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上的时候,赵先生如期而至,他果然从家里给重八背来了二十多本书。其中除了一些史书残编,便是兵法、诸子之类,还有如《水经注》《颜氏家训》一类的杂著,可见他大概是掏空了家底。

重八自然不能白白领受这些宝贝,便承诺道:“先生您明年春上务必再来,到时重八一定重加酬报!”

“呵呵,算了吧!书赠有缘之人,也是它的好归宿!我来讨几杯水酒吃就好了。”赵先生淡然地笑道。

重八将这些书视若珍宝,不过因他根底浅薄,若无先生指点,必然看得犯困。赵先生为此告诫他说:“所谓‘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平常你空闲了,总要翻一翻。虽然眼下不一定明白,但保不齐他日就明白了,再或者可以借此抓住向别人请教的机会,这也是你的造化!”

重八择善而从,一有空闲就翻翻这些书,更把这些书视作心头肉一般宝贵,为此买了一些牛皮纸将它们小心地包裹起来,还总是把它们放在最隐秘的角落,生怕被人玷污了,或者被耗子咬坏了。

除了这些书,最不能让重八忘怀的便是魏家大小姐了。自从那天在雪地里被她唤醒载回家以来,大小姐的“仙女”形象就深深地刻在了血气方刚的重八心头上,每次午夜梦回,重八都会神游到大小姐的闺房中去……

因为大小姐是千金之躯,又值二九芳华,所以整天待在深闺大院里,重八想见大小姐一回是极难的。有几回好不容易看到大小姐出门,重八站在一旁恭送大小姐足踏芳尘而去,她嘴上虽然一句话也没有,却总喜欢和丫鬟小春一起朝重八不住微笑,似乎重八成了她们两人的笑料。在重八看来,这至少说明大小姐心里还有自己,由此弄得他越发心猿意马,仿佛整个魂魄都被大小姐的嫣然一笑给勾走了!后来小春还经常跑来看重八跟其他庄客比武,重八也一厢情愿地觉得,这定然是大小姐的意思。

重八心里还奢望着,假使自己真的能得富贵,那时如愿娶了大小姐,该有多好啊!好多人都说自己面相不寻常,会不会大小姐也有所耳闻呢?莫非她也打心里看重甚至爱慕自己?如果真是这样,那自己的一生该有多完美,从前所受的苦、所遭的罪也都值得了!

到了这年夏天,心痒难耐的重八实在忍不住了,他多么希望能跑到大小姐的闺房里一探究竟、一亲芳泽。这种危险的念头始终折磨着他,弄得他没有心思练习枪法,因为身手变得更为敏捷,这也让重八跃跃欲试。

有几次,重八趁着搬运东西的当口,仔细观察了后院的道路和大小姐闺房的位置,发现大小姐闺房所在的院落里有两棵大梧桐树,他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何不趁着晚上潜行到院子里,爬到树上躲起来,兴许会碰上大小姐出来乘凉呢?这样子窥探一下,也是别有一番滋味。如果被人抓住可怎么办?重则被扭送官府,轻则也要被赶出魏家大院啊!那时候可就要给赵先生和师父丢人了!

重八心里很怕,但是又抑制不住想要偷窥的念头。他实在太眷恋大小姐了,也太想亲近一个女人了(其他庄客去城里逛窑子,重八一时还拉不下脸来)!他是一个谨慎惯了的人,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轻易涉险,但是这次他还是决定拼死一搏,否则会难受死的——在必死和冒险之间,他自然会选择后者!

眼看入秋了,如果还不行动,那么天气一凉,大小姐就不会出来纳凉了。于是重八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一个有风而无月的黑夜,借口外出去捉蛐蛐,一个人从外面偷偷绕到大院里来,凭着对道路和沿途各人的熟悉(包括看家狗对他的熟悉),顺利翻进了大小姐的院子,然后迅速爬上了一棵梧桐树。虽然重八的动作很轻快,但他的心却止不住怦怦乱跳,一来是担惊受怕,二来也是为能接近大小姐的闺房而兴奋不已!

约莫半个时辰后,大小姐和小春及另外两个丫鬟,果然在院子里乘了一会儿凉,又说了一会儿里里外外的闲话。可惜重八根本看不清大小姐的样子,只能等到她回到闺房后,贪婪地看几眼她那映照在窗户上的窈窕身影。因是初秋之夜,蚊子很多,重八又不敢随便动弹,等到确定大小姐和小春都睡下之后,重八便匆匆结束了这次有惊无险的偷窥之旅。

以后的半个多月里,重八都不敢再如此胡来了,直到中秋节次日,他想着大小姐一定还会出来赏月,便准备故技重施。经过半个月来的观察和判断,重八觉得在月圆之夜闯入大小姐院子并无多大风险。这里的大狗小狗都跟他混熟了,猫咪们经常闹出动静也没人大惊小怪,而且他的身手越发敏捷,自信可以万无一失。就算果真被人发现,脱身也较容易,只是需要蒙起面来,但他不偷不抢的,老庄主也许不会太追究。

