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雄 辩

罗平得意扬扬,坐在一张安乐椅上,脸上露出很轻蔑的笑容,将霍桑和包朗周身上下,打量了一回,就吩咐旁边一个党人道:“你去在他们身上,搜查一遍,看有什么物件。”

这党人得命,立刻走到霍桑身旁,先在霍桑的衣袋里,搜出一具电筒,和一串百合锁匙,又在裤袋里,搜着一柄手枪。于是他又搜包朗的身上,却除了一柄手枪之外,并无别样物件。这党人就把搜着的几件东西,都放在罗平身旁的一张桌上,退下来,站在旁边。

罗平斜转头去,把这几件东西,看了一遍,仍旧放在桌上,却把霍桑的一柄手枪,拿在手里,反复审视了好多一会,才抬起头来,向霍桑道:“你这柄无声手枪,委实是德国货,很为精利,你破费了多少两银子,买得来的?和你做伙伴,已有了多少年了?”

霍桑这时本站在室门口,低着头不响,听他问这话,才抬头望了他一眼,还是不作声。

罗平笑嘻嘻地道:“你为何不回答我?你可是不舍得这柄手枪么?老实和你说吧,你这柄无声手枪,我也很为喜欢,如今既

已落在我的手里,可不能再还给你了。多谢你一声,我就收下了。我说到这里,想起一句俗话来了,叫作‘宝剑赠与烈士,红粉送给佳人’。你把这柄快利的无声手枪送给我,也算是物得其主,将来大有作为呢!倘若留在你的手里,不是我小视你,并不能有什么大用处。纵有用处,也不过吓吓几个小强盗,至于我真个一些不怕呢!你不怕我的电枪,难道我倒怕你的无声手枪不成?”

罗平说到这里,就把这柄手枪,放入他的裤袋里,又向霍桑道:“霍桑先生,你几次三番,挖空心思,费尽气力,想害死我的性命,可真是我的莫大的仇人!我既好几次将你捉住,早就该把你活活处死,发泄我胸中的恨气。但是我还爱你是个好汉,不忍加害于你,希望你回心转意,投入我们蓝三星党,大家同心协力,做出一番烈烈轰轰的大事业来。不想你竟不念我的好意,还是想出方法来,定要我的性命。我和你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你值得这样对我呢?如今当你临死的当儿,我倒要问个明白。”

霍桑还未则声,包朗先恨恨地说道:“你既要我们的命,我们就得要你的命。”

罗平道:“包朗先生,你说这话,可就奇了。想我们蓝三星党成立以来,已有好多年了。在这许多年当中,虽也曾打劫人家多少财物,杀害人家多少性命,可是不曾伤害你们分毫。那些直接受我们害的人,还忍气吞声,奈何不得我们。你们是毫无关系的,反而处处和我们作对,又说我们要你们的命。这句话怎样解释呢?”

霍桑插嘴道:“罗平听着,你说你们蓝三星党未曾伤害我们,这句话我是承认的。但是你们的党人,布满在社会上,专门杀人放火,抢劫财物,使得社会上纷扰不宁。那么你们就是社会上的恶魔,无论什么人,都可捉拿你们,杀死你们。因为杀死你们一个人,就是替社会上除去一个恶魔。”

罗平拦住他道:“你慢着说下去,我有句话先和你说。我对你是很客气,称呼你‘霍桑先生’,你却信口骂人。这个也非道理。”

霍桑道:“不然。倘若我无中生有,诬蔑你们,那自然是我的错处。如今既是实有其事,这就本是你们的罪状,何得谓之乱骂你们?你们对于社会上,既然造下这许多罪孽,可怜那班无能为力的人,虽受了你们的害,却苦奈何你们不得,只好忍气吞声,自认晦气。至于我们,既有一些儿本领,自当牺牲性命,替社会上报仇雪恨。罗平,你要晓得,社会是我们立身的所在。社会上有了恶魔,就好似我们身体里染了病菌,怎能不想出方法,铲除个干净呢?”

