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诈 降

罗平走出房门,随即反身把门关上。

霍桑一个人坐在房里,发了一回愣,心想:“这间房布置得这般精雅,分明是个受过教育的人的书房,谁知都是个强盗的巢穴?换一句话说,罗平既有这等知识,把这间房布置到这样,他必然是个受过教育的人,决非寻常盗贼可比。他既非寻常的盗贼,想一朝一夕就能捉住他,必是很为难的事。就如我和包朗历年所破获的奇案,不为不多,所捉住的海陆大盗,也不算少,虽也有时偶然失算,上了贼人的当,中了他们的奸计,但决不像现在这般狼狈。我以为有隙可乘的地方,正是人家的妙计。方才我听了罗平一番解释,这才恍然大悟。什么信呀,窗户呀,都是他们诱我的甘饵。我一时不察,就处处上了他们的暗算。如今已是身入樊笼,欲出不得,这便如何是好?若是包朗不被他们捉住,他还能想出个法子,救我出去。怎奈我们二人都陷入绝地,不能互相援助,又无别方面的救济,眼看着我们两条性命,要送在这里了。”

霍桑想了一回,心中十分烦闷,随手在书架上,取了一本书,书名叫作《福尔摩斯别传》,是小说家周瘦鹃翻译的。他随便翻了一段看,说也凑巧,这一段书,正是说福尔摩斯有一次上了大盗亚森·罗苹的当,被亚森·罗苹捉住,关在一间小房子里。房里一无陈设,只有一张破桌子,上面放着一盏灯光如豆的火油灯,还有一杯清水和几块冷面包,好似特地预备给福尔摩斯吃的。福尔摩斯岂肯吃这粗粗的东西,但关到夜半,没法逃走出去,肚里饥饿得紧,没奈何只好勉强吃些。肚皮里越饿,东西越好吃。可笑福尔摩斯竟把这一杯清水和几块面包,吃个干净,直到天明,才想出个方法,逃走出来。

霍桑看完这一段书,把书仍旧放在架上,心想:“如今我霍桑真和福尔摩斯处到一样境地了。想福尔摩斯本领何等高强,也曾被贼人捉住,慢说我这‘东方的福尔摩斯’,虽被贼人捉住,也并不是为名誉之羞,还是赶快想个逃走的方法为是。”

霍桑这样一想,精神又大振起来,又想着暗笑道:“这样看起来,毕竟我们东方人的度量,比较西方大,至少大到十倍以外。且看亚森·罗苹捉住福尔摩斯,就那样地冷待他。我和罗平,一样的势不两立,罗平却如此优待我,请我住在这华丽的房中,还怕我冷静,又叫我随意看书踏琴,消遣消遣。对待朋友,不过如此,哪里像是仇人呢?但他虽这样待我,我并不觉得痛苦。毕竟长安虽好,不是久恋之家,还是想个逃走出去的方法。但这方法从哪一头想起呢?这间房里,没有一扇窗格,只有一个天窗,虽可以当作出去的间道,但是还有几重铁丝网,重重罩着,一时也弄不开。除去这条出路之外,又简直没有第二条,这便如何是好?”又想道:“方才罗平说这间房里,处处都有机关,倘若触着了,就有性命之忧。他说得这般切要,但据我看起来,这间房里,图书四壁,满架琳琅,哪里有什么机关,要人家的性命?说不定他有意这样说法,吓得我不敢乱动。可是我也是聪明人,哪能这般容易,就受了你的骗呢?且慢!我已疏忽于前,致被他们捉住。如今却得格外慎重,免得再中了他们的机关,受他们的奚落。且待我把这面房里,四处察看一遍,有没有机关,就可晓得。”

于是他就在桌子旁边,以及椅子下面,用手拍拍,或是用脚踏踏,却都是很坚固的墙壁,和很着实的地板。

霍桑心中道:“如何?我说罗平有意吓人,这些地方,都是埋伏机关的所在,何以一件也没有?罗平拿空言来吓人,我就事实上证明他的不确。他虽狡猾,但我也未必老实呀!”

