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去南阳的路上，重八一直相当亢奋，想着这位赵先生必定是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位大贵人，他就这样轻易地解决了自己的生计和前途问题。
重八越想越兴奋，步子也就越来越快，一天恨不得步行百里，到第三天下午就已进入西峡县渚阳镇地面了。
当时南阳一带刚刚下过一场大雪，树上还残留着未化去的雾凇，天气异常寒冷，路上也非常难行。重八却顾不得这么多了，一心想着天黑时一定要赶到魏家庄附近落脚。
重八就这样踉踉跄跄地走着，身后留下了一排清晰的足迹。突然，他一个不慎，栽倒在了雪地里。他实在是太累了，心想：“算了吧，先歇会儿再说！”不一会儿，疲乏已极的重八居然睡着了。
这时，从县城方向跑过来一辆两头毛驴拉的车舆，车厢是棕红色的，上面还覆盖着像屋顶一样的擎盖。赶车的人坐在前面驾驶，只见他一身皮袄皮帽，脸上还缠着一块白布，捂得严严实实的，只留下两只眼睛看路。赶车人远远就看见了雪地里的重八，于是回头对车里的人说道：“小姐，前面雪地里卧着一个人，看样子像是个僧人。”
“好，那我们到那儿后，就停下来看看吧！也许是那个和尚冻坏了，夫人素日里吃斋礼佛，今天我们也积点功德。”车里的小姐说道。
“小姐，咱们还是别管这桩闲事了吧，免得惹上麻烦！老爷一定在家里盼着小姐呢，您看咱们在城里大少爷那儿都待了两天了。”赶车人说道，一团团白色的雾气从他的嘴里透了出来。
“这可是送上门的功德，胜过抄一两部经书。放心吧，老爷、夫人也会欢喜的。你们有所不知，夫人每天睡觉，都是面朝西面的。”小姐坚持道。
驴车走到重八身边时停了下来，小姐执意要下车活动活动腿脚，顺便看看倒在雪中之人的情况。赶车人上前几步，一把拿掉了重八的棉帽子，大声笑道：“果然是一个和尚！”重八这身未改的装扮，完全是为着乞讨方便，如今人家下车“救”他也多半为此。
小姐似乎也不怕人，而且她自幼跟着母亲烧香拜佛，有亲近佛道的情结，于是上前晃着重八的身子，轻启朱唇道：“喂，师父，醒一醒，醒一醒！”
熟睡中的重八一下子被叫醒了，他睁开眼四下看了看，立时呆住了：自己莫不是到了神仙界，何故身边竟有一位仙女在？
重八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小姐看起来，但见她头戴银冠子，身穿窄袖红背子，脚穿一双翘头弓绣鞋，系一身棉制的白长裙。面目清秀，五官精致，肤色白皙，恰值青春妙龄，虽然偏瘦，但身姿细挑，眼神里还带着一股风流！尤其是那纤细的玉指，确如人们所形容的削葱根一般，更有一股幽幽的香气扑鼻而来。重八不禁有些魂不守舍。
小姐被冒失的重八看得粉面含羞，很快转过脸去。赶车人立即大声讯问道：“这位和尚，你要去哪里？”
“去、去魏家庄！”重八被这一问拉回了神，“咱要去魏家庄！”
“是吗？我们就是魏家庄的！”赶车人看了看小姐和丫鬟，“你去魏家庄找哪个？”
“咱要找何忠，何师傅！”
丫鬟一边帮小姐披着棉袄，一边忍不住笑道：“真巧啊！你是何师傅家的亲戚吗，你找他何事？”
重八坦言道：“我是一位说书的赵先生介绍来的，他跟何师傅是干亲家！”
“对，有这么回事！行，那你跟我们一块儿回去吧，我们就是魏家庄的。”赶车人说道。
重八刚想站起来，却发觉自己的身体已经被冻僵了，腿脚不听使唤。小姐见状，便对赶车人说道：“他必是冻着了，你快扶他上车吧。”又转身对丫鬟说道，“小春，你也搭把手！”
重八看了看这位长相和心肠都似神仙的小姐，又狠狠地嗅了一口从小姐身上散发出来的醉人幽香，忍不住说道：“小姐您可真是菩萨下凡啊！”
“少贫嘴，莫非你也是个花和尚？”那丫鬟说笑着扶小姐上了车，然后从车里拿出一条毯子扔给赶车人，让他给重八盖上。
重八上车后，因男女大防，必须跟赶车人一起坐在车前面。刚走出没多远，丫鬟又从车厢里递过来一个造型精致的手炉，只听车里的小姐吐气如兰地说道：“快接着吧，暖暖身子！”
