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尊喋血记(三)

白沉勇感到面孔有点痒,他睁开眼,发现刘小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她弯着腰,脸凑得很近,头发都垂到了白沉勇的脸上。见他醒来,刘小姐才站直了腰,双手环抱胸前,一脸幸灾乐祸地说:“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

说完,他环视一圈,发现自己正躺在侦探社的沙发上,浑身的骨头像是要散架一般。他勉强撑起身子,从面前的茶几上取来银质烟盒,敲出一支烟。可还未等他将烟塞进嘴里,就被刘小姐劈手抢过。他抬起头,表情茫然。

“你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现在啥样子!还吃香烟?”刘小姐气鼓鼓地说。

白沉勇转过头,墙边正好有面落地镜。镜子里的他,眼角裂开了一道口子,眼皮泛青,嘴边肿了一大块。身上的白衬衫血迹斑驳,领子已被扯破。他如果就这样走在马路上,和路边讨饭的流浪汉没有区别。

“不是蛮好的嘛。”白沉勇趁刘小姐不备,一把夺过香烟,叼在嘴边。

由于嘴边软组织受到了损伤,他感到一阵刺痛。

“我给你倒一杯华福麦乳精驱驱寒。”刘小姐用金属勺子撬开一罐圆罐头的盖子,挖了两勺放在杯子里,“你最结棍a!最了不起!我也搞不懂了,为啥你每天都要打架?没事情硬要找点事情,对吧?”

“好啦,每次都这几句话,耳朵都要听出老茧了。”

刘小姐用热水瓶里的开水冲好一杯又黑又浓的麦乳精,端到他面前。

“对了,昨天我是怎么回侦探社的,你知道吗?我一点印象也没有。”白沉勇伸出手,绕开杯子,拿起茶几上的煤油打火机,点燃了烟。

“是那个邵探长送你回来的。”

“邵大龙?”白沉勇吐出一口烟,“怎么是他?”

“他说有个女人打电话给他,说你躺在老城厢,半死不活,让他去救你。他接了电话就赶过去了,发现你正在昏迷。然后他就联系了我,一起把你带回这里。不说还好,一说到这桩事情我就来气,打架打架,你什么时候死外面就好了。”

白沉勇知道刘小姐说的是反话,笑着道:“我死了,你怎么办?”

刘小姐双手叉在腰间:“要你管?你死了,我大不了重新回医院当护士。在侦探社上班,每天都要帮你擦屁股,搞不好还要被黑帮威胁,有啥好的?再讲了,你钞票给得又不多。”

“好好好,回头给你涨工资,好了吧?你要几钿,自己讲。”白沉勇苦笑,有时候他真不知道,究竟谁才是这里的老板。

“怎么?阿是嫌我烦?我还没嫌你事多呢。昨天你不在社里,人a 结棍,上海方言,意为厉害。

家沈小姐还特为寻过来了呢!还问我,白先生在伐?”

“谁是沈小姐?”白沉勇莫名其妙。

“好嘞,真来事!约人家七点钟去洋人街a 吃咖啡,结果自己忘得一干二净。老板,我有时候阿蛮佩服你的,外面小姑娘么要搭讪的,放么不把人家放心上的。你这种花花公子啊,活该当光棍,以后老了,没人要你!”

经刘小姐这么一提醒,白沉勇这才想起的确是自己爽约了。

“也没办法,巡捕房的邵探长寻我做事,难不成拒绝吗?做生意要紧,咖啡可以下趟再吃嘛。她来之后,你怎么帮她讲的?”

“我叫她以后别来了,每天都来一堆女的,我赶都赶不走!”

“你哪能瞎三话四b ?”

“我这是搞搞你路子,让你晓得,不三不四的女人少往侦探社带,除非你把我开掉,否则下趟我还这么讲。”

刘小姐得意扬扬,脸上挂着一副“你能拿我怎么办”的表情。

白沉勇对她没辙,双手一摊,表示投降。

“对了,有桩事体要拖你去办一下。帮我去查一个人,应该是个作家。对了,你不是很爱看侦探小说吗?有个叫孙了红的小说家,你认识不认识?”

刘小姐点点头:“当然认得!他的‘侠盗鲁平奇案’很有名的!”

“我要和这个人见个面。你查一下他的小说刊登在哪儿,联系一下。”

“好吧,不过我至多联系到出版社,至于他们会不会给小说家的联系方式,那还不好说。”

“这有啥难的,你打电话过去,就说是他的书迷,想给他寄信,苦于没有地址,问问出版社能不能行个方便。”

a 这里指前文的“ 西摩路”,今陕西北路。

b 瞎三话四,吴语词汇,意指无根据的推测,不符事实的言论。

“是啊,不难,不难你为啥自己不打?”

“我是个男的,他没兴趣见我。男性小说家通常对女读者更有兴趣,你提出的要求,他不会拒绝,异性相吸嘛!”

“谬论!”

