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角落里

可怕啊,上海地方,简直成了盗贼世界了!

倘是身上带了值钱的东西,走在路上时,便有万分的危险。只消一个人跑上来,向你打这么一记耳光,弄得你昏天黑地,他早把你的东西拿走了。便是有钱的人家,场面稍为阔绰一些,引起了强盗的眼红来,也早晚要移尊屈驾,到你府上来赏光的。

所以庞味善公馆里听到附近庞家的被抢,便觉得格外胆寒了。

白芒问庞味善道:“庞先生,既然你打电话叫我来,想不止只为这一些些的事了。如此小事,很容易解决,只要关照巡捕房,或是索性用一个巡捕看门,便可以预防了。你要晓得,上海的盗贼,本领平常,决不会像法国大盗亚森·罗苹a一般的没法可想啊!”

a 亚森·罗苹(Arsène Lupin):法国侦探作家莫里斯·勒布朗(Maurice Leblanc,1864—1941)笔下著名的侠盗形象。

庞味善道:“道理确是不差,而且也已照办了,无奈缓不济急,巡捕房中答应了,准于下月一号起,派一巡捕来。今天尚是廿四号,这一星期工夫,可不危险吗?而且昨天隔壁庞家的被抢,其实是代替了我们遭灾。那强盗探问近邻时,明明是问的这里庞家,可巧指差了那边另一姓庞的,才出了这以误就误的盗案。那被盗的一家,其实完全的家产,也不满一千元呢。”

白芒听了道:“既然如此,你不是要叫我替你们设法,消灭这未来的盗案吗?”

庞味善道:“确是如此。而且最好你能在这里暂住几天,或可相机应变,以防不测。横竖你的费用,请你自己规定了,照付便是。倘然真出了劫案,破财还是小事,更怕还要有伤人的危险咧!”

白芒心中暗笑:“今天改了行业,做起保镖来了。”便道:“倘你不放心时,照此办法也好。”

于是白芒从这一天起,便做了庞公馆的上客。可是白芒一个文质彬彬的大学毕业生,倘然当真有大盗来时,怎能挡得了呢?所以也只有预防的一法,门禁加严,不放他们进来。

庞公馆地在孟德兰路,也不算冷落,也不算热闹,终日里出进的人,却是不少。

平时庞味善外面应酬回来,总要在半夜十二点左右;大少爷二少爷,也要在十点之后;又有太太奶奶们出去看戏吃大菜a,也回来得很晚的。

白芒一想不妥,门上虽装用电铃,但是随便哪一个人,都可用的。倘然盗贼来时,竟也用起电铃来,仆人不知,把他们开了进来,便来不及设法了。

所以揿电铃也须用一种暗号。于是便规定下来:凡是自己人进出,揿电铃须得接连二次,第一次一下,第二次三下。倘除了这规定的铃声外,无论何人,均不准开进来。到了晚上七点钟后,格外要留心。前门关闭起来,不准出入;后门也须铃声合符,方才可开。

第一天照此办法,果然觉得并无不便之处。

第二天仍旧照办,不料到了九点钟时,忽然发现可怕的事情来了。后门的铃声,突然大响,一些秩序也没有。于是阖宅大惊,顿时骚扰起来。

这时主人庞味善不在家里;大少爷庞伯胜,也已出外;只有胆小的二少爷庞仲和在家,十分着急,忙来找寻白芒。

a 大菜:旧指西餐。

白芒忙叫众人不要惊慌,自己也定一定心,赶到后门边去一听,果然门外的足步声,不止一人,便高声问道:“外面敲门的是哪一个?”

只听得外面答道:“这里不是庞公馆么?你们大少爷,在我们店里买的东西,叫我们送来啊!黑暗里再也找不到了,才弄得这么晚。快开门啊!”

白芒又问道:“你们是哪一处店呢?”

