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子的孙子的孙子

说到可怪的遗传性,往往有一种神秘而不可测的道理蕴藏着。随便哪一个人,他平日的行为思想,这其中总有这么百分之几,类于他远代或近代祖先的性质的,有时虽不可见,有时却显而易见地流露出来。

这种道理,相信者,也不止是白芒一人。只不过白芒是迷信此律很厉害的一个人罢了,所以当时听了他的朋友从真茹来的韩多士,详述他乡间一件逆伦案子后,总是摇头不信。

他辩驳道:“多士,这一件案子,虽是到处传遍了,但是无论如何,我总觉有些疑惑。你要知道,那外面骂他大逆不孝的王午义,乃是王有铭的孙子。这王有铭又是大名鼎鼎的王孝子的孙子。所以王午义便是王孝子的孙子的孙子啊!你想,这王午义既然是王孝子的一脉真传,那么亲谊虽远,究竟多少有一些王孝子孝的遗传性。要是存一些些的孝心,便不会做出这背伦悖理的事情来的。”

韩多士笑道:“白芒,你的理想或者不错的。但是社会上的舆论,几乎众口一辞了。那王午义倘有冤枉,却非白芒兄替他设法不可了。”

白芒起身道:“不错。为人道计,我便不得不尽力了。多士,我跟你到真茹去跑一趟吧。”

于是两人查了火车表,乘着九点半钟的快车,赶到真茹来,一直寻到王午义的老家。

只见那门前巍颤颤地立着一座石牌坊,上写着“纯孝可风”四个字,想来便是那王孝子一生的成绩品了。想不到二百年后,竟有这样绝对不同的事实发生出来。

当时二人走进门来,见了那王午义的妻子张氏,一身素服,憔悴可怜。

白芒述明来意,张氏听了,自然感激,说了许多请求帮助的话。

白芒便细问原委,张氏一一说明。

原来那王午义家中很是有钱。午义在上海一家银行办事,不时回来。但是金钱方面,老母管得很严厉。平日间母子二人,虽是有些龃龉,但是也不曾大闹过。说到“毒毙”二字,更觉冤枉,想来决不会有的。但是证据甚多,所以一时脱不了干系了。

那一天,老母为了病中胃口不好,所以叫午义到上海去买了麦糊粥回来,要想煮食。无奈这种东西,乡下人家烧不来的,所以只好由午义自己来烧了。不料吃了麦粥之后,老母顿时七孔流血而死,一时乡里咸知,掩瞒不得,于是惊动官府,定要来相验。

验过之后,查出的确是服了砒毒而死的。但是那剩余的麦片内,却也查过,不见有毒,必是有人下毒于粥罐。于是午义便犯了嫌疑,将他提去审问之后,偏偏午义又供出那天为受了他堂兄弟仁甫之托,代他撮了一剂药。又因为毒毙老鼠之用,顺便托带一包白砒,所以在南市百德堂药店里去买着的。但是买来后,早已交与仁甫了。

堂上闻了此语,便把仁甫捉了去问时,仁甫又说:“药是有的,砒霜却没有买过。”于是又差人到南市百德堂内去询问,果然有砒霜卖给过王午义的,还说因为他是熟人才卖的,倘是别人来,便不会卖给他了,总料不到他买了去,也会出毛病的。

这样一来,王午义便犯了莫大的嫌疑了,从此拘禁在监狱里。这事情也传遍了各处。

那白芒听张氏缕述情形,一声也不响。

韩多士觉得真凭实据,事无可为,现着失望的颜色,问白芒道:“你看这事如何了?”