重八将手炉紧紧揣在怀里，暖流随即向自己的全身慢慢扩散开来。不经意间，重八的眼睛里竟流出了感激的泪水，在这漫天匝地的大雪中更觉天地浑然一体。他心想，这两年里，自己可算是吃尽了苦头、受尽了委屈，几乎没有人，尤其是一个女人、一个年轻的女人如此体贴入微地关心过自己，如今这位小姐不仅没有嫌弃自己，而且还对自己嘘寒问暖，更何况，她还有着天仙一样的容貌啊！
重八于是暗暗发誓，有朝一日，自己一定要好好报答这位小姐！
真是无巧不成书，原来这位小姐就是魏老生的亲生女儿、魏家大院的大小姐，魏老庄主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女儿长大成人，而且她跟大少爷一样皆是嫡出，因此老爷、夫人对之爱若珍宝。
重八分别见过了何师傅和魏老庄主，何师傅见身高不下五尺六、身板异常结实的重八是个练武的好材料，心里已有几分喜欢；而衣着有些蒙古风的魏老庄主见重八生得身强体壮，庄稼活方面也是一个好手，便爽快地同意把他留下了。重八自信有一种察言观色、知人善恶的本事，当他见到魏老庄主第一眼时，就本能地觉得这个小眼睛、言语油滑的阔老爷不是一个善茬，多半也是为富不仁的那类人。
等到重八在庄子上熟悉了，何师傅也笃定了留意，便问重八：“重八啊，你学过武艺、技击之类的吗？”
“小时候村子里有来串乡的武师傅，收点粮食教大伙武艺，咱跟着学过两年。”重八答道。
“好！”说着，何师傅就把重八拉到了院子里，想要试试他的身手。
没出两招，重八就被打倒在地，险些来了个狗啃泥。何师傅笑道：“你小子虽然不是练家子，但是身手还算敏捷。行，明年跟我好好学，保管你用不了三年，就可以走遍天下都不怕！”
这位何师傅还不到四十岁，外表生得有几分秀气，像个教书先生一样，但筋骨却强健如铁，目光异常锐利。据称，他的祖上是北宋最精锐的部队——“西军”a中的教头，跟《大宋宣和遗事》（《水浒传》蓝本之一）里的豹子头林冲是一样的人物。所以重八大喜过望，发誓要好好跟着江湖人称“南阳震山虎”的师傅学武艺。他想：“有了这个功底，姥爷曾经预言咱可以封侯拜将，难道还是奢望吗？正所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嘛。”
过了忙碌又热闹的年关后，农家暂时没有什么活计，随着大地回暖，人也都走出了屋子。重八行过了隆重的拜师礼，何师傅便开始正式向重八传授武艺。
重八先是学了两个月的扎马步、跳跃之类的基本功，何师傅见他刻苦不辍、进益神速，便决定即日开始教授枪法。
何师傅把一支长约丈把的红缨枪舞得虎虎生风，看得重八叫好声不断。示范完毕，何师傅便道：“重八你记住，我们学习武艺绝不是为了在人前炫耀，而是要立足实战，不要玩花法、图好看！那是江湖卖艺人的路子，懂吗？”
“谨记师父教诲！”重八拱手表示道。
何师傅举着长枪，认真说道：“枪乃百器之王，诸般兵器遇到枪，立败也。今日师父先教你枪法，方便以后你在江湖上立足。刚才我演练的这套枪法叫‘杨家枪法’，乃是前朝传下的。”
“杨家枪法，莫不是宋初杨令公家的？”
“不是！”何师傅娓娓道来，“世人一听到这里，就以为是说书里‘杨家将’使的，大概此枪法初创时也故意托名‘杨家将’，因而号为‘杨家枪法’，实则不然。其实这套枪法还有个花哨的名字，叫‘梨花枪法’，它乃南宋李全所创。李全之妻尝言‘二十年梨花枪，天下无敌手’，可见此枪法着实有过人之处。先前确有杨令公，也就是杨无敌的杨家枪法，也有我们西军里惯使的沙家枪法，更有岳武穆所创的岳家枪法，但没想到这梨花枪法可以后来居上，而这李全又是因抗金战死沙场，天下用枪之人皆敬仰其为人，其枪法也就从风而靡了……”
a 北宋禁军被分为河北禁军、西北禁军及中央禁军三部分，西军即西北禁军。因驻扎在民风彪悍的陕西，又长期投入对西夏的战争，所以一直保持着强悍的战斗力，堪称北宋名将和强军的摇篮。
重八听得不是很明白，忙疑问道：“这样说来，是不是大家练成这套枪法之后，武艺都差不多呢？”
“所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一个人如果身手比常人敏捷，或者力大，抑或可以唬住对手，都是取胜之道。”
“哦，明白了，难怪世人常说‘一力降十会’，看来还是力气大的容易占上风。”重八笑道。
“是这样的，不过那主要是说徒手的情况，世上的大力士多了，你见过几个做大将的？可见人有了武器在手里，就与徒手大为不同了，不仅可以做个项羽一样的万人敌，还可以不惧虎狼之类的猛兽。”
