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地 沟

霍桑和包朗被押到地窖里。

霍桑察看这地窖的情形,从地面上走下来,足有二十多层阶级,想来这个地窖,定是已在地面以下了。地窖里面,约有一间房屋的大小,四面都是土泥,并没有铁板或三合土做的墙壁。地上也是泥地,且是凹凸不平,看这情形,定然未曾修理过。窖中也没有什么家具,只有一张破桌子,桌上点了一盏小油灯,发出很微弱的光来。桌子前面的地上,铺了两块破毯子,似乎预备给他们坐的。

押他们来的人,把他们推到窖里,并解放他们手上的绳子,就走了出去。最下一层的阶级上,本有一道铁门,他当即把门关上。

霍桑和包朗望着这道铁门,呆看了一回,就叹了口气,坐在破毯子上,一声不响。

过了好多一会,包朗才先说道:“霍桑先生,不是我抱怨你。先前我叫你不要来,因为那时我的心里,就有些疑惑这屋的主人,定是罗平的羽党。你不肯听我的话,拿定主意,要来会他。如今可明白了:这个王老头儿,果然不是好人;罗平果然在他这里。

我们果然被他们捉住,看你有什么妙计,再能逃走?”

霍桑很镇静地笑了一笑,道:“你也不用抱怨我。当初我未尝不晓得这层,凡你所料到的,我也早已料到。不过我们做侦探的,第一当有冒险的精神,虽明晓得这个去处,是非常的危险,但和我们所探的案件上,既有些关系,就不能怕冒险,必得挺着身子,走将上去。若能因而成功,算是我们的幸福;不幸根本失败,甚至丧了性命,也不用抱怨谁,也不必自家后悔。所以如今我们虽陷入险地,你又何苦抱怨我呢?”

包朗道:“你话虽说得有理,但是我怎能不抱怨你?因为我本不肯来,你定逼着我来,就闹到这般地步,连性命都保不住了。再说当张才森暗杀案初发生的时候,我再三劝你不要去管闲事。你不听我的话,偏要去管,又拉我和你一道儿来做,其中也不知道经过多少危险。我这一条性命,好似站在鸡蛋上,简直是一刻也保不牢。这不都是你害我的么?我又怎么不恨你呢?”

霍桑道:“算了吧。事到如今,何苦再去说这些闲话?你恨我、抱怨我,试问有什么益处呢?”

包朗仍旧恨恨地道:“别样事情,我都不去说了,就说眼前的一件事吧。你本晓得罗平有一种新发明的电枪,人碰着它就死,十分厉害。所以你到万福桥去的时候,就穿上那件橡皮衣。果然罗平用电枪打你,不曾伤你分毫。这原是你设备周密的地方,我原很佩服你,但你不该瞒着我。幸而罗平不曾用电枪打我,万一也向我开枪,我自得触电而死。那时虽是罗平打死我,但据我想起来,我好似死在你的手里一般。我这样一想,就不由得不恨你了!”

霍桑听了,笑道:“原来为了这件事,就这般地恨我?”

包朗道:“难道还说我不该恨你不成?你须晓得这和性命有关呀!”

霍桑道:“你莫再说孩子话了。你仔细想想看,你原是我的好朋友,无嫌无恨,我怎能生生地望着你去死?因为我早料到罗平不放电枪则已,倘若放了,必然打我。他晓得把我打死之后,剩下你一个人,也就奈何他不得。我因为这个道理,所以穿那橡皮衣,就不曾和你说。如今你反来恨我,真是有负我的用心了!”

包朗道:“你莫强词夺理了!如今罗平不曾把我打死,你自然说这风凉话。万一我竟被他打死,横竖我已死了,也不能和你索命,你自然也就罢了。你既说我们是好朋友,好朋友应当这样么?”

