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甄范同之自述

话说霍桑救回甄范同和十一个警察,就立刻将他们送到警署。警察长见了甄范同,好生欢喜,便问他怎样被党人捉住,捉住后又是什么情形,可曾受罪。

甄范同道:“说起来,话很长呢!那天清早,我率领第三排警察,共是十二人,去到万福桥,寻着那所房屋。见地方很幽僻,静悄悄不见一人,我当即将警察分为三队:一队把守前门;一队把守后门;还有一队,由我带着,冲进大门。大门本是虚掩,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我不免很为疑惑,心想党人都出去了么?还是躲在房里呢?

“我吩咐警察上楼去搜寻,我在楼下等候着。他们跑到楼上,不多一会,有个警察唤我上楼。我也就到楼上去,见唤我的这个警察,名叫‘王得胜’。他又说已经捉住一个党人,捆在房间里面,叫我进去看。我听说已将党人捉住,心下甚是欢喜,就三脚两步,走进房里。

“不料我刚正跨进门限,忽见高橱后面,穿出一个人来,手拿木棍,对准我的头,往下就打。我见他来意不良,想一面避开他的木棍,一面用手枪轰他。但是已来不及,可怜我大好的头颅之上,就被他打中一棍。这一棍的来势,十分厉害,直打得我头昏眼花,跌倒地上。

“当时我想我虽遭了暗算,房外还有我带来的警察,我就大喊‘救命’。党人又拿手枪吓我,不许我则声。可笑我一个很活泼的人,到了这时,就俯首听命,一声不敢响了。

“那时还有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就是那个王得胜,他站在我的旁边,见我被人家打倒,他却一动不动,只是嘻嘻地笑。后来他才向我说明,原来他也是党人,为着要打探警察署里的消息,才改变姓名,来当警察。我这才恍然大悟:诸如虚掩大门、人都藏匿,必是他们串通设下的空城计,赚我们来上当的。

“王得胜又亲自动手,将我捆个结实,再和用棍子打我的那个党人,商量了一回,又喊进几个党人,用猝不及防的方法,把我所带去的警察——除去王得胜一人——都一股脑儿捉住,关在一间房里。还有两个党人,掮着枪,站在房门口,好似为我们站门岗的一般。

“这时我可难受极了,手和脚都捆得很紧,那很粗的麻绳,差不多已陷进肉里,痛得有如刀割似的。头上被打了一棍,也觉很痛。我心里愤恨极了,恨不得用用气力,将手和脚上的麻绳,都绷得寸寸断折,跳得起来,把党人打倒,捆紧他的手脚,也叫他尝尝这个滋味。怎奈我每一用力,绳子更陷到肉里,痛得更耐不住。

“我无可如何,只好按住心头上的愤火,且等机会来,再想法逃走。后来肚里饿了,也没有东西吃;口里干渴,也没有一滴

水喝。我曾向守门的党人好意商量,请他们给我们些食物和茶水。但他们只瞪着眼睛,向我们望了两眼,也不曾回答一声。这样过了一天一夜,我们已是筋疲力倦,委顿不堪了。

“等到第二天早上,忽然进来好多个党人,将我们都拖了出去,有如拖死猪一般,何尝将我们当作人看待?拖到门外,又推上汽车,十一个警察,共坐一车,有两个党人押着。我和几个党人,同坐在一部汽车上。这党人当中,有一个相貌很魁梧、态度非常镇静的,紧紧地靠着我。我见别个党人对于他,都很有礼貌,所以我想这个党人,必是党中重要的人物呢!”

霍桑笑道:“你不认识这人么?他正是蓝三星党党魁罗平呀!”

甄范同愣了一愣,道:“原来就是罗平呀!怪不得他的相貌和态度,胜过其余的党人呢!”

霍桑道:“你不必多夸赞他了,紧接上文说下去吧。”

甄范同就道:“他们将我们都拖上汽车,汽车就开了,走得非常之快,一转眼的工夫,已走上大路。不料正走得起劲,后面忽有一部汽车,追将上来,大声呼唤,叫我们停车,否则就要开枪。

“我坐在车里,听得清楚。起初原不知是谁,但听这两句话的口气,或者是罗平的对头,赶来搭救我们的,后来才晓得正是霍桑先生。那时我心里欢喜极了,以为霍先生既已赶来,自必有个交代,我们就有脱险的希望了。