答道:“便是在大马路的立昌木器店。你们大少爷买的沙发便椅,东西不少呢,价钱都已付过了。而且大少爷关照过的,今天尽晚,必须送到。”

白芒听了,心中踌躇了一回,不知大少爷究曾买过不曾呢,想了想,才高声关照道:“今天大少爷不在家里,你们挑了回去吧。待明天大少爷来了,再来向你们说吧。”

外面听了,执定不肯道:“不能不能!我们很吃力地挑了来,再很吃力地挑回去,不是开玩笑吗?这里究竟是不是庞公馆呢?倘然是的,便收了下来;不是的,便让我们再挑到别处去就是。”

白芒这可难倒了。他们的话,一些也不差,又不能向他们说明,这里是为的防备盗贼,所以不敢贸然开门啊!

后来外面的声音,闹得格外厉害了。

白芒想出一法,索性关照不要去理会他,随他们骂吧,都不则一声。

果然此法很有效验。隔了半个钟头,他们闹得没法,只得掩旗息鼓而去了。

庞仲和对白芒伸伸舌头道:“好险啊!我料这般人,必定不是好路道a。只听他们的声音,多么凶横。方才你在后门里面,同他们对话的时候,我倒替你捏着一把汗呢!不要被他们隔了后门,放你一枪,岂不大大危险?”

白芒笑道:“这倒不用虑的。只是他们究竟是否木器店里来的,还是假名而来的,却有些可疑。倘然当真大少爷买了木器东西,现在我们一定不放他们进来,倒弄出笑话来了;倘然不是的,那更是危险,必定乃是强人借端诱开后门了。横竖只待大少爷回来,便能明白。”

果然隔不多时,庞味善、庞伯胜先后回来了。

庞伯胜在一家喜事人家吃酒,吃得烂醉回来,几乎人事不知。

白芒问他:“今天曾否买过木器,叫人送来?”

伯胜酩酊大醉,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摇摇头,似乎系没有知道的样子。隔了一会,鼾声大作,早已睡着了,弄得众人提心吊胆,十分放心不下。

a 路道:方言,指人的来历。

白芒无奈,只可关照,把门禁加严。好得主人已回,便吩咐前后门锁了,无论何人,不准出入。

一宵过去,明天伯胜酒醒,白芒又把昨日的事问他。

伯胜听了一愕道:“有木器店送东西来么?是大马路的立昌木器店么?”说着,低头想了一想,才摇头道:“没有这种事,完全是说谎啊!”

那一句话不打紧,把白芒吓了一跳。如此说来,昨天来的,果然是强人了。

原来庞伯胜的答话,并不是实话。他昨天明明买过木器,而且明明关照过,要连夜送去的。只不过他们把地名弄错了,那些东西,本来是大少爷买来,送与一个相好的妓女的。那立昌木器店里,只道是送到公馆中去呢!

庞伯胜听了白芒的话,心中明白,但是此事乃是瞒着家庭的,如何可以说出来?只可说“没有”了。

可怜白芒,误会了意思,以为当真有强人来过,顿时大起恐慌。全宅中人,也立刻惶惶不安,庸人自扰起来。

那胆小的庞仲和,更加着急,连说:“危险危险!昨天幸亏没有闯得进来,否则家中的男主人,只有我一个在家,倘然抓住了,要我说出藏宝的地方,岂不恐慌死了?一个不得法,还有性命的关系呢!”

庞味善问计于白芒,白芒也无善法,只得关照看守住了前后门,谅无进身之法。

这样想尽方法地防备着,又过了二天。

这一天,偏偏把电铃弄坏了,格外地不便咧!

白芒无奈,只可劝导庞味善、庞仲和,今晚不要出去了,一到八点钟,便把门窗统统关起。家中诸人,宛如囚犯一般,关在里面,不能越雷池一步。

无奈这一般老爷少爷,平日胡调惯了的,一旦锁在笼里,便似猢狲一般地坐性不定起来,睡又睡不着,走又没走处。如此情形,岂不要闷死人吗?

