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宣 战

罗平说完这几句话,挺直了身子,坐在椅子上。他那副锐利如鹰的眼光,直射在那保险箱上,心里说道:“我有了这电气枪,好似我生了三头六臂。不论什么英雄好汉,我也不怕。别说是东方的福尔摩斯,就是真个西方福尔摩斯来了,可也奈何我不得。”他心里这样说,脸上就露出岸傲的神气。

草上飞本也是心灵眼快的人,见他这般神气,早就料到他心里的意思,一声不响,过了一会,方才慢慢说道:“首领听着,非是我长他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俗语说得好,‘强中更有强中手’。首领虽有了这自家发明的电气枪,据首领说起来,果然厉害,似乎没人抵挡得住。但是霍桑何等的机警,何等的才干,也决不是个好惹的人。”

罗平笑道:“他虽有些鬼聪明,我这电气枪,却不怕他的聪明啊!”

草上飞道:“不是这般说。我已料定霍桑不料理这件案子便罢,倘若他来料理,自必有他的诡计。我且料定他已晓得张才森的死,必是受了电气。”

罗平很诧异道:“你如何料得这层?难道他在验尸场上,曾发表过意见么?”

草上飞道:“他虽未发表过意见,但我看他那种颠头播脑的神气,似已有所领悟。”

罗平道:“纵然他有所领悟,但必想不到,我这电气枪的厉害,那么他就无从防备。但我却有机可乘,置他于死地了。”

草上飞道:“非是我好说不知趣的话。霍桑那人真是诡计多端。且看这几年来,他所破获的奇案,已不知有多少件。譬如‘江南燕’‘断指党’和‘长春妓’a,案情都很稀奇,令人不可捉摸。他却能搜奇索隐,弄到贼人东逃西走,无处藏身。霍桑的大名,因此就轰传远近,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万一如今他和我们做起对头来,最后的胜败,虽不可以预定,但首领务宜小心,千万不可大意。不是我说句不吉祥的话,首领是我们蓝三星党的灵魂,倘若首领有什么差池,我们这蓝三星党,就根本上受了动摇。这好几百个党人,叫他们投奔何处?所以首领看在蓝三星党的面上,也得格外谨慎些才是。”

罗平有些不耐烦道:“你这张噜苏b嘴,可真厌烦煞人了。你的意见,我都晓得,却是你的好意。但我自有我的办法,你不必再往下说了。”

草上飞见他不耐烦,也怕再说下去,惹他动气,就趁这机会,走出罗平的秘密办事室。

a 《江南燕》《断指党》《长春妓》三个故事均属于程小青的“霍桑探案”系列。

b 噜苏:方言,啰唆。

霍桑和包朗在验尸场上,验过张才森的尸体,见他身上并无伤痕,只有臂上一小块焦迹,再细察看这个焦迹,心中早已有些明白,但还怕有万一之错,受人家的嘲笑,所以当时是未发表意见。

验尸官久仰霍桑的大名,就问他道:“据你看来,这是件谋财害命案呢,还是件仇杀案呢?”

霍桑道:“这个一时不能下断语。照表面的情形看起来,金表和钞票,都仍旧在死者的袋中,这就必不是谋财害命案,或者是仇杀。然而据我的历年侦探经验上说起来,每有一件案子,似乎是如此,实则却如彼。所以如今张才森之死,究竟是谋财害命,还是仇杀,现在却难预料,须等将来案情大白后,方可知晓。”

官家侦探甄范同从旁播嘴道:“做侦探的,当有先见之明。我料定这必是件仇杀案。”说着,瞪了霍桑一眼。

霍桑并不和他争辩,但道:“这却也说不定。”

验尸官道:“死者身上并无伤痕,何以致死的呢?”

霍桑不响。

甄范同道:“这个且待我去探访,终能明白。”

验尸官又道:“死者额头上有蓝色星三粒,却是什么道理?难道是贼人的暗记不成?”

甄范同道:“这个你可就多虑了。你想一个人既犯了杀人的大罪,逃去还来不及,哪敢还留下记号?”

包朗听他说这几句话,觉得他的侦探知识,未免太简单了,不由得“扑哧”笑出来。

霍桑连忙向他丢个眼色,叫他莫笑。

甄范同倒很留心他,早就看见,因指着他向验尸官道:“他既从旁取笑我,想来他总有所见独到的地方,就请你问吧。”

验尸官就向包朗道:“你有什么见解,不妨说出来,大家讨论讨论。”

包朗被他这一问,很觉得为难起来,看霍桑的神气,似乎不要他说,但又怎样回答验尸官呢?