在八月十六日的第二次偷窥中,重八终于如愿以偿,借着灯火的映照,不仅近距离窥视了大小姐的俏丽面影,饱享了诱人的朦胧之美,还再次嗅到了大小姐身上发出的销魂幽香。少女的体香在那天似乎散发得格外悠远,重八不禁为之神迷心醉、魂归远兮……

重八激动坏了,接下来的好几天里都为此窃喜不已,可是很快就兴尽悲来——像这样的偷窥想法,到底有什么用呢?自己能触摸到大小姐一分一毫吗?何不现在就加倍努力。但是重八转念又一想,自己的好命也许只是一个骗人的鬼话,哪里就能够成全美事呢?自己天生也许就是这般贱命了,至多也就是衣食无忧,哪里有娶到像大小姐一样美貌浑家的艳福呢?所以不如趁着大小姐还没出嫁,能多看几眼是几眼吧!

眼看到了十一月间,重八正苦练棍法,只见小春神秘兮兮地走来对他小声说道:“中午吃完饭,你到后院门房上来一下,我有事找你!”

重八以为是大小姐的吩咐,心里格外受用,吃过午饭立即兴冲冲地跑到了后院门房上,小春已经独自在那里等他了。小春关好门,走近重八,突然呵斥道:“朱重八,你好大的胆子,你知罪吗?”

此言一出,重八被吓得三魂七魄丢了九成,担心可能是偷窥之事东窗事发了,但又佯装镇定地说道:“看姐姐说的,我重八何罪之有?”如果真是偷窥的事情,那恐怕早就被抓了现行。

“臭小子,你别给我装无辜!如今已经有人把你告到老爷那里去了,你还不从实招来?”小春用手指着重八道,不过她的表情一点也不严厉。

“咱的好姐姐,快些告诉咱,谁在老庄主面前告了咱,告了咱什么?”重八慌忙地向小春拱手不迭,“咱重八可以对天起誓,如果干了什么对不起魏家庄和老庄主的事情,就叫咱不得好死!”

看重八如此果决,小春的表情顿时转作和悦,缓缓道:“是谁告了你,我就不说了,想必你心里有数,定然是你得罪了人。幸好夫人的丫鬟小秋无意中听到了,小秋跟我是从小长到大的好姐妹,她舌头长,就告诉了我!姐姐我看你是条好汉子,不想叫你在这上头吃了亏,所以特地跑来告诉你,以后你行事务必要小心!”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姐姐快告诉咱吧,不然咱要急死了!”重八不避嫌地拉住小春央求道。

其实小春早就对重八有意思了,她一边出于男女大防推开了重八,一边则如实说道:“就是那人说你整天鬼鬼祟祟的,有时候很晚会见你从后院出来……”

“哦,是咱找上夜的老魏头喝酒去了啊!”重八确实经常如此,这也是他为窥探之行所做的铺垫之一。

“喝没喝,姐姐不管你;喝了几回,姐姐也不操心。但是那人诬赖你,说你可能对大小姐心怀不轨!”

重八被击中了心结,不免大吃一惊,吓得冷汗直流,但好在别人只是怀疑。于是他摸着胸口道:“天地良心,咱朱重八想要报答大小姐还来不及,哪里敢对大小姐心怀不轨?若是咱真有此混账想法,即刻让咱被黑白无常叫走!”

小春讪笑道:“我要是个男人,也会对咱大小姐心怀不轨的!咱大小姐貌若天仙,是只癞蛤蟆就想吃她这块天鹅肉的……行了,你也别解释了,只为着我看你这人还不错,才特地来通风报信的,从今以后,你一定要小心了!轻易不要再到后院来,免得惹上是非。”

“多谢姐姐关心!”说着,重八给小春鞠了一躬,“以后咱再不去后院找老魏头喝酒了。”

“那倒不至于,你可以到后院来找姐姐我闲打牙啊!”撂下这话,小春就笑嘻嘻地飘然而去。

至此重八才明白,眼前的这个丫头似乎很喜欢自己,若求求老庄主,恐怕不难把她娶到手呢!如此看来,自己也就只有消受这等荆钗布裙的命了,但他眼前一旦闪现出大小姐的如花笑靥,心里又有一千个一万个不甘心。

重八从此再没有孤身踏进过后院一步,转眼间就到了第二年,即至正八年(1348)的春上,重八的棍术已经学得差不多了,何师傅准备再传授他一套刀法。

这天上午,重八正在练功场上温习棍术,突然听到大门处一阵喧闹声,很多人都闻讯赶了过去,重八也丢下棍子跑到大门那里一探究竟。原来是一个年纪不大、身材不高却异常粗壮的江湖汉子来找师父讨教,那人道:“在下是五河人费聚,字子英,自幼学习技击,江湖人称‘赛山猪’,久闻南阳震山虎何师傅大名,特来找何师傅讨教一二。”

