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灯熄了

民国路上中银行的二层楼上,一间会议室内,上下电灯统统开着,映照得十分光明灿烂。

正中一只长方式的议事案桌,四面围坐着十来个董事。那桌的尽头坐着一位五十多岁的商业家,面上现出十分能干的神气。此人乃是董事长顾礼恒先生,一双很锐利的眼睛,只是注意看着那桌子上面的许多簿册,一手支颐,兀是露出几分不快的神情。

此时一室内的许多董事,大家镇静无哗,似乎正在很深刻地研究一种问题。在这案桌的另一边尽头处,坐着的却是上中银行的总经理郝天民先生。

郝氏在上海银行界中,着实有一些势力名誉,这却是不可幸致的,足足费了三十年的经验识力,才博得这一些成绩呢。但是此日在这会议席上,也是愁眉不展,显有极不安的颜色流露在面目之间。只因事关切身,不容他不十分惊虑啊!

原来上中银行开幕以来,虽已三年光景,头两年只因开张伊初,信用未立。加以创办时的一笔费用浩大,越发活动不来,以致二年的成绩,几乎要倾出全行股本十分之三。那些股东看见了这种情形,怎么不危惧起来?照此下去,不是要将全行血本统统付之东流吗?于是在那一年的股东会中,发生出许多争议。有几个主张要把银行收歇盘给别人去接办;有几个都主张重加整顿,积极进行,不可就此灰心,惹人耻笑。结果后一说占了胜利,便去请了这一位银行界内赫赫有名的郝天民先生,来当总理,把全行的发展职务,叫他一人来担负。郝天民先生自恃着三十年的经验,毅然答应下来。这便是郝天民与上中银行发生关系的起点了。

只是郝天民虽然自负,上中银行的幸运,却是不甚顺手。自从他接手以来,匆匆已一年了,虽在起初几个月,似乎有些起色,后来忽又渐渐不振,连一接二地吃了几笔倒账a。虽然是无可奈何的事,但是经理先生不能辞其咎啊!这一次的董事会议席上,何怪要有难堪的责言发生了。

顾礼恒先生拿一双精明不过的眼睛,在那些账簿上仔细观看,要寻出些破绽来,好做他发言的根据。众人只是静静地等着他。

a 倒账:无法收回的欠账。

隔了一会,他似乎找得什么了,便立起身来发言道:“鄙人对于这一笔五万元的欠款,倒有些不大明白。这欠款的胡其仁,似乎不是有名的人物啊,为何贸贸然给他空手欠了许多钱?也没有抵押品,也没有保人。但是那簿子上明明注着是经理经手的,这种款子似乎放得太冒昧了。还有一笔一万五千两的橡皮股票押款,上面写明着照票面对折押的,但是新近股票的市价,却只有票面百分之三四呢。总之这两笔账,以及类乎此种的账,看来公司里是不能承认的,要请郝先生个人负其责任了。”

顾礼恒先生的说话,恰是厉害。他的意思,竟要把上中银行吃着的倒账,轻轻移到经理先生一人的头上。那在席的许多董事,听了这种议论,心中兀是不胜佩服。

顾先生提出的理由,很是简明而有力,郝先生虽然老练,似乎也难于抵抗了。

在光明的电灯光底下,众人的目光,一齐回过来对着郝天民,看他如何答复。

此时郝天民先生面上的愁容,格外加深了,双眉紧锁,额皮上重重的皱纹,好像水面上的波痕一般。他此时见众人都看着自己,心里慌了,不知怎样才好。他决不会有预备的语言来对付这突然而来的攻击吧?其实这种事情,早晚要发生的,他未必不曾预料到此。但是在此时匆促之间,究竟怎样措辞呢?他很不自然地燃起雪茄烟吸着,似乎借此遮掩他的窘状。

不料在此一霎之间,突然发现一种很凑巧的机会。

郝天民的危迫时机,借此得以延长片刻。

原来正在众人缄默的当儿,突然间房内的电灯熄了,顿时如入黑暗世界,伸手不见五指。便是路上的路灯,也完全熄灭。

只听得一人嚷道:“电灯熄了!快燃支洋烛来啊!”