霍桑正想到得意的时候,一眼看见左边墙壁上,挂着一幅图画,不知为何心下一动,以为这幅图画,必含有不可思议的秘密。

他据何种的理由,起了这个疑念,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他就走到那幅图画面前,伸手去揭取画的一角。

不料那角画揭起二三寸高,只听得沙的一声,那只角早脱离了霍桑的手,好似风卷残云,直望上面卷去。

霍桑也很机警,见了这样,知道不好,必是有什么机关,正想往旁边避开。说时迟,那时快。那幅画卷了上去,背后墙壁上,立刻伸出一根粗铁棍来,照准霍桑的头,往下就打。

霍桑的身子,万万不及避让,只把头往旁边一歪。那根铁棍,正打中霍桑的肩头,痛得霍桑几乎喘不过气来,只哼了一声,就倒在旁边一张沙发上,周身骨头,似乎都有些酸痛,再也爬不起来,这才相信罗平说的话,并非虚语,又想:“罗平这个恶贼,委实不大好惹,且看他埋伏的这种机关,和设下的种种奸计,真个出乎意外,令人无从防备。我所经历的事,虽也很多,还不免上他的当。若在他人,真个被他害死,还不知道怎样死法呢!”

霍桑正在这儿胡思乱想,忽见屋角边一张大橱的两扇门,有些摇动起来,好似里面有人扯动的一般。

霍桑见了,不免有些惊慌,心想:“难道这张橱里又有什么机关不成?我并未碰着它,这橱门何以摇动呢?”

真正一转眼的工夫,这两扇橱门都大开了,从橱里接连着走出几个人来。

霍桑奇怪极了,忘却骨头酸痛,立刻从椅上跳起来,定睛一看,见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罗平,后面跟随的,自然都是他的部众。

罗平等众人都走出橱门,随即把橱门关上,笑嘻嘻地向霍桑道:“霍桑先生,恭喜你!还活着么?你不必惊慌,我早经说过,这间房里,处处都有埋伏。你为何不相信我的话,偏要东弄弄、西动动,把你的性命,当作儿戏?你弄别样东西,倒也罢了,偏去揭那幅画。幸亏你避让得快,不然,你此刻早就头破脑流,一命呜呼了!你去揭那幅画,还是你命不该绝。倘若你去揭那幅山水画,无论你身子怎样敏捷,避让得怎样快,也必然避让不开,死而后已。”

霍桑听他这般说,就回头去看那幅山水画,高高地挂起,和平常人家挂的画,一般无二。若非方才吃过那个亏,谁信它其中

有什么埋伏。

罗平接着又说道:“霍桑先生,这幅山水画后面的埋伏,比较方才那种,更为厉害。你若不信,待我来试验给你看。”

罗平说着,就走到山水画的左面,蹲着身子,伸手到画的右边。方才把画角揭了一揭,那幅画就立刻卷上去,也从画后面的墙上,霍地伸出一把刀来,白光闪闪,和银子一般,看它这样,自然非常锋利。

罗平向霍桑道:“霍桑先生,你看见么?倘若你来揭这幅画,你必不及避让,这把很锋利的刀,就戳进你的胸口。你想你还能活命么?”

霍桑不响,罗平道:“若在他人,我巴不得他来揭这幅山水画,好叫他被刀戳死,免得我动手。但是你倘被这把刀戳死,我还觉得可惜。霍桑先生,你可明白我这意思么?”

霍桑慢慢地道:“这有什么不明白?你必是恨我恨到极点,想亲手把我杀死,出出你的恨气罢了。但是我既已中了你们的计,被你捉住,横竖是死,怎样死法,我也不必过问了。你要杀要剐,听凭与你。你须知我霍桑,也是个好汉,生死是置之度外的。”

罗平笑道:“算了吧,你莫再说下去了。你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我的意思,你竟然不能明白。”

霍桑道:“谁晓得你的鬼主意?你若有什么主意,快就明明白白,说了出来。这样鬼头鬼脑,做什么呢?”