“谁知罗平虽知霍先生在后面追赶,一些也不害怕,只管催着汽车夫,开足马力,如飞地向前走。霍先生的车子,也紧紧地追上去。这样走了好多一会,弯弯曲曲,走了十几里路。这两部汽车,就走进一条衖衕,停在一座高墙下面。

“罗平的身段,轻便得和燕子一般,这时站起身来,身子向前弯着,伸出右手,在前面高墙上,揿了一揿。说也奇怪,耳听得哗啦一响,墙上立刻现出一个大洞,并垂下一块广阔的木板,一头搁在洞沿上,一头正撑到地上。这两部汽车,就一先一后,从这块板上,走进这个大洞。我又见罗平用手在墙上一揿,又哗啦一声。我急忙回头看时,墙上并没有洞。两部汽车,却安安稳稳地停在一间大房屋中。

“当时我见这情形,心里焦急万分,料想霍先生追进衖衕,看不见我们,必也发急,但何能晓得墙上装着机关呢?霍先生既不能追进屋里,我们方才的希望,可就断绝了。我心里虽发急,面子上却很镇定,一声不响,看他们怎样处治我们。

“一会,就走过一个老头儿,还有几个少年人,大约都是蓝三星党党员。他们见了罗平,都很恭敬地行了礼。罗平就吩咐他们将我们送进地窖。他们同声答应,就将我们连推带拉,经过二十多层阶级,送到一个地窖里。

“这地窖约有一间房子大小,毫无装修,霉湿的气味,嗅着发呕。我们共是十二个人,闷在这里面,难受极了。肚里饿时,他们也送来一桶粗米饭,和一碟咸菜,有时再有一壶冷水。我们饥不择食,也可勉强吃饱。吃饱之后,就在泥地上睡觉。

“我常常心想,罗平既将我们捉来,何以又不杀我们呢?难道他还拣个好日子,才杀我们不成?那时我虽得苟延残喘,但精神上的痛苦,已到极点,心想既无法逃生,不如早些死了,倒觉爽快干净。我这样天天望死,罗平偏不来杀我。

“直到了前两天,方才来了几个党人,将我们都牵出地窖。他们虽未曾说明所以,我却以为定是死期到了,但心里既不害怕,也不难过。惟愿他们杀害我时,手下放得快些,莫叫我们不死不活,尽着挨痛好了。

“这一次,我并未看见罗平,只见那个老头儿笑嘻嘻地向我道:‘你们在地窖里面,已住了好几天,大约住得有些厌烦了。我们首领特别体恤你们,替你们搬个场所,让你们受些清新空气,精神上舒服些。’

“我听了他这番话,以为他是有意打趣我们,不由得动怒,大声骂他道:‘你这老不死的狗才!要杀要剐,听凭你们,我一些不怕。就是和我同来的这些弟兄们,也都是些好汉,向来是不怕死的。你莫说这番俏皮话,打趣我们。须知我们虽死,替我们报仇的人,却还很多。你们放小心些,死的日期,也就近在目前了。’

“我一时怒极,骂了他一顿,骂完之后,又有些后悔,深怕把他骂上气来,走到我的面前,打我几下。我被他们围绕着,不能回手,岂非到了临死的时候,还吃他的眼前亏么?

“不料那老头儿非但不动气,还是笑着向我道:‘你误会我的意思了。你以为我们将要杀死你们么?其实我们决不伤害你们分毫。纵要杀死你们,现在也还不是时候,或者将来有这么一天。’我听了他这话,半信半疑,姑作此说地问他道:‘既不杀死我们,预备将我们搬往哪里去呢?’老头儿道:‘这个你何必问我?稍停片刻,你就可到了那里,便能明白了。’这老头儿说到这里,已有一个党人,从外面走进来道:‘车子已停当了,赶快动身吧。’

“老头儿点点头,又吩咐将我们的眼睛,都用布扎好,遮得什么也看不见,糊里糊涂,被他们拉上了车。耳边听着马达转动的声音,和呼呼的风声,晓得车子已开了,但东南西北,都不晓得。约莫走了二三十分钟,车子停了,我们又被他们拉下车,觉得跨上阶石,经过门限,似乎走过好几重门户,他们才叫我们站住,又除去我们扎眼睛的布。

“我睁眼看时,已到了一间房里,虽也没有陈设,但有窗户、有地板,不像地窖里那样黑暗和潮湿了,精神上觉得很为舒服。不过这时肚皮里很饿,我万万熬不住,就和党人说明。他们随即出去,拿进二三十个馒头来,又向我们道:‘你们吃吧。吃饱之后,可得放安静些。’他们说完这话,就都走出去,把房门关上,并从外面落了锁。