刘小姐嘴上虽然这么骂,但白沉勇托她办的事情,没有一件怠慢的。这也是她为何能够胜任侦探秘书的原因。

她离开办公室后,白沉勇躺在沙发上,慢吞吞抽了一口烟,向空际一喷,吐成一个灰白色的烟圈。他站起身,拿起刘小姐给他冲的麦乳精,把又黑又浓的热饮尽数倒进了窗台上的花盆里。随后,他来到玻璃柜前,拿起一瓶尊尼获加黑牌威士忌,给自己倒了一小杯。

半杯烈酒下肚,他脸上微微泛红。突然,他像是记起了什么,便走到留声机前,掀开盖子,放入一张粗纹唱片。过不多时,King Porter Stomp (《波特国王的跺脚舞曲》)的音乐从留声机中流淌出来,充盈了整个房间。白沉勇眯着眼,跟着曲子哼唱,脚步也轻盈起来。

他嘴上叼着烟,一手提着酒瓶,一手握着酒杯,重新躺回了沙发上。

没人打扰,这才是属于他的快乐时间。

喝了几杯威士忌后,白沉勇开始回想昨晚发生的事。

把邵大龙叫去老城厢的,应该就是昨天那位神秘女子。因为煤气灯太暗,照不清女人的脸庞,白沉勇唯一的印象就是女子外侧脚踝上的文身。像她这样的身手,绝不是寻常女子,如果他想要好好查,还是可以查到的。

白沉勇拿起办公室的电话,就给邵大龙所在的巡捕房打了过去。

接线成功,听筒那头传来邵大龙的声音。

“她脚踝上有个黄莺的文身。”白沉勇也不废话,直奔主题,“告诉我你想到了谁?”

“你确定?”邵大龙的声音显得有些犹豫。

“把你知道的告诉我。”

“好吧,我真希望你遇到的人不是她。这女人是个麻烦。但整个上海滩除了她之外,没人会在脚踝上文一只黄莺鸟。”

白沉勇仿佛能看见邵大龙在电话那头用滑稽的姿势挠着头。

“那我更想知道她是谁了。”

“那女人名叫黄瑛,也是个大盗。不过与罗苹不同,她专劫赌场。”

“有这种事?”

“你也知道,眼下的上海赌博成风,都是洋人带来的玩意儿,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当时的上海赌场,大部分都是有问题的。赌台上的骰子都被灌了铅,轮盘赌的赌具下面放有吸铁石,这都是常规操作。假设有赌客赢了钱,也会被赌场的人跟踪,轻则“剥猪猡”a,吃几记耳光,重则丢吴淞口“种荷花”b。这些赌场每个月还会贿赂巡捕房及会审公堂的职员,从几十到几百。然后还会安排他们来“捉赌”,被捉的赌客要交几百的保释费才可以放人,这其实都是赌场老板和巡捕房联手布下的圈套。

邵大龙继续道:“所以她劫掉那些赌场,把钱还给百姓,也算是在做善事吧。当然啦,从我的角度来讲,她的这些行为也是犯罪,是不被允许的。”

“她的真实身份你们知道吗?”

“不晓得。和罗苹一样,她极少现身。上海滩那么多大佬,从事赌博业的,哪个不想要她的命?上海的赌鬼都晓得,如果在场子里看到‘黄莺’,这家赌场就要倒霉了。”

a 旧时上海盗匪抢劫行人,将受害人身上衣服也抢去,谓之“ 剥猪猡”。

b 旧上海溺人于水,谓之“ 种荷花”。

“她说也要找罗苹,还让我去找一位姓孙的小说家。”

“她找罗苹有啥事?”

“想不通。我姑且就顺着她给的线索查查看,如果有眉目,我再和你联系。”

挂掉电话,办公室的门就被推开了。刘小姐笑吟吟地走进来。

“搞定了?”白沉勇问她。

“我查到孙了红在《新上海》杂志上连载了一部名为《人造雷》的中篇小说,正巧手边有一期,于是查了他们杂志社的联系方式,打电话过去,一位姓黄的编辑接的电话。我吹牛皮说自己是孙了红先生的忠实读者,想要与他面对面交流一下对侦探小说的看法,不知能否提供他的联系方式给我。杂志社的编辑起初并不愿意,觉得从没有这种先例,后来实在没办法,我就对他发嗲,求了半天,他终于还是松了口。”

“我说的吧,异性相吸。”

“去你的!你应该夸我会说话,头脑灵光!这位编辑告诉我,联系方式属于个人隐私,这是万万不能给的。不过呢,明天夜里七点半,孙了红先生会出席在陶尔斐司路a 一家书店的研讨会。他们这个研讨会,参与者均是‘中华侦探小说会’的成员,有小说家,有编剧,有评论家,还有电影导演呢。而且,这家书店特别有意思,是一家卖侦探小说为主的书店。世界各地的侦探小说,店里都有售卖。”

“上海还有这种书店?叫啥名字?”白沉勇有点好奇。

“孤岛书店。”刘小姐略带兴奋地道,“听说我喜欢的大导演徐欣夫也会出席。”

“徐欣夫是谁?”

a 今黄浦区南昌路。

“旧年电影院放的《盐潮》就是他执导的作品,还有大明星胡蝶演的《美人心》,也是他拍的。据说他近期对侦探小说十分痴迷,读了不少这类小说,想趁热打铁,多拍几部侦探片,听说其中有一部是‘中国大侦探陈查礼’a 回国探案的故事!所以,他这次也会参加研讨会,为的就是向其余几位侦探小说家请教。”

“陈查礼我知道。”白沉勇平时去电影院的次数很少,所以刘小姐说的那几个名字,他听都没听说过,倒是对“陈查礼”这个侦探角色有所耳闻,“不过我不喜欢陈查礼这个人物。”

刘小姐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眉毛皱成了八字。

“为什么?”

“故事里的陈查礼走路像个女人,脸像个婴儿一样肥胖,说起话来温文尔雅,永远彬彬有礼,这样的中国男人对西方男性构不成挑战,毫无威胁,这才是他们所能接受的——不能有阳刚的一面。对他们来说,那代表攻击性。还有,陈查礼喜欢说一些警句,包括孔夫子的名言,但这些名言我很怀疑是作者自己编造的。这完全是美国人想象中的中国人形象,不是真实的。他的外貌虽然是中国人,但内里确是百分百的美国人。”白沉勇解释道。

“我觉得这些话你可以当面讲给徐欣夫听。”

“那岂不是得罪他了,要不你替我转达?”

