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离开家乡已经一年多了。这天,重八正好走到了信阳城的衙门口,瞧见恢宏气派的“官老爷”门面,再看看破衣烂衫、满身污垢的自己,心底不免生出无尽酸楚和怨怼。

就在这时,他恰巧看到一个中年人被两个凶狠的衙役拖着丢到了大街上。重八好奇地近前围观,此人身穿交领宽袖长衫,是一身体面人的打扮。根据一年多的江湖经验,他认定这个被衙役打得躺在地上不能动弹的人一定不是寻常之辈,因此不顾危险和麻烦将那人小心扶起。

那人约有四十岁年纪,面皮白皙,显然不是一位出力干活的主,兴许是一位江湖郎中。重八将他背到了一处僻静的所在,开口问道:“先生何故遭此侮辱?”说着便拿出随身携带的水给那人喝了几口。

那人已经被打得动弹不得,因为剧痛不停呻吟,见重八这一身米黄色的僧衣、麻鞋,又见相貌出奇的重八好心搭救了自己,立时没有了戒备,便坦言道:“不瞒小师父说,我是个走江湖说书的,今日合该倒霉,前几日我在茶坊里讲了岳武穆,不知被哪个小人给告发了,所以今天被一顿好打!”

重八疑问道:“连岳武穆也敢讲,先生您不怕掉脑袋吗?”

“小师父有所不知,这民不举,官不究,只要没人揭发检举,这当官的也乐得相安无事。可是一旦有人告密,官府就得追究,不然这主事的官吏就得吃不了兜着走!”说着,那人翻了下身子,“你想啊,这岳武穆的故事岂止咱汉人喜欢听?所以我总是忍不住讲上几段,这听众越叫好,我就讲得越起劲,到最后就难免忘乎所以了。”

“说起来,这告密的小人可是真该死!”

“可不是!我的家乡在河北,那地面上可没有这等小人,”说书人又转口道,“倒霉就倒霉吧,大不了躺他个把月,来日老子还是一条好汉,换个地方继续讲咱的岳武穆!小师父啊,你就好人做到底,把我背到城西去吧,那边有一处荒废的城隍庙,到了庙里,我自有安排!”

重八小心地把说书人背到了几里外的城隍庙,那里已经挤了不少躲避风雨的流民和乞丐。重八找了一处宽敞、清洁的地方,把说书人安置下来。这说书人有一些寄存在各处的财物,他请重八取了一些后,买来治疗外伤的药物和酒食,两人便在城隍庙里正式安顿下来,慢慢也就熟识了。

原来这说书人赵先生是黄河北的彰德路人,他家本是世代耕读之家,因家道日渐艰难,又无法通过科举进入仕途,慢慢地沦落为一个走江湖的说书人。彰德路地近岳飞的家乡汤阴,所以赵先生自小就非常熟悉岳武穆的故事,也非常推崇岳飞的生平功业。

重八平生就喜欢听历史故事,所以他白天化缘归来后,晚上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一面点起火堆取暖,一面听赵先生讲史说书。赵先生读过很多书,他虽不如其他说书先生那样讲得天花乱坠、吐沫横飞,却多了几分可信——这是姥爷教给重八辨识人的法门!

重八也非常喜欢听岳飞的故事,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成为岳飞手下的一员,像杨再兴那样的大将,或者干脆成为岳飞那样英明神武的汉家英雄,驰骋沙场,驱逐胡虏,恢复中原……

一天晚上,外面下起了鹅毛大雪,那是无情冰封的世界,但重八这里却格外温暖、快意。

重八把事先捡来的柴火点燃,先熬点稀粥两人喝了取暖,接着又给赵先生换了药,然后取过一床破烂的被子,与赵先生紧紧倚靠在一起道:“先生,昨个您讲到进兵蔡州了,今天您就接着给咱讲吧!”