幸亏得庞味善想出一个方法,公馆中大开赌禁,大家碰起麻雀来,大小一共聚了五桌。

唯有白芒向来不喜赌博,处于局外。但他提议,今天只可用筹码,不能用现钱。因为倘有事故,现钱颇为危险啊!

众人依此办法,顿时便牌声大作起来。

白芒一人,四面巡逻,看看前门,进进后户,又在书房里看了一回书,到了十二点钟,便去睡了。

他们赌到三点多钟,才神疲力倦,各人自去安睡。

明天到十点多钟,庞伯胜第一个起来,走到书房里,便发现了一件怪事。

原来书房桌上,有一只小银花瓶,忽然不见了,于是大呼小叫,惊动了众人,一齐起来,四面查看,果然不见。

昨天各处房中,均碰麻雀,不曾断过人。唯有书房内,先是白芒坐着看书,后来白芒去睡了,便没有人来过。

白芒说:“我走时,的的确确在桌上的,除非有人来偷去了。前后门户紧闭,怎得进来呢?”

庞伯胜冷笑道:“笑话笑话!加紧地严防盗贼,强盗没有来,窃贼倒先光顾起来了。”

白芒听了,明知是讥笑他的,却不言语,只得四面地查察,果然查到那靠街的一扇窗,一个钩子,已拔去咧!

白芒大喜,叫道:“证据有了,你们来看。这里的钩子,都拔去咧!你看那个贼人,正是从这里进来的啊!”

庞伯胜过来一看,又指着窗上的铁格子问道:“难道这格子没用么?哪能钻得进人呢?”

白芒道:“不差,这格子果然有用。大人固不能进来,独有七八岁的小孩子,却能挨身得过的。倘有大人指使,便不难成事。这窗口下面,正是茶几、椅子。我想早上没有揩拭过的时候,这茶几、椅子上,必定留有足印呢!幸亏这一间书房里,没有别的值钱东西,否则损失之数,必不止单单一个银花瓶哩!”

庞味善听了,点头称是。

唯有庞伯胜心中不服,摇头自语道:“我不信七八岁的孩子会做贼的。”一路叽咕着出去了。

白芒不作一声,便暗暗跟了他去,只见他走入兄弟的书房里去了。

白芒便绕到窗外,窃听他们说的什么话。

只听得庞伯胜说道:“仲和,你想书房中的银花瓶,怎么会不见呢?”

仲和答道:“不是白芒侦探说被人偷去的吗?他说的话一些也不差啊!小孩却能挨身从窗中进来的。”

伯胜道:“不对。他说七八岁的孩子,会做贼,我有些不大相信。只恐白芒自己,倒有些嫌疑呢……”

白芒在窗外听了,倒抽了口冷气,暗想:“他们竟疑我偷起东西来了,岂不笑话?”又侧耳听下去。

仲和不信道:“不见得吧。”

伯胜道:“昨天晚上,只有白芒一人在书室之中,知道他在里边做些什么事呢?或者他把东西拿了,藏在什么地方,也未可知啊!”

仲和道:“我想不见得吧。倒是宅内男女仆人,或者偷了东西,藏在什么地方,却是不得不预防呢。”

两人正在说话,忽然听得又有人进来的声音。

伯胜开口叫道:“父亲,我本来要找你,告诉你一件事。你可觉得,今天这事,十分奇怪吗?我家那银花瓶的被窃,白芒侦探却有些嫌疑呢!”

庞味善喝道:“不要胡说,他决不会如此的!做侦探的要偷起人家东西来,还叫什么人去侦查他呢?你们不要胡乱猜疑。我是十分信得过他的。”说完这话,退了出去。

于是伯胜、仲和,也默然不敢言语了。

白芒也就不听下去,心想:“幸是庞味善信得过我,否则当真嫌疑重了,不能在这里住下去了。”

这一天糊糊涂涂又过去了。

一到晚上,大家吃过了晚餐,奇事又发生咧!

