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试验

白芒跳上了黄包车,一壁吩咐车夫,叫他拉到辣菲德路三千 五百号中国侦探函授学校里去。车夫答应,拔步就跑。

他坐在车上兀是不肯休息,从身边取出那一封从邮局寄来的信,细细读了一遍。

今天接到此信后,他读了第三遍了。那信上写道:

(上略)本社开幕以来,倏经一年,平时函授各种侦探学识,颇承各界赞许。

兹届第一次学员毕业之期,定于下星期日举行毕业试验。试验方法,系实地练习侦探技能,应用侦探学识,作小规模之探索。

素仰先生才大心细,于侦探学多所研究,拟请担任试验监督,不稔能邀俯允否?如能拨冗驾临敝处,面谈一切,尤

为欣幸!(下略)

中国侦探函授学校校长

奚竹素 启

白芒心中也觉好笑,想不到做了侦探,除却替人家侦察案子以外,竟还有这种任务有人来请教的。但是对于这不甚熟悉的中国侦探函授学校,不免有些疑惑。实在上海地方的滑头事业太多了,明明一种很好的通信教授办法,也有许多人借作骗钱的幌子,所以“函授学校”四字,几乎失去了社会上的信用,除却几个实在靠得住的以外,简直无人敢过问了。

这中国侦探函授学校,虽然有时在新闻纸上看见一鳞半爪的广告,白芒终不能十分信仰它,所以未曾亲眼看见实在情形之前,决不肯贸然答应这试验监督一职的。

从杜美路五十号白芒住宅走到辣菲德路这一条路,并不甚长,一回儿便到了。

白芒举眼一看,大吃一惊,始信自己方才所猜疑的完全虚妄不实。

眼前所涌现的乃是一所三层楼的洋房,气概甚为庄严,门前悬着一方铜牌,上面写着“中国侦探函授学校”八个大字。

大门开着,白芒便也不再窥看,很大方地走了进去。

只见大门旁边一间门房里面,坐着一位门公。白芒才立住脚步,从身边掏出一张名片来,交给他,对他说明了来访奚校长的,于是由他导引着走入里边一间会客室内坐着。

少顷,便见一个西装的少年,戴着一副很厚很深的近视眼玳瑁边罗克式眼镜,一进来便很足恭地问道:“这一位便是大侦探家白芒先生么?一向闻得大名,今天得见,真是欣幸万分!鄙人自己介绍便是奚竹素,忝为此地的校长,万事尚请白先生指教!”

那奚竹素猛然看上去,宛如一个海上流行的滑头少年,身上打扮得异常漂亮,最时式的春季衣服,左手上面一只小插袋内露出一方麻纱的手帕,头上不曾戴着帽子,头发梳得光滑如镜,面上常常带着笑容,露出十分钦佩的颜色来。

这钦佩颜色,却不是假造出来的。白芒的大名,固然常常听得的,今天一见他的言论风采,更觉得颇不犹人。一身西装衣服,虽不见得十分考究,却是最合他的身材。方圆微胖的面上,有十分坚毅的颜色。鼻上本来架着一只单镜的眼镜,此时已拿在手中。

他见奚竹素说了一番羡慕的话,却不作谢词,只道:“承奚先生折柬相招,兄弟对于侦探的事务,颇多兴味,所以想特地来参观,以长见识。”

奚竹素忙道:“很好,正要白先生指教。只是函授学校事务,很为简单,所以也不曾有大规模的设备而已。”于是由奚竹素引着一间一间地去参观。

原来这所房子虽是三层楼,可是函授学校所租,却只下面一层而已,其间分为若干部分,最大的是一间会客室,其余如校长室、讲义部、通信问答部等,分得津津有条。

白芒逐一看来,不觉称赞他办理得颇为认真,又将他们的讲义细细翻来一看,觉得他们教授的方法,也很不差,便回头对奚竹素说道:“奚先生,你的办法很是不差,这毕业试验时监督一席,准由鄙人效劳便了。只不知你们试验时取何种程式,还要请教!”

奚竹素道:“试验的方法,现定二种,同时举行。一种是外埠学生,只因道途遥远,只得用问题考试办法,出几条问答而已;其余在本埠的学员,却须用实地试验的办法,叫他自己到来面授试验,以探索各种事物。为养成实用的侦探人才之预备,又恐我们校内的教员,或有不能详细的地方,所以想特请一位社会上有名的侦探大家办理。这一件关系重大的事,白先生你既然答应了,务要请竭力替我们帮忙才好。”

白芒点头道:“这果然是一种很好的办法,不知这次毕业,在上海的共有若干人?倘然人数多时,要一个一个地试验,却是颇非容易呢!”