“所以,你想带我一起去?”刘小姐欢快地问道。

“不行。”白沉勇摇头。

“为啥不行?你出任务从来不带我,没劲!”

a 陈查礼(Charlie Chan),现今一般译为“ 陈查理”,美国作家厄尔·德尔·比格斯(Earl Derr Biggers,旧译欧尔特·毕格斯)笔下的著名华人侦探形象。1939 年起,上海中央书店曾陆续出版发行由程小青等人翻译的“ 陈查礼侦探案全集”( 六册),包括:《幕后秘密》《百乐门血案》《夜光表》《歌女之死》《黑骆驼》《鹦鹉声》。另据《陈查理传奇:一个华人侦探在美国》(黄运特著,刘大先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 年7 月)一书“ 附录2 陈查理电影列表”统计,1926—1949 年间共有47部陈查理电影问世。

“我是在查案子,不是在玩,而且你是我的秘书,就应该留在侦探社里,替我接待前来委托我办案的主顾们,好了,这件事不用再商量了。”

“哼!”刘小姐气得直跺脚,骂他没良心。

白沉勇任由刘小姐责骂,也不理她,慢慢地将手里那半截香烟在烟灰缸里按灭。

他心里盘算着见到孙了红后,该怎么开口打听罗苹的下落。结果他想了半天,也没个头绪,于是便放弃了思考,想着明天到书店后再想办法,船到桥头自然直。

翌日傍晚,天空突然下起雨来。凡是落雨的天气,侦探社的生意一向不好。白沉勇早早就关了门,带着刘小姐去霞飞路新开业的红房子西菜馆吃饭,权当作为补偿。

两人吃好饭就道了别,刘小姐约了朋友去国泰大戏院看电影。白沉勇撑着伞,独自沿着迈尔西爱路漫步,朝孤岛书店的方向走去。见到阿斯特屈来特公寓后,他转入环龙路笔直走,过了金神父路就到了陶尔斐司路上。圣保罗公寓边上的弄堂走到底,再左转便能看见孤岛书店。到书店时,天色已经很暗了。

书店的店面不大,仿欧式外立面,一半是橱窗,另一半是店门,招牌题着“孤岛书店”四个大字。

白沉勇走近橱窗,看见里面铺陈着一本新智书局出版的《傀儡侦探》,署名“天醉译述”。此外,还有北新书局的《小侦探》,也是今年最新出版的小说。

店内十分明亮,迎面就瞧见一张大书桌,有两位学生模样的女孩正坐着读书,书桌后面,靠墙摆着一排大书架,有一位穿着灰色长衫的老者正在书架前徘徊。白沉勇将雨伞放在门外,踩了几下鞋,然后才踏进去。那老者手里捧着一堆书,又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美利坚侦探小说家范达痕的《贝森血案》,端详片刻后,开始高声呼唤老板。

过不多时,从书店深处快步走来一位穿着黑色西服的中年男子。

他看上去四十不到,长着一张长脸,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色圆框眼镜,人中极长,下巴就显得有点短了。他理得一头干净短发,西装革履,显得整个人文质彬彬。老先生显然认得他,对他说:“哎哟,陆先生,你今天怎么在这里?”

戴眼镜的男子说:“时先生有事不在,我替他看会儿店。”

老者见白沉勇立在他身后,神色茫然,便指了指戴眼镜的男子,代为引荐道:“这位是上海顶有名的小说家,陆澹安先生。”

陌生人的热情令白沉勇有些拘束,他脸上挂着微笑,朝两人点头致意。

陆澹安摆摆手:“哪里哪里,就是业余时间,做一点俗文学的创作,不足挂齿。对了,这位老先生,想要寻啥书?”

“喏,就是这套范达痕的侦探小说。”老先生将手里的《贝森血案》递给陆澹安,“这套世界书局刊行的‘凡士探案’,还有几本?”

陆澹安道:“除了这本之外,应该还有三本,分别是《金丝雀》《姊妹花》《黑棋子》,目前店里只有《金丝雀》,其余两本还未进货,你若是需要的话,待书到了之后再联系你。”

老先生点头:“要的,还有啥好书推荐?”

陆澹安道:“我推荐英国人奥司登著的《桑狄克侦探案》与张碧梧的《宋悟奇家庭侦探案》,这两本书你可读过?”

老先生摆了摆脑袋:“桑狄克这个名字,我有印象。此前《小说世界》杂志上曾刊登过一篇《失去的遗嘱》,也是这位作者写的?我记得叫茀利门。”

陆澹安笑道:“是同一位作者,只是译名不同。”

“这本《桑狄克侦探案》和范达痕的小说我要了,不过那位张碧梧先生嘛……”老先生尴尬地笑了笑,“你知道,我不读中国人写的侦探小说。”

“那本我要了。”白沉勇怕陆澹安尴尬,抢着说道。

陆澹安道:“好,我这就替两位拿书。”

老先生付了钞票,谢过陆澹安后,就打着伞离开了。白沉勇拿了一本《宋悟奇家庭侦探案》,付了书款。这时,店内的顾客大多都已离开,只剩下他和陆澹安两人。陆澹安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便请他落座,又给他倒了一杯茶,态度十分客气。

陆澹安坐在白沉勇对过,圆框眼镜后面闪着一双充满智慧的眼睛。

他指了指白沉勇的头,又指了指书桌,道:“帽子可以放在这里。”

“这是我的……”白沉勇伸手拍拍他头上那顶费多拉帽,“这是我的造型。”

陆澹安笑了起来,问道:“先生贵姓?”

“免贵姓白。”

“白先生,我猜你不是特为来买书吧?有其他事?”

