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题目之外

坐在书桌对面的那一位高鼻深眼的侦探队长褚竹智,口里含着一根价值五分一支的起码雪茄烟,一面孔不以为然的神气,很用力地对隔桌坐着的主人说道:“但是无论如何,这犯罪事实的反对方面,却有三十六位证人啊!”

白芒闻言,微笑不答,很不注意地看着手中的新闻纸,鼻梁上架着一只单面眼镜。不用说,他的眼镜,并不是为阅报而戴的。而且他的看报,也并不是为了什么而看报啊!

他心中暗想:“这侦探队长可笑得很,不但不足以为我探查的助力,反足以为我的阻碍呢!”但因此时正有借重他的地方,不便当面辩难,只得很含糊地笑了笑,答道:“现在事情还没有十分明白的当儿,也不能说定谁对谁不对。只有一件事,要请你帮我一臂的,就在明天公开审判的时候,须请你设法,不要使堂上便加判决。这件事其实也不很难办,只须你当堂宣布,搜查证据尚未完备,便能见效了。实在事主方面嘱托我办理此事,来得太晏了,各种手续,尚未进行,倘然竟然被堂上判决来,不是事情要糟了吗?”

褚竹智听了,不觉皱眉道:“如此说来,事主沈南钦方面,已有人来请你探查了?”

白芒道:“不差,便是他的兄弟沈北钦。这件实在两难。那沈北钦虽是受害者的兄弟,却又是那凶手钱合丕的好朋友。所以他的意思,以为钱合丕决不是凶手,叫我替他另筹出路。但是我却不能贸然答应他,总须找得实在情形,就事断定。褚君,你道是吗?”

竹智听了,顿时面上露出欣喜的神色,扬声道:“是了。他的意思,倒与吾相同呢!但是有一点绝对不同的地方。他们的议论,总不过意想推测,我们却不能贸然发言。凡事总有根据,便像这一件事,他们的猜想,虽与我的理论相同,但是他们无根据,我却根据于三十六个证人之言,那便是不同之点了。”说罢,笑了笑,立起身来,又道:“我还有别事,不能久待。我们明日公堂上见吧。”

白芒蹙额道:“我也有许多事要办,只恐明天来不及就绪。公堂上的事,须要请你帮忙了。”

白芒送了褚竹智出门后,回到书室中,开了抽斗,拿出一封信来读着。

那封信便是那沈北钦寄来的,那信写道:

(上略)家兄南钦无端被害身死一案,业已传遍社会,谅先生必有所闻。惟此事真相,外间犹难十分明了,兹为先生一述:

家兄向在大东烟草公司为经理之职。近来该公司营业发达,以致家兄之名誉,亦随之日起。惟家兄处事,向取严格主义,以致公司中办事之人,莫不惴惴自惧,恪谨从事。

有钱合丕者,原系北钦之同学,荐于大东公司为交际之职。近来因游**之故,被家兄辞退职务,此亦各公司中常有之事。不意上星期,即钱合丕辞歇之后一星期,家兄于晚间十时返寓时,将近家中,忽被狙击,弹中要害,立即毙命。此事发生后,即有人疑系钱合丕所为。

后有人证明,是晚八时许,见有一人头戴伯拉马草帽,身穿湖色华丝葛长衫,目戴墨晶眼镜,在附近走过。此种服装,虽为钱合丕所常服,但同样服装之人,世所常有,固不能确指为某人也。

钱君读书人,谅不致如此行为。且在此案发生时,钱君正在赴宴,有同席者三十六人可以作证。然大众已引为嫌疑,钱君业已被逮,虽有侦探队长褚竹智,不肯深信,恐亦难于翻案耳。

惟弟则认为别有真凶,故敢吁请足下一为侦查。倘能水落石出,则生死衔恩,没齿不忘也。

沈北钦 启

住新重庆路二百卅七号

白芒看了看手表,长针已指在四点三刻。他转定主意,便拿了一根司的克,踏出大门,一路向大东公司而来。

大东公司便在鲁班路左近,从杜美路到那里,没有多少路,所以他便不叫车子,步行而往,心想他的老同学闻信,不知可在那里不在:倘在那里,事情便容易办了,只消暗中打听,便可明白;倘然不在,便不得不正式发表来意,一个个盘问,却是反而不容易得到真相。且看情形,再作道理。

一回儿已到了,但见高大的厂屋,矗立目前。斗大的字,写着“大东烟草公司总厂”八字。

白芒便走进去,问了门房:“闻先生可在这里?”

那门房答道:“闻先生正在里边,但已届公事完毕的时候或者他已先走,也未可知。你要去看他,只消到三层楼扶梯对门的一间室内,便是他的办公室。”

白芒记明了,一人走进总厂。走上大扶梯,到了三层楼,果然看见对面有一扇门。那门上的玻璃面上,写着几个中外字母,乃是“交际科办事室”。

白芒大喜,知道他的老同学,恰巧在交际科办事,要问他沈南钦的事,必然知道详细的,便推进门去。

只见那闻信,早已穿好马褂,立在写字台边整理着桌上的文件,预备要走的样子,一见白芒进来,忙招呼道:“恰巧公事完毕,我们一同去吧!吃些点心好不好?”

白芒推辞道:“不要客气,我为了一件事要来请教你。敝寓很近,不如一同到寒舍去谈谈吧。”

于是两人出来,一直到杜美路五十号来,白芒书室中坐下。白芒便开始问他,关于沈南钦的事情。

闻信一听,笑道:“原来为这一件事。凑巧得很,唯有我知道得最详细。可惜他们经办这件事的,都不肯来问我,否则早已水落石出了。”

白芒大喜道:“既然如此,你何不出来做个证人呢?”