罗平道:“这间房里,不是谈话之所,你且随我到客室里去谈吧。”

霍桑道:“也好。”

罗平又到那两幅画的旁边,不知怎样一弄,棍呀刀呀,都缩到墙里去。那两幅画也仍旧落将下来,一些形迹也没有。

罗平向霍桑道:“我在前面引路,你就随我来吧。”

于是罗平在前,霍桑在后,还有许多人,都跟在霍桑的后面。

走过一道回廊,穿过两个房间,就到了一道门前。

罗平向霍桑道:“这就是我的客室了。”又向众人道:“你们且退下,我有事再呼唤你们。”罗平就挽着霍桑的一臂,推门进去,随即又把门关上。

罗平又道:“霍桑先生,你请坐下,我有几句肺腑里的话,和你谈论。我和你虽居于各不相容的地方,但你是漂亮人,非常明白事理,想来决不以私仇而忘公义。”

霍桑道:“你有话请讲吧,说这些虚文做什么?”

罗平道:“也罢。我且问你一句话,做盗贼的,是不是磊落丈夫?”

霍桑笑道:“原来你问这句话。做强盗的若是磊落丈夫,那么强劫人家的东西,也是人人应当做的事。天下有这个理么?”

罗平说道:“不是这般说。我也明知做强盗是违法的事,但在如今这个世界,还是做强盗的,能够称作磊落丈夫,为什么呢?你且看做官的,都在那儿想出方法,巧立名目,剥削民脂民膏,藏入他们的私囊,表面上还假做好人。这样官虽名官,其实不是强盗的手段么?又如商家借着振兴市面、流通金融的好名目,又都在那儿做投机事业,买空卖空,只图私利,这不又是强盗的行为么?这样看来,社会中人,足有一大半面子上虽是好人,实际上都是强盗。倒不如我们做强盗的,明目张胆,公然地做强盗,来得漂亮了。所以我说做强盗的,实是磊落丈夫。霍桑先生,我向来佩服你的才能浩大、行为磊落,但是何苦明珠暗投,去做那班强盗不如的官吏的爪牙,而和磊落光明的强盗作对呢?”

霍桑听了他这番话,虽也有强词夺理的地方,但也很有见识,很为动听,心下早明白他说这番话的用意,但假作不知,道:“我已谨领高论了。但你向我发这一篇议论,用意何在呢?”

罗平道:“你若不嫌冒昧,我就往下说了。霍桑先生,像你这样的才情、本领,大可做出一番惊人的事业,何苦屈身下僚,永无出头之日呢?”

霍桑笑道:“不是我说句笑话,我那‘东方福尔摩斯’的大名,也能震动遐迩。”

罗平道:“算了吧,和强盗作对,不能算是好汉,必须杀尽那班贪官奸商,替社会造福,那才是英雄的行藏。这其中的分别,难道你不明了么?依我劝你,还是弃暗投明,来做磊落光明的强盗为是。倘若你肯投入我们蓝三星党,我这个首领,情愿让给你做,我就坐第二把交椅便了。我实在佩服你的才能,虽已将你捉住,却不忍加害于你,所以请你到这里,和你说这番话。从与不从,听凭于你;杀与不杀,我也自有权衡。你且斟酌一番,莫贻后悔!”

霍桑岂肯做强盗,又岂是怕死的人,本想直接回绝了他,再一想,若果然回绝,必然死在目前,于事毫无裨益,不如将计就

计,再打主意,当下就道:“听你一番议论,使我茅塞顿开。既承你的不弃,我自当听从。但你方才说让我来做首领,这个我可不敢。”

罗平很高兴道:“你已答应投入我们蓝三星党么?”

霍桑道:“正是。”

罗平翘起一个大拇指道:“这才不愧是好汉呀!我们蓝三星党,得着你这样的好汉,党务更将发达了。可贺可贺!”

他们正说到这里,忽然门开了,跑进一个人来,道:“快腿张三来了。”

罗平吃了一惊,道:“他来做什么?叫他进来。”

那人答应退出,随即走进一个短小精悍的人,向罗平弯了一弯腰。

罗平问他道:“你来做什么?”