霍桑道:“我不和你辩,你也不必多说!这一回事,就算是我亏负你了。好在后来的事,正不如有多少,我总有机会,救活你一次性命,算是我补报你便了。”

包朗不响,还是瞪着眼睛,似乎胸中的怒气,还未能平息。

霍桑也不去理睬他,心想:“罗平这厮,果然厉害。他们蓝三星党的势力,也着实厚大,处处都有他们的机关。而且各处机关里,又都有不可思议的埋伏,就如方才那张椅子,也委实巧妙。我进了这里的大门,一举一动,都非常地留心,独不曾注意那张椅子。因为那张椅子,真个看不出一些破绽。再说那两部汽车,究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据我想来,定是那道后墙上,装着什么机关,汽车就钻到墙的里面,所以如今罗平在这里。但是我已仔细查过那道墙,果是砖头造成,并没有可疑的地方。这又是个什么道理?俗语说得好:过到老,学不了。我经手侦探的案件,不为不多,遇见的奇怪事情,也不知多少,但既经我严密地考虑之后,总能寻出一二个线索。从来没有像这一回,弄得我茫无头绪,时刻上人家的当,几次三番,被罗平捉住。幸亏我还有些急主意,才能想出方法,绝处逢生,逃走出来。但是这样逃来逃去,毕竟不是个道理,而且我是个侦探,罗平是个凶犯,我来侦探他所犯的案件,就情理上说,应当他逃避我,如今却是我逃避他,这不是个笑话么?外人议论起来,岂不要说我无用?我‘东方福尔摩斯’的大名,将为了这案子丧失尽了,岂不给人家笑煞,令我恨煞?”

霍桑想到这里,不免咬牙切齿,骂道:“罗平这厮,倘我真个被你杀死,那就不用说了。万一我能捉住你,定把你碎尸万段,叫你晓得我的厉害,那才出了我心头恨气!”

包朗听他这般说,冷笑一声道:“你不必发恨了。除非我们的灵魂,在三更半夜里,去作弄他一番。”

霍桑道:“你以为我们已死定了不成?没有再逃走的机会么?”

包朗再冷笑道:“请你去寻逃走的机会,但我以为决定没有了。你且看这地窖里,只有那一道门,可以走出去。试问你可有力量,毁去那道铁门么?你纵然去毁了它,难道门外就没有看守的人么?除了这道铁门,还有别个出路么?真是所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再有一层,罗平就是不来杀害我们,这地窖里面,四面都不透气,我们在这里面,不消三天,也得闷死了。”

霍桑安慰他道:“你不必这般想法。你须想以前几次,我们都是到了绝地,以为万不能逃走出来,何以后来鬼使神差,竟得着大好的机会,一些儿也不费事,安安稳稳地出来呢?俗语说得好,‘天无绝人之路’。我们是侦探案件,替人家伸冤。我想上帝也得保佑我们,不能眼看着我们被贼人害死呀!”

包朗道:“那么你就快些求上帝来保佑我们吧。但是我怕在这地窖里求上帝,连上帝也不能知道呢!”

霍桑道:“我不过这样比喻,你何苦来驳我?本来求上帝有何用处?还是我们商量个计较,才是正理。”

包朗道:“我一些也没主意,倘你有什么主张,我都依从你便了。”

包朗嘴要这般说,忽见那破桌下面,有一条长形的物件,只因灯光太暗,看不清楚那是什么。包朗忙伸手拿来一看,却是一柄铁铲,是人家炒菜用的。虽没有什么用处,包朗却把它当作一件玩意儿,就用这铁铲,在地上剜泥。这也是他无聊中的消遣。

霍桑坐破毯子上,挺直身子,闭上眼睛,一声也不响,心里又想:“我忙了这许多时,冒了几次险,吃了多少苦,好算是白忙,一些头绪也没得着。张才森的汽车和汽车夫,如今被罗平藏在哪里,还未晓得。更有张才森的那个图章,也还在罗平的手里。虽说张才森的家属,已知照各处银行和钱庄,不能凭那图章支付款项,而且又已登报声明,把那个图章作废,但那图章落在罗平的手里,他巧计百出,说不定又生出别样枝节来,总得设法取回,才是道理。办事的手续,才能算得完备。但是好似大海捞针,我又向哪里去探寻呢?”

