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浜内之尸

罗平走进他的秘密办事室,随即把门关上,把手里提着的一个小皮包,很慎重地放到保险箱里,又除去脸上的假面具,脱下手上的橡皮手套,便倒身在一张大靠背椅上,一声不响。看他这样神情,好似经过了许多操心劳力的事,觉得精神十分疲倦了。

过了好一会,他这才慢慢站起身来,点上一支雪茄,一面吸着,一面在室中踱来踱去,有时脸上露出笑容,嘴里叽咕着道:“妙呀!叫你死了,还不知道怎样死法。如果你死而有知,才佩服我罗平的手段厉害。”他忽然又蹙起双肩,恨恨地骂道:“笨贼,你去了这好几天,为何还不回来?我若专等着你,不是弄坏了我的事么?”

罗平正在自言自语的当儿,忽听得有人敲门,就道:“谁呀?推门进来吧。”

那扇室门便开了,去进一个挺胸凸肚的少年来,见了罗平,连忙向前走了两步,施了一礼。

罗平并不理睬,却沉下脸来骂道:“我把你这大胆的草上飞,竟敢违抗我的命令么?”

那少年不提防,被他骂了两句,心里很有些害怕,胸也不挺了,肚也不凸了,很恭顺地站着,低声回答道:“我何敢违背命令?我可真真不敢!”

罗平道:“那么我派你到镇江去探听张才森的状况,限你五天,就得回到,为何迟到七天?这不就是违抗我的命令么?”

草上飞道:“但其中有个道理,待我讲个明白。”

罗平很躁急道:“那么,你就快说吧!说得有理,恕你无罪;否则,党纲具在,我唯有依法处治你。”

草上飞咳了一声嗽道:“我到了镇江之后,就打听这位张才森。他果然是个大富翁,在镇江地面上,算是独一无二、无出其右的了。除去他在本地的田地、房产,衣服、首饰不计外,单是存在上海各银行的现款,就有一百多万。因此上他时常到上海来,一个月里,说不定来上六七次。他又为身体舒服起见,在沿铁路各大地方,都买了房产,或是打样定造,作为他的行辕,如苏州、无锡、常州等处,没一处没有。至于上海,更是用不着说的。当时我打听出这些消息,我就想再探明那时他在什么地方,好让我们相机下手。像他那样有名的人物,往哪里去了,地方上的人,岂有不晓得的道理?所以我一问就着,原来他在我到镇江的前一天,为着收买地皮的事,已到苏州去了。我听了这话,就决计追上苏州。”

罗平冷笑了一声道:“你也追上苏州么?可曾追上他不成?”

草上飞叹口气道:“我在苏州白白地费去两天工夫,也没探出他的所在,不料他却在上海,被人家暗杀死了。这可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罗平含讥带讽地笑道:“我想他又是在你到苏州的前一天,早到上海来了。你怎样处处落人后呢?你又怎样晓得他在上海已被人家暗杀死了呢?”

草上飞很觉惭愧,红着脸道:“我在苏州既未探出他的所在,无可奈何,只好先回上海。”

罗平道:“我派你出去,为着什么?如今空手回来,还有面目见我么?”

草上飞低头不响。

罗平道:“你且说下去吧。”

草上飞又道:“今天早上,我到了上海,就听见人家说虹口芦泾浜,今日出了一件暗杀案。被害的人,面白身肥,是个有钱人的模样,额上现出蓝色的三颗星。这个很为稀奇,当下我听说这话,心中老大纳罕。蓝色的三星,正是我们的党证。我们杀死了人,都得留下这个记号。如今那人额上,也有这个记号,难道他正是被我们党人杀死的么?我一时好奇心动,就顾不得先回来,一直去到芦泾浜。

“恰巧验尸官正在那里检验,验尸官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只金表、一只皮箧,还有一厚叠的钞票。我见了这几样东西,就明白这人所以被暗杀,必非为着钱财,当中定有别样道理。我再看那死人的额上,果然有蓝色星三粒,颜色的深浅、星的大小和排列,都和我们的党证一般无二。当时我就决定杀死这人的凶手,必是我们的党人无疑。但是这人死得真奇怪,身上没有一些伤痕,仅仅右臂衣服上,有一个小圆形的火迹,把衣服烧通,直达到皮肤上。有一小块皮肤,也被烧焦。但当场的人都不承认这是致死的原因,于是就起了许多议论,不过都是些理想揣测之词,我不必去多说。

“最可注意的一事,就是大侦探霍桑和助手包朗a也都在那里。旁人看了那火迹,都只以为很奇怪,但霍桑看了,却颠头播脑,似乎已明白了这个所以然。后来警署里侦探,又勘查地上的车迹,说共有汽车的车迹四条,分明是被害的人乘汽车经过这里,那凶手也乘汽车追来,追到这里,就下了毒手,把这人害死。但是这人的汽车夫又往哪里去了呢?若说这人是自己开车,这汽车难道又飞上天去了不成?这不是件奇事么?后来我不愿意再听他们乱猜乱说,就跑了回来。我心想这人既是被我们党人害死,其中的真情,我回来一问,就可明白,何必去听他们乱说呢?”

