,也应该残留着一部分正常思考的能力。”

“我不想听你分析,我希望你告诉我,她是疯子吗?直觉。”

阿弃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我思考了片刻,答道:“我觉得她没疯,只是因为受到了虐待,所以才现出癫狂的状态。”

“疗养院怎么会虐待病人呢?”

“恐怕咪夷买下这座疗养院,目的不单单只是文物这么简单,这里面必然有问题。”

“要不要夜里去病房大楼探一探?”

我的想法与阿弃不谋而合。自从疯女被带走之后,我内心确实有一丝愧疚之情。她在遭逢大难时求助于我,但我却因为要继续伪装神父的角色,眼睁睁地看着她被重新抓回病房。若是在平时,豁出这条命不要,我也会将她带离这里。阿弃的提议,正中下怀。

“嗯,找文物与这事不冲突,我觉得可以一起做。好了,我们先回**休息,恢复一下体力,夜里还有许多事等着我们呢。”

我们俩各自回到**,闭目养神,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才起床。

晚餐依旧由看护王小姐替我们送到房间,因为我之前对她吩咐过,我和阿弃不去疗养院的食堂用餐,喜欢在屋里吃饭。

这顿晚餐很丰盛,不知是不是李查德有嘱咐过,鸡鸭鱼肉放了满满一桌子,我和阿弃吃得很香。要干活之前,总得先把肚子填饱。

吃过晚饭,我和他闲聊了几句,就去看书了。阿弃躺在**闭目养神。他文化程度不高,认字不多,对阅读没太大兴趣。

我读的是讲西洋驱魔史的书,里面不少内容,我都硬背了下来,生怕李查德院长突然将我喊去替冯素玫驱魔。有备无患,熟悉熟悉也好。

时间一晃就到了深夜十二点,我和阿弃趁着夜色,悄悄溜出了职工宿舍。临走前,我将带来疗养院的手电筒、打火机和匕首塞进裤袋。

我提议先去探探那栋儿童区的病房大楼,原因是李查德曾对我们说,儿童病房目前没人,是因为父母不太愿意将孩子送来疗养院治疗,这当然可以解释,不过还是有点刻意,总不见得一个都没有吧?

或者说,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收治儿童病患。为什么呢?这里面容我们遐想的空间还是很大的。如果我是他的话,会把见不得人的事藏在哪里呢?

一定是平日里不许别人踏足的地方。

楼外除了几盏昏暗的路灯能勉强照亮一小块地方,其他区域都被黑暗吞没。夜色下的疗养院十分静谧,偶尔有几声虫鸣。我们俩蹑手蹑脚地寻到儿童病房大楼的门口。拱形的大门被一把铜挂锁锁住了。

大铜锁中间有个硬币大小的圆圈,中间刻着“YALE”四个英文字母。

“这是美利坚产的耶鲁铜锁,问题不大。”我对身边的阿弃说道。

“多久能打开?”阿弃绷着脸,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兴奋。

“一霎眼的工夫!”

我从裤兜里取出一根铁丝,插入铜锁的锁孔,根据手指传来的触感,上下搅动,没几下就把这耶鲁铜锁撬开了。

“宝刀不老啊!”

阿弃的表情缓和下来,看来他刚才是怕我对付不了这洋玩意儿。

我笑着道:“我干这行的时候,宣统帝还没退位呢!”

推开大门,宽敞的大堂内一片漆黑,我取出手电,朝前方照去。

光源时明时暗,只能照亮前方三四米的距离。这是上海五洲厂制造的手电筒,在国内算是质量上乘的产品,但其电力也极为有限,所以我们的动作必须要快。

我握着手电筒,在四周转了一圈,发现大堂内空****的,连桌椅都没有,墙壁上也是光秃秃的。我左手一侧的角落里纵横着蛛网,地上覆着一层厚厚的灰尘,眼尖的话,还能看见几只死掉的昆虫尸体。

扫了一遍这里的环境,我感到有种奇怪的感觉,但一时却说不上来。

眼前的景象更加印证了我此前的观点——此处并非儿童病房大楼,而是一栋建造完成,却没投入使用的大楼。

“这里根本不像是病房。”阿弃也瞧出了问题,“既然不用,为何要造呢?感觉这栋楼很有问题。歇夫,你怎么看?”