“我们坐在地板上,狼吞虎咽,将肚皮吃饱。我问警察们:‘方才来时,可知是何方向?’他们都说:‘不知。’只有一个警察说:‘是一直向南,并未转弯。’这话是否可信,却也不敢决定。我们住在这间房里,一连又住了两天。

“到了昨天晚上,党人送进晚饭。我们方才吃完,他们又走进来,向我们道:‘恭喜,恭喜!首领吩咐放你们回去了,赶快随我们走吧。’我听他们这话,心想罗平哪有放我们走的道理?莫非这一次真是要杀我们,可恶的党人,又来打趣我们的?心里虽又觉动气,但不再骂他们,免得又有上次的后悔。但问他们可知道首领用甚方法,杀害我们?他们听我这一问,都张口大笑,叫我不必害怕,说:‘首领委实是放走你们。’

“我见他们说话的神气,很为庄重,不像说的是谎话,止不住心上万分狐疑,暗想当初罗平既然安排妙计,将我们诱入彀中,一个个捉住,如今岂肯放走呢?这当中必有缘故。莫非我们被罗平捉住之后,警察长和霍先生想尽方法,搭救我们,此刻已占了胜利,逼迫得罗平不敢不放我们么?

“我想到这一层,真是快活极了!又想如果真个如此,罗平失败过这一次,自然晓得我们的厉害,以后必不敢再胡作非为。那么我虽受了这几多天的罪,也算值得了。

“当我正在暗暗得意的时候,他们已领着我们走出房门,经过几重院落,就来到大门之外。我见门外停着几部汽车,车头上的灯和尾灯,都已点上。又听得啪啪的马达转动的声音,分明是预备立刻开车的模样。送我们出来的党人,又指着车子向我们道:‘你们赶快上车吧,时候已不早,还要走好多里路呢。’我们见这情形,相信他们果是放我们回去。我们十二个人,自然是人人高兴,精神十分鼓舞,接连着上了车。也有好几个党人,伴我们坐在车上。

“车子开行之后,走得很快,但走的都是小路,天色又很黑暗,竟辨不出是些什么地方。走了着实好一会,车子方才停住。他们说:‘已经到了。’我睁着眼睛,四下里瞧看,却是一个很荒僻的所在。一眼看出去,既无一点灯光,除去我们这许多人,也没有一个人影。一团疑云,立刻又涌上心头,暗想怎么将我们送到这里?这是什么所在呢?哦,莫非他们有意拿话骗我们,将我们骗到这里,再动手杀害不成?

“我心下这般想,但那几个党人,坐在车中,一动不动,只时时地东张西望,似乎等待什么的一般。过了一会,忽听远远的又有车行的声音。接着几道灯光,射到目前,党人就说道:‘来了,来了!定是他们来了!’我听了这话,忍不住问道:‘谁来了?来的是谁?’

“党人笑道:‘你莫性急!一会儿工夫,你就明白了,包管来的这人,正是你日夜所盼望的便了。’我想我日夜盼望的人,只有两人,就是警察长和霍先生,盼望二位来救命。如今这来的人,难道正是这二位不成?

“当时我觉得奇怪极了,再三地拿这话问党人,他们却笑而不答。我无可奈何,只好耐着性子,以为等车子来到面前,便可明白究竟。偏偏那几部汽车,远远地就已停着不走。

“坐在车上的党人,这时都跳下车去,只留下二人看守我们,其余的都向那些汽车走去。又不多一会,我听得一声暗号,这两个党人就向我们道:‘事情已办妥了,你们去吧。’我们听着这句话,立刻跳下车,拔腿就走。”

甄范同说到这里,又直望着霍桑,发出很恳切的声音道:“霍先生,那时我看见你,心里就生出一种感想。但这感想是惊是喜,或是别样意味,却分别不出,只觉得万分感激你,几乎要感极而涕了。霍先生,罗平所以肯放走我们,必是你设下什么妙计,将他逼得这样。但是什么妙计呢?俗说‘死要死得明白’,我想活也要活得明白,请你将那大概情形,说给我听。想你先生费去多少心思,将我救活回来,如今必不惜这口舌之劳吧?”

