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万六千三百五十四

白芒侦探因为近来探案,屡屡失败,深怪自己的侦探手段,尚未纯练,所以新近又买了许多书籍,专心研究侦探学识,什么足印学啊,烟灰学啊,泥土学啊,毒物学啊,手模学啊,闹个不休,弄得头昏脑涨,几乎要发狂了。

幸亏得这时候,有个朋友来看望他。此人名唤姚企人,乃是白芒从小的朋友,虽不十分要好,但因相识了已有十几年,见面之后,颇为亲热。

白芒很热烈地握着姚企人的手,说道:“企人,我们约有三四年不见了。我看你的颜色,似乎有些闷闷不乐,不是新近又赌输了么?三四年来,还没有觉悟赌的害处么?你手中拿的是什么东西?不是一张贵州赈券的对号单吗?唉,我明白了,必是买的奖券没有中彩,因此懊丧,是不是呢?”

那姚企人垂头不语,面上露出不愉之色,愤然答道:“果然买的奖券,要是不着,倒也罢了,得而复失,才是可恨可怨啊!”

白芒惊问道:“难道着了彩后,又将券遗失了吗?可是着的头彩么?这倒是很可惜的。”

姚企人摇摇头,从身边摸出一张奖券来,道:“券是现在此地,方才去兑现,他们却说这券是假冒的。你道奇怪不奇怪?”

白芒将券接来一看,只见上面的号码,乃是“三万六千三百 五十四”,又拿姚企人手中的对号单一对,竟是第三彩,全张奖银一千元。

白芒支颐问道:“你的券不是从掮客手中买的吗?我想,这掮客当然不会来的了。”

姚企人点头道:“是的,此券乃是上星期我在徐州府时,一个掮客手里买的,却也记不起是哪一个人了。昨天我拿到老北门‘万全财票号’里去询问时,他们先是万分客气,把我请到里面去坐了,又把香烟和茶等供奉着。后来来了一位年老的人,把票子接过仔细一看,竟道:‘此券是假造的。’拿来还了我,我待要与他们辩白,有位小伙计努努嘴,低声关照我不用闹了,闹到警察局去,还要吃官司呢。我只得忍气吞声地退了出来。既而一想,他们把券拿去了半天,不要是他们将券掉了包,把假的给我,所以特地来看你,请你替我一查,究竟是何缘故,才得放心。”

白芒点头道:“这却是要防的。你不如把券暂寄我处,我当设法查出原由,再来告诉你便了。你现在住在哪里?请你告诉我,以便一有结果,就来通知你。”

姚企人道:“现在我住在兰园旅馆三号房间。如有端倪,你来看我便了。”

姚企人起身告辞去了之后,白芒准备了一会,也走了出去,一直到老北门来,一找便找到那“万全财票号”。

他跑上去见有一个中年的伙计,便带笑问道:“请问你们,这里可以兑大彩的奖金吗?”

那伙计正在看新闻纸,听说是生意上门,顿时面露喜色,忙答应道:“可以可以,便是头彩也可立刻兑现。”

白芒微笑把手中的券交给他,看那伙计接来一看,便皱眉道:“先生,我想这票子必不是你自己的,可是你的贵友托你代兑的吗?”

白芒答道:“不差,确是我一个朋友托我的。”

那伙计道:“先生,你上了当了!这张票子,老实对你说,是假造的,早已来兑过了,幸亏我们的老板细心,一看就看出毛病,没有被他骗了去。他还迫着立刻要现金呢!”

白芒故意讶道:“原来如此吗?这样一来,我只得带回去还他了。还要请问你,到底这假票的破绽在哪里?”

那伙计道:“这厮假造得倒也精明,与原票一毫无异。但是他没有晓得公司里的规矩,大凡一张票子,中了彩之后,不到半天,便已查得明明白白,经过几个转手:先由某处某号领去,再转批到某号某店,最后才由某公司某人卖出。凡是经过一处,上面总有一颗图章的。这票子上面,只有承销的‘有发公司’图章,以及售出的‘得利票号’图章。其余如‘福会来’‘天来运’等几个票号,均曾转过手的,却没有图章在上面。这便是一大个破绽!你看,这票子虽已弄得很污皱,却只有两颗图章在上面!”