白沉勇开门见山地说:“我打听到书店夜里会办研讨会,我正好有点急事,想寻孙了红先生帮忙,就来此地碰碰运气。这件事主要为了……”

他话刚起头,陆澹安就打断道:“此事与我无关,你没必要讲给我听。既然是你托孙兄帮忙,直接与他私下说就可以了。否则的话,我等于听了别人的隐私,那多不好啊。”说完就笑了起来。

白沉勇道:“那我今天能不能见到孙先生?”

陆澹安摇摇头:“恐怕不行。”

“为啥?”白沉勇不解。

“白先生有所不知,因为今朝落雨,所以‘中华侦探小说会’的作品研讨会就取消了。这是我们小说会长久以来的规矩。”

“那孙先生的地址不知方不方便告诉我?我去登门拜访。”

“你这可是为难我了。别说我不知道,知道的话,未经孙兄同意,我也不能告诉你。白先生,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那下次作品研讨会是何时?”

“大约在两个月之后。”

陆澹安的话令白沉勇感到失望。

两个月,对他和邵大龙来说,实在是太久了。他们现在是与时间赛跑,拖上一天,抓到凶手、夺回鸟尊的希望就少一些。

见白沉勇皱着眉头,或许是过意不去,陆澹安便主动与他搭话,聊起关于孙了红的一些故事。他以为白沉勇是孙了红的忠实读者,便想说点孙了红的事给他听,一来满足一下读者对小说作者的好奇心,二来不至于让他白跑一趟。

陆澹安道:“如果你将来见了孙兄,恐怕会被他的言行举止吓一跳,到那时你可不要见怪。”

“何出此言?”白沉勇忙问道。

“孙兄因年少蹭蹬,是以中岁后意气消沉,牢骚满腹,觉得茫茫人海,可亲者少,而可仇者多,遂致性情乖僻,与世相遗,不与俗谐。哎,你以后认识他,就会知道了。”

原来孙了红出身很好,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家里经营着一个专售外国货的钟表店。据说,来访的顾客都是衣着华贵的老爷太太,来来去去都是有轿车接送的,出手也极为大方。后来因某些原因家道中落,钟表店没了,花园洋房也卖掉了,全家人都搬到了火车站旁边的升顺里,后又迁至吴淞,与外祖父同住。他在吴淞住了十年,因兵祸才重新迁回租界。

孙了红起初创作的并非侦探小说,而是一些微型小说,没什么情节,但心理描写却十分细腻。在文坛活跃的初期,他还悄悄参加了杭州兰社的文学活动,兰社是由杭州的文学青年组建的,曾发行过社刊《兰友》,当时兰社成员的文学兴趣偏向通俗文学,不知孙了红对侦探小说引起兴趣,是不是在那个时候。孙了红结婚之后,没过多久,厄运就降临到他的身上。肺病复发期间,他的妻子离他而去。后来,孙了红在文章中写下了原因——两人系自由恋爱结合,后女方不满意孙了红的经济状况,于是离开。婚变之后,孙了红十分痛苦,屡次苦求爱侣回心转意,却未能打动对方。因此,孙了红受到了严重的刺激,精神方面出现了异常。

《小日报》主编冯梦云与孙了红交谈后,判断他因落魄、失恋等原因,神经已完全错乱。此外,孙了红的好友陈蝶衣也对他的精神异常做过记录。综合起来,孙了红精神异常主要有以下症状:其一,异常邋遢,不修边幅。孙了红进入《小日报》报馆时,长衫暗淡如酱油色,发长如蝟,报馆的员工见了,还以为他是小偷。其二,情绪失控,狂躁。孙了红在激愤之时,曾将几万字的小说稿件撕成碎片,抛诸黄浦江,而这书稿亦是他衣食所系。有时候他故意和人争吵,就为了能够和人打一架,陈蝶衣就为此和他动过手。症状三,间歇性失忆与逻辑障碍。他常常会说出一些前言不对后语的句子,时而癫狂,幻想出有人要害他,恐惧地躲藏在床底;时而冷静,把自己当成了他笔下的侠盗,似正在经办某个重大的案件。友人们怕他接受不了现实,常常会哄着他。

“不过这段时间他的精神状态好了不少,大抵是陈蝶衣带他去疗养院看过了名医,吃了治疗精神的药,可是肺病却一直困扰着他,药吃下去也不见效,肺疾顽固得很呢!所以近来我们见他面的次数,也是极少。”

陆澹安话音刚落,书店门外就传来一阵动静,白沉勇转过头去,见走进来四个中年男人。这四人看起来,都是三十来岁,为首的男人穿着青色长衫,剃着一头极薄的圆寸,身形挺拔,双目炯炯有神;他身后三人,一人长着方脸,戴着金边圆框眼镜,身形较为健硕,穿着灰色长衫;一人与陆澹安一样是张长脸,穿着长衫,不同之处是他戴着墨镜,嘴唇略厚,皮肤也较为黝黑一些;另一人西装笔挺,梳了个油光光的包头,面孔有些冷峻,一双剑眉,五官十分立体。

陆澹安一见到他们,立刻起身,上前与他们一一握手,相互寒暄起来。

白沉勇从他们的对话中了解,穿青色长衫的男子名叫程小青,是国内最有名的侦探小说家,后面三人,灰色长衫的方脸男子叫赵苕狂,是国内众多知名通俗期刊的主编,黑色长衫的长脸男子叫张碧梧,正是白沉勇手中那本《宋悟奇家庭侦探案》的作者。最后一位穿着西装梳着包头的高冷男子,便是鼎鼎大名的导演徐欣夫了。

这四人约在法国公园边上的一家苏菜馆子吃饭,本准备用晚餐后一起来书店开会,谁知突然下起雨来。于是赵苕狂便提议,既然来都来了,步行过去也用不了一刻钟,不如去书店坐坐,寻陆兄嘎讪胡a。

四人一拍即合,顶着雨就来了。

四人落座之前,陆澹安对他们介绍了白沉勇,说他是来买书的顾客,又对张碧梧道:“这位白先生还买了你的书呢!”张碧梧见了大喜,主动替白沉勇签名题字。

“我在此地,不会打扰各位吧?”白沉勇不好意思道。

“不搭界,你愿意坐就坐,愿意逛书店就逛,我们管我们聊。反正今朝也不是正式的研讨会,大家讲对不对?”

