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馆之扫帚问题

有几个人说,这是一件窃案;有几个人说,这是一件越货伤人案;唯有白芒心中明白,这不过是李公馆之扫帚问题罢咧!

三天前,李公馆的主人,名唤李泰茂的,因了一位同学的介绍,特地来访白芒。当时所谈论的题目,不料便是后来出事的原因啊;所谈论的事,便是从李公馆的扫帚身上发出来的。

李泰茂开言道:“近两天来,我家中所发现的怪事,真令我惊悸不宁啊!倘再如此下去,我便要发狂了。此事起因,在三天之前。那日早上,我从**起来后,在房中四面一看,觉得与隔晚的样子,微有不同,但也说不出是何缘故。床对面的方台上的花瓶、自鸣钟等,确是未移动;那桌旁边墙角里的衣橱,决不见得会移动的;右手墙壁火炉架上,与昨天仿佛;床横边右手的空隙内,也是照旧地用门帘遮着。这真真奇怪了!那不同之点,究竟在哪里呢?

“白芒君,你不要笑我大惊小怪,你要知道,我在这房间内,实因有一种东西藏着。此物与我的身家名望,大有关系,所以提心吊胆,常常怕恐有人来窥探呢!当时沉心默察,惶惶不安。后来我的婢女玲儿,进来扫地。我突然明白了,那一把扫帚,昨天晚上,不是明明放在火炉旁边的么?今天早上,为何搬到门帘旁边去了呢?我的忆觉,决不会错误的。况且隔晚十二时,因吃了花生米,狼藉满地。那时婢女玲儿,早已去睡了,所以我自己动手,把地上的遗壳扫去,亲手把扫帚放在火炉旁边的,才隔一晚,便会自己走动了吗?

“我心中的纳闷,自然不必说,但也不曾告诉别人。不料到了第二天,便是昨天早上,那扫帚又变了方向咧!前晚我因出了奇事,所以把扫帚的位置,认得明明白白。昨天一早起来,别事不管,先要查看这扫帚的情形,不料地位虽没有改动,但是那扫帚的尖头,本是朝着外面的,现在却朝着里面了。无论如何,想必有人来动过咧!我还不信。昨天晚上,我便格外留意,有心把一张小红纸粘在扫帚的芦花上。今早一看,果然那小红纸已飞在衣橱前的地上了。

“白芒君,你想一次二次,接连三次,明明有人来动过这把扫帚。我的卧室之中,竟变了贼人用武之地。你道可笑不可笑?但这也不是可笑的事啊!”李泰茂一边说,一边露出恐慌的颜色,眼中露出可怜的光来,似乎求白芒帮助他。

白芒听了这篇话,觉得感着十分趣味,便道:“我想这事很有可以研究的地方。如你所说,那贼人决不是来想你财物的。因为倘是谋财起见,尽可于第一次来时,席卷而去了。现在假定他的目的,是求寻一种超于财物的东西,却是苦的不知它放在哪里,所以一次二次,前来探访。这东西是什么呢?想来你也明白的,不妨请你宣布出来,才可因那东西的关系,查出一些线索来了。”

李泰茂摇头道:“这是一种秘密文件,决不能贸然宣布的,便在你的面前,也不得不保持这秘密呢!我心中原也知道,那人来的目的,是志在此物,但我也决不会上他的当的,所以这几天虽则心中惴惴,却也不敢去开看这东西,免得被人家知道了安放的地点啊!”

白芒道:“我想既然承你的情,把这件事委托于我,便也相信我了。倘然不把事情详细说出,怎能办得了呢?”

李泰茂道:“这却是决不能说的!”

白芒有些发怒,便道:“既然如此,也只得敬谢不敏了。”

李泰茂只得起身道:“这也是无法可想的。如此只得再会了。”

那李泰茂去后,白芒心中气闷不过,暗想这厮倒也奇怪,如何如此地严守秘密呢?这其中却大有可疑了。

不料事情变得很快,才隔得一天,李泰茂心急慌忙地跑来,对白芒说道:“不好了!果然被他们拿去了,而且还伤了人。懊悔前天不该谢绝了你,不然或者不会发生此事的。现在事情急了,快请你到我家里去看看。巡捕房虽已报告过,但是他们只不过当作寻常的窃案办理,也不曾明白其中有别的缘故。其实除了那不可以价值计的文件以外,简直也没有什么金钱上的损失啊!”