张三道:“我得着一个实在的消息,警察署里的侦探甄范同,已探出我们万福桥的机关,定于明日率领警察,前往查抄。我以为这事很为重要,特地来禀告首领,看是怎样应付。”

罗平道:“这个消息,可是李四告诉你的?”

张三道:“正是。”

霍桑插嘴道:“李四自必也是党人,但他又从何处得着这个消息呢?”

罗平道:“不瞒你说,他冒名‘王得胜’,在警察署里充当警察,其实正是我们的暗探。只要警察署里有一些动静,他就传达我们。所以我们对于警察署方面的消息,是非常灵通。”

霍桑拍手道:“这个主意好极了!但不知李四编在第几队第几排?”

罗平道:“他编在第一队第三排。”又向张三道:“你且下去歇歇,我自有办法。”

张三答应,去了。

霍桑一转念头,就计上心头,立刻向罗平道:“甄范同的为人,我深晓得,真是个无用之徒。但他既率领警察,前往万福桥,查抄我们的机关,却也人多势众,也必然善为抵御。想我今已入党,自当立些功劳,做个进身之阶。我想向你请命,就派我到万福桥去,抵敌他们,你以为如何?”

罗平望了霍桑一眼,道:“这个可不必。因为万福桥地方情形,你未必十分熟悉。还有我设下的各种埋伏,你都不晓得。你冒冒失失前去,他们还未中埋伏,你倒先中着了,那不是笑话么?还是我亲自去一遭,最为妥当。”

霍桑恐怕多说了,惹起罗平的疑心,当下也就不说什么。

罗平又喊进草上飞、冲天炮和张三,道:“我们立刻动身到万福桥去,随机应变,抵御他们。”又向霍桑道:“霍桑先生,请你等在这里。一俟那边事定,我就立刻回来。”又喊进一人,道:“野草包,你听我的吩咐。我出去以后,你须好好地服伺这位霍桑先生。他要什么,你必得依从,倘敢违拗,我回来时,定当重罚。”

野草包连忙答应。

罗平收拾了一回,就和霍桑作别,带领着那三人一同去了。

话分两头,且说霍桑自罗平去后,心中又得着主意,极力和野草包攀谈。

野草包见这位尊客,居然肯这样下就,自然是受宠若惊。

霍桑问他道:“你喜欢喝酒么?”

野草包本喜欢喝酒,一听这话,正中下怀,当下笑嘻嘻地道:“酒和性命一般。”

霍桑道:“那么你去拿几斤来,再畀几样下酒菜。我们喝他一个畅吧。”

野草包不住嘴地答应,欢欢喜喜地去了,不多一会,就拿来六大壶酒、四样菜,和霍桑对饮起来。

霍桑问他道:“我听说昨天晚上,这里捉住一个奸细,不知监禁在什么地方?”

野草包道:“监禁在后面地窟里。”

霍桑道:“你且把他放出来,带到这里,我有话问他。”

野草包道:“这个我可不敢,倘被首领晓得,我的性命就不保了。”

霍桑假作动怒道:“方才首领怎样吩咐与你?说是我要怎样,你都得依从。你如今却敢违拗我么?”

野草包无可奈何,就答应着去了,不到五分钟的工夫,就牵着一人进来,手上戴着手铐。

霍桑见果是包朗,但两下里都装作各不相识。霍桑替包朗除下手铐,又命他坐下喝酒。

两人虽不明言,心下却都明白,一杯一杯,尽管叫野草包喝。

野草包也就杯到酒空,不多一会儿工夫,他早已烂醉如泥,倒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了。

霍桑这才问包朗道:“我们赶快走吧,有话外边去说吧。”

当下二人就急急忙忙,开门走出来,所幸还有几个党人,因为没得着首领的差遣,都去睡觉,霍桑和包朗才得一无阻拦,安安稳稳,逃出这个虎穴龙潭。

至于罗平到了万福桥之后,怎样抵御警察,回来之后,又怎样处治野草包,以后书中,自有交代。这一章书,就此收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