程小青说话和态度都很直爽,其余几人也都附和他。

a 嘎讪胡,上海方言,意为聊天。

既然主人没下逐客令,白沉勇也就厚着脸皮坐下旁听了。陆澹安给他们沏好了茶,又备了些南瓜子和果干。赵苕狂说这么开心的日子,当浮一大白,陆澹安板起脸说有规定,书店内不得饮酒,又开玩笑说如果书店老板回来,见自家的茶叶和瓜子都没了,千万别说是他拿的。众人听了,哈哈大笑。

闲话叙过,徐欣夫便说明了来意。他说:“在座各位都是精通侦探小说创作的方家,眼下我正在创作一个剧本,名字暂叫《翡翠马》,故事想讲一个与毒品有关的谋杀案。此外,我还想拍一部大侦探陈查礼回国探案的电影。所以在写这些侦探剧本之前,想请教各位一些创作方面的技巧。”

张碧梧先开口道:“电影剧本我没写过,侦探小说倒是写过几篇,我先谈谈我的看法,如果诸位不同意,随时可以打断我。我以为,做侦探小说必要有曲折奇巧的情节。但这曲折奇巧的情节,岂是容易凭空想得出的?做别种体裁的小说,大概都是做到哪里,想到哪里。譬如要做第三回才想第三回的情节,第四回中是什么情节,并不顾到。

等到第三回已经做完,这才用心思想起来,或是继续第三回的情节做下去,或是另外寻一个头绪,这都无不可的。但是做侦探小说绝对不能这样。在刚动笔写的时候,必须把全篇的情节,大概拟个腹稿,然后一层层地写下去,才能前后贯通,有呼有应。因为前面所述,都是后面的根由,后面所述,又都是结束前面的。倘胡乱地写起来,便难免有错误和矛盾的地方。”

徐欣夫带头鼓起掌来:“说得好,做侦探小说,在落笔之前,故事所有的走向都得了然于胸,才能做到有呼有应。张碧梧先生这番话,徐某记下来了。”

张碧梧接着道:“另外,要做良好的侦探故事,必须善用险笔。”

徐欣夫问道:“何为险笔?”

张碧梧解释道:“譬如叙述这侦探因侦查贼党,反为贼党所困,身陷险地。或是叙述这侦探用尽了千方百计,仍不能查明贼党的举动,差不多要绝望了,然后再从绝处,辟出一条捷径,而使贼党完全失败。读者读到此等处,才能觉得喜出望外,拍桌叫绝,称为佳作。”

待他说完,程小青对赵苕狂道:“雨苍兄,你也来谈一谈吧。”

赵苕狂正在喝茶,突然被点了名,吓得烫了嘴,忙道:“对于侦探小说的创作,我知道的也是些皮毛,不过我是编辑,稿子看得倒是不少,就谈谈目前国内侦探小说创作的困境吧。我以为有两点是十分困难的:一是侦探的作品太少,二是读者的责备太多。国内做侦探小说的,不过寥寥数人,并且侦探小说,比别的一般小说,来得费时,来得难做。不要说别人,就是在座几位侦探专门作家,也都视为畏途,轻易不肯落笔。因此一来,侦探的作品就少了起来。作品一少,优秀作品也就难觅了。”

徐欣夫听了,连连点头,说道:“国内应当鼓励作家们多做侦探小说,作品数量多了,佳作自然也会多起来。”

赵苕狂继续道:“此外,读者对于侦探小说,意见最是缤纷。有的绝对喜创作的,有的绝对喜译作的,有的喜情节热闹的,有的喜思想空灵的。而且一般喜欢侦探小说的读者,比别的读者来得认真。他们对于侦探小说,确是出自心中的喜爱,不肯推板一点。所以你偏于甲方,就来乙方之责备,偏于乙方,就来甲方之谩骂。是以我对徐先生的建议,若想做卖座之电影,须博采众长,不可太走极端,这样甲乙双方才会买账。”

徐欣夫回道:“多谢赵先生指教。”

“好了,下一位谁讲?”程小青扫视一圈,见没人自告奋勇,便对低头吃瓜子的陆澹安道,“剑寒兄,你有什么高见?”

陆澹安苦笑道:“我没什么高见,还是你来说吧。”

程小青劝道:“这可不行,徐先生大老远来请教你们,当然都要谈一谈。等你们都讲完了,我再讲,好吧?”