罗平道:“霍桑先生,你和我讲起社会学来了。你既和我讲到社会,我也就和你谈谈。我有一个问题,先得提出来,请你答复。如今的社会,可是光明的社会,还是黑暗的社会?”

霍桑道:“如今的社会,因为受着种种事物,正在新旧交替的当儿,不免现出一种浑沌不明的现象来。”

罗平道:“这种浑沌不明的社会,对于吾人生活上,有好处还是有坏处呢?”

霍桑道:“自然没有好处。因为社会不良,处处能使我们感受痛苦。”

罗平道:“这就是了。社会对于我们,既然是有害无利,我们何苦还去爱它,替它铲除恶魔呢?依我说来,像如今这种社会,简直不必去理睬它,任它堕落到怎么地步。但是你还要牺牲性命,替社会上报什么仇,雪什么恨,真是其愚不可及了!”

霍桑听了他这番话,禁不住冷笑了两声,道:“本来你们做强盗的,只晓得杀人劫财,哪里懂得这种大道理?你既愿意和我谈,我不妨教训你一番。你要明白社会是空虚的,人类是实在的。社会的本身上,本无好坏可言,全在人类的做作。倘若人类各守本分,各尽天职,这社会自然是很良善的;反转来说,社会上就有了许多罪恶。但是这许多罪恶,并非是社会本身上发生出来,却都是人类造作下来的。譬如现在社会上没有你们这班强盗,怎会有杀害人命、抢劫财物的案件?因为有了你们,这社会上就有了一派恐慌的现象。这种道理,是浅显易见,可怜你已失了清醒的良知,所以不能明白。”

罗平道:“你且慢说我不能明白,我还得责备你太糊涂。我们蓝三星党虽是杀人放火,无所不为,分明是个强盗,但是我们做这些事,当中也有个区别。我用八个字来表明,就是‘劫富济贫,抑强扶弱’。我不说别的,就拿张才森这件事来说吧。张才森是个富翁,总计他的家产,至少也有一百多万。他怎能有这偌大的家产呢?都是重利盘剥、刻扣而来。他的熟人当中,除去拍他马屁、靠他过活的人而外,哪个不骂他,哪个不恨他?像他这种人,才真个算是社会上的恶魔。我抱着一腔义愤,将他杀死,不是替社会上除去个恶魔么?这就是我‘劫富’和‘抑强’的证据。前年夏天,流行瘟疫,可怜那些贫民,因而死去的,不知多少。当时虽也有几个热心的人,主张开办治疫医院,但苦经费不足,不能十分扩充。我恻隐心动,就捐助五万元。于是乎社会上才有了好几处治疫医院,救活的贫民,至少也得有几百人。这不是我济贫扶弱的一种行动么?像我这种种的行为,虽说是我应尽的义务,算不得什么,但我对于社会上,总可告无愧了。我虽然是个强盗,但是这种强盗,可算是侠义的强盗。那么社会上的人,就当感激我,不该轻视我。你们也不应当把我当作强盗,时时刻刻,想捉拿我啊!霍桑先生,我这番话,可错也不错呢?”

霍桑道:“错虽不能算错,但是强盗这个行业,终不能说是正当的。做强盗的人,也不能承认是好人。你既有这副侠心义胆,何必做个强盗,惹得人人唾骂呢?”

罗平道:“是呀!这就是这种黑暗的社会,坑得我如此的了。因为我若混在这黑暗的社会当中,必然处处受它牵制。我要实行我的侠心义胆,必有许多不便,倒不如托迹绿林,反得自由自在,为所欲为呢!”

包朗多会不响,此刻忽然说道:“照你这样说,你却是个好人,那么你就不应该杀害我们,为何屡次地设计,诱我们来上当呢?”

