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糊涂与小糊涂

马桂祥说白芒是大糊涂,自己是小糊涂。白芒不肯承认,定说马桂祥才是大糊涂,自己并不曾糊涂。其实两个人是二个糊涂罢了。这是什么一回事呢?

原来白芒近来觉得官场的势力,非常伟大,实有左右人民的手段。从前在“五个嫌疑党人”一案中,已感得官场有掌握人民生命之权;后来在“公平而不公平之判决”一案内,又明白官场有瞒蔽社会轻重罪案的本领。因想倘自己也能在政界中,找得一个位置,那么于侦探的前途,颇有帮助啊!从此以后,便动了热中之意。

事有凑巧,白芒无意中打听得他一个亲戚,名唤马桂祥的,亲谊虽疏,但是从小时候,常在一起读书,十分相得的,不知如何,竟被他找得一条门径,做起北京陆军部的职员来了。

白芒打听明白,决定写一封信去问候他,顺便又求他在政界之中,谋一个位置。职位不在乎大,只要说出去有一些面子,便可以了。

这一封信去了之后,果然便见效验。马桂祥回信来说,这事已知道了。

也是机缘凑巧,恰好马桂祥自己,为了一件卖买军火案,陆军部里,派他做一个秘密调查委员,到上海来调查。动身之期,便在这两三天里,横竖到了上海,便可设法了。

白芒知道了,大喜,于是专等马桂祥到来,心想:“这秘密调查的事务,不是我白芒的拿手好戏吗?等马桂祥来了,我总得替他出一下子力。他感激我的帮助,必然替我尽力地设法了。”

隔不了几天,果然接到马桂祥打来的一个电报,说是已乘火车动身,准于某日七点钟,必可到申。

白芒赶忙预备着床铺等等,又叫了一辆汽车,一到六点钟,便到火车站来候着。

将近十年不见的老朋友,不知改变得什么样了。回想从前在乡塾中读书的时候,那马桂祥虽是大了六七岁年纪,只是顽皮非常,不肯专心读书,所以比起成绩来,总是白芒比他好。而且他的脾气,甚是不好,常常欺侮人家。小学生辈,见他总是惧怕的。

唯有白芒,一则与他兼着姻亲,二则有时要来求教于他的,所以十分要好,从来不曾翻过脸。但是先生说起,总说:“像白芒这样的孩子,将来总有出息的日子;像马桂祥,不过庸庸碌碌过一生罢了。”不道到了今日,先生的言语,完全不验,马桂祥竟会飞黄腾达,直上青云,真是始料所不及啊!

白芒在火车站守候马桂祥,起了无数幻想。正在感慨系之的当儿,忽然火车站上,铃声大震,远远见一点火星,直向此间奔来,渐趋渐近,慢慢地露出全身。果然是火车到了。

白芒等车停住,才跳上一节头等车里,四处寻觅。

还是马桂祥先看见白芒,喊了一声。白芒回过头来见了,才握手招呼。

那马桂祥虽是衣服华丽,态度庄严,只是颜色苍老了许多,十年前活泼的神气,一些也没有了。

此时又有几个打着官话的人,跳上车来,问道:“你们是不是北京来的马大人吗?”

马桂祥的二个仆人答道:“是的。”

那几个人连忙堆下笑脸道:“原来就是这一位。犬眼不识泰山,冒昧得很!我们是这里史惠法大人那里差来迎接马大人的。汽车现在外面,请一同去吧!”

马桂祥点头微笑,一同跳下车来,与白芒分手道:“对不起了,你先请回去吧。明天下午,请你到我那里来看我吧。”于是跳

上车子,风驰电掣而去了。

白芒见马桂祥人已去远,便一个人没精打采地回来。他这才知道官场的势利,原来是如此的,但也没法可想。

明天下午,当真来看马桂祥,只见他在一间会客室内,同一个商人模样的人谈话。

那人身上甚是华丽,一口宁波白,打着三不像的官话,很是可笑,谈了好久,才告辞而去。

马桂祥进来,到书房中招呼白芒,答道:“我们是老朋友了,不用客气。实在官场中的事情,有许多恰是麻烦。你看那方才来的客人,十分恭敬的样子,倒弄得我也十分拘束了。”

白芒便问道:“方才那个人是哪一个呢?他有什么事来见你?”

马桂祥笑道:“说也可笑。那个来拜访的人,正是我此来要调查的人。我还没有着手调查,他倒先送资料来了。白芒,我看你横竖没事,我现在派你一个职司吧,便请你做一个交际员。明里是一个交际员,暗里却是一个侦探,便要去侦探他们所做的事情,详细探明,来报告我便了。”

白芒道:“叫我去做侦探么?这是我一等的内行,但是去探些什么事呢?”