陆澹安却之不恭,只得硬着头皮上。他说:“我没什么高见,不过我别个a 朋友对侦探小说的观点,倒是可以拿来给徐先生说一说。

他们都比我有见地。何朴斋兄也曾经帮我讲过一个故事。有一次,他去大世界闲逛,在中菜室里,忽然看见有一个老人和一个少年对酌。

那老人酒量很豪,并且精神矍铄。至于那个少年却成了个反比,不但是神气委琐,又似乎不胜酒力。何兄就借着这一桩事,略为穿插,便写成了一篇《红屋》,后来在《红杂志》主办的“夺标小说”增刊《红屋》里登了出来。所以他认为创作侦探小说的秘诀,可以用测字摊上的招牌‘触机’两个字。倘若要写一篇极好的小说,穷思力索,竟有一天也写不出一个字来的时候。有时不须凭空结撰,借由一些事件启发来写,则会事半功倍。”

徐欣夫同意道:“灵感来自生活。”

陆澹安又道:“朱??兄曾说过,做我国侦探小说,须要吻合本地风光,万不可全用欧化的举动,以炫新奇。这种侦探小说,弄得不中不西,非驴非马,就是窃人皮毛。”

徐欣夫应道:“同意。不论是电影还是小说,中国人自然要讲中国人的故事。每个民族文化不同,习性不同,案件发生的根由也不同,胡乱借鉴,反而画虎不成反类犬。”

张碧梧故意开玩笑道:“提起这个朱??,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他说剑寒兄的《李飞侦探案》情节不甚曲折;说雨苍兄有几篇很好,有几篇读了,却莫名其妙;说我译著的侦探小说,长篇没有短篇来得好。唯有《霍桑探案》他大加赞赏,说是文坛中杰出的出品。小青,a 别个,上海方言,意为另外、其他。

我怀疑他受了你的贿赂。”

程小青笑道:“我要有贿赂他的钞票,不如多来这里买几本小说。”

张碧梧道:“好了,该由你发言了,徐先生还等着呢。”

程小青止住笑意,侃侃而谈起来:“我所说的建议,仅是我一孔管见,倘有谬误和缺漏的地方,还请徐先生和各位能够匡正赐教,那才合着我们小说会的本旨,实在是我所十二分盼望的。

“侦探小说的结构,我以为可以分作两类,就是动和静的。动的结构,着重布局,处处须用惊奇的笔,构成诡异可骇的局势,譬如绝境待救、黑夜图劫等等,使读者惊心动魄。而且那局势还须随时变换,须得像波浪推逐一般地层层不尽,使读者的眼光应接不暇,然后步步入胜,自然可以有惊喘骇绝的乐趣了。

“静的结构,则在乎‘玄秘’二字。作者的能事,除能构成危疑的局势以外,还须随处用逗引掩饰的笔,使读者有推想玩索的余地。

那时须注意读者的眼光,教他有清晰明了的见解。文势上似乎使读者见得到底,而篇终结穴,却又奇峰突起,出乎读者的意想之外。同时还须将全篇的疑点,一一归结,使读者所怀的疑团,都有相当而合乎情理的解释。那时真像阴云密布的天空,忽而一阵横风,把云一齐吹散,推出一轮红日,照得四面豁朗。读到这时,就自然而然地要拍案叫绝了。”

徐欣夫问道:“像我们这种拍侦探电影的,动和静如何安排会比较合理一些?”

程小青缓缓答道:“各有妙处。但按我个人的见解,动的可以使人在一时间兴奋,读完一遍,不容易教人回想再看;静的却有耐人玩索的妙用,一遍既终,更可以覆按一次,细瞧有没有破绽或牵强之处,或是寻究篇中的脉络,伏在哪里,比较的略有深味。譬如瞧一种专靠动作的冒险影片,瞧的时候,未尝不惊心动魄,但瞧过以后,重新再瞧,便觉得没有意味。若论那静悄而以表情见长的影片,那就莫说一遍两遍,即使多瞧几遍,也不容易生厌。不过也要注意,静的作品容易流于枯寂沉闷,使观众觉得莫名其妙。动的作品呢,偶一不慎,往往要越出情理的范围,而犯手忙脚乱的弊病。若是动静两者能够相宜,那是最好不过了。”

徐欣夫听了众位小说家对侦探小说专业的分析与论调,内心大受震撼,因而对侦探故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拍摄的《翡翠马》是中国第一部有声侦探电影,此后,他陆续拍摄了如《金刚钻》《兰闺飞尸》《古屋魔影》《美人血》等侦探片,又将“陈查礼探案”的故事背景放在中国,推出了《珍珠衫》《播音台大血案》《陈查礼大破隐身盗》《千里眼》四部电影。此外,他还特别邀请程小青担任编剧,拍摄了《雨夜枪声》这部电影,成为了民国时期当之无愧的侦探电影第一人。

正当小说家与导演激烈讨论时,白沉勇已经没耐性继续听下去了,便起身在书店晃悠起来。看着书架上一排排的侦探小说,他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他可是真正的侦探,真实的侦探可不像小说中的福尔摩斯或斐洛凡士那样,坐在安乐椅上破案。侦探应该更像一个男人,而不是絮絮叨叨卖弄智慧的娘娘腔。传统的侦探小说早就到了该革命的时候。他心想,在座的作家们早就应该放弃玩弄智慧游戏,理当着眼于现实。

谋杀案多发生在穷街陋巷,而不是高贵的洋房别墅。所以,大导演徐欣夫应该请教请教他才对,这样拍出来的电影才会更有质感。

白沉勇止步在西文侦探小说的书架前,看见了一本名叫The Maltese Faclon (《马耳他之鹰》)的小说。封面上的黑鹰引起了他的兴趣,令他想起了正在寻找的子乍弄鸟尊。他拿起这本书,翻阅了一下,然后将其塞回书架。位于西文侦探小说书架的角落,另有一排科学小说、理想小说一类的新小说,白沉勇抽出一本《新法螺先生谭》,发现讲的是一个地下冒险的故事。他还看到有毕倚虹的《未来之上海》和陆士谔的《绘图新中国》,拿起来随手翻了翻,便心不在焉起来。

记事本里详细记录了入会会员的资料。刘半农、周瘦鹃、徐卓呆、王天恨、胡寄尘、俞天愤、赵芝岩、包天笑、陆澹安、张舍我、俞慕古、何朴斋、范烟桥、沈知方、柳村任、时宜……白沉勇的手指扫过一个个名字,这些名字后面均有详细的入会时间及作品发表目录,令他惊喜的是,每个会员的住宅地址都有填写,大抵是用来寄送杂志书籍所用。