“看下去就知道了。”

我举着手电筒,继续往里走去。大堂的尽头是欧式的双排楼梯,通向二楼。我们从右侧的楼梯走上去,由于是木梯,走在上面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在幽静的空间里,这种声音被无限放大,令人感到心里发毛。上楼的时候,我故意用手电的光源找了一下阶梯,发现上面除了灰尘外,还有若干个脚印,看来拜访过此地的,并不只有我和阿弃。

到达二楼,是一条狭长的走道,我们立在走道的中央,走道的左右两边均有不少紧闭的大门。走道的尽头有一扇窗,月光透过玻璃洒进走道,使得此地比大堂的能见度提高不少。

“一人一边,检查看看。记住,尽量不要发出声响,这楼里可能还有人。”

“可你只带了一个手电筒啊!”阿弃双手一摊。

“我早有准备,接着!”我从口袋中取出一只法国产的煤油打火机,朝他丢了过去。

阿弃接住,大拇指一搓,火苗就蹿起来了。不过他似乎还是不太满意,觊觎着我手里的手电筒。“我能和你换一换吗?这玩意儿光源太小了,看不清东西。”

“你是年轻人,视力比我好。”我转身朝右边的走道走去,把背影留给了他。

来到第一扇门前,门板上的木漆都被灰尘覆盖着,依稀能看出原本的颜色。我轻轻转动门球,发现门没锁,门轴发出一阵尖涩的摩擦音。门被打开了,屋里的画面印入我的眼中。

这是一个不大的房间,有一扇窗,里面依旧没有桌椅,也没有别的家具,就是一间正正方方的空屋。我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暂时关掉了手电,借着窗外的光线环视四周。墙壁上有些斑驳,有的地方还打了孔。再看地面,靠墙的附近有四个银元大小的黑点,呈长方形。

看来这里曾经放置过一张床,墙壁上也挂过框,但是有人将这里的一切都转移了。我抬起头,发现墙顶也有些开裂,几块白色的墙皮掉在地上,和灰尘融为一体。

我退出房间,继续往前走。第二个房间与第一个相同,都没上锁,也都空空如也,唯一的区别是除了靠墙的位置有放置过床的痕迹外,靠窗的地方还有放桌子残留的痕迹。接下去第三、第四个房间,全是如此的空屋,桌子和床的痕迹也大差不差。

右侧走廊的房间逐个巡视完毕,没有什么发现,我又回到了原处,等待阿弃一起上三楼。

我等了许久,一直没见到阿弃出现。算上我巡视的时间,他已去了足足三刻钟,即便是爬,也该爬回来了,难不成出了意外?

想到此处,我心里咯噔一下。如果阿弃遇到了危险,何以一点声息也没有?以他的身手,普通人三四个都难以近身,除非……我不敢想下去,立刻打开手电,快步走向左侧沉寂的走廊。

狭长的走道里回**着我的脚步声,我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却一点也感受不到人气。

我不敢高声呼喊阿弃的名字,我也不能这么做,这样会让我们同时陷入危险之中。或许我们进入这栋大楼时,就已经被人盯上了。又或者,盯上我们的“东西”并不是人。我眼前仿佛出现了冯素玫被附魔时的样子。

我突然觉得好笑,身为一个唯物主义者,我为何会有这种奇怪的念头?

然后,一种近乎生理性的恐惧感油然而生,同时也夹杂着些许兴奋。这种兴奋感,是我闯**江湖数十年来所赖以生存的法宝。越是在这般危险的境地,这种兴奋感就越甚。从科学上讲,就是一种叫“肾上腺素”的激素,让我的五感变得极其敏锐。

推开第一扇门,空****的房间。

第二扇门,同样是一无所有,没有发现阿弃的影子。

待我推开走廊尽头最后一扇门之后,我也没见到他。

走道里那一排被我推开的大门,犹如一张张吞噬万物的恶魔之口,等待着祭品送上门。

阿弃确实不见了!

