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心与悬赏之关系

从来侦探案子,总是一件一件从头到底自成线索,有原由便也有结果,也有穷年累月悬案不决的。那时这案子,便只有上半节,而无从结束了。

唯有白芒侦探,所办“蒙古路暗杀”一案,却与众不同,只有下半节,而无上半节的。

这是什么缘故呢?说出来时,也并没什么奇怪,只因白芒经办此案,乃是见了报上的悬赏告白,触动了他的好奇心,才自愿去承办的。

那上半节,却是归别人承办去了,既不在白芒探案范围之内,所以本篇所记,也只余那半节的事了。

这一天,白芒在书室中阅看新闻纸,却见有一条告白,上写道:

捉拿悬赏五百元!

计开a:宁波人陶得奎,年约三十余岁,向在材料交易所办事,身长五尺二寸,紫檀色长方面孔,左眼微吊,右眼上有黑痣一粒,左手中指、食指,受过刀伤,操宁波口音,于本月初七日,在蒙古路公德里弄内,杀死本宅主人秦拾义后,在逃未获。

如有人能将陶得奎本人捉住送到者,谢洋五百元;通风报信,因而拿获者,谢洋二百元。

贮款以待,决不食言!

西华德路五百号秦公馆 启

白芒看了这段告白,心中一动,暗想近来觉得太空闲了,不如跑去问问情形,如能将陶得奎捉来,便没有五百元的赏金,也是一件可喜的事啊。当下便换了一身西装衣服,拿了一根司的克b出门,先坐黄包车,又转乘电车,直向西华德路而来。

到了秦公馆,见过那一位西席c费业新先生。费先生一问是来打听这件事的,心中暗想这人倒在那里转五百元奖金的念头呢,便也懒于回答,只淡淡地说了几句,只道那陶得奎本来住在公德里六十七号内,现在逃得不知去向。房内器具,均已拍卖了抵作房金,其余也没说出什么来。

a 计开:逐项开列。清单行头习惯用此二字提冒。

b 司的克:英语stick的音译,即手杖。

c 西席:西宾(古时主位在东,宾位在西),旧时家塾教师或幕友的代称。

白芒怏怏,心想要做大侦探必得自己去寻线索,何必要靠人家呢,便重振精神,一直到材料交易所去。一打听陶得奎向来在交际科办事的,那被杀的秦拾义,却是在会计科办事,也不知为了何事,演成这流血的惨剧……

且慢,大凡侦探小说,总须原委清楚,因果明白,岂能如此随随便便的吗?唯有白芒对于此事,却只有捉拿凶手。这一幕,那上半节,他自己既没有探明,著作也就糊糊涂涂写下去了……

当下白芒费了一张五元钞票的贿赂,从交际科茶房阿简那里探出陶得奎的乡下住址来,是在宁波西乡,鄞港桥相近。

白芒大喜,立刻回去整备行装,问明了船期,便坐了礼拜二的江天轮船,直向宁波进发。

不料白芒为人,虽则精明强干,但是从来不曾坐过海船,这一晚在船上,便大受其苦。海上的风浪,虽则风不甚大,浪却是有的。

白芒呕吐狼藉,受累不堪,挨到天明,一分钟也没睡着。

幸亏早上五点钟模样,到了码头,白芒赶紧设法,迁往一家客栈住了,实因吃力得厉害,只得休息一天。

其实在这时候休息,他是最不赞成的,但也无法可想。

第二天,人已复原,便一早起来,费了无数的周折,问了几处询,才寻到西乡鄞港桥地方。问明了陶得奎的家里,不觉无限快活,晓得这一遭,那五百元是稳稳到手的了。

走上去敲门,高声叫道:“得奎兄在家吗?上海有信带来呢!”

只听得门内有人答应,一路咕噜着道:“怎么这两天上海的信如此之多啊?”

开门出来,白芒一看,与他预料的大不相同,原来乃是一个白发老婆婆,看上去倒有六十左右年纪,不待白芒开言,先就问道:“不是上海又有信来叫他出去吗?昨天也有信来过的,他早已动身去咧!”

白芒吃了一惊,忙道:“我并不是来叫他出去的啊!难道他现已不在家里吗?”

那老婆婆怒道:“要不是你们一封封信来催他,他又怎么会出去呢?你不要来骗我了,信还在这里呢!我来给你看。”说着,便把信拿出来。

白芒接来一看,暗暗骂声“该死”。原来那写信的,竟便是自己出钱运动材料交易所交际科内的仆人阿简呢,心里懊悔昨天不

该休息,耽误了大事,便也不作一声,赶紧回到旅馆里,一打听知道自己来的江天轮船,早已于今天三点半钟开回上海咧!

白芒叹了口气,知道陶得奎已经动身,便也收拾行李,于次日另乘别船,赶回上海。

他想那陶得奎到了上海,必与阿简会面,于是改变方法,专从注意阿简着手。

果然在第二天晚上,便见阿简于公事完毕后,急急叫了部黄包车,赶到五马路南方旅馆去了。

白芒便也跟去,只见他一直走进第八号房间,出来一看水牌a上写的“戴奎元,宁波人”,心中便是一动,立即跑到账房里去打听道:“那第八号房间里的戴先生不是礼拜五来的吗?”

答道:“是的。”

又问:“不是年纪约莫三十多岁中短身材的人吗?”