又想到甄范同和那几个警察,现在不知是死活存亡,万一已被罗平杀死,岂不可怜?甄范同虽是才短学疏,没有什么本领,但他充当侦探,已有十个年头,资格也算很老,今番倘若被贼人害死,其余的侦探见了,岂不要寒心?以后遇着有什么案件,自然都存了戒心,缩头缩脑,不肯出力。到了那时,那班贼人,必然格外无法无天,毫无忌惮,可怜那些小百姓,不知要受他们什么**呢!

霍桑想到这里,忽听得包朗道:“这是什么?”

霍桑连忙睁开眼睛,偏着身体,伸头去看,见包朗用那柄铁铲,在地下掘了一个洞,足有二三尺深,洞里黑沉沉的,不见什么,就问包朗道:“你看见什么没有?”

包朗道:“我只管往下掘,忽然再也掘不下去,似乎下面有什么拦阻住了。我伸手去摸,果然有个很坚硬的弧形东西,埋在下面,但不知是什么。”

霍桑站起身来,拿了桌上的小油灯,再蹲下去看。只见那个洞里,真个有件东西,颜色和泥土微有不同。他再用手去摸,又抹去那件东西上的泥土,露出本来的颜色,却是深灰色。

霍桑又仔细想了一会,这才说道:“哦,是了。这是三合土做成的地沟。”

包朗听了他这话,也恍然大悟道:“你说的不错,这个必是地沟。”

这时忽听见那道铁门上,有些声响。

霍桑知道有人来了,连忙把小油灯放在桌上。

包朗也立刻站起来,用那破毯子挡住地上的小洞,再坐在毯子上,心想:“是谁来了呢?想必是罗平差来的。难道来杀我们的么?倘若真个如此,我们的性命,就在顷刻之间。想不到我包朗的性命,就断送在这里。”他想到这层,心中很为难受,再看霍桑,还是神色不变,两只眼睛,直看着那道铁门。

一会,铁门开了,就走进两个人来,手里都拿着菜碗,走到桌子旁边,都放在桌上,又笑嘻嘻地道:“我们首领,恐怕你们肚子饿了,特地吩咐我们送两样菜,和两碗饭来。你们赶快吃吧。我们首领,真是好人,肯这样待你们。若换了第二三个人,你们既然是他的仇敌,难得把你们捉住,早就一刀一个,请你们上西方极乐世界去了,还管你们肚子饿不饿呢?你们也莫辜负了我们首领的好意,赶快起来吃完。停一会儿,我们再来收碗去。”

霍桑和包朗都不理他们,等他们走出铁门,再把铁门关上。

霍桑含笑说道:“我肚子里果然有些饿了。他既送来,我们也不必客气,且吃个饱再说。”

包朗道:“亏你吃得下去。死在临头,还这样的快意!”

霍桑笑道:“就是死了,也不能做饿肚子的鬼。我劝你也吃一些,长长精神,想逃走的方法。”说完,就要站起来吃。

包朗道:“慢着!这饭菜里,说不定有毒,我们吃了,就得毒死!”

霍桑道:“你以为是罗平下毒么?你这个意思,可就大错了!

如今我们已在他的掌握之中,要杀要剐,都可随他的意思。他不必用这暗计,下毒在饭菜里,毒死我们。我们尽可放心吃便了!”

当下霍桑就吃了一碗饭,包朗勉强也吃了半碗。

两人仍旧坐在毯子上。

包朗道:“你的肚子已装饱了,精神大概也足了。请问你可有什么逃走的方法?”

霍桑道:“方法却有一个在此,但能否有效,还不能知道。”

包朗听说有了方法,精神觉得一振,连忙问道:“不必管它有效无效,你且先说出来,大家再商量。”

霍桑道:“我的方法,就在那个地沟上面。”

包朗听了,愣了一愣,道:“这地沟上面,有什么方法想呢?”