赵先生喝完了药,裹紧了被子,便道:“好!不知重八你可知道,这个蔡州就是如今的汝宁府。”

重八恍然大悟:“原是汝宁府啊,去年我还在那里转悠过两三个月,熟悉得很。”

“好!”赵先生振作了一下精神,于是正式开讲。

“如今且说岳家军前线总指挥王贵在何家寨,率领一路岳家军以少胜多,大败伪齐国主刘豫之弟、五大王刘复。那刘复被岳家军打了个落花流水,岳家军一路追奔至蔡州城下,将城池团团围住……武穆亲率大队人马来援,当时岳家军有兵两万余人,七分披甲,每人持十日口粮……”

这天晚上,赵先生一口气讲完了岳家军在郾城(今河南漯河)、颍昌(今河南许昌)的两次大捷,重八听得热血沸腾,睡意全无,连那些平素不怎么热心的听众此时也围拢了来。大伙一时听得如醉如痴,连屋外的飞雪和不时窜入屋内的寒风也忘却了。

眼看已经到了三更时分,赵先生示意今晚就先讲到这里,那几个靠上前来听书的只好乖乖回去睡觉。重八有些口渴,于是跑到屋外边取来一罐子积雪,又点旺了火堆想要烧水喝。

待烧好水后,赵先生也喝了几口,然后突然正色问道:“重八,我看你算是个聪明人,宋代故事你也听你姥爷讲过不少,你来说说,岳家军为何如此英勇善战?”

一谈到这个,重八立马就来了兴致,顾不得喝水便回道:“姥爷确实没少跟咱讲宋代的故事,只是没有先生讲得这般细致和精彩。咱听说两宋之交,宋军对金军共有五次大捷,其中两次是吴玠打的,一次是刘锜打的。”

“对,吴玠打的是和尚原和仙人关,刘锜打的是顺昌之战。”赵先生接口道。

“那和尚原与仙人关都属于防守战,顺昌之战可能也是这样,至少咱听姥爷说,当时的顺昌太守陈规陈大人是特别善于守城的!”

“没错!我家藏书里就有一部陈大人所著的《守城录》,只是如今不知道是否还在。”

重八继续说道:“那刘锜靠着陈大人的辅助,就打了这么一次大胜仗而已,但是咱们岳武穆不仅能够在野战、进攻战中力克金军,而且还能连战连捷,真是千古少有的名将呵!咱觉着吧,这岳家军之所以勇猛善战,肯定跟岳爷爷的带领分不开。那岳家军军纪何等严明,儿子犯了错,岳爷爷也先打不饶!训练又是何等严苛,训练场就等于战场嘛!那岳爷爷又是何等深明大义,换作是咱重八,如果有哪个杀了咱的兄弟,咱一定要为兄弟报仇雪恨……”重八后面说的,指的是杨再兴杀岳飞弟弟的事情。

“说得好,还有吗?”赵先生听完重八这几句,眼睛里放出了意外的光彩,他没想到重八这般年纪就有如此见识。

“有,那岳家军又是何等爱护百姓,他们所到之处,百姓们都备足了茶饭远道相迎,还帮着队伍送粮送药,这样的队伍怎能不百战百胜?”

“说得好啊,这叫箪食壶浆!重八,来日非得有这样的队伍再生不可,才能把那些蒙古鞑子赶回大漠去!”赵先生坐正了身子,又放低了声音,接着又说道,“重八,我看你面相,也觉你实非常人,将来封侯拜相也未可知。但是有一点你须要明白,就是无论你做什么,总该多读些书才是。你看那岳武穆,不也是读过《春秋左氏传》《孙吴兵法》的吗?他嘴上虽说什么‘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为将方面固然是他天资高,但寻常人不能不读,况且不读书便不知大义、不知大智啊!”

重八虚心接受道:“明白的,等先生好利索了,先生就好好教教咱吧。”他已经在心里接受这种不寻常的“天命”了。

“这个,这个有些为难,呵呵!这读书可不是三两天的工夫,我这走江湖的,总把你带在身边,多少有些不便!何况我身上也没有带什么书啊,如何教你读书?”

听到这里,重八有些灰心丧气。赵先生于是安慰道:“放心!书一定有你读的,你好歹也读过两年书,认得很多字,这是你爹娘有眼力!如今这文的你要学,武的你也要学,你看那岳武穆,自小跟着刀枪手陈广、箭术师父周侗学习武艺,不然哪来的‘一县无敌’?又如何精忠报国……”

“先生,快为重八指点一条出路吧!”重八立马兴奋起来,还识趣地跪了下去。

“那是当然!你先起来!”赵先生忙示意重八起身,“你帮了我一场,又是个聪明机灵的人,就这样流落江湖,时时有生命之虞,实在是可惜!我姑且指点你一个好去处,到了那里以后,你不仅有饭吃,还可以跟着一位武师傅学武艺!等到明年吧,我回一趟家,再带些书去那里找你,如何?”

