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为了裹挟更多的人参与起事，郭子兴麾下的人便到处放火，直到有一天把早已破败的皇觉寺也付之一炬。这一回，重八彻底没有了栖身之地。
这三年多来，仗着一身好武艺及脑瓜灵活，重八在皇觉寺中地位陡增，师父和师兄们不仅不敢再随便指使他，反而遇上一些稍大的事情就要请他出来帮着拿主意，重八分明已经成为皇觉寺真正的当家人。说实话，他暂时真的不想离开皇觉寺，何况他也注意到郭子兴的队伍鱼龙混杂、恶名在外，甚至传出了煮人、吃人的丑闻，更有一些人别出心裁地把人肉弄成了“想肉”。这样的队伍口称“义军”，却多行不义，能长久吗？重八对此非常怀疑，所以他还想进一步观察一下。
此时此刻，面对皇觉寺的一片废墟，重八想着：“这回可真到了要决定何去何从的时刻了！”他有些信命，也有点信神，于是便向土地庙里的神灵祷告并进行了占卜，结果一连问卜了三次，卦象都显示不吉。
“看来老天爷也不同意我去投那郭子兴！”重八心里盘算着。可是自己已经退无可退，难道说要离了家乡去外地投别人吗？如今兵荒马乱的，说不定就被人抓住当奸细给杀了呢！
重八一时左右为难，只好打定主意进行最后一次问卜：去投郭子兴到底是否可行？就请土地爷、老天爷给点指示吧！
重八闭着眼睛，心一横，手一摔，待他睁开眼时，没想到这一次竟出现了奇迹——那问卜所用的珓居然直立了起来！重八当即愣了神，不禁有些惶惑：“难道是老天爷嫌弃咱太过优柔寡断，不想给咱支招了吗？”他有些惴惴不安，所以一连几天都没敢轻举妄动，而是跑回了村子里，在自家仅能避风的破房子里又勉强生活了几天。
这天，费聚从濠州托人给重八捎来了一封信，信里说郭大帅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所以他希望大哥能赶快到濠州来，兴许还能有个好位置坐一坐。出于谨慎，重八看过信后就把它烧掉了，但他还是犹犹豫豫，没有下定决心。
三天后，着急的费聚竟亲自跑来了，他与重八交谈了半天，除了通报濠州举事近两个月来的历程，还怂恿重八赶快跟自己去濠州。他急切道：“大哥，你看如今你连个安身之所都没有了，这日子还能过几天？郭大帅那里，如今就缺大哥这等智勇兼备的贤才了！此次我来钟离，也是受了汤、周两位老兄的委托，如今老汤都已经是千户了，我和周德兴都是百夫长！”
重八叹了一口气，回道：“自古道，得民心者得天下，这郭大帅空有慷慨任侠的江湖虚名，你看他如今干的这些勾当，可叫人佩服吗？”
费聚一时被噎住了，忙解释道：“郭大帅队伍中鱼龙混杂，如今是什么样的人都来者不拒。而前阵子大帅的长公子和一位宿州的结拜兄弟都战殁了，他老人家正烦着呢，好些日子都不太管事了。副元帅孙德崖等四人，都是些目光短浅的泥腿子，难免干出些混账勾当。如果大哥来日得了郭大帅倚重，您多约束一下兄弟们就是了！兄弟们跟着大哥混，也有个好前程不是！”
重八觉得费聚所言有理，但参与造反毕竟不是闹着玩的，他还想着，马上就要有一股新的官军来濠州镇压举事了，如果郭子兴能挺得住，自己再投他不晚。但是重八不好跟费聚明说，只好表示自己再考虑几天。
费聚走后的次日，彻里不花的三千元军就杀到了，但他们始终不敢进攻濠州，却滥捕、滥杀附近的老百姓以冒功，弄得十里八乡成了一片废墟。孤庄村本已不多的百姓也被吓得四处逃难，刘继祖、刘德兄弟也早已跑得没了踪影，四处皆是凄凉不堪之相。