奚竹素道:“我们的学员,居住外埠的,居其多数。这一次上海的受试验者,只有四人而已。”

白芒道:“既然只有四人,便很容易办了。这样吧,试验的方法,由我去办理,你只消写信去通知他们,须要在下星期日下午二点到五点的几个钟头内到此地来亲受试验便了。”

奚竹素点头答应,于是白芒便告辞回去了。

奚竹素得到了白芒的应诺,做这一次毕业试验的监督,觉得甚为荣耀,登时做了一条广告,送到各处报上,登在“本埠新闻”内。这却是一种新发明的无费广告法,比了花钱的,反而要效力大些呢!

明天的新闻纸,有几处便登载出这一种消息,大致说辣菲德路中国侦探函授学校开办已有一年,成绩甚佳,此次第一届毕业,特请大侦探家白芒先生担任毕业试验之监督一职,以期理论和实行双方兼顾,以免有纸上空言的讥笑云。

光阴迅速,一转眼已是星期日了。

这天午餐,由奚校长特请白芒侦探在本校设宴请他,同时又请了几位有名的侦探,一同聚餐,颇有欢呼畅饮的快乐。

白芒在近几天内已经想妥了一种试验方法,这时便宣言说他的试验方法,是大公无私的,而且是用无记名的投票办法。

这句话似乎有些奇怪,怎么叫作“无记名投票”呢?却不是用选举方法,乃是由校中备着一张空白的名片,上面印着一个号码,每一个学员试验时,本来均不知,他的姓名,也不必去问他,只要记了他的号码,试验后由他自己写一个名字在这空白纸上,投在一只匮内,直等完全试验完毕、考定分数名次,才开匮查封宣布姓名。这样一来,便可确实无弊了。

当时席上诸人,大家赞成,果然这个办法很好。席后诸人便不回去,等在这里,大家要看看白芒的试验方法。

奚校长很忙碌地预备着把这一间校长室暂时作为试验室,所有签名的号目名片均已备齐,专等学员们到来便可举行试验了。

二点钟后第一个受试验的来了,白芒一见便觉出乎意外,他决料不到那来的竟是一个女子啊!

他这时正与奚校长同坐着,便即低声问道:“奚先生,你的学员里男女都有吗?怎么来了一个女子呢?”

奚校长也是奇怪道:“怪呀!这倒奇怪了!我们本是函授学校,来报名时只有姓名、年龄、籍贯、住址这几项,却不曾注明是男子女子,或者竟有一个女学员在内也未可知啊!”

白芒更觉纳闷,这时格于自定的条例,不能问她姓名,只得把预备着试验东西从皮包中取出,在其中检出一件乃是一只破旧自鸣钟,乃是长方式的小钟,放在台上的,上面还有一个把柄呢!

他把这东西交给那个学员道:“你拿了这一只钟且去细细察看,其上有何特别之点?可以研究出它的主人是怎样一个人?这钟的历史如何?须要尽力地探察一番,拿来详细写出来,便可交卷了。”

那女子答应着,自去研究了,不多时便来交卷后,自己去了。

接着又有二个学员来了,他们的姓名照例是不能宣布的,只可说他是第二、第三学员。

那第二学员年逾知命,满脸的烟容。这时已是二月里天气,他还戴着一只乌绒的便帽,却已黯淡无光。照这形状看去,他在函授学校里求学,想是为求谋生计的缘故吧!

那第三学员比了第二学员却是大不相同,一双眼睛中露出锐利的光来,似乎能洞彻人的肺腑,年纪约在三十上下,身上穿着整洁的蓝缎袍子、黑缎马褂,也不见有一些皱纹。

白芒一见此人,心中便暗暗称赞像这一个人,却是侦探的人才啊!当下便又从袋中摸出二件东西来,乃是一只破靴,同一把用旧的紫砂茶壶。拿破靴交给第二学员,旧紫砂茶壶交给第三学员,于是两人也拿着各去研究了。

那二人还没有交卷,第四学员已来咧。此人年纪甚轻,只是十五六岁光景,像是一个学生。

白芒也不去管他,且从那皮袋内摸出最后的一件试验物品来。

旁边坐着的几位参观人一见此物,不觉大笑起来。

奚校长也是笑不可仰,忙向白芒说道:“白先生,你不要开玩笑啊!这东西你从什么地方得来的,真是可笑得很!”

