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下嘉鱼、洪湖这两座城池后,陈友谅部得以再次大肆扩充队伍,很快就拉起了一支多达四五千人的陈家军。本来队伍扩充到上万人也不困难,但张定边着眼于挑选体格精壮、勇猛剽悍者,因此陈部冗兵很少。

因岳州城地处洞庭湖之滨,背依长江,城池就建在水边上,从地形和地势上看都更为易守难攻,何况岳州是一座大城,守军就有两三千人。在众人商议对策时,张定边率先建言道:“岳州城地近水边,此是它的优长,也是它的弊端。我听闻昔日元军夺天下时,曾经请西域的回人制造过一种很厉害的炮,用以攻取城池,也可用于防守。因这种炮在攻略襄阳重镇时有上佳之表现,所以这种‘西域炮’又被称为‘襄阳炮’。”

陈友谅顿时来了兴趣,忙问道:“如今汉人里不知可有人能制造这西域炮?若是有,那真是天助我也!”

“找人制造并不为难,只是要费些时日。”

“哦,需多久?”陈友谅问道。

张定边笑道:“若造的多了,自然费时就长!这个恐怕没有一年半载成不了规模。”

“哎呀,要是耽误一年工夫,那可就失了天时!”陈友仁道。

“那好!我先把工匠找来,细细了解下情形吧,若是费时太长,我等则另觅他途。”

“张兄一向料事如神,先前为何没想到早早把工匠请来呢?如此也可少耽误些时日。”胡廷瑞插问道。

“哈哈,”张定边一笑,“先前我们没有举事,没有立业的规模,怕请不来人嘛。”

原来张定边在武当求道时,因爱好广泛,也曾结识过几位上了年纪、病退在家的军械老匠人,细细了解过西域炮的原理、威力及制造过程,所以一直记挂着这一征战利器。待他跟陈友谅等人计议妥当后,立即修书若干封,命人到襄阳一带找到那几位老匠人,让他们推荐弟子来沔阳,而且多多益善。最后,有二十多个壮年工匠相继到达沔阳,从修书到请到这些匠人,来往已费时一月有余,这期间,陈氏方面只好加紧练兵、屯粮,并四处打探消息。

张定边深入了解后得知,西域炮形体越大,威力也就越大;所使用的重物体积越大,射程也就越远。为了节省时日,打造的大型西域炮既要方便运输和使用,又要可以直接在船上操作,数量必定有所限制。据张定边粗略估算,有十具西域炮就差不多够用了,而要完成这项工作,约需费时半年,而这段时间也正可加紧整军经武,以为霸业长策。

当时,元军在各地民军武装的配合下,已经取得对天完军作战的上风,杭州城很快被收复,一部分元军也已经在荆州对沔阳方面虎视眈眈。陈友谅分明有些坐不住了,坚持要先试着攻一攻岳州城,以便迅速扩大地盘,增强实力,让各地元军不敢轻动。陈友谅执意要攻岳州,张定边拦不住他,只好陪着他一起去了。

最初的攻击倒是出奇顺利,陈友仁竟然带人攻上了城头,一时间城下的陈家军纷纷欢呼雀跃,仿佛已经取胜了一般!可是官军早有准备,他们利用各种大小火器疯狂反扑,已经攻上城头的上百人非死即伤,奋战中的陈友仁一个不慎,左眼被乱飞的弹丸击伤,亲兵立时围住他拼死相护,并打出了需要紧急支援的旗语。

陈友谅等人在城下远远看见,晓得城上必是出了不测,忙令张必先带一支精锐人马速去接应。等到有人来报“五爷被飞弹打中了眼睛”时,一向看重手足之情的陈友谅立马失了分寸,情急之下竟想亲自带人去城头上救下五弟。在旁的张定边一把抱住他道:“四兄,如果你有个意外,那可就是倒下了大树啊!还是让必先去吧。”

“哎!”陈友谅一把将佩剑扔到了地上,“等拿下岳州,我一定要为老五报仇!”