他正在进退两难的时候,霍桑已向前替他回道:“总而言之,现在所说的话,不过都是些揣测之词,又何必去多说?还是据实探案要紧。而且我们是来看热闹的人,更不便多发议论,就此告辞。”说完,便挽着包朗的臂,坐黄包车回到家里。

包朗笑道:“方才若不是你,我真就回答不上了。”

霍桑也笑道:“你这样的拙口钝腮,还想做侦探么?你家里还有几亩田,还是回去自耕自食吧。”

包朗道:“但是做你的助手,受你的熏陶,包管不多几年,我也就嘴能舌辩,手段敏捷了。”

霍桑道:“闲话少讲。你看那甄范同,真是个‘真饭桶’,一些见识没有,还很嫉妒我们。其实各做各的事,谁有本领,谁先破案。”

包朗抢着问道:“你怎么说各做各的事呀?难道你也想去侦探这件案么?”

霍桑道:“正是。我已空闲得久了,很觉技痒难熬,大可借此消遣。”

包朗道:“你真说得写意,费精劳神去探案,还得冒险,怎么说是消遣?”

霍桑道:“这就是各人的嗜好不同了。我喜欢做这种生活,虽冒万险,还觉得有趣。越是案情奇险,我越觉得有趣。”

包朗道:“这样说来,张才森之死,定然是很奇怪,所以才引动你的好奇心了。”

霍桑道:“你这句话又说得错了。普通的案件,是奇在案未发现以前,但是这案的奇处,却在案发之后。”

包朗道:“此话怎讲?我可有些不懂。”

霍桑道:“这有什么不懂呢?我们侦探普通的案件,都是要探明事前种种的酝酿,和经过的情形。能明白了这些,这案自然就破了。这不是‘普通的案件,是奇在案未发现以前’么?但是这件案子,案未发现以前的情形,却很简单,我都能料想得到。如今要破获这案,委实不易,必有许多惊心动魄的事实,演将出来。所以必须有个奇才异能的人,应付这种种的事实,案或者能破,凶手或能捉住。像官家侦探甄范同那等人物,真不是凶人的对手呢!”

包朗道:“所谓‘奇才异能的人’,自然是你了。但是你既非官家侦探,官厅里也未曾拜托你,你不如放安稳些,何必去管这闲事?”

霍桑道:“我的好奇心既然动了,就再也按捺不住。”

包朗道:“你既说得这般深切有味,想来这件案子,定非寻常的案子可比。你可曾得着些破绽或是线索么?”

霍桑笑道:“我方才已经说过,这件案子未发生以前的情形,我都能料想得到。”

包朗道:“但是我一些也不晓得,好似坐在鼓里,真正闷得慌,你可能告诉我听么?”

霍桑道:“我大概讲给你听吧。张才森所以被人暗杀,必然是谋财害命。只因为那凶手的眼光,落在大处,所以不要金表、钞票。至于张才森的死法,我从他臂上一个焦迹着想,必是受了特别的电气感触,就麻醉而死。”

包朗道:“那么这个凶手,必然是个受过教育的科学之贼,才会使用什么特别的电气。”

霍桑道:“这个自然。那个凶手,且必是一个大贼党的党人。你且看张才森的额头上,不是有蓝色的星三粒么?这定就是他们的党证。我细想起来,说不定那个贼党,就叫作‘蓝三星党’”。

包朗道:“倘若果然如此,你一个人去和他们一党的人,争个雌雄、胜负,不是很危险的么?”

霍桑道:“我也明知其危险,但为好奇心所激奋,却顾不得什么危险了。”

他们二人正谈到这里,忽见一个下人送进一封信来,递给霍桑。

霍桑接过来一看,不由得呆了一呆。

原来信封的左方角上,分明印着三粒蓝色的星。

霍桑就道:“包朗,你看吧,蓝色三星,果然是他们的党证。这封信不啻就是他们和我的宣战书了。”说罢,拆开这封信。

抽出一张信纸,左方角上,也有同样的三粒蓝色星,上面写道:

霍桑先生台览:

