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全军覆没

甄范同充当侦探,已足十个年头了,但是他毫无侦探的知识。因为他本是个流氓,非但不曾受过高等教育,连斗大的字,还认不上一箩。只因他的狐群狗党,人数众多,在下等社会中,却有些儿势力。当初光复的时候,本是小人得志的极好机会,甄范同也就乘时崛起。不知他怎样夤缘,居然做了侦探。

论起他的成绩来,倒也很好,在这十个年头当中,着实破获了多少案件。可是讲到实在,大半是栽赃诬害,或是有意寻仇。冤枉死在他手里的无告良民一时也无从算起。普通社会上的人,哪个不恨他,哪个不骂他?但是也奈何他不得。因为甄范同虽未受过教育,对于拍马的程度,却很高深。他的长官,都被他拍得糊里糊涂,相信他是个很有才干的人。他的地位,就此很巩固,他也就格外擅作威福了。

当检验张才森的尸首那天,他见霍桑也在场,又听霍桑发了一些议论,以为霍桑有意是想出风头、压倒自己,心里就老大的不愿意。又因为霍桑的本领,很为高强,甄范同嘴里虽不赞他半字,心里也很佩服他,恐怕他也来侦探这案件,让他夺了功去,所以心里又很妒嫉他。

因为这两层道理,甄范同就在警察长面前,说了霍桑许多坏话,并说:“倘若霍桑来借用警察去捉凶手时,请警察长切莫答应他。捉拿凶手,是警察署里的事,难道警察署里没人去捉,倒要借他这私家侦探的力量么?岂不大塌警察署的台?至于这件案子,我可负完全的责任,包管不出十天,定将凶手捉住!”

警探长本来很相信他,自然答应他。

可笑他自夸下这大口后,倒也忙了几天,又散布他的狐群狗党,帮助他向各处打探。他们忙虽很忙,可是一点消息也没得着。

甄范同不免有些心焦,暗自打算道:“倘若十天期满,捉不着凶手,我只好还用那种手段,拣那和我有仇的人,把他捉去,硬说他是杀害张才森的凶手。他若不承认,好在权在我手,我就用私刑拷打他,他受不了苦楚,自然会招认。霍桑不知底细,以为我真个捉住凶手,以后他还敢再小视我么?”

他的主意,既已打定,心里只是斟酌捉哪个仇人,去充凶手,搪塞过这案件。对于捉拿真凶一层,反而不介意了。

活该事有凑巧,他的仇人当中,不该受这冤枉。

有一天,甄范同在茶馆里喝茶,和他几个朋友闲谈起来。

有一个名叫“快嘴许老三”的,笑着向甄范同道:“我有一个比喻,你们做侦探的人,好似算命先生。因为算命先生替人家算命,过去、未来,他都能算得清清楚楚;你们做侦探的,遇着一桩案件,凭着侦探一番研究,就把这案件的前因后果,都能料到明明白白。算命先生和侦探,虽是两件事,不是有一些相同么?”

甄范同听了,笑道:“这个比喻,可新鲜极了,亏你想得出。

不过算命先生有时还瞎三话四,我们做侦探的,却都能料事如神,一些不能讹错。”

许老三道:“你且慢夸口!你既说能料事如神,我就告诉你一件事,请你猜猜看。若是猜着,我就拜佩你比算命先生还灵。以后我倘有困难的事,都来请你料,不去叫瞎先生算了。”

甄范同道:“人家送给你个‘快嘴’的绰号,像你说起话来,这样噜苏,我又要加你一个‘噜苏嘴’的头衔了。你快些说出来吧!”

许老三端起一杯茶,牛饮似的喝完,这才说道:“我们万福桥地方,有一所很大的空房子,从我出世以后,也没见有人住进去。但是前两个月,忽然有人住进去了。说起这个人家,委实奇怪,男人很多,却没有一个女人。而且那些男人,都是些少年壮汉,精神抖擞的,老头儿固然没有,小孩子也没有一个。和这人家来往的人,倒也很多,有的走来走去,有的坐车子,还有坐汽车来的。我且问你,这个人家,究竟是什么路道a?”