等到陈友仁被张必先救下来时,已经浑身是血,尤其左眼部早已血肉模糊,整个人基本失去了知觉。经过张定边及几名医官的及时救治,命虽然保住了,但受伤的左眼境况却依然危险。

“怎么样?老五的眼睛还有救吗?”陈友谅急切地询问走出急救房的张定边,此时张定边的头上满是汗水。

“唉!凶多吉少啊,便是无失明之虞,可视力不但将大为减退,一个堂堂伟男子,面相也破了啊!刀枪无眼,于今知其信然!”张定边说完,便流下几滴眼泪。

“都是我行事操切,悔不听兄之言!此仇不报,非人也!”说着,陈友谅竟拔剑将身边的一棵胳膊粗细的小树斩为两截,随着“咔嚓”一声巨响,惊得众人一阵慌乱。

不想那陈友仁已经醒转过来,他听到陈友谅说的话,忙挥手示意四哥近前来。友仁用尽力气道:“胜败本是兵家常事,万不可逞一时意气。若城破后肆行杀戮,必大失人望,四哥请三思!还有,我的事千万别告诉家里,更别告诉阿兰……”

陈友谅生怕兄弟病中不安,赶忙答应下来,又对身边的人大声宣布道:“有泄露此消息者,斩!”

张定边听后,不禁对友仁越发钦佩起来,果然是一个有勇有谋、能忍小愤而就大谋的好汉子。他于是暗忖道:“若是友谅能有友仁这些优长该多好!或者把友仁换到友谅的位置上,那大业必成!可惜友仁没这份野心,更不好跟兄长相争!”

然而没有不透风的墙,通过陈友谅在军中的妻弟,再经过陈友谅娘子的转述,友仁受伤眇目的消息还是很快传到了余氏的耳朵里。天旋地转过后,她立即风尘仆仆地从沔阳赶到了洪湖。当她拿着所谓的“偏方”来到夫君面前急忙呈上时,已经可以下床走动的友仁装作若无其事地取笑她道:“有定边兄在此,什么偏方都是无用!”

余氏一面心疼地看着夫君被包扎起来的眼睛,一面拭去眼泪嗔怒道:“灵不灵,总要试一下嘛!人家好不容易才找来的。”

“不用试了,你那厢是手有残缺,我这厢是眼有残疾,如此一来,咱两个今后谁也别嫌弃谁了,做一辈子老夫老妻吧!”诙谐的言语里分明包含了对爱妻的安慰。

余氏被友仁弄得哭笑不得,只得安慰道:“好吧,反正五哥就是变成最丑的人,我也不会嫌弃你的!五哥在我心里,永远都是最英俊的那条汉子!”

友仁对此深信不疑,忙又关切地问道:“阿兰,家里人都知道了吗?此事千万别告诉父母,免得老人家担心。”

“四嫂已经知道了,不会告诉父母的,我这回出来,就是借口回娘家住几天。可是往后你若回家去,可怎么办?”

“唉,希望能好起来吧!实在好不起来,也要待我恢复了,能重新上阵了再说!要是咱爹娘看到我这个样子,该有多着急!”

余氏原想说“怎么还上阵啊”,可是终于没有说出口,这是男人的命运啊!她亲自煎了药,好歹说服友仁喝了下去,倒也有些效果。余氏又把自己从寺庙里求来的护身符给丈夫戴上,这才不舍地回到了沔阳。

一个月后,第一架西域炮被打造完成,张定边特意邀集了陈友谅、张必先、胡廷瑞及已经可以自由行动的陈友仁等一同前往观摩。

船上有一个人为众人进行讲解,此人长相憨厚,张定边指着他为大家介绍道:“这位是熊天瑞兄弟,他家世代是做飞炮的,从今而后,我等的飞炮就尽可交由他来负责。”

陈友谅站到张定边身边耳语道:“此人可靠吗?”

张定边微笑着示意了一下熊天瑞,于是熊天瑞向陈友谅一拱手,然后笑道:“从卑职应张先生之召前来的那一日,就已经认定您是卑职的主公了!恕卑职直言,而今论人马、论声威,您哪一样及得上徐寿辉?卑职今日冒死前来投奔,不正是赤胆忠心的明证吗?”