重八一听是五河县来的,那也算自己的半个老乡了,于是他把费聚请进门,道:“这位好汉,咱是钟离人朱重八,咱姥爷家在盱眙,走亲戚时没少经过你们五河县,咱们也算是半个老乡了,快请进!咱家师父跟着二少爷进城去了,不日就会回来,你先到舍下喝杯茶吧,也顺便给咱讲讲钟离的近况。”

费聚也不拘束,跟着重八到他住的地方喝了几杯茶,然后告诉重八道:“朱兄,小弟是去年出来的,路过你们钟离时,看到贵宝地灾情已经大为缓解,想来今年更是大好了。”

重八闻听此言,不禁长叹了一声,道:“不瞒好汉说,三年多以前,咱们淮西闹饥荒,咱就是那时候离家的,后来逃荒至此地,至今一直没有回去过,也不知家里人都怎么样了……路上但凡遇到晓得钟离消息的人,咱都要仔细打听一二。原想着至正六年春上就回去一趟,但听说灾情出奇严重,只有跑出来的人,也就断了这个念想……”

眼见重八就要哭出来,费聚本是半个粗人,却安慰道:“吉人自有天相,朱兄且放宽心吧!”

“冒昧地问好汉一句,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去?咱想着今年空闲了务必要回家一趟,不如我们到时搭伙一起回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重八恳切地询问道。

费聚闻言笑了起来:“小弟此次出来,已行走江湖一年有余,除去结交好汉,便是为了遍访名师。不瞒朱兄说,小弟从小痴迷技击之术,志在成为一代武术大家呢!若说回家,恐怕年内是不会成行了。”

“有志气!”重八站起身向费聚竖起大拇指,不吝赞美道,“好吧,那咱就自己回去吧,路上兴许能和别的兄弟搭个伴。”

重八请费聚吃过了午饭,两人闲来无事,于是决定比试一番,重八也好借机学习一二。众人都来围观,两人先比拳术,没几个回合,重八便被费聚打倒在地。他起身后便佩服道:“果然是门里出身!”

接着,两人又开始比棍术。因重八专门跟着何师傅研习过棍法,这回的表现颇令费聚刮目相看了。比了十几个回合后,费聚突然停住道:“朱兄所使的棍法想必是少林一派,那小弟就以‘赵太祖腾蛇棒’来敌你!”

两人一来一往打了几十回合,重八终因体力不支且缺乏实战经验而落于下风,只好俯首认输。费聚不禁笑道:“名师出高徒,朱兄才学了一年多就有如此功夫,何师傅的深浅不试可知。”

因为这场比试,两人的关系更加近了。到了晚上,费聚突然提议两人结为兄弟,费聚发觉重八资质非凡,故而想要结交他以为江湖奥援。

重八也觉得费聚是个值得结交的好汉子,便欣然应允:“能跟未来的武术宗师结拜,那是咱朱重八的荣幸!”

“哈哈,朱兄取笑了!不瞒朱兄说,此番交手,虽然小弟侥幸胜了,却更让小弟看到了自己的短处,至少这悟性远不如朱兄!”

“谦虚了!咱戊辰年属龙,你呢?”

“小弟己巳年属蛇,那今后就要尊称朱兄一声‘大哥’了!”

次日,两人请人用红纸写了刘、关、张的神位供在一张案桌中间,又用黄纸写了一道表文,无非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有负心,天地不容”之类的誓词。大伙都来做见证,重八亲自点烛、焚香后,便拉着费聚给案桌上的神位磕了三个响头,又焚化了表文。最后,两人站起身来,重八方搂住费聚,饱含感情地叫了一声:“兄——弟!”

两人义结金兰后,费聚又敞开肺腑告诉重八:“家父颇有些材勇,在我们县上做游徼卒。可我生平不愿意干这种名义上是缉拿盗匪,实则乃是官府鹰犬的活计。我自幼学习技击,也颇为向往做个江湖好汉,因此才负气离乡,出来一闯!”

“好啊,我等虽不必劫富济贫,但也不能助纣为虐!”重八慨然道。

费聚果然是有些自知之明的,等到何师傅回家后,空闲时,费聚便有幸向他讨教了几招。

过后,何师傅便当着重八的面,对费聚语重心长地说道:“如今你既然已经同重八结拜了,我就不拿你当外人了,实不相瞒,以你的资质看,确乎平平无奇,跟你重八大哥比差距很大!我看你今后就不要再游**江湖了,一旦遇上那些个下手没轻没重的,恐怕会伤及你的性命。你不如就此打道回府,成家立业要紧!”

前些日子,费聚已经受过一次重伤,至今还心有余悸,何师傅一番话说得他颇为心动,他便给何师傅磕了一个头:“多谢何师傅指点迷津,咱从此就抛了做武术大家的白日梦吧!”然后,他又转身对重八说道,“大哥,我就先在你这里住些日子吧,待你想回家了,咱们再一块回去,如何?”

重八连声笑道:“好,好,就是这样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