罗平道:“我方才已经说过,我本不想害你们,只因你们时时要想害我,我就不得不设法抵御了。”

罗平又向霍桑道:“霍桑先生,我们二人谈了好多一会,各人的心思,自然都可了解了。我有一件事,须得和你约定。从今以

后,我们干我们的事,你们休得来过问。倘若你们肯承认时,我立刻放你们出去,再也不难为你们。”

霍桑不响。

包朗抢先说道:“我们就答复你,你放我们走吧。”

罗平笑道:“你莫性急,没有这般容易,必得霍桑答应,而且还得立誓,免得你们出去以后,又变了心思,再来作弄我们。霍桑先生,你是怎么说?”

霍桑望了罗平一眼,道:“我不能答应你。你虽说得那般好,但我还承认你是个强盗,不能眼看着你去害人。”

罗平听了他这话,立刻沉下脸来,放高声音说道:“你莫糊涂!我和你这般说,本是特别通融,你还要嘴硬。如今可在我的掌握之中,我要你死,你还想活么?”

霍桑道:“你莫拿话来吓我。我若是怕死,早就不来到这里。既已来了,生死已置之度外,听你如何处治吧。”

罗平道:“很好,你且看我的厉害呢!”又向他的党人道:“你们且把这两个恶贼,锁在后面马房里,待我想个极毒的主意,送掉他们的性命。”又道:“这两个恶贼,惯会逃走,你们必须好生看守。”

当下就走过来四个党人,把霍桑和包朗押到后面马房里,随即把马房门关锁上。

马房里面的墙上,挂着一盏无罩的油灯,霍桑借着这灯的微光,看出这间马房,不甚宽大,空空洞洞,一无所有。地上堆着

许多稻草,都已被马尿浸湿,发出一阵阵的臭气,真个难当。

霍桑和包朗只好忍受着,就坐在这稻草上面,闭着嘴儿,各不出声。

包朗只是不住地叹气。

这样过了好久,包朗深深地叹了一口长气,道:“罗平这厮,真个会想主意。我们也好似发了昏,竟辨不出真假,服服帖帖,上了他们的当,被他们捉住。我刚才听罗平的话头,定然又想出什么毒主意来,把我们弄死了。霍桑先生,你可有什么主意,预备逃走呀?”

霍桑不响。

包朗又问了一遍,霍桑方始低低地回道:“我哪有什么主意?只好听罗平的处治罢了。”

包朗道:“那么我们真个是束手待毙了?霍桑先生,不是我来怪你,方才难得罗平有放走我们的意思,我们不妨含糊答应他。他若定要我们立誓,我们也可胡乱立个誓。赚出他的大门,就是我们的世界,尽可再想方法,捉拿他们。你却定要‘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不肯扯个谎,就只好坐着等死吧。”

霍桑道:“大丈夫做事,应当磊落光明,生死倒是小事,却不能在强盗面前扯谎,被他们笑骂。”

包朗又叹了一口气,道:“免掉了笑骂,却送掉了性命,真是太不值得!你口口声声,都说是磊落光明,我怕我们的性命,就得送在这‘磊落光明’四个字上。”

霍桑让他说,不去理睬。

包朗尽管叽咕不休,霍桑有些不耐烦,道:“事到如今,何苦多说这些空话?我看你本是个英俊的少年,怎么这样禁受不起患难?一遇患难,就这般烦恼呢?我劝你安心坐着吧。我何尝不想逃命?且让我慢慢地计较呀!”

霍桑说了这番话,包朗方才不响,呆呆地坐着。于是这间卑湿的马房里,静悄悄地全无一些声息。

过了好多一会,马房门忽然开了,走进一个党人来。

霍桑还是很镇定的,装作不曾看见,但是包朗着实吃了一惊,以为定是罗平已经想出毒主意,派人来捉他们出去,送上死路的,不由得胸口别别地乱跳起来,心想:“这一次是死定了,再没有逃走的希望了。”

包朗虽是这般想,可是那个党人,并不前来捉他们。他走进马房之后,随即把马房门关上,也不则声,尽管在马房里踱来踱去,有时望着霍桑和包朗,冷笑两声。

霍桑和包朗都低着头,不去理睬他。

这样过了半晌,那个党人忽然站在霍桑面前,喊道:“你就是霍桑么?你就是大名鼎鼎、绰号叫作‘东方福尔摩斯’的霍桑么?”