白芒仔细一看,果然如此,不料心中灵机一动,发现了一些端倪,于侦探手续,大有帮助。

他便急急说声“再会”,连忙叫了车子,回到寓所,走入办事室,取出一套器械来,把这券仔细考察。

原来方才在“万全财票号”时,经那伙计提明了这票上已经污皱,忽然想起这些污印,岂不明明是几个手指模么?倘然把它仔细研究起来,说不定会查出那假造的主人来了,所以急忙赶回,取出这一套手指模的家伙来。

这套家伙,包括着显微镜、白粉、小帚、量尺、摄影机,种种东西,乃是德国的出品,白芒购来后,尚未用过,今天恰可拿来一试了,于是把近来研究着的手模学识,一一应用起来,费了半天工夫,才断定这上面共有七个手印:其中有两个是拇指、食指的,乃是白芒自己的;其余几个,想必有那假造票子犯人的手印在内。于是便决定去侦查这手印是何人所遗留,谅可得到这犯人了。

明天一早,他知道姚企人心中定要记挂,所以先去关照他一声。走到兰园旅馆来一问,知道姚企人已经出去了,但曾关照过的,倘是白先生来的,叫他等一等,迟到九点钟,必定回来的。

白芒一看手表,这时已经八点半钟了,便开了房门走进去坐下,看见桌上放着一份《最小》a报,便随手拿来看着。

无意中,忽见那报纸上竟也留着一个指印,不觉好奇心发,便从身边拿出一只显微镜,细细照着,要看它是属何种类的,岂料不看便罢,一看时,使他惊异不止。

原来这种指印,竟与留在那奖券上许多指印中之一个完全相同的。真是怪事啊!难道这犯人竟与姚企人有往来的吗?于是一时间,脑中顿时思绪纷乱,起了许多疑问。倘使这犯人竟是姚企人的朋友,这事情便也可以明白了,必是那朋友造好了票子交与姚企人去蒙混兑现的,不料事情没有成功,又想叫我去骗他们呢!

a 《最小》:由张枕绿主编的两日刊,1922年创刊于上海,良晨好友社发行。该报以“提倡小说艺术”为宗旨,因篇幅“最小”而得名。

忽又转念自己暗笑道:“这真太糊涂了!现在这手印到底是哪一个的,尚未明白,岂能如此武断?倘这指印竟是姚企人的,也未可知。因为他本是此票的主人,难免不把指印留在这上面啊!”如此一想,觉得与事实格外符合,便专等姚企人回来,便知究竟。

停一了回,姚企人果然回来了。

白芒不问情由,先叫他把桌上的墨笔涂着他的手指,叫他把十指的手模印下来。

姚企人十分疑讶,忙问何故。

白芒道:“这事与你甚有关系,必须要留下来的。”

姚企人怒道:“不能不能!你岂不是把我当作囚犯么?无论如何,不能如此无理的。”

白芒才大笑道:“这真可笑了。既然如此,我先告诉了你吧。只因这票子上有许多指印,其中也有我的在上。我想,或者也有你的在上。这本没有甚奇怪,因为凡是经手拿过的,偶因手汗、墨水等关系,很容易留着指印的。现在不过要辨出谁是谁的指印。除了知道的以外,那不知道的,便当真有可疑了。”

姚企人这才明白,果然把手指印下来,细细与票子上的一对,竟对出三个相同的来。那《最小》报纸上的一个指印,却也是姚企人的。现在除了已晓得的外,不知道的,就只有二个指印了。

白芒大喜,握着姚企人的手道:“这真帮助我不少。因为现在的进行,便更容易了,只消去查出,这其余二个指印的主人,便可知道究竟,并且也祛除了我心中一种的疑感。我想不到几天,总可查出究竟了,你且等着我的报告吧!”

于是白芒告辞出来,便心想关于这种票子的事情,必须要到票子店附近去调查的,所以在老北门一带票子店的附近,细细调查,一家家去有意无意地兜搭:或是假装要买票子,或是问问开彩的消息,或是对对号码,偶或见了有什么指印等等,必定设法把它弄来。

果然这一天在万全财票店对号单上,发现一个指印,他设法把这对号单假意一撕,撕了半张。

那伙计大怒,他便连声谢罪,自认太不小心,还有心买了两条当天开彩的票子。

那伙计也无可如何,只得把这张纸换了一张。

白芒便宝贝也似的,把半张对号单藏了起来带回去,一察看,不料这指印竟与那假券上留着的二个中之一完全相同。

白芒大喜,心生一计,便把今天买来的两条票子,上下二面都涂着一种油膏。这也是验指模家伙中所有的,预备偷印人家的指印的。

当下他预备好了,等到明天,吃饭时候,赶到“万全财票号”,有意把这张票子,送到一位年老的门前,请他查查可曾着彩。

那人拿来细细一对,便笑对白芒道:“这一条着了二彩末尾。还有一条,待我来查查看。巧得很,这一条也着了,乃是十彩。二条共得奖金一元六角。你还是要换票子,还是拿现金?”

白芒一听,心中暗暗着急,想天下竟有如此巧事,我本来不要它着彩,偏偏它又着了,便急忙道:“不要不要!”