马桂祥道:“你晓得我此来的目的,不是为着调查一件卖买军火案吗?只因北京陆军部里,接着秘密的报告,说是这里的陆军少将杜赞回的,经手从某国人手里,买到一批军火,约有百万货色,后来便转卖给民党中去了。此事确否未定,但是据方才来的、西井洋行买办万茂古来说,他道:他的行里,虽然出卖军火,但是必须有北京的执照才卖,别人来买,是决不卖给他的,所以外面的语言,决不可信云。这样看来,倒似实有其事了。现在你的任务,只消去探查,究竟有无其事。倘然此事属实,便须找些凭据来就是。”

白芒答应,果然去侦探起来。先从那西井洋行着手,他打听得西井洋行,除了军械之外,还做机器及五金杂货的进口生意。他便假装了一个内地的客人,印了许多假名的名片,唤作秦晋田的,竟大模大样地来拜访西井洋行的买办万茂古来了。

当下见面之后,免不得一番寒暄。

白芒说道:“我向来是在九江地方,顺进杂货店内办事的,只因生意甚大,所以从上海批发货物,甚不合算。因此派一个驻沪办事员到上海来,想在洋行中直接定货。闻得你们这里杂货生意甚大,交货期限也靠得住的,因想同你们做些生意。你道如何?”

万茂古十分欢喜道:“这个自然欢迎的,只消价钱合算,随时交易便了。”

从此以后,白芒便常常到此地来,问问价钱,谈谈交易,十次准有十一次不成。

白芒本想从万茂古那里探些消息出来,不料万茂古守口如瓶,竟不露出一些口风,事情便不容易进步了。

这一天,杜赞回大张筵席,广延宾客,名说是替老太太做寿,其实是借此联络感情。

马桂祥当然也被请在内。只是马桂祥因避嫌疑,未曾亲往,只派一个代表前去。

这一趟差使,当然是交际员白芒来效劳了。他心中十分欢喜,一想今天到杜公馆去,做入座之宾,而且代表的北京委员。这一种荣耀,却是很难得啊!于是整备了大礼服、大礼帽,坐了汽车,堂而皇之地直向杜公馆而来。

到了门前,果然是人马拥拥,气象庄严。他把马桂祥的片子,及自己的片子,一同拿进去,里边立刻有二个人迎接出来。

白芒一看这二个人的面貌,不觉大吃一惊,心中暗想:“那一天在西井洋行门口,不是见过他们二人吗?那一天我方才出去,他们正同坐了汽车,到得门口下来,便一直到买办间里去了。虽没有知道他们的姓名,但是明明白白,决不会看差的。”当时假装不曾认得,只可假谦虚了一会,让入里面会客室内。

其实这二个人心中,未尝不奇怪,未尝不记得。这人明明在西井洋行门前见过的,难道马桂祥那里的人,竟与西井洋行有什么交接的事情吗?

当时大家心中,虽是疑惑,但是面上却一些也不显露出来。

白芒踏进会客室,顿时心中又是一跳。这一番的儖价,比方才格外厉害。那坐在会客室里一只大沙发上的,不是明明是西井洋行的买办,卖买军火案内的嫌疑人万茂古吗?为何也在这里呢?

白芒此时,心中突然明白,这明明是一种证据啊!杜赞回也是卖买军火案中的嫌疑人。今天万茂古来此,决不是第一次了,大约在此之前,必然与杜赞回相熟得很久了。而且那二个杜赞回手下的人,到西井洋行去,却又是为何哩?这不用说,他们的交接,想也不止一次了。这还算不得一种证据么?

当时白芒虽转了许多念头,其实乃是一瞬间事。

那万茂古见白芒进来,早已起身招呼,心中也是纳闷:这九江的客人,为何着了大礼服大礼帽,来此拜寿啊?简直有些莫名其妙了!