“那敢情是好的!”重八还是没有起身,已经兴奋得有些难以自持,“敢问先生,是何好去处?”

“离此二百里的南阳府西峡县渚阳镇(今河南内乡县),那里有个魏家庄,魏家庄有个大财主叫魏老生。他家祖上是跟着蒙古人打天下的汉军千户,所以家里有很多封地,也有一处大宅院,传到魏老生已是第三代了,家里尚有几百顷土地,也在城里开着些铺面,家底很是殷实。”赵先生说着,还指了指南阳的方向,又比画道,“他家大院门口有两头像石狮子一样的神兽,地方是很好打听,也很好找的。”

“南阳啊,好地方!那里可是光武帝的故乡,俺愿意去南阳,”重八这才站起身来,“难道先生跟魏老庄主有交情?”

“瞎说!我怎么可能跟这等鞑子走狗的后代有交情?”赵先生佯装发怒,接着他又转为自嘲道,“况且我这穷酸相,哪里敢高攀人家!呵呵。”

“那是怎么一回事?”

“是这样的,我以前在南阳地面上走江湖时,认识了一位姓何的武师,他那时常来听我说书。我们彼此熟识了,又意气相投,干脆结成了干亲,每年我都要到南阳地面走一遭!何老弟是魏老生家的武管家,手下管着十几个看家护院的庄客,你也暂时去他那里做个庄客吧。看我的面子,你又是个身强力壮的勤快人,他会央求魏老庄主收留你的。其实岳武穆年轻时候,也在韩魏王(北宋著名政治家韩琦)后辈的庄子上做过长工……”

“晓得的,这个先生此前提到过。有一回土匪来围攻庄子,岳爷爷一箭射死了匪首,还替庄子解了围呢。”

“是的,英雄不问出处,那岳武穆年轻时候啥没干过?他那老婆刘氏还嫌弃他,跟别人跑了呢,哈哈!”赵先生说到这里,开心地笑了,“如今世道不消停,还指不定如何呢,万一哪天天下大乱,岂不是英雄用武之时?到那时,我大概还要前去投奔你重八哩……待我过阵子好了,你就去魏家庄投奔何老弟吧。我给他修书一封,你带在身上,要他务必收留你,教你武艺,可好?”

说到这里,重八不知如何答谢赵先生,于是又赶紧跪下磕头不迭,并说道:“先生大恩大德,重八永世不忘!将来若真得了富贵,一定好好孝敬先生,先生就是俺重八的再生父母!”

赵先生微笑着,忙示意重八起身:“如果赵某人能为咱华夏贡献一个岳武穆,那便是即刻死了,又何足惜?”

风雪交加的一夜就这样过去了,重八兴奋得难以入眠,好几次出去小解,顿感云路宽阔、人间有情,也许从今以后自己就峰回路转、鹏翼翩然了,所以他心里、身上都暖烘烘的,外面的酷寒也就浑然不觉了……

眼看着就到腊月了,重八与赵先生相处已经近三个月,赵先生的伤本来也不算重,经过这番调养,已经大体康复了。于是他跟重八分手道:“重八啊,眼看年关就要到了,我正好要回家,咱们就此别过吧!我家乡距此地有五百里之遥,你就去南阳过年吧,明年春上,咱们后会有期!”

虽然重八有些舍不得赵先生,但也着实向往着南阳的新生活,只好道:“好吧,明年春上先生一定来找咱啊!到时候重八一定备上薄酒,与先生一醉方休!”

“好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赵先生临行前还特意赠送了重八一些盘缠,免得他路上化不到缘,再饿倒冻毙了。

多年后,重八才猛然发现,赵先生实在是自己的引路良师,起码是自己在指挥作战及读书明理方面的启蒙老师,是那个真正将自己从懵懂状态唤醒的人!何况他还给自己创造了一次再生的机会,不能不谓再生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