邻居汪大娘已经过世了，她那年过三十岁的儿子汪文带着老婆孩子过活，此时汪文一家也吓得四处躲藏。汪文此前还特意跑来问重八：“重八，要不你带我们去投奔哪位强人吧，如今兵荒马乱的，可怎么好呢？”
重八想了想，道：“哪里也没咱穷人的立足之地啊！如今乡亲们都走了，地都荒了，不如咱们就先种起来吧。”汪文一家只好跟着重八留下来。
眼看元军就要杀到太平乡了，这回是真的没有退路了。就在那一瞬间，重八突然开悟道：“以这样的军队，这样腐败的朝廷，焉能不败？费聚说得对，只要自己在濠州站住了脚，得到郭大帅倚重，那就不愁抱负伸展不了。何况只要自己去了，一切必然不同！这就是自己的命！”
主意已定，但重八还是舍不下自己的那些书，他决定干脆把它们一起背到濠州去。重八又跑去询问汪文一家是否愿意跟随自己投奔濠州，这一次汪文反倒恋巢了，他感叹道：“重八，你有好身手，也没有家室拖累，走到哪里都不怕。我这笨手笨脚的，又有一家子人，还是留下来种地吧！你上次说得对，这地总得有人种不是？反正你汪哥我誓死不离乡土了……”
“好吧，那你就多保重吧！为了防歹人，你们可以在家里多挖些地道，要深些，巧妙些。一来藏身，二来藏粮食……白天也不要轻易出门……”重八诀别道。他的江湖经验又一次派上了用场，汪文在乱世中终于活了下来。
谁都没有想到，与重八这一别，竟然是十二年！
赶了一天的路，重八终于赶到了戒备森严的濠州城下，把门的士兵见敌军围困之际竟有人来主动投效，觉得非常可疑，便把他先作为奸细看管了起来。
重八也不反抗，只说道：“我跟咱队伍上的汤和汤千户是兄弟，烦劳兄弟们请他来说话！”
士兵们怕误会，便叫来了汤和，汤和一看是重八来了，惊喜道：“早叫你小子来，你不来！这会儿倒来了，有你的苦吃了！哈哈，等着吧，我去面见郭大帅！要他老人家务必好好考察你一番。”
郭子兴听了汤和对重八的介绍，着实有些兴趣，他立即命人将重八请来，要当面会会他。
受父亲的影响，郭子兴也懂些相术，当他第一眼见到相貌奇特的重八时，不由得大吃一惊。他上前握住重八的两条胳膊，眼睛盯着重八的五官，大声说道：“好小子！果然有些不凡之相！”
郭子兴也读过些书，当他得知重八的包袱里竟然是一些书时，更感觉如同发现了奇珍异宝一般，心里道：“听说这小子足智多谋，又勇武不凡，还如此喜欢读书，面相上更是大异常人，可见这是个有英雄之气的人！咱秀英与他倒是相配，还可以好好把他笼络住。不过，为谨慎起见，我还是先把他放在身边，细细观察几天吧！”
“你小子多大了？成家没有？”郭子兴问道。
“小的虚岁二十五，并未成家。”
“好！大丈夫何患无妻，只要你小子好好跟着我郭某人干一番事业，不愁没有佳人美眷。哈哈，这样吧，我看你身手还不错，你就先留在本帅身边做个亲兵十夫长吧！”郭子兴道。
重八就这样在濠州义军里安顿下来，从最基层的小军官做起，开始了他龙飞淮甸的传奇历程……
几天后，郭子兴便派重八带着几个兄弟出城去刺探敌情。回来后，重八仔仔细细地跟郭子兴讲道：“回禀大帅，小的们出城去转了一天，发现城西锦里镇上有一股两三百人的官军，他们无大纛，只有几面小旗，大约是官军的先锋……城西北茅盖乡有官军千余人，他们多是在吃酒赌博，军纪很是涣散，只知四处搜刮百姓，想来对我濠州城无大的威胁……茅盖乡往北的赵家庄也有千余官军，两股官军主力相距约有十里，互为掎角之势！这几股官军设在村庄外面的营帐都没扎牢，看来随时准备撤走！小的看他们的粮草辎重并不多，也坚持不了多久……”
郭子兴见重八说得如此详细且有条理，便笑着问道：“你小子是个初出茅庐的后生，何故对这些事如此熟悉？实话讲，本帅都不及你！”