罗平道:“你见那死人额上有蓝色的星三粒,就断定是我们党人杀死他的么?难道没有旁人敢冒用这个记号,想移祸我们么?”

草上飞道:“这个你未免过虑了。想我们蓝三星党,声势何等浩大,绿林中人,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却都含着十二分的惧怕之意,平日里只敢恭维我们,哪个敢冒犯一些?这样说来,哪有这么一个胆大包身的贼,敢冒用我们的党证,去做他自己的案子呢?所以你疑惑旁人冒用这记号,我是绝对地不敢赞同。”

罗平听了他这番话,正中下怀,就抬抬头、瞪瞪眼,很得意地说道:“你的话原也不错,但杀人的,究竟是谁?若说是我们的党徒,我何以并不晓得?他们敢在私下里杀人么?这还了得?我必得查究一番!”

a 霍桑和包朗是程小青“霍桑探案”系列中的侦探和助手角色。

草上飞道:“你可是真不晓得么?我想我们党人做事,必须先得你的允许,而后方敢动手,所以党人一切的行动,你都能明白。如今哪有这冒失鬼的党人,瞒着你去杀人,还留下那个党证,预备受你的责罚么?这是必无的事!你敢是晓得,不肯告诉我么?”

罗平“扑哧”一笑道:“你这个人真是‘虽有小才,却办不了大事’。有时你推测事情,也有十九命中;等叫你去做,十有五六,就都难得成功。”

草上飞接着说道:“听你这般说法,定是我们党人杀死那人的了?”

罗平点点头道:“正是我们党人将他杀死。”

草上飞道:“是谁呢?”

罗平笑道:“说起这个人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草上飞愣了一愣道:“难道就是你不成?”

罗平笑道:“若不是我,谁有那般本领?”

草上飞道:“张才森既是被你杀死,我就有了几个疑问。你既经派我到镇江去,打探他的消息,又得谁的报告,晓得他已到上海来了呢?你又怎样将他杀死?何以他的尸体上,没有一个伤痕?你想他的钱财,才动了杀死他的念头。如今你已将他杀死,可曾得着他多少钱财?”

罗平道:“说起这些话来,话就长了。其中的情节,将来总有明白的一天。如今也不必细说,大概说一遍给你听吧。”

罗平站起身来,把吸剩的一截雪茄,掷到痰盂里,又换上一支,喝了一杯茶,复行坐在椅上,向草上飞道:“如今话已说明,我也不多责备你。因为并不是你懒惰误公,却是张才森行踪无定,教你一时捉摸不着。”

草上飞欠身说道:“首领能这般宽恕我,真令我感激万状,以后办事,当格外尽心尽力,以图补报。”

罗平摇摇手,叫他莫再说下去,道:“你说这些话做什么?我们虽有党章,无论哪个党人,倘若他误了事,都得依法处治,但实际上却以义气为重。大家能注重义气,做事自然勤恳。没有错误,那么也用不到什么党章了。我忝为这蓝三星党的首领,平日里待遇各党友,都是先讲义气,能够宽恕你们的地方,没有不肯宽恕的。”

草上飞道:“所以各党友当中,没有一个不称赞首领宽宏大量,个个都愿出死力地辅助首领。如今我们党务能这般发达,势力能这般扩大,都是首领辛苦造成。首领真是我们蓝三星党的功臣,蓝三星党的精魂所寄。”

罗平听了这番话,心中十分得意,脸上露出很愉快的笑容,嘴里却说道:“算了吧,你莫拍我的马屁了。我是不喜欢人家拍马屁的。我们且谈正文吧。且说我自从打发你到镇江去后,原想等着你的回信,再作道理。不料事有凑巧,在你动身的第三天,那天午后,我闲着无事,就一个人坐汽车出去兜风。兜到黄浦滩四马路口的当儿,我见天色已将晚,本想弯进四马路回来。当我正要拨转车轮的时候,忽听得一阵喇叭响,只见从四马路里冲出一部汽车来。那汽车的皮篷,不曾张开,我见车中坐着一人,你道是谁?正是我派你去探听的张才森。我心里很奇怪,他是几时到上海来的呢?他在上海地方,本有好几个住处,不知他这次住在什么所在。