仰慕大名久矣。第以身份悬殊,未能趋候,怅怅。

兹者,张才森之死,实为吾党所杀。吾党磊落光明,素不做讳人之事,既敢为之于先,自能善之于后。掩瞒隐蔽,怯夫所为,吾党所深耻焉。

兹者,颇闻先生拟插身此事,则不能不进一忠告。君如明达,幸勿预闻此与己无关之事,亦即自全之道。若必欲自诩聪明,妄弄手段,则吾党亦多健者,请各聚精会神,一决雌雄可也。

如何?希三思之。

蓝三星党 启

霍桑看完这封信,笑了一笑,道:“果不出我所料,哀的美敦书a来了。但是我的意思,已经决定。他虽这般说含有恫吓的意思,但哪能吓退了我?最后的雌雄,不妨争竞一下。”

a 哀的美敦书:英语ultimatum的译音,即“最后通牒”

包朗道:“蓝三星党,从未曾听见过,大约是个新组织的贼党,但不知党魁是谁。”

霍桑道:“这个蓝三星党,我已久有所闻,但先前势力还薄弱,未曾大活动过,所以社会上的人还不很晓得。至于党魁,却是个有名的盗贼,姓‘罗’名‘平’,平日里,自居为‘东方的亚森·罗苹’。”

包朗笑道:“有了你这‘东方的福尔摩斯’,自当有个‘东方的亚森·罗苹’,做起对手来,才不寂寞呀!但是福尔摩斯,时常吃亚森·罗苹的苦,你还得格外留神些,莫也上他的当才好。”

霍桑道:“你这就太看重他了。我屡破奇案,迭获巨盗。人家都钦仰我,才送给我这个绰号。至于他那个‘东方亚森·罗苹’的头衔,却是他自己加上的,吓吓大家。他的本领,恐未必能及西方亚森·罗苹万分之一呢!但是话虽这般说,我必得处处留心些,才是道理。”

包朗道:“你已决意和他们分个高下么?”

霍桑道:“这个自然。如今已成骑虎之势,欲罢不能。假如我现在束手不问这事,蓝三星党还以为我接到他们的信,吓得不敢过问了。我怎能下这个台?”

包朗道:“但是怎样着手呢?”

霍桑道:“我想先救出张才森的汽车夫,当时的情形,就可明白了。”

包朗道:“张才森的汽车夫,往哪里去了呢?”

霍桑道:“他自然被蓝三星党人劫去,被他们拘囚起来。”

包朗道:“那么,要救出这汽车夫,必须先晓得他们的巢穴,然后才可下手。但他们的巢穴,又在哪里呢?”

霍桑道:“我倒有些晓得,但是他们有好几个巢穴,平日里,来去无定,今天住在东,明天又住到西,委实捉摸不定。这汽车夫不知被他们囚在哪里。”

包朗道:“倘若那些地名,你都晓得,我们就挨着去搜,总可搜到。”

霍森道:“这可很不容易。我听说他们巢穴里,处处装着机关。慢说陌生人走进去,就得上他们的圈套,就是他们党里除了重要的党人外,其余普通的党人,也不能晓得这机关的所在和躲避的方法。事实上既如此危险,我们若冒冒失失,想冲将进去,必定方才动脚,已落到他们陷阱里去了。”

包朗道:“这便如何是好呢?”

霍桑道:“然而也怕不了许多,只好向前做去,再随机应变便了。”

包朗道:“我们先探他哪一个巢穴呢?”

霍桑想了一念,道:“据我想来,他们在桃源路有一个巢穴。那里地方既偏僻,他们的房屋也很多,那汽车夫说不定就被囚在那里。”

包朗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先探那里便了。”

霍桑道:“好。”又道:“事不宜迟,迟恐生变。我们就是今晚前往。”

包朗本是跟着霍桑行事的,自然满口答应。

这时天色已将晚,二人吃过晚饭后,就结束停当,预备前往。

霍桑拿了一支手枪,揣在衣袋里,又向包朗道:“你可带了手枪么?”

包朗道:“我们这一番去,是暗地里侦探,并非和他明枪交战,似乎用不着手枪。”

霍桑笑道:“你又说呆话了。你还记得上次吃那不带手枪的苦么?虽是暗中侦探,万一遇着危急的事,就非手枪不可了。你还是带了去吧。”

包朗答应着,也就揣上一柄手枪。

霍桑又带了几件应用的东西,正要走出去,忽听得门铃叮叮地响起来。

霍桑道:“这般晚,还有什么人来?”