“可见人确实是百兽之灵、万类之长，因为人懂得制造武器、使用武器嘛。”重八笑道。
何师傅又在重八面前比画了几下，道：“这梨花枪有二十四势，第一叫夜叉探海势，‘枪谱’上说，此乃持枪行立看守之法，遇敌变势，随机应用，无不中节……”
说着，何师傅便仔细示范开来，但见他两只脚一前一后，身子直立着，一只手握住枪直直地挺着，另一只手做出握枪的姿态。
“第二叫四夷宾服势，第三叫指南针势，第四叫十面埋伏势，第五叫青龙献爪势，第六叫边拦势……第二十三叫鹞子扑鹌鹑势。”与此同时，何师傅还在仔细演示着动作。
“这最后一势叫太公钓鱼势。”说着，何师傅身子直立着，两只脚一前一后，双手持住枪，枪口略往上提，“‘枪谱’上说，此乃摩旗枪法，诸势可敌，轻挨缓捉，顺敌提拿，进退如风，刚柔得体。”
“师父，什么叫摩旗？”
“就是摇旗嘛，像摇动旗帜一般！”
何师傅演练完毕，便把枪交给了重八，重八试着做完了一个动作，何师傅又郑重交代道：“梨花枪二十四势，看起来差不多，其实并非一个套路，乃是单独的实用招法。一般的花哨枪法看起来让人眼花缭乱，但那都是走江湖表演、悦人眼目之用，并非立足实战，明白吗？”
重八虽然即刻不完全明白，但不久之后就彻底明白了。他能吃苦且勤快，再加头脑灵活，才学了半年多就在十几个庄客里无人能敌了，何师傅也欢喜非常。
忙完了秋收后，农家又开始进入一年的清闲时节。这天吃过早饭，何师傅又将重八叫到了练武场上，他手里拿着一根棍棒，说道：“从今天开始，师父要教给你一套棍术，那枪你平素拿着也不方便，倒不如这棍术来得实际。即便是战场上，人马逼战，也往往刀不如棒……棍术大概很早就有了，比如说秦朝时收天下兵器，那陈胜、吴广‘斩木为兵，揭竿而起’，指的岂不就是棍棒吗？”
重八插言道：“自古以来有少林‘十三棍僧救唐王’的故事，不管此传说的真假，但那少林棍法却是天下闻名的。”
“是的，重八，你可能听过那陈州棒胡的故事吧，这胡闰儿善使一条长六七尺的棒子，其人进退技击如神，一时远近闻名。前些年他起事反抗朝廷，失败被杀了。”
“棒胡起事闹得沸沸扬扬，在河南地界上哪个不知？师父可曾跟棒胡交过手吗？”重八问道。
“这倒没有，但是他手下的胡小花、棒张之流，也是善使棍的，师父年轻时也争强好胜，倒是跟他们几个交过手，一时胜负未分，可见那棒胡的棍法在我之上。”何师傅说完，便拿着棍子演练起来。演练结束后，他又对重八说道：“因你也算是佛门子弟，师父就教给你一套少林棍法吧，来日你若重归佛门，就不怕难以立足了。”
“多谢师父！”重八给何师傅磕了一个头，然后站起来又说道，“我觉得这个棍术的确是进可攻、退可守，还有点藏拙的意思，不像枪法那样杀气重。”
“嗯，枪法的确显得锋芒直露，它是战场上杀人的利器，行走江湖的话，就多有不便了！好，下面咱们正式学习这套少林棍法吧！”何师傅一面说着，一面示范着，“它不如枪法花样多，只有十四势，分别叫大顿势、仙人捧盘势、扁身中拦势、大当势、大吊势、齐眉杀势、滴水势、直符送书势、走马回头势、上剃势、倒头势、下穿势、闪腰剪势、下按势。”
就这样，重八开始认真地学习起棍术来。他万分珍惜这种学习机会，学起来一丝不苟，因此进益很快，到第二年春天时就可以横扫众庄客了。
何师傅为此语重心长地嘉许道：“重八啊！平常一个资质较好的人，若学成这套武艺，没个三年五载是不成的。如今你一年多就差不多可以出师了，可见你殊非常人，真是令人惊喜！他日勤加苦练，超过师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不过你还需多比试、多切磋，与一应江湖高手相互学习，以取长补短。当然，这还是跟战场上的血肉搏杀有所区别，那个咱们就不去细说了。”
“谨记师父教诲！”重八再次给师父跪了下去，“师父乃武术大家，重八不敢奢望超过师父，只求不被人欺负，叫人瞧得起，有口饭吃就好了！”
重八心里想的其实并非做个武林高手，也不是像师父那样去给人看家护院，恰恰是师父不愿意细说的那些，令他隐隐觉得也许那就是自己未来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