他继续看了下去,连翻几页,终于找到了“孙了红”的名字。

东棋盘街二十六号。

白沉勇合上皮革记事本,将其放回原处。他回过头,作家们并没有发现白沉勇的行为,正在热烈讨论关于毕格斯笔下的陈查礼要如何才能中国化的问题。于是,白沉勇趁机向众人告了别,揣着那本《宋悟奇家庭侦探案》离开了孤岛书店。

门外暴雨如注,豆大的雨滴落在伞上,噼噼啪啪响个不停。走到霞飞路上,马路上一辆转弯的有轨电车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下雨天招不到黄包车,白沉勇看了一眼手表,准备坐电车去东棋盘街。他先从霞飞路上二路电车,到得黄浦滩路后,再换八路电车,在外白渡桥下车,步行去东棋盘街。

尽管下着大雨,街边还是站着不少撑着雨伞的妓女,她们向白沉勇招手,叫他过去。其中一个对他喊道:“一趟两块,过夜七块。”

这些人都是些钉棚娼妓,从前在香粉弄,现在移到了东棋盘街。

所谓钉棚娼妓,是最下等的妓女。那为何叫“钉棚”呢?盖因下等社会的人,将行**比作“打钉子”,故得此名。她们中大部分都是被高等妓院开除的,有的是因为年老色衰,也有的是全身遍发梅毒,总之被龟公鸨母嫌弃,转卖到了钉棚。

其中一个妓女见白沉勇瞥了她一眼,连忙上前拖住他的手,笑着朝弄堂里拉扯。

那妓女身上的劣质香水气味,熏得白沉勇心中不悦。他恼道:“放手!再不放手,我就不客气了!”

妓女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我就喜欢不客气的!”

在马路上与娼妓拖拖拽拽,实在不雅观,白沉勇只得服输,对她道:“你先放开我,我给你钱,行不行?”

妓女哪肯松手,摊开了另一只手要钱。白沉勇从兜里取出两块给她,妓女这才撒手,临走还嗤笑他蠢人。那妓女走到原处时,白沉勇见她身边还站着个五六岁的男孩。男孩衣衫褴褛,赤着脚站在地上,雨水打在他的头顶也不在意,专心吃着脏兮兮的小手指。妓女拿着白沉勇给她的钱,欢天喜地走到男孩边上,说:“再忍一忍啊,待会儿妈妈就带你去买吃的。”说着捧起男孩的脸香了一口。

又朝前走了五分钟,终于让白沉勇寻到了东棋盘街二十六号地址。那里是个石库门里弄,走进弄堂发现有好几栋小楼。这时,正巧有位四十来岁、穿着长衫马褂的男人出来倒马桶,他见白沉勇立在那边,四处张望,于是便问道:“侬寻啥人?”

白沉勇微笑道:“请问孙了红先生住在哪里?”

男人见他穿得体面,手里还捧着一本书,便问道:“你阿是他的编辑?”

白沉勇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就冲着他笑。

男人一手拎着马桶,另一只手指了指身后的房子,对他道:“喏,孙先生住了此地,两楼亭子间。可惜侬今朝来了不巧,他有交关a 辰光没归来了。”

“几天没回来你晓得吗?”

“大概有两天了吧?我记得大前天出门买菜,还看到过他。”

“他以前经常这样吗?”

“这倒没有。老早再晚阿会归来此地,夜里厢一两点钟我都看到过。最近阿不晓得哪能回事体,人就消失了。反正我阿不是他房东,去哪里帮我阿么的关系。”

“好的,多谢了。”

男人走后,白沉勇进了那栋房子的前门,蹑手蹑脚地过了天井,趁没人注意,快步穿过客堂,走上了楼梯。到了亭子间门口,他装出一副敲门的模样,见楼道里没人,便拿手紧紧握住门球,肩膀猛地用力一撞,一阵木料撕裂的脆声响起,门被生生顶出一条缝。白沉勇整个人钻了进去。他进屋之后,反手关上了门。

亭子间可以说是石库门房子里最差的房间,位于灶披间上,晒台之下,高约两米,面积六到七平方米左右,朝向北面,老早是用来堆放杂物的。

白沉勇环视房间,大小不过八平方米左右,屋里整齐摆放着一张写字台、一张木椅、一张单人床,墙上的佛龛中供奉着一尊佛像,佛像边上贴着一副对联,题着“无子万事足,有病一身轻”十个大字。

写字台的桌面上堆满了稿纸,钢笔、眼镜、墨水瓶随意地摆放在上面。稿纸边上还有一些旧的日历纸和香烟壳,上面空白处,都密密麻a 交关,上海方言,意为很多、许多。

麻写满了字。屋子里没有书架,就在空地上堆满了书,其中有侦探小说,也有各类杂志。白沉勇心想,这作家的生活还真是拮据,租这么小的房间。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有许多年轻的知识分子来上海谋生,由于价格便宜,亭子间往往是首选。这群知识分子也被冠上了“亭子间文人”的称呼。在当时,这种幺二角落的亭子间,租金也不便宜。