白芒道:“且不要说它。可否让我们到室里去检察检察,或者可以寻些头绪出来。”

张氏答应了,陪他们登楼,踏进房去。

这房间里都是椐木的器具,倒也清洁。正中一只大床,床横边有一只箱柜,柜上放着一只洋油炉子,据说麦糊粥便在这上面煮的。

白芒仔细一看,见那箱柜四面,收拾得很干净,也看不出什么。但是倘然有人把药物放在洋油炉子上的粥罐里,**的人,是决看不出来的;便是房内的人,倘然不留心时,为了身子的遮掩,也不会看见。

白芒偶见箱柜后面靠墙的隙缝里,有二三个纸团弃在那里,便偷偷地捡了出来藏了,也不言明,却对韩多士说道:“我已看过了,不必再逗留在此。我们走吧。”

张氏送了他们出来,再三重托,恳求救出伊丈夫来,又说现已请上海有名的李伯清律师出庭辩护,有事时可去找他商议。

白芒答应帮助,二人走上一家小茶馆吃茶小憩。

韩多士问白芒可曾看出什么端倪。

白芒道:“虽不曾查出什么,但是午义的冤枉,却格外显出了。你只消想一想,王午义倘是毒杀母亲的,岂肯自供买过毒药呢?我看他那堂兄弟王仁甫,倒着实有些嫌疑呢!”

韩多士道:“但是他不曾进过房去,怎能下毒呢?”

白芒道:“倘然另托他人代放,也可使得的。”

多士讶道:“难道叫张氏去下毒么?我想那可怜的张氏,决不会的。”

白芒道:“或者竟会如此。你岂不闻‘最毒妇人心’吗?如有特种原因,便顾不得许多了。”

多士摇头道:“你随口乱说。我无论如何,不能相信。”

白芒道:“不完全的证据,却也有些。你看,这是什么东西?”说着,从袋中摸出方才拾来的废纸一张。

韩多士接来一看,只见那纸却是一张团皱了的厚外国纸,虽是皱了,隐隐约约可以看出原底的折痕来,乃是长方形的包子a,还有一点点的黑迹,闻了闻,也闻不出什么来,便说道:“我看这乃是包珠子、翡翠、女饰用的,也不见有甚疑点。”

白芒道:“你不见上面的黑点吗?我要叫化验所去验呢!谅必有砒毒余留着。唯其是女饰包纸,所以那张氏颇有可疑了。”

多士道:“这也不能一概而论,便是午义也可得到这纸来一用的。”

白芒只是微笑,起身道:“天也晚了,不用说咧,横竖要有别的证据,才能决定,不如到你府上去休息一会吧。”

a 包子:旧时银钱等的封包。

二人起身,出了小茶馆。

这一晚白芒便住在那里。

一连两天,白芒东访西问,想得些参考证据,无奈社会上的舆论,差不多众口一辞,都说午义不孝,竟也探不出什么来。王午义也已解到上海检察厅去了。

白芒有些着急,待要回到上海,忽然这一天,正在一所庙宇前闲走时,偶然听得有人闲谈的声音。

一人大声道:“王午义的事吗?恐怕全世界上,也只有我一人晓得底细呢!”

白芒突然心中一动,急忙转进去一看,见是二个人闲谈:一个是卖菜的乡下人;一个却有些鬼头鬼脑的,方才说话的,正是此人。

白芒便去问他姓名,可真晓得王午义家里的事吗?

那人答道:“我名唤邵阿三,又名‘大话阿三’,对于王午义的事,虽则晓得内容,详细却也不便说出。”

白芒急欲知道,便又许他利益。

他兀是不说,只道:“此事于我有莫大的关系,不能贸然宣布。”

白芒格外着急,急又摸出自己的钱袋来,拿了一张五元钞票送他,又答应他说出之后,倘肯做证人,因而翻案者,便再送他五十元谢仪a。

那阿三虽是厉害,到此时也被金钱的魔力掀动了,这才说出他自己是个小窃,这一天,正在王孝子家屋上进去,想去做一回生意,不料从窗口内看见一人,正把一包东西放下粥罐内。

白芒急问道:“那人不是一个女子吗?”

阿三道:“谁说不是此人,我还认得,正是王午义的妻子张氏咧!”