一人嚷道:“这又是电灯公司的机器出了毛病咧!不见路上的灯都熄了吗?”

又有一人说道:“是总线坏了倒不妨,只恐是路中半途的线坏了,那才是糟咧!须得要找半天才寻得出毛病呢!”

众人议论庞杂,倒把董事会议席上的正经事忘了。

只听得顾礼恒叫道:“请大家保守秩序!我们的会议还没有结果呢!不妨静坐一回,想来不久便会恢复原状的。等电灯亮了,再继续下去吧。洋烛恐怕一时找不到呢。”

果然众人听了此话,静了下来。其实他们面上虽然暂时安静,心中却正在辘轳不定,最关心的要算是郝天民先生的事了,正不知他心中要如何感激电灯公司帮助他的忙呢,在这黑暗时间中,想可拟定了答复的言语了。

如是地继续黑暗着,约莫隔了十分以至十五分之间,在众人不甚留意时,突然电灯亮了。

久处黑暗中,忽然看见光明,眼睛反而要糊涂了,然而欣悦是不可免的。

大家定了定神,待要从新继续那董事会议,“啊呀!不好了!”

——此时忽然又发见一件奇事。

最先发现的那人,正坐在郝天民的座位旁边,电灯亮了,起初倒也不曾留意,后来回头一看,忽然见那经理先生郝天民已不在座位上,四面一看,也不见他的影子,这才叫喊起来:“经理先生不见了!”

众人一听,回头一看,果然没有了,仔细一查,窗也关着,门也锁着。只因今天的会议,乃是秘密的性质,不能叫人家知道,所以窗门统统关起。不料在这四面锁着的房间中,当着十几个人的面前,在十五分钟的黑暗时间中,竟会把一个五十余岁的银行经理失踪了,岂不是一种奇事吗?

顾礼恒先生愕然道:“逃了吗?不见得吧?逃不了的!你们方才可听见什么声音吗?”

众人都摇头道:“没有听得清楚。”

起初众人嚷着“电灯熄了”的时候,有人叫着洋火,似乎还听得他的声音呢。后来大家静着,便也不曾有什么动静了。

顾礼恒先生觉得十分奇怪,在座诸人,也是莫名其妙。除非是仙人来把他引去了,然而在现在科学昌明的时代,决不会有这

样的怪事出现啊!

众人愕了半晌,兀是想不出其中的道理。

到底还是顾礼恒先生仔细,能处事不乱。他先把门开了,把下面的茶房叫上来,问他们:“可见经理先生下来过?”

他们都摇头道:“不曾看见。”

又问下面守大门的警察,也不曾看见有人出去过。

于是又到各处去仔细查看,一间一间都看过了,连厕所内也去查过,究竟也没有一些影子。于是乎经理的失踪,竟成了事实了。他又没有隐身法儿,怎么会在电灯熄了一会的当儿,竟出去了呢?然而他的本身,明明不在屋里了。屋里既然没有,只得再行第二步的搜查了,当下便打电话先到郝天民的住宅内询问:“可曾回去?”

那边答道:“没有回来。”

又到郝先生常到的金融俱乐部里去问,也回答称“不曾来过”;又接连问了几处,也均没见他的影子。

郝天民先生的身子,到底到了哪里去了呢?难道竟会飞上天去不成?

却说白芒先生一只右眼上,本来有些近光的,他却废物利用,借此便配了一只眼镜,加上一块显微镜的玻璃。

他自己对人家说,他的两只眼睛,却分别派定了职务的:一只左眼,专管看远方的东西;一只右眼,借了显微镜之力,便专门察视近物的。

人家见他出门时总戴一只单眼镜,也就信以为真。其实他出门时戴的,却不是在家戴的一只,却也可以看见远方的东西呢。

他此时运用着两只眼睛——或者说一只眼睛、一只眼镜——向这一间董事会议室仔细看个不了。

顾礼恒先生见他这种样子,简直有些好笑。

在这一间室内,除了几只电灯外,便是一只长的议事桌、十来只椅子,此外一些装饰也没有的。

但是白芒只管很详细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尤注意于两面的窗门。东面一排很厚的冰梅片玻璃窗,南面也是如此。后面靠北的墙上,没有门户。那墙的外面便是仆人的卧室了,方才上楼时,看见隔壁的门上写着“仆役室”,谅不会差的。这间室内,通到外面的门,就只有靠西墙上的那一扇了。这一边墙上,也没有第二扇门户。