重八嘿嘿一笑，道：“启禀大帅，小人的姥爷从十几岁到四十几岁，在军营里待了整整三十年，他老人家常跟小人讲这些行军打仗、粮草辎重、人员马匹的情形，所以小的比一般人要了解这些事情。何况小的这几年还翻看过几部兵书呢。”
“很好，很好，”郭子兴点点头，想了一会儿又道，“重八啊，你看如今官军不敢对付我们，但这些地方民军却常常骚扰我们，这可如何是好呢？”
重八知道，有些民军是因为倾向朝廷所以敌视举事的队伍，另一些则是因为郭家军不时烧杀抢掠，所以引来人家的仇视。于是重八答道：“回大帅，这骚扰我们的民军，大致可分为两类，这第一类是心向官府的，咱们无法一一扫灭，更不需一一扫灭，但不妨挑他几个硬茬出来干掉，以便杀一儆百！另一类则多半是因为咱们义军兄弟的不是，招来人家的仇视，所以还请大帅多多约束兄弟们才是！小的有些冒失了，还请大帅宽恕！”
郭子兴倒不护短，顿时气愤道：“咱们这帮兄弟，好多都是上不了台面的货，包括孙德崖他们几个，一朝得势，就忘了自己是谁！大家不都是穷苦出身吗？今天抢人家的粮食，明天抢人家的妻女，人家能不反抗吗？但是不当家不知当家的难处，我要是把他们管得紧了，这些货就要怨声载道，下回本帅就指使不动了，你看如何是好？”
重八思忖了一番道：“眼下这事着实难办，不过还是请大帅集合众人讲一番，谈谈这个失人心的恶果，也许有些兄弟会听的，至少也会收敛一些！我们总不能做流寇去，总要靠着濠州地面为生吧！”
“也好！这死马就当一回活马来医吧！”郭子兴沉吟了一会儿道，“至于这啃硬茬的事，本帅就交给邵荣来办吧，这小子有勇有谋，本帅还是很放心的。至于你小子嘛，来队伍上没几天，资历还浅，你就先去给邵荣做个参谋和副手吧，顺便也历练历练！”
重八清楚，大帅既是器重自己，也是想考察自己一番，因此他在心里暗暗发誓：“此番一定要好好表现！”
而且重八已经听闻了秀英的事，有一次也有幸见到了面目清秀、举止端庄、略带娇羞的秀英，在重八心里，秀英虽然不及魏家大小姐风流标致，却另具一种大家闺秀的气质之美。重八更曾听闻，秀英是个难得的女夫子，兴许她可以成为自己的贤内助。何况郭大帅将她视同己出，若是娶了她，自然不愁来日的富贵，至少兄弟们都会高看自己几眼！
郭子兴把担任镇抚的邵荣找来，跟他说了大意，邵荣摸了摸自己腮边微露的几根赤须，亢声道：“这些寨子里，最为敌视咱们，势力也最大的当属李家寨，那里有青壮年千余口。寨子平日戒备森严，易守难攻，要拔掉这颗钉子，大帅非得拨给俺两千人马不可，这样胜算才有把握！”
“哈，笑话，真是笑话！拔掉他一个李家寨，还用得了本帅拨出两千人马吗？”郭子兴轻蔑道。
“打掉一个李家寨，自然不需两千人马。只是大帅有所不知，这些寨子互相联结，彼此援助，见咱们去打李家寨，必然都来相救；若是不能速战速决，恐怕官军也要来插一杠子呢……”邵荣面有难色道。
“去那么多人也是麻烦啊，动静也太大，”郭子兴又转向重八道，“重八，你怎么看？”
重八看了看比自己年长十岁的邵荣，讨好地笑了笑，便侃侃而谈道：“自古道，兵在精而不在多，如果调出两千人马，确实显得兴师动众，这人马还没出濠州城，李家寨甚至官军那边恐怕就已经嗅到味道了。大帅帐下多的是能征惯战之辈，不如咱们就挑选出一千精壮，一日去，一日战，一日回，三天内就把李家寨的事情解决掉！邵镇抚，您意下如何？”
重八最后把头转向了邵荣，邵荣分明有些不悦，面带愠色地对重八道：“好！那此次出征，就由你全权负责吧，俺全力配合就是！不过这大话谁都会说，若是到时办不成事，还损兵折将，又当如何？”