白芒正色道:“你们不要小觑了它,这东西虽是可笑,却有很有趣味的历史在内呢!我费了一星期的考察,才把它的来源探明白,现在拿来试试这位第四学员的眼力如何。”

于是那第四学员果然接了这一把二寸来长、一寸多阔的小白铜夜壶拿下去了,此时第二、第三学员各已把考卷做好交上来,各自退去。

白芒见四位学员都已来过,便专等那最后的一位学员把小白铜夜壶研究完毕,便可暂时收束了,不料竟有出乎意外的事在后呢!

——那第二、第三二位学员出门后,接着又进第五学员起来。

白芒暗暗奇怪,对着奚校长急忙问道:“奚先生,你到底有几个本埠学员啊?”

奚竹素也正在那里愕然不解,明明只有四个人,忽然变了五个了,那岂不变了万能术中所云“加二二变成五”吗?真正岂有此理啊!

但是现在正在考试时间,格于定律,不能问他的姓名,究不知这五人中间,谁是假的,谁是真的?想来其中总有这么一个假的在内了。此时别无他法,只得对那第五学员一般地考试着,就后再把假的拣去,不见得那第五学员便是假冒的啊!

白芒细看此人,乃是一个二十余的少年,身上却也朴素,不像是滑头模样。

白芒此时一检皮包内带来的,只有四件东西,那第五个学员只好仍旧用第一种试验品了。

白芒便把那破旧自鸣钟交给了他,打发了那人下去自去研究后,一时倒有些恐惧起来:不要第五个以后,接着再来第六个、第七个,那么岂不笑话煞人?其中难免有人故意和我开玩笑啊!别的不打紧,明天传了出去,岂不又是我白芒侦探倒霉?但是现在虽不知是谁来冒考,少停检起名片来,总可明白那四个以外的学生是谁了。

过了一会,几个学生卷子均已交齐,白芒便把那些卷子拿来细细批阅,以定甲乙。

他顺次地看下去,先看那第一个女子所做的考卷,上边写着那考察破旧自鸣钟的结果,伊说这自鸣钟乃是三十年前的旧式房间中放在台上的。这东西从起初到现在,决不止一个主人了,只看上面的铁锈斑驳、旧得不堪,便可推想而知了。这钟最近的历史,乃是旧货店中转入一个大侦探家的手中。那侦探购办此物,纯系出于一时的兴致,并不是买来用的,只不过把来做研究参考之用而已——只看那机件完全停止便可知道了。

从这钟上又可看出那旧货店主是个工于心机的人,他虽知这钟一时不能修理,却嫌它缺了一支短针,不能引动人家,特地从别只钟上替它配上一支针,以引起比较的美观来。

白芒见伊写得很明白详细,竟猜中事理十分之六,不能不佩服伊的天才和观察的厉害。

再看第二篇便是那中年人所做考察破靴的文章。这一篇文章,其实写得甚妙,不妨把它抄下来,一看便知分晓。上写着:

此破靴也者,不问而可知也,乃是破靴党的遗物而已乎!然而破靴之所以为破靴也,头破而脚破,前破以后破,左破以右破,外破而内破。夫如是斯可称为“破靴”也,以是知之,此破靴之主人为破靴党也!

一篇不关痛痒的文章,读得白芒好笑起来,连忙丢在一旁。

再看那第三篇研究紫砂茶壶的考案,大概说道:此壶主人是个爱茶的,而且对于这把茶壶非常爱惜,只看上面摩抚得润而有光,足见他爱惜的程度了。

白芒看了看,也觉得平淡无奇,再拿第四篇来一看,只见他写道:

此夜壶可断定乃是明朝严嵩的旧物,有三种证据:

(一)壶的底下有崇祯的年号刊着;

(二)沿底面的边缘刊着“男蕃敬献”,足见是严嵩之子严世蕃所制;

(三)又查某种笔记内记着严嵩的劣迹,有金银溺器字样。

有这三种凭据,可算是确定无疑了。

白芒暗暗吃惊,为什么自己当初考察时的结果的,都被他知道了呢?幸亏得没被他查出底里的夹层来,否则不是要同我一般的厉害了吗?