在别人眼光中看来,似乎没有十分注意价值的地方。白芒却很留心地细看,几乎连这一间室内,有几方地板,也数得很清楚咧。这才立起身来,对顾礼恒说:“我们走出去到下层看看吧。”

于是二人走出会议室,经过了一条很长而曲折的甬道,便从来时走过的那部扶梯上走下去。

到了二层楼,白芒举头一看,指着那东面尽头的一室问道:“顾先生,那一间是什么部分?”

顾先生看了一看道:“那间便是经理室,乃郝天民先生平常办事的地方。”

白芒微微一笑,答道:“那么我们可去看看吗?”

顾先生点了点头,便即在前领导着。

推进那间失踪经理的办事室,只见里面布置得井井有条,确可反映出郝天民办事的能力来。不必说,像这样一位很有才干的银行家,而有如此不良的成绩,令人不得不深信命运之迫人了。

白芒在室内大略一看,已可明白。这一间正是二层楼的东南极角,两边都有窗户。窗外电车与各种车辆来往之声,终日不绝。

外面便是二条大街的交叉口了:一条便是民国路,一条乃是张家弄。所谓张家弄者,还是十年前的旧名称,现在却依旧沿用着,那马路早已放到四五丈宽咧。

白芒从窗口上看明了马路的情形,回身又注意室内的现状:一张大号柚木写字台,放在一室中央;一张摇头椅,朝南放着;写字台的右手,便是门的入口处,一排二幢保藏簿册的有锁抽斗;左手墙角内放着一只保险铁箱,乃是大而坚固的头号德国货。此外竟无别的陈设,但是白芒却很注意于那只保险箱。

顾礼恒心中正在疑惑,难道郝总理的失踪,与这洋箱有关系吗?洋箱容积虽大,到底藏不了一个人呀!

白芒忽然指着洋箱上面的墙上,对他说道:“顾先生,你看这是什么东西?”

顾礼恒提起注意,凑近墙壁,抬头向上望去。只见离地六英尺光景,恰在洋箱之上,那绿色油漆的墙壁上面,似乎有一方极微细的摩擦痕迹,约有二寸长、一寸阔,粗看实在是不容易看到的。

顾先生依旧很疑惑似的答道:“似乎有什么东西擦过的痕迹。但也不见有何重要的关系啊!而且……”

顾先生正要发挥他的意见时,白芒已止住他了,却说道:“请你记着,这种偶然的极小的地方,或者以后却有很重要的关系呢!以我所见,想来这一间的上面,便是董事会议室了,可是不是?”

顾先生点头道:“不差。”

白芒又问:“这下面是什么地方?”

顾先生想了一想道:“那一间便是大门口进来的问询处了,但问询处地位很小,问询处的后面,另有一条甬道,却也在这一间的下面呢。”

白芒急问道:“我想那甬道的一边,一定也有一扇便门,可以通到马路上去的。”

顾礼恒道:“正是。日间各办事员都不从大门出入,却是走的这扇便门,办公时间一过,便也与大门一同落锁了。”

白芒连连点头道:“待我下去看看如何?”

顾先生答应,便又领了白芒,走到最下一层,经过几个转弯,才到那问询处。

那问询处四面有柜台围着,有二扇厚玻璃窗,都是临街的。

白芒看了看称赞道:“这里的房屋,建造得十分精致。普通办事室房子,沿街的玻璃窗,多数是不能开闭的,这里却可自由开闭。我想此地的仆役,似乎难免有疏忽之处。你看不是此地的一扇窗上,连插销多没有插上吗?”