那伙计又误会了意思,以为是不要票子,是要现钱,便道:“不要也好,如此拿现钱吧。”便又高声叫道:“二彩末尾一条、十彩一条,共计大洋一元、小洋六角……”

白芒更加着急,忙赶上去想把票子夺下来,连道:“不对不对。快把票子还我,我不要兑现,快快把票子还我吧!”

那伙计似乎有些奇怪,心想这人中了彩不兑现,倒想不出是什么缘故了,便在这呆了一呆的当儿,早被白芒把票子抢在手中,飞也似的,跑回去了。

到了家里,心中尚是乱跳,犹喜脱险回来,没有把重要的证据抛掉。迨细细一验,果然查出这票子正面,有一个拇指印,反面有一个食指印,恰好与那假票上的二个指印相同。

于是白芒的侦探手续,到此已告完毕了。此后他便仗着脑力推想,谅必这店主人,便是那年老的人,深心远虑,平时必已预备了假票不少,待等大彩开了出来,他又把号码印入,却也一时不能用出。只要有人把这种票子来兑现的当儿,便把假票掉给他,只说他的票子,乃是假的。这真是神机妙算啊!

继而又想这事情明白是明白了,只是怎样办法呢?有了!不如直接去报告贵州赈券公司,关照他们倘有此券发现,请他们暂时止付,再把万全财的主人追究起来。有这几个指印作证,谅必可以水落石出的。

当下便带了这几张票子,直到贵州赈券局来,直接访见总经理,说明来意,先将这几张票子,交给总经理看了,便又请他暂时把那奖金止付。

那总经理起先听了,倒很觉注意,后来便写了几个字,叫一个茶房进来,对他说道:“你把这字条交给谢先生去照办,不得有误。”

那茶房答应去了,总经理才微笑着对白芒说道:“这票子既不是你自己的,何以又如此热心,替他辩护呢?”

白芒道:“那人也是我的朋友。他既然相信我,把这事交给我替他办,我自当竭力办了。”

总经理道:“但是你可晓得这事情有些蹊跷么?你不知奖券的章程,我对你详细一说,你便明白了。那第三奖的票子,本来

是上海有发公司承销的,后来转过‘福会来’‘天来运’几家票号,最后才到‘得利票号’售出。那奖金,早已于第二天早上兑出去了,所以令友的一张票子,竟有些莫名其妙了。万全财主人早已来报告过,几个手指印,不作为凭的,是老兄恐怕倒有些嫌疑呢!方才已写信去叫包打听a来了,想来这时已将到咧!横竖事情总要水落石出的,暂时只得有屈你老兄,在你身上查出原人来吧。”

正说时,果然推门进来有三五个人来,都是歪戴着帽子,有七八分流气,一望而知是包打听一流人物。

白芒大惊,立起身来,想要辩白几句,幸亏得那几个包探中有一个认识自己的,挺身出来道:“啊呀!这不是白芒侦探么?他乃是西法的包打听啊!为何在这里呢?”

那说话的名唤乔二,与白芒有一面之识。

白芒见有人认识,这才把心放下,这时心里明白,知道必是姚企人弄的玄虚,自己也几乎上了他一个大当,便也顾不得从前的友谊,将事情约略说明,领了这一大队人马,赶到兰园旅馆来。

那姚企人这时人恰不在,便开了门进去。只见桌上与四面的陈设,均没有动过,桌子底下,有一只小铁箱子,锁得甚牢,再也开不下来。四面搜寻钥匙不见,也查不出什么别的东西。

白芒正在着急,忽然外面茶房送进一封信来,上写着“白芒先生密收”,下署着“姚缄”。

a 包打听:旧时租界中巡捕房里查访案情的人。后泛指消息灵通、善探隐私的人。

白芒不觉心中一动,急忙赶出去问:“是何人送来的?”

答道:“是一个小毕三a模样的人送进来的。”

又问:“姚先生可曾来过。”

答道:“不曾。”

白芒心中明白,必已逃去了,急拆开信来看时,上写着:

白芒老友,顷知事急,已暂避,勿念!小铁箱钥匙在桌上花瓶中,此功可让之于足下也。

姚企人白 即刻

果然在桌上花瓶中检出钥匙,把小铁箱开了,里面明明放着几十张假造的奖券,号码还没有填明。

另有一副小印刷器具,却是印号码用的。有一把铁夹,中间夹着几个数目铅字,也留着未动。

白芒拿来一看,恰恰一些也不差,这数目正是三万六千三百 五十四号咧!

a 毕三:指城市中无正当职业而以乞讨或偷窃为生的游民,通常穿得破破烂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