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意的礼物

自从“史惠法秘密文件”一案失败以来,那林时铫化名的刁书霖,便成了白芒侦探唯一的劲敌。他的本领果然厉害,即使白芒不敢同他计较,他也要故意排拨,前来诱敌,倒弄得白芒欲罢不能了。但是在表面上,林时铫却依旧是白芒的老友,便是路上碰见了,也要招呼招呼咧。

那一年六月将尽,上海各新闻纸,忽然载出一种新闻说道:

著名音乐家兼跳舞家包蕣士女史,顷闻已与林时铫君订婚,择期七月七日,在云南饭店举行婚礼。林君曾在西方大学法政科毕业,近从法国游学归来,现任本国律师职务,包女士素称“社会之花”,正是一对璧人,天生佳偶,届期想有一番热闹云。

这一条新闻,给白芒看见了,顿时思潮忐忑,暗想:“林时铫本来是自己的同学,虽然他用了‘刁书霖’的假名,与我作对,可是作对的乃是刁书霖,老同学仍是老同学呢!不晓得他这次结婚,可有请柬给我没有?倘然竟发请柬给我,说不得也要送一份礼物去了。”

他正在胡思乱想,不料一个仆人推门进来,手里恰巧拿着几份喜事的请柬。

本来上海的喜事,往往挤在一起,所以在春秋佳日,交际略为广阔一些的人,往往有许多请柬的。

白芒接来一看,这一叠请柬之中,果然有一张林时铫的在内。林时铫果然是个妙人,暗地里偏要和白芒作梗,面子上偏要和白芒要好。这也滑稽得很了。

可是白芒检点其余几份请柬时,突然发现一件奇事,不料其中竟有一张乃是刁书霖的,而且那请柬的格式,也与林时铫的一般无二,上写着:

七月七日,假座云南饭店举行婚礼,敬请观礼!

刁书霖

史心苞同订

最奇怪的,这二张请柬所有格式、纸张,完全相同,只不过姓名六字不同而已。

此事其实也没什么难测。白芒心中早已完全明白,刁书霖固然是林时铫的化名,而“史心苞”三字颠倒读起来,不便是“包蕣士”么?不必说,又是那林时铫闹的玄虚,倒是白芒对于这一张请柬作何处置呢,有些为难了。

林时铫的婚礼,已经预备致送一份贺礼了,难道那刁书霖的婚仪,也要送礼不成?明明是一件事,发了两份请柬,岂非要送两份礼吗?

白芒想了一会,最后决定,对于林时铫应该送一份礼,刁书霖的请柬,只好置之不理了。但是在实际上,他要置之不理,却也不容易办到。

他正要翻动那第三张请柬时,忽然看见那刁书霖的请柬反面,还写着几个字呢,急忙拿起一看,直气得他发昏。你道上面写些什么?

大侦探对于仆之婚礼,想必有所赐领。然与其礼丰而多靡,不如物微而适用。顷闻富绅雍笏管,有珍珠蝴蝶针,将以属君保藏。此物颇玲珑可喜,且有历史的价值,用作新妇髻上之饰,殊觉适宜,曷勿以之贻我,借花献佛,谅亦大侦探所乐为也。

刁书霖

白芒看了,不用说气愤填胸,大发雷霆之怒。他晓得刁书霖的意思,正欲借此生事。而且富绅雍笏管,现在虽还没有把东西交来,请我收藏。那刁书霖必有法子可以使他照办,要是同他计较,只怕不是他的敌手。要是不同他计较呢,未免失了白芒侦探的威风,暂时只得不作理会。且看那雍笏管果有珍珠蝴蝶针送来与否,再定办法。至必要时,只得同他拼一遭了。

且说那富绅雍笏管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物呢?原来上海滩上的富翁,不算稀奇,只要黄浦滩有了一亩地皮,便是二十万的家计,所以几十万的富翁,真不知多少。那雍笏管既然称到“富绅”,自然应该有若干万的产业了。说也好笑,理想和实际,恰巧相反。雍先生在商场中混混,几千几万地进出,不算稀奇。再讲到实在自己名下产业的数目,恐在计算起来,要在零位之下吧。只是他场面阔绰,手腕灵活,一时便也不易拆穿。他一生为人心机极巧,还有一个兄弟,叫雍德若的,当着律师职务,倘有疑难的事情,便去同他商议,因此办事十分妥当。

这一天,雍笏管正在雨记银公司办事,忽然接到一封信,拆开一看,里面只寥寥数字道:

足下所藏之珍珠蝴蝶针,请速交白芒侦探收藏,否则有失窃之虞。

下面也无具名,也无日子,单单这几个字。

雍笏管看完了,心中顿觉不安,转念一想,这封信来得好奇怪,只是劝我把那珍珠蝴蝶针交给那白芒侦探。但是我的珠针,放在家里,不是很稳妥么?交给了人家,反而不放心。这种信只可算它儿戏罢了,便也不去注意。