又道:“是的。”

又问:“不是戴着一副圆边墨晶大眼镜吗?不是只有一只左手戴着手套,右手上却没有手套的吗?”

a 水牌:涂上白色或黑色油漆的木牌,用来登记账目或记事,可随时用水擦抹重写,旧时商店常使用。

那账房间里,觉得此人问得太麻烦了,恨恨道:“先生,你既然完全晓得了,大约人也见过咧,又何必多问呢?”

这句话,真冤枉了!其实白芒又何曾见过这人呢?

当时白芒听了,心中暗暗欢喜,觉得自己所料不错,想来这陶得奎为了要掩饰面部上最容易认识的黑痣与吊眼,便不得不借重墨晶的大眼镜了。又因要遮住左手上的中指与食指伤痕,非把手套遮住不可了。但右手戴手套,又觉做事不便,所以右手上必不会用手套的。

此种理想,竟完全与事实符合。那戴先生便不问而知,一定是陶得奎的化名了。

当时心里转了无数捉拿的方法,总觉不妥,倘然写信报告秦公馆,自己脱身事外,觉得太平淡了,不足以显出大侦探白芒的手段。不如出其不意地捉住了他,送去叫他们见了一喜,那时也顺便可以拿到他五百元的悬赏了。但是倘然那人带着凶器,便非一人之力所可捉住,岂不反弄糟了事?

最后才决定去拜访那南方旅馆的经理,对他说明此事,说此人现在房内,可否请你把他锁上房里,由自己去关照秦公馆派人来捉,不可使他逃去。

那经理听了不答应,后来见白芒恳求,又答应在悬赏金内提出百元谢他,才勉强答应,吩咐下面把第八号客人锁在房里,不

要放他出来。

那旅馆中从来也没见过如此奇事,但是经理的命令,也只得照办。

幸亏那人送了阿简出去后,独自一人在房中午睡,所以并未觉得。可恨那秦公馆没有装得电话,否则只消打个电话去,便不用白芒跑咧!

此时白芒急忙坐了车子赶去,心中虽则着急,足足隔了半个多钟头,才赶到那里,见了那费业新,告诉了他。

费业新见他不像会干事的,有些待信不信,只得进去告诉了秦夫人。

夫人大喜,急又关照费业新去叫包探来一同前去,倘然查明,正是凶手,便可顺手拿住了他。

又忙了约有一个多点头,白芒同了费业新与包探人等,直奔南方旅馆而来。

话说南方旅馆,这时候正闹得厉害呢!原来自从白芒出来后,过了一个钟头,那旅馆经理,等得有些着急。不料这房间里睡着的那人,忽又醒了,一时却还未曾知道被锁,起身后,即在床后的马桶上大便,将要完毕的时候,一找寻草纸已没有了,便高声叫喊茶房,拿草纸进来。

外面的茶房,听他醒了不觉大惊,急忙报告经理。

经理也是吃惊,一时无法可想,只得关照暂时不要去应他,随他大声呼叫,总不理会。

这时那人是格外发火,大骂道:“难道旅馆里的人,都死完了吗?怎么没一个人听得呢?”

无奈外面还是没有人答应,这可当真急了,但是身子又不能动,又不能跑,这种狼狈的情形,就是请十七八个画师,都画不出来。

又隔了五分钟,才见白芒领了一群人赶来,连忙招呼同到八号房间门前。

各人都预备妥当,才由那经理战战兢兢把门开了。

一齐冲进去看时,只见那戴奎元两脸涨得通红,还是坐在马桶上。

这费业新一进房来,便急拖白芒的衣服,低声叫道:“糟了糟了!这人哪里是陶得奎呢?”

白芒这时见那人也没有戴着手套,也没有戴着眼镜,左眼也不是吊眼,右眼皮上也没有黑痣,心中正有些疑惑,一听此言,顿时愕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经理见事不对,便慌忙骂那茶房,亲自去拿了草纸给了那人,才得起来,不觉大怒责问究竟是何道理。

那经理慌忙赔笑说明缘故,并加了无数抱歉的话。

白芒也自认不是,连声说“对不住”。

那人骂了半晌,气还没有平息。

包探等一共出来,都埋怒白芒不该误认,害得大家受了没趣。

白芒也自认晦气,没得话说,一路走出旅馆,分别而行。

白芒自己回去整备重寻线索,再行探查。

哈哈!你道白芒的猜想果然错了么?原来恰恰一些也不错的。那戴奎元正是陶得奎的化名,而且正是白芒等所欲得的人呢!

那天他在宁波接到了阿简的信,便同了一个同乡,一起到了上海,住在南方旅馆第八号房间内。

这一天阿简来看他之后,与他朋友同送阿简出来,顺便一人走了出去。这个锁在房中的,却非他自己,乃是他同来的同乡啊!所以白芒等,闹了一个大笑话出来。

当下费业新等,带了包探人等一同回秦公馆去,还没走到十几间门面,忽见这搜查不到的陶得奎,坐了一部黄包车,向这里赶来。

费业新一见,暗暗打一个招呼,顿时包探人等,一齐拥了上去,把黄包车轧住,立刻将陶得奎轻轻地捉住了。

可怜白芒这时候,做梦也料不到陶得奎会这样捉住的。

直到明天早上,新闻纸上登了出来,大致说道:

蒙古路暗杀案内的陶得奎,昨已被获,于今日解送公堂。所有悬赏金五百元,业已如数酬出,由线索人费业新、包探汪得功等分得云。

白芒见自己的功劳全未提起,悬赏金也由别人得了去,心中未免有些懊丧。然而他在朋友面前,决不肯露出失败的样子来。

他总说:“我探查此案,原自出于好奇之心,并非为那五百元的悬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