“当下我就不弯进四马路,跟在他的车后,一直走过外白渡桥。到了提篮桥附近,那部汽车方才停在一座洋房门口,张才森就走下汽车,推门进去。那部汽车,也就开到车屋里去了。我见那洋房的门头上,装着一盏鸡心门灯,灯上有‘京江张’三个黑字。我知道这必是张才森的别墅,他这一次到上海,必然住在这里。但是我想个什么方法,才能得着他的金钱呢?草上飞呀,我的为人,你向来晓得。我虽是绿林中人,做的是强盗生活,但天良未泯,事事都凭着良心。我因为张才森为富不仁、刻薄万状,镇江地方上的人,没一个不恨他,但他有钱有势,都奈何他不得。你在镇江耽搁了二天,也应该有些晓得。”

草上飞道:“正是。我看那些人提起他来,虽不敢明明白白,骂他几声,但意思当中,却非常地恨他。”

罗平道:“这就是了。我正因为这个道理,才决意去抢他的钱财。一则抢了他的钱,并不损德;二则也替镇江地方上的人出口恨气;三则我们蓝三星党也可得着一笔大大的经费。我因为这三层道理,不论经过什么困难,必得弄到他的金钱,方肯罢手。但想什么法子去弄呢?起初我想黑夜里,偷进他的别墅,撬开他的保险箱。后来一想他的保险箱里,未必有多少现款,若把那些契据一并拿来,非但无用,而且足为破案的引线。因为张才森既知契据被窃,必定立刻知照各方面,作为无效。我若仍拿那些契据,向各方面去讨钱或是抵押,人家见了,自然说我是贼,把我捉住。我不是自投罗网么?因此我不愿去到张才森的别墅,偷他有限的金钱,必得想个妙法,大大地偷他一偷,才能称心满意。但是这个妙法儿可就难想极了,一连想了三天,才算想着。”

草上飞道:“你素来足智多谋,随意想个法儿,已觉出奇惊众,而况费了三天的工夫,这个法儿,必然妙到极点了。”

罗平道:“你且听我说吧。我想他的大宗现款,都存在各银行里,必须想个法儿,能到银行里去支付。那么我就想到向银行里付款,都靠着签字或是图章。张才森是个老旧派,未必喜欢签字,必然用的图章。又想他无事不到上海,既然到了上海,必是为着生意上的事。既然为着生意上的事,说不定要随时支付款项。因此我就断定那块图章,他必然随身带着。我若要弄到这块图章,自必须从他身边着想。我想来想去,就不得不借重我那电枪了。”

草上飞道:“什么电枪?这名字可新颖极了。”

罗平道:“说起这电枪来,我费了五六年的工夫,方才造成。它由机械的作用,能够发出一种电流。这电流射发出来,若在二百步以内,不能扩成圆形,却是一直地射出去。其形如线,触在人的身上,人就得麻醉而死。死了以后,除了衣服和皮肤上有一块烧焦的痕迹以外,一些伤痕也没有。”

草上飞霍地跳起来道:“怪不得张才森的尸体上,只有那烧焦的痕迹呢!但你怎样射死他的呢?”

罗平道:“我既想定了方法,就又着意去寻动手的机会,就探得张才森每天大早,都乘他自己的汽车出来。我就得了主意。今天天色黎明的时候,我就带了那电枪,和一个帮手,乘汽车先到提篮桥附近等着他。不多一会,果见张才森乘着汽车来了。我见那里人多,未便动手,就先紧紧地跟着他。恰巧他的车子,直向芦泾浜去,大概去兜风、乘早凉的。我跟他到了芦泾浜,见那里地僻人稀,正是下手的好所在。我就开足汽车的马达,追上前去。差不多和他的车子,成了平行线,我就用电枪向他放了一枪,他便立刻倒在车里。他那汽车夫还想开车逃走,却早已被我们拦住,用迷药把他迷了。又在张才森的身边一搜,果然搜出一本银行支票簿,和一块图章。再把他的尸体掷到浜里,又叫我那帮手把张才森的汽车和汽车夫,开到我们的秘密巢穴,我就立刻在那本支票簿,填了三十万的支票,盖上图章,到银行去支付。那时张才森的死信,还未传扬出来,银行里自然照付。如今这三十万元,已安安稳稳地睡在我的保险箱里了。草上飞,你想我这个法子,可不是十分高明么?”

草上飞拍手叫好道:“妙极了!人不知,鬼不觉,弄到三十万元。这个妙法儿,亏你想得出。”

罗平笑着不响。

草上飞道:“可有一层,你必得注意。如今这件案子,已由霍桑大侦探。他诡计多端、令人莫测,你必得提防他些才是。”

罗平沉下脸来道:“霍桑虽有‘东方福尔摩斯’之名,但我比较那西方的亚森·罗苹,自信也不差上下。倘若霍桑敢和我来作对,我必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草上飞道:“话虽这般说,总以小心为是。”

罗平道:“我不必拿出别样手段来,就是我那电枪,已尽够他享用了。你且等着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