“一·二八事变”后,原本七到八元的租金,一夜之间涨到了二十元。

即便如此,只要招租广告贴出去,往往糨糊还没有干,就有租客上门了。

我们愿意在这个肮脏不堪的世界上,尽情地歇斯底里一下,愿意随便哭、随便笑。我们愿意在这纯情感下,**裸地生活。

翻过稿纸,背面还记着密密麻麻的字:我一生孤苦,无人眷注,如同一只野猫,日日活在呕血呻楚之中。在生活上,父母憎我,见到我写的《侠盗鲁平奇案》便摇头痛骂,说写得劳什子的侦探小说,真是没有出息;在感情上,爱人弃我,在我病得昏沉不知人事的时候,她为谋取自己的幸福,我万不能因着我片面的爱,阻止她走那幸福的路;在事业上,我所写的东西,只是一种十字街头的连环图画,尽我最大的努力,只能做到让人看懂听懂,借以破睡。至于“作家”两字,在我脸部神经纤维的组织还不够密度时,我只好忍痛割爱而谨敬奉璧。我希望在我死的时候,不要麻烦任何人,甚至死在何年何月,葬在何处何地,都别叫人知道才好。

白沉勇放下稿纸,环顾四周。他感到有点奇怪,总觉得这间屋子缺了点什么。

孙了红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两天没有回家?他的失踪,会不会和江慎独的死有关呢?又或者因厌世而寻了短见?毕竟刚才稿纸上那些文字,非伤心至极的人绝对写不出来。无数个疑点浮现出来,使得白沉勇头昏脑涨。

忽然之间,他大叫一声,呆在原地。过了几秒,白沉勇立刻冲下楼去,快步跑出石库门,来到马路上,左右张望。路上没有行人,雨势越来越大,像是在冲洗着肮脏的街道。他立在暴雨中,伞和书都忘在了亭子间里。

白沉勇带着失望的心情回到侦探社,房间里灯亮着,他以为刘小姐看完电影回来了,谁知推开门才发现,坐在办公室等待他的人竟是巡捕房的探长邵大龙。

“你怎么才回来?”邵大龙用略带责难的眼神看着他,“我有事找你商量。”

“什么事?”白沉勇将湿哒哒的西装脱下,一只手解领带,另一只手空出来,去拿桌上的洋酒。他拿起酒瓶,不用杯子,而是直接对嘴喝了一口。

邵大龙注意到他的异常,惊呼道:“要死!你怎么像刚掉进海里一样,外面雨那么大,你竟然不带雨伞?”

白沉勇将酒瓶狠狠砸在桌上,万分懊悔地道:“我刚才被人耍了。”

“怎么回事?”

为了配合白沉勇的情绪,邵大龙很自觉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我搞到了作家孙了红的地址,住在东棋盘街。因为他和罗苹是至交好友,所以我想他应该知道罗苹的下落,所以我就去了那儿。到了那边,有个中年男人正好要去倒马桶,他告诉我,孙了红住二楼亭子间,但是有两天没回家了。我心想,反正来都来了,去看看也好,就上去了,结果扑了个空。”说完,白沉勇又喝了一口烈酒。

“没错,起初我就是在思考这个问题,直到我想起了一件事。”白沉勇盯着邵大龙的眼睛,一字字道,“现在是夜里,谁他妈会半夜里去倒马桶?谁他妈会穿着马褂去倒马桶?”

那时的石库门里弄,并没有厕所,家家户户用的都是木质马桶。

一般来说,马桶是放在内间使用的,但是白沉勇在亭子间里并没有发现马桶,这是其一。其次,在这种弄堂里倒马桶,只会在早上。通常在凌晨四五点钟,收粪工才会推着粪车摇着铃铛来收粪,因为在八点之后,收粪的工作是不被允许的。这些粪便收集起来后,会被运到十六铺、淮安路、打浦桥、曹家渡等苏州河边的粪码头,用粪船送到郊县的农村作肥料。

“你……你是说拎着马桶的男人,可能和孙了红的失踪有关?”邵大龙这才听明白。

“大有关系,很可能是先我一步来到亭子间的人。他从窗台见我在里弄里鬼鬼祟祟,便拎了马桶下楼,而马桶只是为了迷惑我的工具。后来,他从我口中得知我也来寻孙了红,便吹了个牛皮,先行开溜了。”白沉勇说到此处,顿了顿,又想起一件事来,“对了,写字台上还有眼镜,如果孙了红是自己走的,那他为什么不戴上眼镜?必然是走得极为匆忙,来不及把眼镜带上,甚至……”

“甚至是绑架?!”邵大龙将白沉勇未能说出的话,讲了出来。

白沉勇愤愤道:“早知如此,我就该将那男人拦下,问个清楚!唉!”

“他们既然绑架了孙了红,何以再次回到亭子间呢?还有,绑架孙了红的,又是些什么人?他们和江慎独的死有关吗?”邵大龙又问。

白沉勇坐回扶手椅上,颓然道:“不晓得。目前知道罗苹下落的人,唯有孙了红,这帮人绑架他,也很可能是为了逼罗苹现身。他们回到亭子间,可能是在寻找什么,具体是啥,我暂时也没有头绪。”

他内心极度懊悔,原本以为离找到罗苹,只有一步之遥。仅因一时的疏忽,现在连唯一的线索都断了。不过这也不能责怪白沉勇,他常年住在公寓里,对里弄的生活不熟,瞬间没察觉到问题所在,也是情有可原。

“对了,你刚才说有事找我商量,是什么事?”

“你瞧我这记性!”邵大龙拍了拍他的大脑袋,动作十分滑稽,“我找你商量的这件事,也是和罗苹有关。”

“嚄?”白沉勇在椅子上直起身子。

“有人杀了罗苹的手下。”邵大龙说话的时候,表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像是在宣布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死的是一个叫孟兴的律师。”

白沉勇面无表情地从扶手椅上站起身,偷偷将书桌抽屉里那把白郎宁手枪塞进腰间,随后将湿透的西装外套重新披回身上。

邵大龙愣了一下,不明所以地摇摇头。

“因为那里有太多的水和太多淹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