原来雍笏管的珍珠蝴蝶针,颇有一些名望,这针上有十二粒精圆小珠,镶成一只蝴蝶,公估的价值,至少在一万五千元以上。为何这样贵呢?却有一个缘故。只因这枝针,乃是三百年前明宫故物,当时有个费宫女,带了出来,后来刺虎自杀,这枝针便留传人间,不知淹没了多少年代。

有一天,雍笏管看见一个乡下妇人,戴着此针,见它精圆可喜,出了五十元买了下来。经一个识古之士,根据着某种笔记所载的上项事实,断定它是一种历史上的纪念品。于是乎,它的名气便大了。

当时雍笏管接了这封无头信后,不以为意,随手把信搁置。

不料明天早晨,还未起身,斗地在枕头旁边,发现了一张字纸。那上面写着八个字道:

不依我议,悔将莫及!

那字体笔迹,恰与昨天接到的一信,完全相同。

雍笏管这才着急起来,自己卧室的枕头边,竟会发生这种怪事,显见那写信的人,竟有本领在黑夜中走到这里来,把这信安放在自己的枕头边,我一些也不知道。这样说来,不是竟也会有本领,把珠针盗去么?确是很危险啊!于是赶忙起身,找到了昨天那封信,一同携了到他兄弟雍德若那里来,同他商量办法。

德若把两封信看了,想了一想,问笏管道:“你以前可曾听见过白芒这个人吗?”

笏管道:“知道的。他本来是西方大学毕业出来的,后来替人家侦探事情,便成了个不悬牌的侦探,心思极灵,人也能干,不过时运不济,常常失败。我要是把这珠针交他收藏,原没有不放心他,只恐他遇到歪人,被别人算计,正在倒运的当儿,不要连累着把我的东西也失去了。”

雍德若笑道:“既然如此,我倒有一个好法子在此。”

笏管忙问:“如何?”

德若道:“我想那写信来的人,未必不有意于此针。他叫你送到白芒侦探那里,自然是想从中取利。但你不妨将错就错,当真把珍珠针交给白芒侦探收藏,不妨纳些保管费用。好在他也不是泛泛无名之辈,只要他出了一纸收条,便有遗失,也就不怕他不赔。现在纳些费用,只算是保险而已。你道如何?”

雍笏管听了大喜道:“这法子果然不错,准照此办法便了。”

于是雍笏管便急急赶回自己家中,把这枝针取出,一直到白芒那里来。

白芒正在书室中写一副泥金小对,预备送给林时铫的,一见来客的名字,大吃一惊,心想:“刁书霖的计策,果然实行起来了。现在那雍笏管果然来了,他的来意,不问可知,是要将那珍珠蝴蝶针,托我收藏呢!”当下便开口笑问雍笏管道:“雍先生,你今天的光顾,虽然不能说是预先知道,但早已断定这几天内你要来了。而且你的来意,也有一半知道,可不是要把你所藏的宝玩珍珠蝴蝶针,交我代为收藏吗?”

雍笏管听了一愕,对白芒睁眼望着。

白芒接着笑道:“你不是疑惑是我诱你来的吗?其实不然。此中另有一人,正在施展手段,发挥他一种计划。你与我都是他计划中的人物,在不知不觉中随他摆布,你懂得这个意思吗?你托我保管珠针,乃是他的意思。我要是收受了你的东西,替你收藏着,那么也堕了他的术中了。但要是不接受不收管,未免失却我的信用,而且也未免示弱于人。所以现在最好的办法,不如请你对于我的办事怀疑起来,加以不信任,立刻把东西带回。于是那人的计划,不攻自破,要完全失败了。”

这一番话说得雍笏管非凡地佩服,几乎要依他的提议办理了,转念一想:“方才同他兄弟商议的办法,很是妥当。倘然带了回去,一旦失了,向谁说呢?还不如交托于他,来得妥当。”想定当了便道:“白先生,你说的一番议论,果然洞见隐微,十分佩服。我想你既然能够窥见他的意思,你也决不会见他惧怕的。我这枝针放在家里,甚不放心,还是放在你处。横竖你本领高强,必然有对付的方法的。望你不要推辞才好!”