当下又看那末一篇,便是最后来的少年,也是考察那旧自鸣钟的结果。

这一篇也可算得妙文了,不可不把它抄下来给大众看看:

这一只不堪的自鸣钟,可以加四个字的批评,便是“破旧老钝”四个字。何以见得呢?玻璃上碎了一块,长针、短针不相配,可以说到“破”的一字了;便是用也用了好久了,上面斑斑驳驳的痕迹留得不少,足当一个“旧”字;而且式样也已不时,乃是三十年前的老式,所以称它为“老”;至于“钝”的一字,完全指着机件而言,机件麻木不灵,不能行走,还不可以说是“钝”吗?

蓦地看上去,好像是一篇很好的“按语”的,其实都是欺人之谈。白芒一看便暗暗生怒,这不是明明取笑吗?所谓研究云者,乃是钩奇探玄,从一事推到多事,渐究渐深也。像这种研究方法,简直是描摹而已,不是探索了。

白芒五篇都看完了,秉公地替他们定了个名次,如下:

(一)第一学员

(二)第四学员

(三)第三学员

(四)第二学员

(五)第五学员

至于其中那一个假冒学员来投考的,什么处置呢?白芒心中也已想定办法,现在姑且定就了次序,然后把名次宣布出来时,再把假的提出了便是。譬如那个假冒的乃是第三名,那么便把第四作为第三,第五作为第四。倘是别个,也就照此类推。

白芒把这办法说与校长听了,校长也赞成,便道:“如此很好!横竖外面的人也不知道究竟有几个学员,不妨先将这名次宣示大众,再定明日请两个有名人物当众开匮,核对名字,以昭大公。我看准照如此办吧!”

白芒也就点头答应。

明天二点钟,果然延了几个有名人物,当众开匮起来。

这个法子,其实十分可笑,堂堂的学校里,竟闹出这彩票公司开签的把戏来,岂不笑话煞人?

但是当初大家却不觉得,很郑重地当作一件正经事做,时候一到,果然把那封条封着的匮子打开来。

只见里面零零落落地封着四五张纸片,那便是这几个投考的学员姓名了。于是便照着考试的结果,依次排着,那姓名如下:

第一名 胡先明 第一学员

第二名 李 靖 第四学员

第三名 陶 回 第二学员

第四名 贝一声 第三学员

第五名 胡先明 第五学员

在这一张表内,很容易可以看出一件事来——明明白白那第一学员与第五学员姓名完全相同,不差一字。

一时间那在场的众人看了,不由不疑讶起来:到底还是一个人吗?

这一件却有些可疑了,再回想那昨日的情形,白芒越弄越糊涂了:昨天那个第一学员不是一个美貌的少年女子吗?但是第五学员却是一个很朴实的少年。明明是二个人啊!

白芒一时弄不清楚,只得把头脑镇静一回,从新把事情细细一考察:那中国侦探函授学校的本埠学员,只有四人,而投考的却来了五人,其中有一个乃是同姓同名的,不过一个是女子,一个是男子。

这事情渐渐明白咧!不用说那女子便是假冒的了,她假冒的原因何在?也很容易明白,不是明明来作弄白芒侦探吗?可笑白芒一时不察,逃过了眼光,竟没有看出来,现在明白也已来不及了。

那校长也是很着急地向白芒道:“这便什么好?你看事情怎样了?你可有补救之法吗?”

白芒苦着脸,事情已弄僵了,无可设法。

这明明是那胡先明故弄狡猾,改装而来,现在不必说了。倒是那名次一层,难于调动,偏一个是第一名,一个是第末名,最

好的便是最不好的,这什么办呢?

这时校长见他无法,便也有些恨了,便对着大众带着诙谐的口吻报告道:“今天的结果,虽出于意料之外,然而于本校的前途,却有非常的乐观,足见本校的学生化装的能力,可以逃大侦探家白芒先生的眼光,可算造诣甚深了。便是白芒虽不曾看出改装来,然而一见之下,便能辨别出他的天才来,评为第一,也足见是大公无私了。所以本届毕业考试的成绩,便照白芒先生评定的为准……啊呀,我忘记了,那第五名也是胡先明吗?这倒不妨事的,横竖我们只有四个学生,那第五名不能成立,当然要完全取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