张定边笑着附和道:“天瑞乃忠义之士,必不负我等!”

陈友谅顿时放下心来,笑道:“危难之际见真情,他日我若得了天下,你就是我的开国元勋,定不相负!”

当大家走近体形庞大的西域炮时,熊天瑞指着它介绍道:“这西域炮,既可以抛掷石弹,也可以抛掷火弹,依卑职看,需要时也可以抛掷装有油料的坛坛罐罐,以便于放火!”

陈友谅抚摩着巨大的炮架,问道:“这西域炮可抛掷多远?”

“回主公,这可没有固定的距离,一般在五六十步上下。”熊天瑞干脆地答道。

“那石弹最重可抛掷多少斤的?杀伤之力有多大?”

熊天瑞答道:“回主公,最高可抛掷重达一百五十斤的石弹!不过,若是这船更大,西域炮也可造得更大,那时恐怕二百斤的石弹也不在话下。石弹愈重,飞行愈远,自然杀伤之力愈大,可入地七尺,将人马砸为齑粉!攻城若用百斤以上石弹,一应旧制楼橹,无有不被摧毁者。当然,若对付敌众冲锋,用碎石即可,大石则用于毁坏敌人城墙或者船只。火弹的话,打人打物皆可,待会儿演练时,主公即可细细观之。”

陈友谅闻听此言,当即拍手道:“好!果然是一件克敌制胜的利器,难怪那鞑子可破我襄阳城!你快点给咱说说西域炮的构造吧。”

熊天瑞于是指着精钢铸造、长约一丈多的炮杆的短端道:“此为动端,为发力之所在,上面所悬重物为两千斤,顶端这个折臂可防止重物脱落。”他又指着长端道:“此为阻端,杆头为弹窝,又称‘蝎尾’,是摆放炮弹的地方。”中间还有一副长长的铁钩,熊天瑞再指着它道:“当用绳索将阻端拉至地面时,即用此铁钩将炮杆固定住,待装上炮弹后,整个炮身便呈抛射状;当需抛射时,即拉开铁钩,动端重物立刻下坠,所产生的力道可使阻端猛然弹起,那炮弹随之就飞出了!”

“这西域炮需几个人来拉?”蒙着一只眼的陈友仁问道。

“回五爷,有此西域炮之前,宋时全靠人力,没个百八十人断难操作。如今有了这个宝贝,有个十几人就可应付裕如。可见西域之人灵巧之处,亦有胜于我中华者!”

“那玄奘尚且求取真经自西天,我东土自然有短于人者!”陈友仁笑道。

“五爷这话极是!”胡廷瑞笑道,“那《后汉书》里就提到西域之西的一个古国,名叫‘大秦’(指古罗马帝国),‘其人民皆长大平正,有类中国’,可见定然不俗!自胡元混一天下以来,西方各色人等聚集中原,着实让人开了眼!但不管怎么说,其种种优长、千般器物,能为我所用就是最好了!”

陈友谅拍手称快之余,立即下令进行演示。随着熊天瑞的一声号令,十几个操作人员顿时精神抖擞地完成了一系列装弹、瞄准、发弹的动作!对面供演示之用的是一段废弃的砖墙,当五十步开外的西域炮准确击中这段砖墙时,伴随着一阵巨响和腾起的烟尘,大家很快便看到那段砖墙被砸了个稀巴烂!

陈友谅领教过西域炮展现出来的巨大破坏力后,不由得惊叹道:“我等有了此物,真是如虎添翼,岳州的一箭之仇可报了!”

四个月后,十架巨型、中型西域炮与一应所需炮弹都大体铸造完工,陈家军几十艘大小船只便向着岳州顺风驶去,这等壮观的景象居然引得附近百姓都出来观看。

到达岳州外围后,陈友谅想要四面围城,将守城的元军将士尽数消灭,但是陈友仁却进言道:“围城必阙,此次攻城务求速胜,可两面牵制、助攻,一面进行主攻,另一面给残敌留出退却之机,如此可使敌战心不固!”

“老五,你上回要我别血洗岳州,四哥已经答应了,此次咱们务必杀出一番威风来,看哪个今后还敢负隅顽抗!你眼上的伤,你都忘了吗?”