我们曾携手经历过不少惊险的行动,却从未发生过这种情况。阿弃年轻气盛,时常会做一些出格的事情,但在执行任务时,他绝不会和我开这种玩笑。眼下只有一种可能性,此时的他已失去了与我联络的能力。那么,究竟是什么人,将阿弃带走了呢?更可怕的是,要悄无声息地把他带走,扪心自问,我也做不到。

正当我一筹莫展之时,忽然听见一阵小儿的啼哭声!

在这冷清空寂的走廊里,这啼哭声显得十分诡异。那哭声持续了几秒便止,四下里又恢复了寂静。那记哭声入耳清脆,甚至可以用响亮来形容,我绝对不会听错。

纵然我经历了那么多险象环生的冒险,也被这小儿的啼哭声惊出一身冷汗!

等我缓过神来,闻声辨位,发现这哭声是从楼上传来的。

我立刻举起手电,快步跑上三楼。除了心系阿弃的安危之外,我更好奇三楼里藏了什么,会不会是李查德院长偷偷将孩子藏在这栋废弃的病房大楼里,如果是,那他的目的又是什么?这和今天我所遇到的疯女人有没有关联?

刹那之间,无数个疑问涌上我的心头,使我心神不宁。

上楼梯之时,我感到光线越来越暗,这不是手电筒的问题,而是整体环境委实比二楼暗了不少,直到我到达三层,我才明白原因。

眼前的景象令我感到震惊。

三楼走道的两边,竖起了两堵“木墙”,每堵“木墙”均由数块零碎的木板拼接而成。由于木板的存在,以致两头窗户的光源无法射入走廊,自然也看不见走廊里的房间。这些木板上除了灰尘外,还覆了不少蛛网,想来是有些时日了。如果是这样,说明木板没人动过,三楼就不可能有人,那小儿的啼哭声又是从哪里传来的?阿弃又被掳去了哪里?

我上前推了推左侧走廊的木板,纹丝不动,完全不像刚安上去的。

整件事越发古怪,显然已脱离了我的掌控。

必须撞开这堵木墙,去后面的房间看看。为了找出这栋病房大楼的真相,我已顾不得那么多了。下定决心后,我抬起腿,猛然蹬向木板。我使出了七八分力道,踢在木板上,只听“咔嚓”一声巨响,那木板生生裂开了一道口子,木屑伴着灰尘扬起,同时一股刺鼻的怪味从木板裂口处朝我扑来。我用手将面前的怪味与灰尘挥散,定睛朝前看去。

那道口子还不足以让我整个人进入,只得伸手将边上那些摇摇欲坠的木板扯下来。好不容易才捣鼓出一个进口,来不及考虑,我便侧过身子,钻了进去。

木墙后的走廊,完全被黑暗吞没,什么都看不见,望去尽是一片虚无。恐怕连尽头的窗户都被木板钉住了,没有一丁点光线。

我将手电筒往里探,一缕光线射入狭长的暗廊,无数灰尘扬在空中,在光柱中显得尤为明显。就在这时,更奇怪的事情出现了。

不论手电的灯光照向何处,均是黑色,墙上、地上,甚至连门上,都像被人泼了墨一般。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这里应该发生过一场火灾!

也只有火灾的现场,才会出现眼前这如地狱般的景象。

这层楼的格局与二楼相近,两侧都有房间。我推开第一个房间,发现与二楼的不同之处在于,这边家具都还在,只是大多都被烈火焚烧得破败不堪了,木质的家具只剩下半具残壳,金属材质的则全都变成了黑色,部分还变了形。

我注意到其中有一个大房间,放置着许多张钢丝床,大多数已被焚烧得只剩一个床架。这些床的尺寸比普通床略小,一看就是给儿童睡的。

窗台边上,还有一些未被完全烧毁的儿童杂志,我拿起翻了几页,是民国二十一年由儿童书局出版的《儿童》杂志,另外一本是同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儿童画报》。大慈善家马正因就是在这一年正式接手慈恩疗养院的,不久后就发生了这场火灾。