甄范同闭着眼睛,想了足有十分钟的光景,忽然跳将起来,用手在桌上一拍,道:“坏了,坏了!”

众人见他这样,都吃了一惊,连忙问道:“什么事坏了?”

甄范同道:“我们做侦探的人,脑筋何等灵活,料事何等精明?照许老三这般说,据我料想起来,那个人家,必非好好的住

户,不是什么党人的机关,定是强盗的巢穴。地方上面,有了这种东西,不是坏了么?”

a 路道:方言,指人的来历。

众人都赞他猜得不错,独有许老三道:“这个不用你猜,我也猜得出。焉有好好的人家,没有女人的道理?你说那人家是党人的机关,一些不错,但你可猜得出是什么党呢?”

甄范同道:“不是革命党,定是复辟党。”

许老三道:“偏巧都不是。你再猜。”

甄范同想了好一会道:“除此以外,没有什么党了。”

许老三笑道:“你说没有什么党咧?偏偏还有个蓝三星党!”

甄范同又跳起来,道:“你说什么?蓝三星党么?你怎能晓得?”

许老三道:“说起这件事来,话长着呢。可是我现在酒瘾来了,没有精神往下说。”

甄范同道:“老朋友,你莫装腔作势了。我请你喝酒,你说下去吧!”

许老三道:“先让我喝上三杯,长长精神,再说不迟。”

甄范同连忙喊人买来几壶酒,都放在许老三面前。

许老三真个喝了三杯,这才说道:“我本产生在万福桥附近那间祖遗的茅屋里,诸位想都晓得,我不必多说。那里我还有几亩祖遗的田地,我自耕自食,倒也很为安乐。我虽是乡下人,银钱很艰难,但生性喜欢接交朋友。若为交接朋友起见,就是多用去几个钱,我并不觉得肉痛。我只因有这脾气,若是田里丰收,也不过仅够我的用度,万一遇着荒年,那就真个不了。但是我的朋友多了,他们见我没有钱用,都肯来帮助我,就如你们诸位,不是也有时借钱给我么?常言说得好,人若没有朋友,就好似住在荒山或是旷野。这两句话,真是不错,委实很有道理。”

甄范同听他说了这一篇无关于事的话,有些不耐烦,就拦住他,道:“你这一张嘴,怎么这样噜苏?而且答非所问,更叫人听了气闷。我问你怎能晓得那个人家,是蓝三星党,你却说出这番话来,谁耐烦去听?请你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吧。”

许老三笑道:“你怪我说话噜苏,我还要说你性子太急。我若不说明这层,我怎能天天在万福桥地方?又怎能在田里听得那二人讲话呢?”

甄范同道:“好了,你就算是已经说完了,还是请你说正文吧。”

许老三一连气又喝了几杯酒,道:“我本已说完了,你不叫我说正文,我也得说上去了,你且仔细听着吧。我有一亩田,种的是青菜,恰在那所大屋的后门旁边。有一天早上,我到田里去割菜。当我割菜的时候,自然是弯着腰、低着头,不去管别样事。后来不知怎样,我忽然抬起头来,见有两个神气威严的正坐在那道后门的门限上,叽叽咕咕地讲话。人家讲话,本不干我的事,我又有我的正事,也没有工夫去管。但我很奇怪那屋里,不知住的是什么人家,我想从他们嘴里,偷偷听个明白。当下我就蹑着脚步,侧着身子,慢慢地走过去,藏在一棵大树后面。这棵大树,离开那二人,只有几尺地方,幸而他们不曾看见我,但是我已听得出他们的说话。”

许老三说到这里,就住嘴不说,再要喝酒。

甄范同有些发急道:“他们说些什么?你快些说出来吧!你向来心直口快,为何如今又这样牵丝扳藤a起来?”