顾礼恒听他说这种无味的滑稽话,实在难于忍耐了,但也不便发作,只可勉强地笑了一笑。

白芒也就走出了问询处,从新上楼。

走入会议室内,早有许多董事,络续来了。

下午二时三刻,上中银行的特别紧急股东会开议时,白芒大侦探,便以唯一的来宾资格而列席。

主席顾礼恒报告了这件突如其来的“经理失踪案”后,便继续发言道:“本行经理的突然失踪,适在本银行董事查账之时,似

乎颇可玩味。但是无论如何,这两件事都与本行业务上大有关系,非得彻底究查不可,而尤以前一事为急要。倘然经理一天不出来,行中的账目去向谁料理呢?所以现由董事会聘请大侦探白芒先生,担任侦查。现在白先生也在这里,在各处勘察了一回之后,业已略得线索,大约可以答应在最短期间,得到美满的结果呢!”

董事长一句话尚未说完,众人的目光顿时折过来齐向白芒看着。在座诸人,都想趁此瞻仰瞻仰这位鼎鼎大名的白芒大侦探,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物。

于是白芒一人成了众矢之的,看得他倒有些窘了,忽然一个念头,不如借此显显自己本领吧,便即立起身来,放出在学校里练过了的演说本领,朗朗发言道:“鄙人承办此案之初,确实觉得十分棘手,似乎难于用力。但一加侦察,觉得并不十分烦难,穷半日之力,居然已有十分之六明白。所以破案之期,必不在远,这是可以使诸君安慰的……”

白芒正要说下去,忽然股东中有一人起立道:“然则请白侦探把已查明的一部分宣布出来,以释大家的疑团如何?”

白芒面上顿时十分得意,便说了几句他自己也晓得不会发生效力的话道:“今天在此地会议席上,原不妨把我的经过报告给诸位听听,但是总望大家听了暂守秘密,否则于进行上要发生窒碍的。现在第一件事情,应当宣布的,便是经理的失踪,其实不是‘失踪’,却是有心逃避。这一句话,我想诸位必然不能十分相信,然而确是事实,都有根据的。你们试想郝总理在董事开会之际,突然不见,在二十世纪科学昌明时代,除去了缥缈无稽的超人力的方法以外,就只有二种解说可行:一种是别人来劫他出去的;一种是自己意思出去的。照第一种解说,那么他知道有人来劫,为什么不叫喊?便说是禁止出声,也必然有些声音,决不能轻轻逃过十几位董事先生的耳觉,一无声息地被劫的。那么就只有第二种解说可行了。证以银行中的亏空,经理家室的孤单,无伯叔、妻女、子侄种种亲属,益觉他行为的可疑了。而且……”

一个股东起立问道:“既然如此,他从哪里出去的呢?”

白芒微笑道:“那一节我已完全侦查明白。他当时失踪时,有意当着许多人的面前,依着预定的一种手续……你们不是很热心地要晓得他的经过情形么?其实说明了,也就不见得十分奇怪,便是这一间会议室内,譬如窗门统统锁了,除了窗门,可有别的出路没有呢?前面是窗,左手也是窗,窗外是马路,不能出去;后面是墙,墙外是仆役卧室,卧室中有许多人,也不能出去;右手是墙,墙外虽是甬道,但也必须走过许多有人的房间,及众人上下的扶梯,方能出去。当然也不会如此凑巧,没一人看见的,而时间太多,所以也不是事实。但是除了这前后左右四方外,另有上下二方,也可出去的。上面是屋顶,而且当时室内也没有梯子,不能爬出去的,所以六方有五方不能出去,就只往地下的一法,那便是郝经理遁逃的道路了……”

这句话一出,顿时引起众人的**。他虽然说得像小说那么地好听,但也不见得便是事实吧。

顾礼恒第一个哈哈大笑道:“白芒先生你的说话,其实是滑稽极了。我们经了这样的大故,浑浊的头脑里,得到这样清新的笑话去苏醒它,实在是与卫生有益的。”

白芒正色答道:“顾董事长请听。鄙人方才所说,其实却是一种经过的实在情形,而且是当着你同另外许多董事先生的面前做的,我不过演述一番罢了。”

董事长迟疑道:“你可有证据么?”