白芒面上只装着很自然的神气,与诸人接谈。少顷坐席,又恰巧与万茂古同座,言语之中,隐隐要探出万茂古与杜赞回的关系来。

现在万茂古心中,也渐渐起了疑心了,暗念:“这厮明明是九江的客人秦晋田,为何这时候变了马桂祥的代表白芒了呢?”又一转念:“秦晋田这人,虽到行里来过多次,口上总说是要定货,但是究竟不曾做过一次生意,不要是白芒的化名,来我这里侦探秘密么?”越想越对,这才不敢同他再多说语,恐防露出马脚来。

但白芒的意思,也不要再细问情由,心中早是明白得透亮了。

宴罢之后,回来告诉马桂祥。

桂祥点头不语,皱眉道:“这不过是一种猜测罢了,岂能当作一种证据?你还须去找得一种确实证据才好。”

白芒细细一想:“不差,只得另外设法,再去觅些确实凭据来。”

无奈西井洋行那里,已被他们认出底细来,不能再去,只得从别方面进行,东探西问,居然被他寻出一些事迹来。

他打听得,那日在杜赞回府中遇见,招待的二人,一名高冒士,一名万山士。这万山士原来是万茂古的远堂弟兄,万茂古由他介绍,才与杜赞回认识的。他们三人,在大西饭店内,常开一个房间,乃是第八十九号,天天叉麻雀叫堂差a,胡调得十分厉害。

白芒问清楚了,便也到大西饭店来,开了一个第八十八号房间,恰巧在八十九号隔壁,预备去窃听他们一番。又见时候还早,便叫了茶房进来,问问他:“隔壁的一间,可是你管的?”

那茶房答应道:“是的。”

a 旧时妓女应召出外陪嫖客饮酒,叫出堂差。

又问:“听说他们是姓高、姓万,共三个人来租的。可是吗?”

答道:“不对,那是西井洋行买办万茂古来租的。其余的都是客人罢了。”

又问:“客人常来的只有这二人吗?”

答道:“除了二人之外,那陆军少将杜赞回,有时也来的。我还记得,有一次杜大人来了,他们四人,关紧了房门密语。这一晚也不碰和,也不吃酒,讲了足足有二个多钟头。末后他们叫冲茶,我进去时,见他们围在一张桌子上,铺着几张纸儿,似乎在那里拟章程稿子呢!后来那万买办忽然走了,隔不多时,掩掩藏藏地带了一件东西进来,踏进房间,又把门锁了。我好奇心发,要去观个仔细,便到这间房间里,隔着板壁一看,吓了我一跳。原来乃是一支手枪!我心知不妙,待要去报告经理,转念一想,他们军官带手枪,没有大不了的事的,便不说出来。后来果然也没出什么事。”

白芒当时听了,不胜之喜,打发那茶房出去。这晚还想听些情由出来,仍旧候在那里。果然到了八点过后,听得杜赞回的声音来了。他们碰起麻雀来,白板中风的声音不绝。

白芒不喜此道,听了格外头痛,只得忍耐着。

果然碰到中间,杜赞回想起这事来了,对万买办说道:“茂古,你说那一天马桂祥的代表,曾装着九江的客人,到你行里去过吗?这当真是可疑了。我看那马桂祥,面上和平,骨子里有些靠不大住。不要被他公事公办,板起脸来,这就可虑了。”

万买办大笑道:“谅他有多大的能力,只须多花些钱,天下没有买不到的事啊!”

于是四人又叉起麻雀来,始终不曾再提此事。

白芒得到这些证据,也就够了,便走了出来,直到马桂祥那里,一五一十告诉了他。

马桂祥十分欢喜,嘉奖了他几句。

白芒也十分得意,静待这一件事发作出来,自己稳稳是一个头功。

不料等了一天,又是一天,总不见有何动静。

这一天,忽见新闻纸上,北京通信栏内,有一条记着这一件事,说道:

陆军部前因上海卖买军火案,特派委员赴沪调查,闻已有电至京。据云所查之事,系出无因。详细情形,该委员不日来京报告云。

白芒一看,大惊失色,急忙赶到马桂祥那里,想去问他个详细。

却见马桂祥正在整理行装,预备返京,见了白芒便笑道:“白芒兄,你的侦探手段,却是大有功劳。倘不如此,不知还要耽搁几时呢?”

白芒忙道:“我正在不懂。今天的新闻报里,明明说你去电至京,报告事出无因,这是什么缘故呢?”

马桂祥大笑道:“这正是一种美满的结果呀!你竟不明白吗?这样一来,四面八方,都不伤感情,却是最妙的办法啊!闲话少说,你这一次出力,着实帮助我不少。这里是一千元的票子,算你的酬劳费吧。”说时,拿一张银票,交给白芒。

白芒大惑不解道:“我越弄越糊涂了。我看你办理这事,未免也觉得太糊涂了!”

马桂祥笑道:“我看你是大糊涂,我是小糊涂。大糊涂碍事,小糊涂反而大有益处的。你难道当真不知道这一千元的来处么?横竖不要我出的。你收了吧……”

看官,你道他们两个,到底哪一个是大糊涂,哪一个是小糊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