许老三笑道:“因为这件事有趣极了,不能不慢慢地讲。而且你也不必性急,我既已喝了你的酒,自当告诉你的明白。你道他们二人,说些什么?原来,有一人说道:‘我们首领的本领,实在高强,如今已把张才森杀死,夺了他的巨款。我们蓝三星党,得着这大宗的收入,很可以做出一些事业,党务还愁不发达么?’那一人问道:‘杀死人命,夺了他的钱财,官厅方面,自然要缉获真凶,我们怕不能安然无事吧?’那人道:‘这个怕什么?官厅方面,都是些饭桶,去捉扒儿手,或是小贼,他们的本领是尽够了。若想来捉我们,真不是我们的对手,包管叫他们活着走来,死了回去。但是旁刺里插进一个人来,倒很有些棘手。这人正是绰号“东方福尔摩斯”的霍桑。他这人很有胆力,又有才情,这几年来,很破了几件奇案。他若来时,我们的首领就遇了对手,最后的胜负输赢,那就不可逆料。但是我们首领也不惧怯他,现在已在暗中布置,设下些圈套,让他来自投罗网。倘能将他捉住,送他上了西天,那时我们蓝三星党就可天下无敌,任意横行了。’

“他们二人,正谈得起劲,从后门里面又走出一人,向他们低低地不知说些什么,三个人就一同走进去了。当下我听了他们这一番话,这才晓得他们是蓝三星党的党人,把这所多年的空房,当作他们的秘密机关。但是无论什么党,和我们乡下人有什么关系?所以我从未向人说起。如今特地说出来,叫你猜猜,试试你的本领,不料你听了,却很为注意,不知你是什么意思?”

甄范同含糊着道:“我没有什么意思。不过我向来喜欢听新闻,所以就问你个详细。”

a 牵丝扳藤:比喻事情东拉西扯,纠缠不清。也作“牵丝攀藤”。

甄范同嘴里这般说,心里却盘算道:“如此看来,张才森真个被蓝三星党所害,霍桑在尸场上说的话,果然不错。如今我既于无意中,探出党人的重要机关,我必须赶快去捉,莫让霍桑夺去头功!”

当下甄范同无心多坐,就会了茶钱,别了众人,急忙回到警察署,禀明警察长。他又加上许多材料,说他费了多少事,用了多少手段,才打听出这个消息。

警察长当他是真话,自然很夸赞他能够办事,当即调齐第一队第三排警察,吩咐明天早上,跟随甄范同前往万福桥,捉拿凶手。

甄范同还要卖弄他的才能,在这排警察面前,把这案的来因去果,说了个淋漓尽致。

“王得胜”闻知,心中暗喜,就立刻把这消息,暗暗地传知他的党人,好叫他们准备。

可怜甄范同还闷在鼓里,一些不晓得,只等明天大早,就可率领这排警察,赶往万福桥,以为不一刻间,大功就可成就,名誉也就格外响亮,既可叫长官越发契重,也可在霍桑面前,显些手段。他越想越觉得意,一夜几乎不曾睡着。

到了明天早起,他就领着那第三排警察,兴高采烈,直往万福桥而去。

途中无事可表,且说他们到了万福桥附近,甄范同好似做了司令官一般,当即发下命令,把全排警察,分做三小队:一队把守前门;一队把守后门;他自己带领一小队,破门直入。这第三排警察当即照他的吩咐,分散开来,各干各的事去。

甄范同带着一小队警察,共是四人,也就去冲那屋的大门。那大门本是虚掩着,一冲就开。甄范同见了,心下非常得意,自以为出其不意而来,党人自无防备,不难一网打尽了。

当他们五个人走进大门后,有一个警察就反身把门关上,还上了闩。

甄范同道:“横竖门外有警察把守着,党人就是逃出大门,也必不能逃走的。这道门可以不必关了。”

警察鞠了一躬,回道:“不然。我以为门是关上的好。因为他们党人若逃出这道门,到了外面,地方广大,很容易逃走。如今这道门既已关上,他们就不能逃走出去。我们就可在屋子里面,将他们捉个干净,不是省了许多事么?”