不多一会,一个下人就送上一张名片。霍桑一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官家侦探甄范同。

霍桑道:“他跑来做什么?这就奇了!”当即始呼下人把甄范同引到客堂。

霍桑也就走出来,和甄范同相见,各分宾主坐下。

甄范同先说道:“今天早上,我在验尸场上,看见你那副神情,据我们侦探家的眼光,料定你的心里对于这件案子,已有充分的了解,或者因验尸场上人多嘴杂,所以不曾发表。此刻我特地到这里来,请你指教!”

霍桑听他的话音中,很含着讥讽的意思,心下大不快,但并不露到脸上,还是慢慢地回答道:“这个就是你神经过敏了。我何

尝有充分的了解?且我既未奉官厅的委任,亦未得死者家属的嘱托,我又不愿过问这件事,所以我对于这案的案情,一概都未去研究。”

甄范同道:“你不过问这件案子,再好也没有了。因为这件案子,有非常的奇幻和变化,万一你智虑不周,竟然失败,现在所有的这点微名,都将断送个干净。”

霍桑听了这话,心里更不舒服。

甄范同又道:“我是为着请你指教来的,不料你既未研究,自然没有什么心得。算我白跑了一次,就此告辞了。”

霍桑也不挽留,送他出去,就对包朗道:“甄范同好似和我赌气来的,说的话太无道理。这样的侦探,还想破获案子么?除非等到太阳从西方出的那天。我们被他又耽搁了一会,赶快去吧。”

当下他们二人走出大门,坐上两部黄包车,一直向桃源路去。

霍桑心想:“到了那里再下车,倘被蓝三星党人看见,说不定起了疑心,各事就有了防备,那时我们办事必然很棘手。”

所以他们的车子到了西凉路,霍桑就招呼停车,和包朗都下了车,给了车钱,步行前去。

从西凉路向南转两个弯,就是桃源路。这桃源路很寂静,只有两三所洋房,都是人家的别墅,预备夏天来避暑住的。如今是深秋天气,这些别墅当中,只有几个看门人,临街的那些百叶窗里,都是黑魅魅的,只有左边那所高大洋房里面,却露出些灯光,明明有人住着。

霍桑和包朗就走到这所洋房前面,见两扇大门,都已关着,门头上装着一盏鸡心门灯,灯上有“潜庐”两个黑字。

霍桑向包朗低低地说道:“说什么‘潜庐’,却是个制造罪恶的工厂,住在里面的人,正非常活动呢!”

霍桑伸手把大门推了一下,却丝毫不动,晓得里面已上闩加锁,一时恐撬不开。他就从左边兜到洋房的后面,见一道后门,也关得铁筒似的。

包朗道:“前后门都是这般,我们从哪里进去呢?若不进去,又怎能探出里面的消息呢?”

霍桑道:“你且莫性急。我记得这洋房的右边,有一道侧门,不知关也未关。我们且去看个仔细。”

二人就又走到洋房的右边,见果然有道侧门。

霍桑轻轻推了一推,就听得“吱呀”一声。霍桑连忙缩住手,向包朗道:“这道门开着,我们就从这里进去吧。”

包朗道:“很好,让我先走。”说着,就要推门进去。

霍桑一把拉住他,道:“你为何这等冒失?我方才轻轻推这扇门,已经有了声音。你若把它直冲开来,怕不要惊动里面的人么?你且站开些,让我来推开这门,包管你没一些声息。”

霍桑侧着身子,把一个头紧贴在门上,用那一只手,从门缝里进去,抓住门背上的横木,一面把门向上提,一面又把门往里推。这样一来,门和门窠子,就不能十分地靠紧,也就不能磨擦出声音来了。

霍桑忙了五分钟的工夫,这道侧门居然大开,但里面漆黑无光,一些也看不见什么。

霍桑道:“方才我们还看见灯光,如今忽然没有了。难道他们已看见我们,有了预备不成?我们应得格外当心些!”

包朗道:“门已经弄开了,我们必得进去的了,管它这些做什么呢?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待我先进去。”说着,大踏步就往里走。

霍桑想拉住他,已来不及,只见他方才跨进门限,就听得“扑通”的一声,包朗早已不知去向,连黑影子也看不见了。

霍桑知已中计,不觉大惊,连忙隐身到暗处,幸而不曾被人看见,这才心定了一半,但是包朗已被他们党人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