白芒皱了皱眉头,仰面大笑道:“我不道那刁书霖的法子,竟有如此效验,一步一步都在他圈套之中,不能脱离范围。这种确切的预定计划,确是可怕了。”

雍笏管惊道:“刁书霖呀?难道你已知道那写信的人吗?你说他厉害,我说你也不弱于他啊!无论如何,你须替我担任保管了。”

白芒无可推却,只得把东西收下,出了一纸收条,交于雍笏管收藏,便把那珍珠蝴蝶针郑重放好。这且不要说起。

且说那一天七月七日,正是林时铫、包蕣士结婚之期,云南饭店中果然十分热闹,车马纷集,宾客盈门。这雍笏管因有一些交谊,也做了入座之宾。

白芒侦探不必说,当然要来观光的。他的目的,除了来观礼道贺之外,还要侦查林时铫与刁书霖的一出趣剧呢。

他四处留心窥探痕迹,不料在一间房内,找见一件趣事。原来这房间乃是第五号,水牌上竟明明白白写着“刁书霖,上海”五个字。哪能叫白芒不吃惊呢?但是一看房间内的人,都是林时铫家的客人,便也大胆进去。

只见里面也一样地悬着一个红缎幛a、一副泥金小对。再细看时,不料那幛与对子,均是自己的具名,而上款竟明明白白写着“书霖仁兄吉席之喜”云云。原来那幛对都是白芒送给林时铫的,给林时铫有意换了一个上款罢了。

白芒初见自然惊异,转念一忖,不觉大笑起来。这林时铫真滑稽极咧!他发给我的刁书霖喜柬,定要我送礼,竟会改头换面,有意来打趣我。一眼又见那门旁边一张梳妆台上面,放着一本红的礼簿,上面写着“亲友隆礼”四个字。打开一看,不料上面只有第一号一个名字,第二号以后,完全空着。这第一号内所写的,竟是自己的姓名,大书“白芒侦探”四个字,下面注着:红缎喜幛一个、泥金游联一副、珍珠蝴蝶针一支。

a 幛:上面题有词句的整幅绸布,用作庆贺或吊唁的礼物。

白芒一看,大叫一声“不好”,急待转身回去,看个究竟,到底那蝴蝶针可曾失去?

不料此时正有一人心急慌忙地推门进来,与白芒撞个满怀,险些儿二人都要跌倒。急忙站定身体,定睛一看,来者非别,便是蝴蝶针的主人雍笏管,一见白芒,急急说道:“白芒先生,事情奇怪。我托你收藏的东西,可曾失去吗?方才明明白白,看见那新妇的头上,别着那枝蝴蝶针,与我的原物一式无二。不要那东西有什么差池吗?快去看来!”说着,拖了白芒,直往外跑,走到礼堂里。

这时候正在结婚的当儿,军乐洋洋,琴声泠泠。观礼的来宾,寂静无声。只有司仪员立在旁边,高声叫着“一鞠躬,二鞠躬”的仪节,气象很是庄严。

白芒远远望见,果然那新妇头上所载的,竟是自己家里收藏的蝴蝶针。但是在这样万目睽睽的礼场中,当然不能容他使出野蛮手段。况且事实尚未辨明,或是世界上竟有二枝同样的蝴蝶针,却也说不定啊!

他一想不着,便也来不及等到礼节完毕,便回身出来,跳上一部车子,赶回自己寓所。开了洋箱一看,所藏的东西,却是依旧存在,一丝不动,这才放心,断定方才新妇所载的,不是雍笏管的原物了。再想不料世界上竟同时有二件珍珠蝴蝶针,但是历史的遗留,却只有一件。当时费宫女所载的,却也不知究竟有几件?但是据雍笏管说,某种杂志上所载,却不听得有二件呀!

白芒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得门铃响处,接着进来一人,正是雍笏管,一种慌张着急的神气,十分不安,只见白芒手中拿着那枝蝴蝶针,这才定了定心,坐下道:“白芒先生,我方才确是疑心原物被窃,现在看来,竟是多疑心了。但是一样的蝴蝶针,为何有了二枝呢?岂不可怪吗?”

白芒道:“这也没有什么道理。我想你的东西,因为有了历史的根据,所以值钱。他们的不过是几粒圆珠,最多只能说是有价之宝。至于式样相同,不过偶合而已。”

雍笏管果然相信,坐了一会去了。那东西依旧交给白芒收管着。

白芒正要把东西藏好,电话机上铃声大作。

白芒拿起问是何人,不料里面回答的话,竟使他大为吃惊。

原来打来的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刁书霖,很锐利地说道:“你是白芒侦探吗……我与林时铫是一人是二人且不要去管他,总算是极要好的便了……你惠赐厚礼,谢谢!那枝蝴蝶针尤其特别感激……你也有一枝吗?哈哈!你的却是假的。真的在我处了……虽是假的,也值五百圆呢……横竖雍笏管也不是鉴古家,真假辨不出来,那一枝也足够他赏鉴了……你要凭证吗?有有,你看那原针的底质,乃是九成金的,现在一枝,却是杨庆和a的足赤了……不妨事。不去留心,是看不出来的……倒是你的厚意,不可不谢。你算是不很愿意,但于我却是一种极大的人情呢……再会了……”

a 杨庆和:即杨庆和银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