原来正在前后门均已封锁之后,忽然又有人敲起门来了,非但不按着规则揿动门铃,而且竟并不按铃,只是把门打得震天价响。

仆人战战兢兢地隔着门一问,原来是白芒家里的用人,因有急事,要请白芒回去。

仆人大惊失色,疑心又是歹人借名来诱开门的,不敢做主,只得来请示白芒。

白芒听了,也是疑惑,便起身亲自去听。

同时合宅中的主仆人等,顿时又惊慌起来。唯有那最胆小的庞仲和二少爷,怕得最厉害,一个人独自上楼,关了门听着,手中拿着一支电话机,只要一听人声不对,便预备打电话到捕房中去咧。

这一边白芒赶去一听,果是他仆人的口音,便放胆开门。

不料那仆人之后,竟跟着一大伙人进来,手中都拿着明晃晃的手枪,不是那日夜防备着的强盗是谁?原来那仆人叩门的时候,竟也不知后面有许多人跟着。

当时许多强盗,一拥而进,大声叫喝,叫白芒让开一条路。

这时的白芒,竟显出颜色来了,一则本性憨直,有几分呆气,二则因为今天早上,隔窗听了庞味善推心置腹之言,一时间觉得义不容辞,便挺身出来,大声叫道:“且慢来!你们有话可说。如要借钱,也可商量,不必声势汹汹呢!”

于是那为首的一个强人,扬声答道:“如此很好。咱们众兄弟,每人拿一千洋钱来,万事干休。否则要对不起了。”

白芒摇头道:“一千太多了。减少一些,或可说话。”

可笑白芒,不自量力,竟同强人开起谈判来。

那般强人,起先见白芒独当一面,只道他有什么了不得的本领,见他无能为力,便有一个跳上前去,把他一把抓住,要掀他在地。

白芒在西方大学时,原也学过一套残缺不全的谭腿a的,这时便应用出来,果然一使力不曾被他掀倒。禁不起接连又来了几个强人,寡不敌众,终被他们掀倒了,又找到一根绳子,捆了起来。

众强人这才摩拳擦掌,预备一试男儿好身手,万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一众人,还没上得楼梯,后门外一声呼哨,早又拥进一群人来,却原来正是强盗的冤头债主,一大队的巡捕包打听。

可怜那一般强人,手中拿的都不过是小孩子玩的假手枪,装装幌子罢了,怎敌得过巡捕们的真实家伙呢?于是纷乱了一会,七八个强人,统统捉住,一个也没有跑掉,一齐被这般巡捕押着在后,拖到行里去了。

a 谭腿:中国武术拳种之一,亦称“潭腿”。

庞公馆事后一检点,一件东西也没有失去。

庞味善额手庆幸道:“幸亏这般巡捕来得快,没有被他们抢得东西。仲和,不是你打电话去叫来的吗?”

仲和点首道:“不错,电话是我打的。但是要没有白芒侦探,同他们敷衍一会,也就来不及了。”

这句话提醒了庞味善,回头一看,白芒侦探竟不在面前,一问众人,也没有看见,这才惊慌起来,连忙四面找寻。

寻到灶间,却在门角落里,看见白芒浑身被捆,口中塞着棉花,倒在地上,手中还拿着一只银花瓶呢。

庞味善认得,正是昨天被窃之物,急忙替他解了缚,扶他起来,很差异地问道:“什么?这银花瓶你也找到了吗?”

白芒答道:“是的。无意之中,竟在这门角落里,找到这东西。如此看来,必是家中人偷去,暗藏在这里的。”

庞味善大喜道:“白芒先生,你虽是被他们捉住了,但是要不是你去敷衍他们一番,早已把东西抢去了。而且被窃的银花瓶,现在也有了着落了。”

庞味善说罢,唯有庞伯胜心中十分不服,他听见白芒说道:“我再也料不到,这花瓶竟在这门角落里呀!”便也冷笑道:“我也料不到,你竟也在这门角落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