二人一边说,一边走出门外,上了李泰茂坐来的汽车,开向李公馆去了。

李公馆僻处西北,在静安寺过去,忆定盘路七百卅号,一所小小的洋房,也有一些园林结构。

汽车到了,二人走出车子,一直跑进李泰茂的卧室中来。

这房子原是平房,没有楼的,一共有四五个房间:第一间是会客室,第二间便是李茂泰的卧室,后面还有仆役室,及老太太的房间等。

白芒走进卧室一看,室中陈设,与前天李泰茂说的相同。

李泰茂便指着床横边一只小抽斗道:“本来这文件,便放在小抽斗里。另外有一只小保险首饰箱,藏此物的,外面用锁锁着。我懊悔不该昨天心中胆小,怕当真被他们不知不觉地偷了去,偷偷地开了小抽斗检查一回。大约被那贼人知道了,便在昨天晚上,我们都在会客室里晚餐的时候,被贼撬开了锁,连箱子一齐偷了去。可巧我们的车夫阿四,出来盛饭,遇见这人,也没有看清楚,只见一个黑影一闪,便大声呼喊出来,猛然被那人提起一把扫帚,在头上很厉害地击了一下,倒在地上。待我们闻声出来,那人早已远扬了。”

白芒问道:“如此说来,那人的面貌,也不曾认清呢?”

李泰茂道:“只见是一个中短身材的人,浑身都是黑衣黑帽的。可恨这一条路上,也没有巡警,所以也没人看见他出去。”

白芒不语,便在室中察看。那小抽斗果然是硬撬坏了,也没留什么痕迹。又看门帘旁边,放着一把扫帚,白芒十分注意,问泰茂道:“这把扫帚,想来是叠次发现怪事的一把了,可否让我带回去研究研究?”

李泰茂自然答应。

白芒又问:“你们这里,除了玲儿与车夫之外,还有几个用人?”

李泰茂道:“一个烧饭司务a,一个娘姨b秦妈。”

白芒叫来,一一问了几句话。

那车夫因为脑中受伤,觉得头目昏眩,尚是卧着;婢女玲儿,新近进来得不过三四个月,年才十三四岁,还是小孩子脾气,当然不会有什么嫌疑;那娘姨本是老用人;烧饭的也无可疑之处。

a 烧饭司务:厨师。

b 娘姨:方言,旧时称女用人。

白芒闷闷不乐,只得携了那一把扫帚,回转寓所。可是那一把扫帚,却是很不容易携带的,又不能包,又不能扎,又不能拖着跑,更不能掮着走,只可用绳缚了,一手拎着,好似送人的火腿一般。

这街上车子稀少,李泰茂的汽车,又被老太太坐了出去,白芒只得步行一段。

恰巧有两三个乡下人走过,见白芒穿了西装,带了一把扫帚,觉得十分奇怪,只是对他看着,看得白芒倒有些窘了,面孔渐渐红起来。

恰巧有一部黄包车在前,白芒赶上前去,也不争论价钱,叫他拖回寓所,心中暗想:“拿了这一把扫帚,虽是十分难看,却于我的侦探手续上,大有帮助咧!”

心中正在转念,倏见一人,乃是个卖扫帚的,肩上掮着一大捆扫帚,手中也拿着一把,见白芒走过,忽地把手中的一把,倒持转来,对白芒一扬。

白芒大为奇怪,心想其中定有缘故,也随随便便地向他点了点头,车子早已过去。

白芒回到寓所,便着手研究起这把扫帚来。他本想从这把扫帚上,研究出什么隐微的指印来。不料他的预想,完全失败,却

不是扫帚上没有指印,实因指印太多了,再也辨别不出数目来,重重叠叠,至少有一千个以上。

原来一把扫帚,每天总要用多少次数,也不定是谁拿的,而且年深日久,也没有人去揩拭它。

白芒没有想到这一层,所以失败了,只得再从别处探查。

不料当晚九点半钟,白芒将要睡觉的时候,李泰茂忽然携了一封信来了,面上有不安的神色,对白芒道:“这件事发觉了,你看什么办?”说着,把信交给白芒。

白芒接来看时,只见上写着:

泰茂世兄大鉴:

自与令尊别后,倏忽十年。近来申江,始悉老友去世,眷念故人,心伤无已。周年事渐老,事无可为,因思世兄厚藉余荫,可否救济千元?日前小徒无知,擅取令尊遗物,款到当即奉赵耳。周现住北京路有英里十七号楼上,一并附闻。

专此,顺请

财安

邵周星 手启

白芒伸了伸舌头道:“好客气的口气。我想你的文件,倘不要紧,便让他拿去了便是;倘是重要的,便出一千元,也没要紧。”

李泰茂道:“不是如此说法的。先人的遗物,关系重大,便是出二个三个这些数目,也是要拿回的。但是最好把这人抓住了,以免后患才好。”

白芒道:“这事非报捕房不可了。明天准由你交给我一千元,我便去同了几个暗探,只说是去赎回文件。等东西拿到了手,便把他捉住。你道如何?”