白芒道:“有,此时立刻可以拿出来宣布的。”

董事长道:“那么请你宣布吧。”

白芒道:“可以。”说着走到董事长的椅后对他说道:“顾先生,当时会议的时候,郝总理不是坐在今天你坐的位子上么?请你把椅子退后一步……不对,要靠定墙壁的……对了,请你再把右足向那议事桌的台脚里面的地板上,一只突出的洋钉,请你用力踏一下……”

顾先生照着做,只觉得机关一动,那桌子的后面,靠左一步,顿时露出一个地洞来,约有二尺见方。

众人都觉骇愕,这才明白了,那郝总理原来是从此下去的。

再向下面一望,那洞口正对着下面二层楼的经理室中,一足踏下去,恰可踏着那只铁箱。

白芒对众人一看,露出得胜的微笑来,他便第一个跳下去。

顾先生跟着下来,接连走下许多人。

白芒又在二层楼上照样地用足向办事案桌里面地板上的钉一踏,果然又露出一个洞来,向下望去,便是那甬道旁边的问询处了。

白芒开口道:“不必下去了,现在郝总理的出路统已明白。他从董事室下去,到经理办事室,再下去便走到问询室,再从问询室的窗中出去的。郝总理在行中既放下了如许的倒账,其实是串通作弊。他想出这个法子来,装做突然失踪,借此便可脱去仔肩a呢!那方法实在是巧妙极了!”

这一片话果然说得众人点头叹服,顾礼恒先生便把侦查郝总理行踪一件事,交给白芒侦探全力办理。

于是白芒接受了这一件公事,回到杜美路五十号寓所,极力地四出探访。

a 仔肩:担负的担子、任务。

接连一星期,不见端倪,白芒暗暗着急,终日皱眉蹙额,兀坐在自己的办事室中。

忽一天,侍仆拿进二个名片来,那一张写着:

海克利律师

另有一张不料上面写着大大的三个字:

郝天民

白芒大惊失色,心想:“郝天民,我用尽心思要去找他,也不见一些形迹,不料会自己投上门来。不过同着一个讲法律的同伴同来,恐怕其中不免有变卦呢!”当下吩咐把两人请进。他却把那些必要的手枪等物预备着,以防危急时应用。

当下海克利律师首先进来,乃是花旗a人,还跟着一个翻译,后面那郝天民先生,正是照片中的人物。

三人进来后,招呼就坐。白芒心下踌躇,不知自哪里说起才好,忽听那海克利律师用英语问道:“这一位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白芒侦探了。现在敝律师有一句话要请问阁下,望须明白答复。第一要问,断定郝君自己设计逃走的,是否出于贵侦探的意思?”

a 花旗:旧时指美国,由美国国旗的形象而得名。

白芒一听便直捷爽快地答道:“不差,确是鄙人根据于事实而说的。”

海克利摇头道:“不知根据于哪些事实?”

白芒道:“便是会议室内的地道,及有意使人在会议时设法阻止电灯放光,及不甚明了的账目等等。”

海克利冷笑道:“那么倘然这些事竟是另一个人做的,又将如何?”

白芒渐渐糊涂起来,迟疑道:“但是会议室内郝总理逃走是真的。”

海克利律师立起身来,朗声说道:“既然贵大侦探承认郝先生的出走是自动的,万事便容易解决了。现在敝律师为着郝先生的委托,代表郝先生要向贵侦探提出要求,应当赔偿郝先生的名誉损失十万两。”

白芒听得如此要求,吓了一跳,忙道:“难道我的推测竟又与事实不符吗?”

海克利冷冷地答道:“对啊!虽然有些地方,发明不少,其实根本差了,便至‘一着差,百着差’。现在不妨请郝先生自己把经

过的情形宣布一番,你便明白究竟了。”

于是郝天民黯然说道:“其实白芒侦探的本领,煞是可佩。不过贼人的造作太巧,实在是难于测料的。一年前,我因为赴杭游历,乘着七点五十分的沪杭夜车,赶到杭州。时已夜午,便叫了一乘黄包车,赶到我的老旅馆新新旅馆去,不料在半途中被人掳去,住在一个山谷的幽居内,直到昨日,方始被释。这一年来的山居生涯——其实可说是牢狱生涯——可也很安适。不料那贼人竟会冒了我的名字,在外面干了不少的事。借名骗钱,倒也不必说它。最可恶的,还破坏了我的名誉。偏偏有你这个糊涂侦探,不明事理,硬断定是我的举动。你说该罚不该罚?”