霍桑这才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道:“正是。你问我做什么?”

那党人道:“你既然正是霍桑,我可不能不笑你呆了。”

霍桑听他这话,说得奇突,不由得问道:“你这是怎么说?你何能晓得我呆?”

那党人笑道:“你如果不是呆子,怎么给人家一骗,就跑到这里来?”

霍桑道:“我是来捉罗平的。”

那党人道:“你真呆了,你真呆了!你要捉罗平,也不能跑到这里来捉他!这是什么地方?几乎十步以内,都有埋伏。我们党里的人,偶不留心,还得踏中,何况你们外人呢?自然是有命进来,无命出去了。”

霍桑道:“我听你这般说法,这里所有的埋伏,你定然都能晓得。横竖我们已死定的人了,你可能讲给我们听听?”

那党人笑道:“首领派我来看守你们的,不是叫我讲埋伏给你们听的,我不能讲给你们听。而且这里的埋伏,总有二三十道,一时也无从讲起。”

包朗道:“多了,自然难讲。我且问你一道埋伏吧。”

那党人道:“你要问哪一道呢?我在这个马房里,也怪闷气的,就和你们谈谈,解解闷吧。”

包朗道:“我要问的,就是罗平卧房里的**,躺着的那个人,究竟是真人,还是假人?”

那党人“扑哧”一声笑出来,道:“哪里有什么真人?自然是假人呀!如果是真人,不是早给你们一枪打死了么?”

包朗道:“那个既然是假人,怎么我们一枪打在他的身上,会流出鲜血来呢?”

那党人又笑道:“你又来说呆话了。人既能假造,血就不能假造么?且待我来讲给你们听吧。原来那个假人,是个蜡人,躺在**,盖上被头,自然看不出破绽来。那蜡人身体以内,本是空的,我们却弄了许多鸡鸭血,装在里面。你们一枪打破了它的躯壳,里面的血,自然流了出来。局外人看上去,就好似真的一般,无怪你们会得上当。”

包朗道:“原来如此!经你说破了,不觉什么稀罕了。还有一件事,我也得问你个明白。把我们罩住的那个铁丝罩儿,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那党人道:“那也没有什么稀奇。”于是那党人又把那“金钟罩”怎样编成、怎样运用,都说了个详细。

霍桑和包朗这才恍然大悟,嘴里虽不说什么,心里却十分佩服罗平,真是个聪明绝顶的人物,能够想出这许多计策来。

这时那党人又说道:“我们首领的心思,真是灵活极了!人家想不出的主意,他都能想出来。方才我所说的这两道埋伏,在你们的意思,必然以为非常巧妙,其实比这些更巧妙的,还不知有多少。可惜你们已被我们首领捉住,不久就得死了,不能够一一见识。”

霍桑道:“我们虽不能够一一见识,但你何妨讲些给我们听呢?横竖我们已死定的人了,想来决不会破坏你们的事。”

那党人道:“我方才已经说过,那许多道的埋伏,叫我从哪一道说起呢?”

霍桑还想问他,只见马房门又大开了,一窝蜂走进几个党人来,向霍桑和包朗喝道:“你们两个死鬼,快些随我们走!待我们送你们到死路上去。”

他们说这话时,已把霍桑和包朗推出马房门,一路拥着,走过一个小园,穿过一道小门,就到了一条阔弄。

弄里停着一部黑色汽车。那些党人就把霍桑和包朗推到车上,他们也上了车。这部车子,就立刻开出阔弄,向南去了。

要知霍桑和包朗被他们送到哪里去,究竟是死是活,须待下回书中,方有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