闻信摇头道:“我与那凶手无冤无仇,而且其中关系一个人的名誉,何必要我来多管闲事呢?”

白芒便道:“既然如此,你总算是我的老同学,不妨对我明白说出,省得我暗中捉摸吧。”

闻信道:“我说了也罢,唯你不可对人说出,是我所言。现在第一件应表明的事实,便是那真正凶手,确是钱合丕。但钱合丕杀人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被辞而怀恨,却因破坏了他的婚姻之故。”

白芒吃惊道:“破坏婚姻吗?这事从何说起?”

闻信道:“而且还夹杂沈南钦兄弟沈北钦在内。以吾所知,钱合丕的袭击,实在应当对于北钦而发的,南钦不过是误杀而已。此事本不应说,但在秘室之内,不妨出我口,入你耳。你道这事的起因何在?却原来是为了一个妓女啊!”

白芒越弄越糊涂,越不明白了。怎么又有一个妓女呢?此时只得静听,不插一言。

闻信这才慢条斯理地依序说道:“我很简单地说给你听了吧。原来有个妓女,名唤荷翠的,真是个惑人的妖精。伊先与沈北钦要好了,便想嫁给沈北钦。后来与钱合丕要好了,又想嫁给钱合丕,所以便闹出了这件事。只因沈北钦虽知道钱合丕与荷翠的事,至于钱合丕,却不曾明白北钦的事,所以北钦想出个法子,暗暗告诉南钦,把钱合丕的生意辞掉,连带对于荷翠的婚姻,也就中止了。荷翠口口声声,不愿嫁给他了。钱合丕气愤填胸,没有法想,迁恨于沈南饮的辞歇生意,哪知是北钦的恶计,所以只思暗杀南钦,以泄气愤,不料却是北钦的主谋啊!”

白芒听了半晌,点点头道:“这才有些意思了!有人说,钱合丕乃是冤枉,真凶却另有其人。此言吾始终不信,现在才见我的预料不差。只是一件,他们说那出事一天,钱合丕正赴一个宴席,出事的时候,尚未散筵。此事有卅六个同筵席的客人,可以作证。这却是何故呢?”

闻信道:“这件事,也有一重黑幕在内。那天吾也在席上,所以也便是卅六位证人之一。但是明天的公堂上,却不得假作谎言,证明钱合丕在席。其实那天他又何尝在席呢?那天来的,乃是他的兄弟钱合丞,生得相貌不相上下,除了几个亲近的外,谁能辨别得出真假呢?所以大多数的人,只道是他自己来了。我起先不明他的用意,后来出了事,才知道是故意如此的。”

那闻信说到此,忽然转为滑稽语调道:“这也可以算得少数服从多数了。有几个在席的,听得钱合丕的事,只道是实在冤枉的,便觉责任重大,义不容辞,赶忙登报声明,证明是日确是同席,其实却中了钱合丕之计。被他们一闹,吾们几个知道底细的,不好说明真假了,说了反而报怨惹祸,不如不说为妙。所以糊里糊涂,便有三十六位证人之传说,而成案中重要之点了。”

白芒跳起来道:“有这许多事么?不能耽搁了,必须赶快告诉褚竹智,不要被它误了事。”说罢,回身便走,出门跳上黄包车。

直到褚竹智住宅,走进书房,一见褚竹智,便把这事从头到尾,气急慌忙地说给他听。

说完了,不料褚竹智淡淡回答道:“这些话听倒很好听的,似乎是小说中的情节呢!恐怕实际上不会有这样曲折吧。白芒兄,你不要被人家骗了,上人家的当。天下哪有证人既证明了甲方,又证明乙方的道理?足见这个人反复无定,不是个君子,难于信他的话了。”

褚竹智说完了一片大道理,简直也不容白芒再说话,便走了进去。

白芒眼睁睁望他进去,气得无话可说,只得退出来,心想:“只有去告诉沈北钦了。这事关系他老兄的真凶问题,而且是他写信给我,请我调查的,必先去向他说明才好。”便走到新重庆路而来,寻到那二百卅七号,敲门进去,见了沈北钦,便隐隐约约把这事告诉他。

白芒很热烈地对沈北钦看着,不料沈北钦说出一句话来,弄得白芒莫名其妙。

他说:“白芒先生,你的说话,出乎题目之外了。我的信上,不是写着‘钱君没罪,请你别求真凶’吗?你怎么拿这些话来搪塞我?”

白芒着急道:“我是据实而说呀!岂能说是轶出题目呢?”

沈北钦道:“还不算轶出题目吗?譬如我出了一个题目,叫你说太阳的好处,你偏偏说太阳的坏处,岂非‘出乎题目之外’吗?也可说‘文不对题’哩!”

白芒不耐再听,便逃也似的跑了出来。他前后一忖,恍然大悟,心想:“沈北钦的意思,岂不是明明惠恩于钱合丕?自己真是糊涂,不能明白他的意思,反去撞了一鼻子的灰。至于明天的结果,不问可知了。他们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插身其间呢?”

他自言自语道:“真笨啊!这一些道理也想不出吗?他特写一封信来,叫我去别求真凶,明明有他的用意在内。他要表明自己的心迹。这种举动,确是题中应有之义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