白芒越听越懊恼,至此忍不住问道:“那么这个上中银行的总理,竟是假冒的了?那贼人又是谁呢?”

郝天民道:“这个我竟不知道,不过晓得他姓唐而已。此人现已去世,你也不必去追求了。”

白芒惊道:“死了吗?可惜可惜!否则吾倒可以把他捉住,治以应得之罪,一泄吾愤哩!”

郝天民道:“倘然他不死,我或者至今还不明白这件事的底细呢。那一天便是去今五天前,那姓唐的狼狈回到这所山庄内。一到里面,那些庄内的人,便忙个不了,接连请了三个中医、两个西医,自然是他有了很重的病症了。

“第二天早上,便有人来唤我去,到他的床前。只见他面上血色全无,形容消瘦,委实是很厉害的病症。他见了我,倒很客气,对我说道:‘现在我很懊悔了,幸幸苦苦,用了不少的心思,倒替人家白忙了。现在我已看破一切,不妨把我的事情完全说给你听。只是医生关照过,不能多说,所以只得很简略地说一遍。

“‘那一天你被我们设计骗到此地,我们原有一种很精密的计划。原定由我乔装为你,假用你的势力、信用、名字,以遂我们骗财的目的。后来着着进行,果然诸事顺手。等到钱财到了手,正想要用一个计策,脱身事外,不料这件事竟给董事长晓得,查出亏空之数甚大,着急得了不得,连忙召集一个股东会,要把我的秘密戳破。不过他们还不知我是赝鼎呢,于是我便试用平日预备着的奇妙法子,当着众人面前,突然失踪。这便是吾事后卸责的另一妙计。

“‘后来结果甚为美满,我便不假梯子,从三层楼的董事会议室内,在预定的电灯熄灭时间,脱身遁去了。到了一个所在,把化装卸去,很自由地乘着五路电车,到西门停下,转入城内一家小茶馆内,等我那同伴。这都是预定着的程序,那同伴依我的计划,把电灯线暂时拆去之后,过了五分钟,仍把电线接上,再到这里来集会的。此人原是我的心腹,所以历来所得的钱财,暂时均存彼处。不料我坐在那里等他,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约莫过了一个多钟头,才接到他寄来的一个口信,说所办的事,他已办好,但是他现因急事,须得出门一次,暂时便也不再前来告别了。

“‘这几句话,我一听明白原委。这岂不是他抛撇了我们,独自把所得的银钱吞没了么?这句话说不出来,一气攻心,几乎要晕倒过去。喉咙里咯碌碌一声,早吐出一口鲜红的血来。急忙赶回此地,却不料竟种病根,难于疗治了。现在事情大白,我也不怨谁。送你回去后,望你不再追究我们同党才好。’

“他说到这里,似乎很吃力了。我答应他不再追究,随即退了出来。听说那天晚上,这人便死了。”

郝天民把前后情节说个明白,印证起来,一些不差。

白芒听了,正觉惭愧。他倒也料不到,那真的郝天民,早已在一年前失踪咧,无论如何逃不了失察之咎。

此时他立起身来,问郝天民道:“如此说来,那同伴携款逃了,难道不必去追究了吗?”

郝天民冷冷地答道:“不必费心了。我昨天在杭州时候,报了警察,通电到南京,早已在一家旅馆中捉住了呢!”

郝天民此刻转用英语说道:“倒是大侦探对于我的名誉损失,应当如何办理呢?你能答应我在上海各报上登上一星期道歉广告吗?”

那海克利律师也道:“这是最从宽的办法了。除此以外,竟没有说话的余地。”

白芒懊丧着面孔向窗外呆看,分明很懊悔自己大意发表出那一篇话来。

此时三人立在书室中,暂时寂静,想来这一次白芒的失败,非得依他们登报是不能结束呢!横竖我的朋友常常经惯失意事的,这一些些的打挫,想来终能承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