甄范同听他说的话,很有道理,就很注意地望了他一眼,道:“这话很是!瞧不起你一个普通警察,竟有这等见识!你叫什么名字?待我捉住党人后,回到署里,禀明警察长,定发重重赏你!”

那警察笑了一笑,道:“我叫‘王得胜’。吃粮自当管事,不敢望赏!”

甄范同又发命令道:“我们一直走进去吧。倘若看见人,不问是谁,只管捉住再说。”

四个警察同声答应,直向里走,身上本背着快枪,这时恐有不测,都拿在手里。

甄范同也拿着一柄手枪,跟在警察后面。走到客堂时,只见堂中陈设得很好,却并无一人,凝神听听,也没有一些声息。

甄范同有些奇怪道:“这里既是党人的机关,当然有党人住在这里,如今为何一个人也不见呢?难道住在这里的党人,方才出去,还未回来,所以大门虚掩着么?倘若真个如此,他回到门外时,见有警察守着,知道事已破露,自然就此逃走,那不是便宜了他,又害得我们白跑一趟么?”他想到这层,不免有些发急,站在客堂里,一声不响。

方才那个警察名叫“王得胜”的,又上前说道:“不管他有人无人,我们且到各间房里,搜寻一回。纵然真个没人,寻着他们党里的重要物件,也算不虚此行。”

甄范同听他说得有理,就吩咐四个警察,到各房里去搜。他却坐在客堂里一张椅子上,等候他们的消息。

不多一会,忽听得一个人在楼上喊道:“甄先生,快上楼来!我已捉住一个人了!”

甄范同听了,就立刻跳起身来,飞步上楼。等到了楼上,只见“王得胜”站在一间房的门口道:“我已把那人捆好,放在房里,请你进来看吧。”

甄范同嘴里问“捉住的是何等样人?”,早已大踏步,走进房门。

他才跨进门限,忽听得另有一人,低低地说道:“你来了吧?

我可要对不住你了!”

甄范同正想回头看是谁,只见一张高橱后面,已穿出一个人来,举起一根木棍,照准甄范同的头上就打。

甄范同想要避开,又想用手枪轰击他,怎奈都来不及,头上已中了一棍,只觉得头昏脑涨,眼前金星乱迸,再也立不住,就跌倒在地。可是他并不曾晕过去,还喊了一声“救命”。

那人又举起手枪向他道:“你敢再喊一声,我就立刻结果你的性命!”

甄范同果然不敢再响,但两只眼睛,不住地望着“王得胜”,似乎求他救助的一般。

但“王得胜”笑着向他说道:“你还做梦么?你以为我真个是警察么?须知我也是党人,只因要随时打探警察署里的消息,我才改了名姓,假意去当警察的。”说时,就走上前来,用很粗的绳子,把甄范同的手脚,都捆个结实,又道:“还有十几个警察,我们也得一个个地捉来。还是我去骗他们。”

当下那几个党人,都伏在楼梯左右。

李四伏在楼窗上,向下面喊道:“诸位兄弟们,快到楼上来吧!”

楼下的三个警察不知底细,就都上楼来。正走到扶梯口的当儿,不料伏兵齐出,众棍齐下,这三个警察本不提防,就都被打倒在地。李四等又把他们一一捆好。

李四又道:“还有前后门外那几个警察,须得另外想个方法,捉住他们。若照这样用棍去打,未免不胜其烦了。”

众人都称是。

李四又道:“就用闷香如何?”

众人又都道:“好!”

李四就吩咐他们预备。他自己就嗅了解药,先到后门外,把那几个警察,喊了进来,领到一间房里,随即把门关上。

众警察只嗅着一阵奇香,立刻觉得天旋地转,昏迷过去。

李四和众党人,把他们捆好,抬到另外一间房里去。

李四再到前门口,喊进那几个警察来,还是如法炮制,把他们全行捉住。

李四不由得笑道:“你们很得意地跑来,以为马到成功,可把我们捉住,不料却全被我们捉了,一个人也不能回去。这才叫作‘全军覆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