“愿受军令处罚！要杀要剐，大帅一句话就是！”其实重八对此已经思虑了良久，觉得有必要冒一次险，要是成功了，自己的名头也就打响了。
郭子兴见重八果然气魄非凡，暗自欣喜不已，于是一锤定音道：“好！一切就依重八的意思吧，本帅在濠州静候佳音！”邵荣没再多言，他倒也真想看看这个朱重八到底有何能耐。
原来重八早就想好了，依靠自己手上这点兵力，他自然不敢去直接攻打李家寨，而是想来个围魏救赵的翻版，即先把李家寨附近的刘家庄围了，做出大打的声势，然后安排主力人马在李家寨出援的半道上进行截杀。
为了加强自身的防护和壮大军容，经过郭子兴的特许，重八还特意头戴铁盔，披挂了一身对襟铁甲，披膊连带护肩系于颈上。那甲衣胸前有两个圆形护甲，形状酷似唐代的“明光甲”。此外，他还内衬着朱红戎服，穿一双绣花战靴，马具则是银鞍铜镫。
费聚特地被召来跟在重八身边，他也是铁盔铁甲、白袍长枪。等大家都穿戴齐整后，重八不禁对费聚笑道：“那李家寨的人看到咱们这阵仗，必定先怯了半截。此番咱们更要拿出些排山倒海的气势来，彻底把他们压服了才好，看他们以后还敢小瞧咱们！”
“还是大哥虑得周全、虑得长远，小弟佩服！哈哈。”费聚笑道。
一切都按着重八的计划有序进行，未出一丝纰漏。经过紧张地等待，当大伙儿看到李家寨的援军倾巢而来时，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重八心里的那块大石头也猝然落地！
待李家寨的人马进入伏击圈后，埋伏在半道上的六七百郭部人马突然杀出，当即就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不过重八有言在先：“李家寨的百姓不同于效忠官府的李家兄弟，所以这次战斗的目标，在于尽量与李家寨的部众周旋，但一定不能放掉那些头目！”
重八看准了李家老大，便亲自带人实施“斩首”行动。经过一阵短兵相接，立足未稳、惊魂未定的敌手被重八一举击杀！重八看到那些大小头目已所剩无几，便后退了几步，大喊一声，要双方住手。双方一时诧异，竟都愣在了原地，当即罢了手！于是重八跑到高处大声喊道：“李家寨的兄弟们，你们都是穷苦出身，何必要跟着李家兄弟效忠官府？今天咱们杀了你们李家老大，但是绝不与你们为敌，现在咱们就放你们回去，希望你们今后别再干这等傻事了！若不然，咱们可不是吃素的！”
群龙无首的李家寨寨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都面面相觑，但看到郭部集合人马要走时，有人不禁说道：“郭子兴还真是仗义，早知他有豪侠之名，今后我等可得小心从事了！”另有一人议论道：“看老郭家这阵仗、这手段，着实了得，我等真不是对手，还是少惹他们吧！”
三天后，邵荣跟重八带着队伍凯旋，郭子兴亲自前往城外笑脸相迎，并隆重宣布：提拔重八为自己的亲兵百夫长！这就等于将自己的亲兵尽数交给了重八掌管。重八跪谢道：“此次出征，虽然是属下的计策，但邵镇抚厥功至伟，他一人就斩杀了李家寨五六个大小头目，真是大扬我部军威，使敌众丧胆。望大帅明察！”
邵荣原本对重八在敬佩之外还有些嫉妒，听到这话以后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最后，郭子兴便将邵荣提拔为帐前先锋官。
通过这次重点打击李家寨，以及其后郭子兴一番语重心长的讲话，扰民的现象一时间的确少了很多，袭扰郭部的事件也就大为减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