霍桑笑道:“你莫说这些客气话了,我是个注重实际的人,听了怪觉难受的。这一次的事情,不能完全归功于我,其中却有许多天然凑巧的地方。”

于是霍桑就将怎样率领警察,去到平凉路,破获那个党窟、捉住几个党人,罗平又怎样写信来,要求走马换将,他自己又怎样押解党人,到那指定的所在,放走党人、掉回他们十二个人的话,择其紧要的,说了一遍。

甄范同道:“罗平放回我们,虽是想掉回他的党人,但若没有你先生从中调度,捉住许多党人,我们又哪有回来的希望?这样想来,我们的性命,自然是你先生救活的了。非但我们应当感激你这救命之恩,就是警察长,也得感谢你救回侦探和警察的盛意呢!”

霍桑笑了一笑,又将罗平的汽车,怎能钻进那座高墙,自己又怎样破获那墙上的机关,也告诉他个大概。

甄范同听了,连声称奇道:“墙上竟能装机关,又有这般妙用,罗平的心思,总算灵敏极了!只是天下的万事万物,当中都有个天然相生相克的道理。所以有了罗平,就再有你霍先生,事事能够制服住他,使得他的奸谋诡计,一样也不能彻底实行。否则罗平真个要横行一世,毫无顾忌了。”

霍桑笑道:“你也不必尽着称赞我。我虽能制服罗平,但若不将他打倒,最好能解散了这个蓝三星党,那时才算是替社会上除去一个大害。然而这事谈何容易?照现在的情形看起来,张才森被人谋害,虽已查出真凶,并在平凉路党窟中,搜出张才森的图章——这正是蓝三星党谋财害命的铁证,于此可知张才森实系被党人害死的了——但张才森的汽车夫,现在被禁在什么地方,还未晓得,所以我必得再进一步。倘这汽车夫未死,就赶快救将出来,再设法捉拿罗平。如能也将他捉住,就可抵偿张才森的性命,这一件命案,方可结束。”

警察长道:“只要你肯实力进行,无论什么奇难案件,总不愁不破,而况这件已有端倪的案件呢?”

霍桑笑而不答。

大众又闲谈了一回,霍桑这才起身告辞。

警察长和甄范同又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再很恳切地道:“方才你说设法捉拿罗平,以你的聪明,何愁没有良法?但当你实行的时候,务必先告诉我们一声,好叫我们心里明白。如有需要我们的地方,我们也可稍尽绵力。”

霍桑道:“好。”当即点头告辞,和包朗一同走出警署,坐车子回到寓所。

霍桑到了家里,就嚷肚子饿,连忙吩咐用人,快拿点心来吃。

二人一面吃点心,一面又闲谈起来。

包朗笑道:“甄范同的人格,真是卑鄙极了!回想当初在尸场上,他那副傲慢的神情,简直令人难受。依我的性子,就得走上前去,打他两下,出出我胸头的恨气。如今我们救了他的命,虽应当心中感激,但也不必说那些肉麻的话,再做出那种胁肩谄笑的样子。我在旁见了,几乎要作呕。”

霍桑道:“甄范同本是这一类的小人,你拿大道理来责备他,未免陈义太高了。对待这种人,最好抱着冷静态度:他怠慢我,我不见气;他奉承我,我不欢喜。如此,心中可省去多少烦恼呢!”

包朗点头称是,又道:“罗平这厮真个狡猾!倘若他将甄范同和那些警察,仍旧关禁在平凉路,当我们去查抄那个党窟时,不是早就将他们救出?何必拿党人去掉换呢?偏偏罗平将他们搬往别处,好似他预先料到那个党窟,已将不保,有几个党人,将被我们捉住,就特地留下甄范同和警察们,作为交换条件的一般。”

霍桑道:“这个并不足为奇。我早就晓得甄范同等必已不在平凉路了。因为罗平将他们送往平凉路,已被我们亲眼看见,罗平自得防备我们去救他们,那么怎肯让他们久住那里,等候我们去搭救呢?所以我查抄那党窟时,对于这事,一字不提题,也一些不放在心上。”

包朗道:“怪不得呢!当时我原也有些疑惑,但又相信你必已胸有成竹,方才如此,决不是一时忘却,所以我也未曾问你。只是如今却有一句话,必得问你个明白。你在警察署里,说是设法捉拿罗平,不知你可曾想定什么方法?如果还未有时,我以为你这句话,说得太早了。你想罗平那厮,实非平常的盗贼可比,怎能轻易被你捉住?万一你说出这话,将来竟不能做到,岂非与名誉有关么?”

霍桑笑道:“这个实是你多虑。你且看我的方法便了。”

包朗道:“那么你已有了方法不成?”

霍桑道:“虽未决定,却已在我的考虑之中了。”

要知霍桑究竟有何妙计,能否捉住罗平,且看后回书中,自有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