白芒惊喜道:“果然如此吗?你的说话可当真的?”

那阿三拍拍胸脯子道:“大话阿三,岂有说谎话之理?”

白芒又对他说道:“你的话果然可以救得一人性命,但是今天说的,没有用处,须到堂上作证,然后可以有效。我看事不宜迟,你明天便须坐了火车,到上海董家渡寻李伯清律师事务所,对他明白说出。那时我也在那里了。你记得么?此事成后,你有五十元的酬劳啊!”

白芒嘱咐毕,赶紧连夜回到上海,明天一早,便去拜访李伯清律师。

a 谢仪:谢礼,酬金。

这位李伯清律师,自从办了这件逆伦大案后,再隔数天,便要审断,连夜预备,正在头脑子涨。

他要在无理中说出有理,在必不可胜的讼案中勉强说几句违心话,岂不大难?当时听了白芒说出补救力法,好不快活?

待白芒说明原由,又道:“那拾来的纸张,今天已由化验所验出,确有砒毒。”

李伯清听了,前后仔细一想,似乎觉得很有希望,于是两人坐着,等候那阿三到来。

可是从早晨等到吃饭辰光,还未见来,李伯清只得留了白芒吃过午饭,又等到二点多钟,依旧不见影踪。

李伯清未免有些不耐赖了,问问白芒,又说不出是何缘故。直等到四点一刻,才听得敲门的声音,只见一人昂然进来。

此人头戴青灰色外国呢帽,身穿淡灰色哔叽呢袍,外罩玄色直贡呢马褂,扣着大红玛瑙的纽子,里面穿着白灰色哔叽呢裤子,足蹬一双湖色铁机缎鞋子、长筒黑丝袜,面上雪花粉敷得雪白。要不是仔细审看,白芒再也认不出便是昨天碰见的大话阿三了。

当下他一进来便对白芒连连拱手道:“对不住,对不住!昨天说了一句谎话,倒累你们等了半天。”

白芒跳起来道:“什么话?你昨天的话不是实话吗?恐怕你在着做梦哩!真昏了昏了!”

阿三反而大笑道:“我不做梦,恐怕你倒在那里做梦呢!我昨天不该贪了你的钱财,随口胡说。后来一想,如此说谎,总不妥当,便是当真救了一人,也便要害了一人啊!幸得今天财星高照,既不要用你的金钱,便也不再来傀儡登场了。哈哈!你认得我大话阿三吧。再会再会!”说话罢,竟头也不回,一直走出去了。

李伯清觉得事出意外,再看看白芒,气得呆若木鸡,一动不动,望着门外。

李伯清几乎要笑出来,叫道:“白芒先生,怎么样了?”

一句话才把白芒惊醒,便立起身咬咬牙齿,恨声不绝地说道:“这厮一定受了别人的运动,所以反转过来。只看他衣服装饰,与昨天截然不同,便不问可知了,但也无法可想。李先生,你看如何办法?”

李伯清道:“也没有什么好法子,只得依旧尽我的力,从法理上声辩罢了。”

于是白芒先生也垂头丧气地退了出来,接连几天搜查确实证据,总不能如愿以偿,有时一说两面可通,有时一证两面可合,虽没有可以证明王午义杀母的确据,也没有可以证明王午义未曾杀母实证。

于是难为了白芒东奔西走,足足隔了一个多月,直到王午义定了死罪,王仁甫开释了之后,才罢休。

这一天,距离王午义执行死刑后,已逾三个月了。

韩多士又来拜访白芒,问白芒对于此案,到底有何见解。

白芒摇摇头道:“从前确定不移的意见,现在又有些疑惑了。”

停了一会,韩多士又问道:“那么关于遗传性的研究,近来想是格外进步了。你说倘然王午义当真是杀母的凶手,那孝的遗传性上,有何根据?”

白芒徐徐答道:“有的或者他先代的女性一方面,有什么恶根性遗留着,那也未可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