我将杂志残本放回原处,离开房间,沿着走廊继续朝前走。

连探了好几个房间,我几乎可以确定,这一层之前所住的都是孩子,有四五岁的幼儿,也有十一二岁的少年。

此时,一幅惨烈的画面,渐渐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

熊熊燃烧的烈焰,在病房里燃烧,火舌无情地吞食着这里的孩子,十来岁的孩子尚有能力冲下楼梯,可那些幼儿却只会待在原地哭泣,寄希望于父母来救他们。火势蔓延的速度惊人,浓烟呛得他们连哭都哭不出声来,短短几分钟,不少孩子已被浓烟憋死,他们还算幸运的,最惨的还是那些清醒着,却被活活烧死的幼儿……我长叹一声,心情十分沉重。

此时我终于明白,为何儿童病房大楼没有病人。

我错了,本以为是还未投入使用的病房大楼,其实已经使用过,但是因为发生了某些惨剧,从而被封存了起来。并不是因为孩子不会患上精神疾病,而是这里曾发生过如此严重的事故。按理说,若是发生了这样规模的灾难,受害者又是孩童,报纸应该报道过才对,何以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呢?难道是我疏忽了?

这件事必须得让孟胖子去调查一下。

火灾的事先放一放,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先找到阿弃。

巡视完左侧的走廊房间,我又砸开了右侧的木墙,进去探查。

手电筒的光线变暗,说明电力支撑不了多久,我必须加快速度。

接下去的巡房变得十分粗暴,每推开一扇门,就用手电往里面扫射,光源探遍各个角落,发现没人,就进入下一个房间。结果就是,这边也没有找到阿弃。

他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三楼已是最高的一层,再往上就是屋顶了。我思来想去,唯有一种可能,就是阿弃在探查房间的时候,遭人暗算,再从我眼皮子底下,被偷偷带出了这栋病房大楼。不论哪种情况,阿弃这番怕是凶多吉少。

我忽然有些后悔将他带来这里。

这时,手电筒的光线猛地一闪,忽地熄灭了。四周瞬间被黑暗包裹起来。看来筒内电池的电量已经耗尽。没了光源,我只能先行离开这里,待装置好备用电池,再来这里寻找阿弃的踪迹。以往的经验告诉我,眼下的境遇再困难,也不能慌乱,要保持冷静的头脑。

我像个盲人般,用手摸索着下了二楼,不敢走得太快。幸而光线比三楼充足了不少,借着月光,还能依稀辨清走廊和楼梯的位置。

就在我踩着木梯缓缓下楼时,三楼又传来了小儿的哭声。

阿弃神秘失踪,生死未卜,令我心神大乱,此时又听见这诡异的哭声,一时间令我失去了判断力,究竟是有人故意恶作剧,还是这栋楼“不干净”?如果有人,他藏身于何处?明明每个房间我都检查过一遍,别说人,就连一只老鼠都找不到。

这栋病房大楼没有任何“活物”。

下到一楼,哭声忽然停住了,我也同时停住了脚步,侧耳聆听。

四周果然又恢复了寂静。寂静得仿佛能听见空气流动的声音,这种极致的静,让刚才的哭声如梦如幻,甚至令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我已不想再在此处多待一秒,赶忙往大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我伸手抓住把手,往内一拉,大门被我扯了一下,响起一阵金属摩擦声,但门并没有打开。一见此景,我不由得暗暗叫苦。从门缝中可以看出,这栋大楼被人从门外锁住了。那把被我撬开的耶鲁铜锁,此刻正挂在门上。

有人故意把我困在这里。从门外撬锁容易,从门内可就难了。我若是来硬的,将这扇木门砸开,虽不是什么难事,但难免会惊动别人。如果李查德发现我半夜潜入这边,后续的工作可就难了。我想,也许是有人将阿弃掳走之后,顺手将大门上了锁。

面对如此狼狈的境地,我突然苦笑起来。

名震上海滩的堂堂侠盗罗苹,今日竟然会栽在一栋破楼上。这事要是传出去,被江湖上的兄弟们听见,怕是要笑掉大牙。我时常教导阿弃,执行任何任务,都不能轻敌,这是大忌。行动之前,必须要做好完全的准备,计划也要备足,以防意外发生。

这次怪我太轻敌!

掳走阿弃、将我困在此地的人,真是神通广大。他在暗,我在明,我的行动他了若指掌,可就连他是谁,我都搞不明白。

事情变得越来越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