李泰茂大喜称妙,便决定了如此办法。

果然明天早上,白芒同了四五个包探,同到有英里来。

那有英里内,都是些一上一下的房子,一找便找到十七号。于是分派妥当,着两个人看住前门,两个人看住后门。

白芒自己,便同了一个包探,名叫裴德明的,二人进去一问,果然有个名唤邵周星的,夫妇二人,住在楼上,于是叫了下来。

一见面,白芒一愕,那邵周星不是明明那天在静安寺看见的,卖扫帚的那人吗?怪道呢!原来这一件案子,缠来缠去,总脱不出扫帚的关系啊!当下却不言明。

邵周星见了白芒,也只笑了一笑,却开言道:“你们两位,不是代表着李泰茂来的吗?李泰茂不能亲来,甚为遗憾。但是有一件事,我却要预先声明。你们两位,我虽不认识,但是这一位,依我想来,却也是我们的同志。”

白芒忙截住道:“不对。我几曾是你的同志?”

邵周星一愕道:“不是那天坐在黄包车上,带着一把扫帚吗?我对你打招呼时,你还答礼呢!”

白芒笑道:“怪道呢!那天我带了一把扫帚,原是别有用意的。你把扫帚一扬,这算是打招呼,却也可笑得很。”

邵周星道:“闲话不要多说,且说今天的事。你们虽相信得过我,我却有些不相信你们。现在只得由我定个办法,你们先把银洋交给我,然后由我把东西拿出来。横竖在这一间屋子里,况且门外有人看守着,逃不到哪里去的。这样一来,我才能放心,不致被你们诳了东西去啊!”

白芒同包探一商量,果然逃不出去,便道:“也好。这里是一千元一张即期庄票a,请你收了,把东西检给我吧。”

邵周星微笑,摇头道:“不能。这庄票有些不妥,请你换现钞票给我吧。”

白芒无法,只得出去换了钞票来。

邵周星检点无误,这才收了道:“谢谢你们二位!现在你们请坐着,我到楼上去把东西拿来。”

a 庄票:旧时钱庄发行的本票。因采用不记名式,故可在市面流通,视同现金。即期庄票,是指见票即付的本票。

邵周星便走了上去。起先听得楼上脚步声音,又听得翻弄箱子的声音,再隔一会,忽然没有声音了。

那包探裴德明待要上去,白芒拖住他道:“横竖逃不走的,上面有女客不便,不要上去吧。”于是从新坐下,又等了一会,还不见邵周星下来,忽见楼上冒出浓烟来,又见火光闪闪。

白芒知道事情不妙,急赶上去看时,哪里见得影踪,早已一个人也没有了。只见火光熊熊,已有不可收拾之势。墙壁上有一扇门开着,谅必是从隔壁人家出去逃去咧!

白芒、裴德明二人,急得跳脚,无可如何,只得逃下去。

这一场火烧得煞是厉害,接连烧去四幢房子。救火会救熄之后,查看时,唯有那邵周星的一幢,烧得最是厉害,简直是片瓦不留呢。

第二天的《新闻报》a上,少不得登出这一节新闻来。但同时的报上广告栏里,发现了一条很奇怪的告白,只有寥寥数字道:

a 《新闻报》:近代中国与《申报》齐名的商业性日报。1893年2月17日在上海创刊。

款收到,扫帚文件已毁,勿念!

白芒看了明白,便持了这报,到李公馆里来,见了李泰茂,对他说明。

李泰茂道:“我也已晓得了。此物既然被毁,我也放下了一条心呢!人便是逃了,也不打紧。”

白芒便问他:“这文件究是何物?”

李泰茂叹口气道:“现在不妨对你说了。原来先严在日,幼年时曾经与一个扫帚党,发生了关系。这党中确曾犯过几件案子的,后来党魁虽是被捕,外面遗留着党员不少。这文件包内,有几封往来的信,我因它恐有别种关系,未曾把它毁去,不料竟因此受了惊恐,还损失了许多金钱。”

白芒道:“如此说来,有些明白了。怪道呢!这案子内处处与扫帚发生关系,再不料这一把小小的扫帚,竟有这许多曲折的情节在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