“我的左眼虽然半废了,但并不妨碍我继续上阵杀敌,此次四哥务必许我再做先锋,我定然一鼓作气拿下岳州!”

陈友谅出于爱护兄弟的考虑,坚决不同意,但是张定边从旁说道:“要重振军心非如此不可,何况眼下我军实力已今非昔比,友仁的眼睛也已无大碍,四兄,你就放手让五兄去吧!”

“要是老五再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如何跟高堂交代?”

陈友仁气愤道:“如果瞻前顾后,我等还出来打天下作甚?为求自保,不如一辈子窝在沔阳算了!如今这大乱之世,退则未必能生,进则未必会死!”

张必先表示愿与陈友仁一起做先锋,张定边拒绝道:“你就负责你的北面,友仁负责西面,东面交给胡廷瑞!我与四兄就跟在五兄身后,一旦击破了城墙,我等再全力攻城。此次攻城务求一击必成,千万别给敌众留下喘息之机!”

张定边一锤定音,众人都再无异议。时值秋高气爽,养精蓄锐多日的陈家军开始三面攻城,其中五架巨型、三架中型西域炮都放在了西面,另两架则交给了张必先。

陈家军先是用西域炮发射装满火油的罐子,致使西面城墙上烧成了一片火海,守军先前所囤积的木料、火药和武器等都因存放不慎被烧着了,一时间城头上混乱不堪;然后陈家军又抛掷巨石,集中往一段城墙处猛打,由于岳州城墙主体是砖土结构,不算坚固,所以很快就被砸出一个大口子。

为了掩护冲锋,西域炮又开始延伸射击、抛掷火弹,致使守军主力无法靠近被打坏的城墙。陈家军乘机从城墙坍塌处杀进城去,打先锋的陈友仁果然勇猛如往昔,令陈友谅大为惊喜!

在激战中,陈友谅和张定边也全身披挂加入了战斗,陈友谅一时杀得兴起,便有些不管不顾,很多元军虽然已经跪地求饶,但还是被他杀得血流遍地,看得张定边摇头不已。

元军大部从南门逃走,人马互相践踏着,狼狈之相尽显!岳州城就这样被拿下了,事后陈友谅命胡廷瑞坐镇岳州,自己则回到了沔阳。

岳州作为一座重镇,陈友谅原本是想让友仁驻守的,但他想着五弟这回受了伤,不宜操劳,自己的身边也需要有得力的人帮着谋划,就把岳州留给了胡廷瑞驻守,这也算是不小的笼络了。在回沔阳的船上,张定边左思右想,觉得此举似乎不太妥当,他原本想跟陈友谅说一说,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实在不吐不快,就把友仁悄悄地拉到了一边。

“五兄,岳州交给廷瑞把守,你觉得妥当与否?”张定边问道。

眼见张定边有些踌躇,与平日相比颇为反常,陈友仁心里一惊,立即不假思索地回道:“胡兄也是当世豪杰,智勇兼备,岳州交给他,我跟四哥自然是放心的!”

“不是说这个,五兄再往深处想一想!”张定边指着自己的心口窝继续说道,“往这里想!”

友仁还算聪明,有所意会,忙道:“胡兄声名在外,断断不会做出背信弃义之举的!”

张定边长吸了一口气,道:“话虽如此,可是来日之事难测,若是他迫不得已呢?”

“哈哈,定边兄如何也猜忌起人来了?”友仁故作轻松地笑道。

“非也!遍观史书,凡打江山者,朋辈甚或至亲因利害而反目者不胜枚举,往远处说有汉高、卢绾之事,往近处说有五代之事,我等总要确保万全才是!”张定边还没有说出宋太宗加害手足的事,“也罢,如今恐怕还担心不到这里,我也怕有离间嫌疑,所以一直忍着没跟四兄说,如今跟你说了,你我往后还要往这上面多多留心才是!”

友仁仔细回味了一番张定边的话,甚觉有理,忙拱手道:“还是定边兄虑事深远,往后我们兄弟有失察和考虑不到的地方,还请定边兄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