霍桑道:“你不必性急,待我来说给你听。倘若这道地沟,离开出口的地方不远,一眼可以望得见,我的方法,就能行了。万一离得很远,那就枉然了。”

包朗听了,还是不懂,道:“这是怎么说?我可不明白。”

霍桑道:“这有什么不明白呢?这地沟本是圆的,直径有七八寸,足容一个人钻出去。倘若这道地沟,离开出口很近,我们不就能钻出去么?”

包朗凝神一想,道:“是呀,这方法很好。万一距离远了,那又怎样呢?”

霍桑道:“再想别个主意便了。”

包朗道:“但是这地沟是用三合土做成,非常坚固,很不容易弄碎它。”又转了口气道:“只要能逃出性命,说不得费些气力了。”

说时,他就卷上衣袖,紧拿定了那柄铁铲,先放大那个洞的面积,再把那地沟旁边的泥,都掘了去,就动手凿这地沟。

可是这道地沟委实坚固,包朗忙了半天,累得一身大汗,不过才凿成一个小洞。霍桑再去换他。这样轮流去凿,也不知忙了多少时候,竟然凿出碗口大小的一个洞来。

霍桑伸手进去,觉得里面流动的水,并不很多,只是黑黑的不见一些亮光。

包朗叹了口气道:“看这情形,大约离开出口,必然很远。我们是白费气力了。”

霍桑道:“你且莫灰心,再凿得大些,头伸进去看。倘若看得见亮光,那距离就不很远,我的方法,就有了效用了。”

这时又听得铁门响,包朗急忙用毯子把洞口遮住。

原来是方才送饭来的两个人,来拿碗的。他们见这么两碗饭,已吃去一碗半,就笑嘻嘻地道:“你们果然是好汉,还有心肠吃饭。我以为你们至少也得淌些眼泪。”

霍桑和包朗都不响,等那两人把碗拿去,仍旧干他们的正事。

包朗向霍森道:“你可曾听见那两人说的话?大约我们的死期已近了。这个方法,倘若无用,恐怕等不及我们再想别个方法了。”

霍桑道:“你且不去管他。我们赶快做事要紧。”

当下他们二人,用尽气力,放大这地沟上的洞口。先前只在这地沟上凿洞,自然很为吃力;如今洞口已有了,仅仅放大些,

却还省事。

过了不多一会,这洞口的直径,已有了六寸光景。

霍桑就伏在地上,伸头进去一看,不由得笑出来,道:“难道真是上帝保佑我们?果然看见光亮大约总在二丈多远。我们再把这洞口放大些,就可钻出去了。”

包朗听他这般说,知道已有出路,性命可以保全,立刻觉得精神陡长,气力也大了。

不消一刻工夫,那洞口已足容一个人钻进去。

包朗就问霍桑道:“事已办妥。我们就走么?”

霍桑笑道:“这还用说?难道你想等罗平到这里来,你和他作别么?”

当下包朗先钻进地沟,里面水虽不多,但一种臭气,令人要呕出来,只以要逃性命,也顾不了许多,只好忍着气,向那亮光处爬。霍桑自然跟在他的脚后。

他们爬不多时,包朗的头,已到了出口的地方,一眼望出去,外边却是一道河。

霍桑在后面问道:“外边是什么所在呀?”

包朗告诉了他。

霍桑道:“这就好极了!我们横竖识水性,就跳到河里去,顺便洗去身上的臭气。”

包朗道:“好。”就跳到河里。

霍桑也跟着下去,洗了一回,再爬到岸上。

这里本是个冷静的地方。他们这般模样,也没有人看见。两人坐在岸上,歇了一会。

包朗道:“我们赶快回去,换上衣服。我还得吃些药水,因为我不住地要呕。”

霍桑道:“你可不能这样舒服。我们还得有要紧的事,必得赶快去做,一些也不能耽搁的。”

要知霍桑去做什么事,且看下章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