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 信

第卅三区警察分局的长官和员警们,最近一个礼拜来闹得头昏脑涨,原因是为了管辖区域内出了一次大抢案,迄今尚未破获,非但破案没有希望,并且连线索都得不到一点。分局长饬令股长赶紧破案,股长又转令股员快办,股员们又限令便衣警士们从速探出路线来,犹如《水浒传》中晁盖等人在黄泥冈劫了蔡太师的生辰纲,济州府尹责令三都缉捕使臣何涛一样。

原来这件抢案是这样的:

紫阳路是一条冷冷静静的马路,两旁种植着法国梧桐,风景美丽,柏油路面上干干净净,因为这里是标准的住宅区。一到晚饭后,便很少有行人来往,只有几个公馆里的男女仆人进出,也许是饭后购买一点水果,买听把香烟,或则送客之前出来雇几辆三轮车。一到十点左右,便寂静得如内地的小城市,偶或有一辆汽车驶过,发着轻快的微声。

这里住着一家姓陆的富户,他叫陆瑞林,是经营西药的,因为近年来善于经营,所以出品精良,生意兴隆,很赚了一笔钱,家境较前更为富裕。家中有太太,有一个儿子,一个男用人,一个女仆,还有一个汽车夫。

他的太太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贤慧妇人,十足贤妻良母的典型,曾受过相当教育,据说是什么师范学校毕业的。她整天在家里为儿子准备点心和打发上学之外,只是看看书报消磨时间。也许她的生活自以为是非常有希望的,一方面服侍丈夫,因为丈夫在外张罗,可以发更多的财;一方面看着儿子一天天地长大起来,前途正未可限量。现在这个儿子已经有十三四岁,正在读初中二年级,将来接读高中,进大学,出国深造,学成回国,可以做官,即使不去做官,也可以继承父亲的产业和事业。

他的儿子叫陆学美,意思是将来和美国人一样有用场。他每天上学之外,不大出去,只是自己温习功课,所以成绩考得很好,学校当局曾经自动赠给他奖学金,但是陆学美不肯接受,把这笔钱转赠给家境清寒的学生。陆学美在假期和星期日也偶尔跟父亲出去看看电影。

说到这两个用人,男的有四十多岁,女的也有卅四五了,都是十数年来的老用人,没有什么阶级之分,几乎老用人们叫陆学美的名字主人也不会生气,简直和自己家里人一样了。

那个汽车夫,年纪大约廿七八,是新近雇来的,因为车子也是新换的,以前的那辆汽车已经卖去,那个老车夫也因为乡下老母年迈力衰,身体不好,叫儿子回乡,开一爿小商店,可以一家团聚,所以便辞歇了。

陆家平日交际广阔,所以客人来去频繁,但是空气却非常融乐。家中连用人、车夫一起计算起来,只不过六个人;可是住在那样大的一座房子里,有时似乎觉得阴气沉沉。这是一座半旧的中国式的房子,共计三层,楼下一层是没有人住的,男用人和汽车夫住在大门口的门房里,女用人住在二楼的亭子间里,儿子住在二楼的厢房里,前楼就是陆瑞林夫妇的卧室,所以三楼是完全空着的,不过堆些不大用的家具衣箱等物而已。从大门口到正房的门口,有一个很大的天井,汽车就停在天井的廊下。

有一天——阴历十二月十四日,离过年的日子已近了。那天晚上陆瑞林恰巧没有什么事,坐着汽车回家,那时不过只有五点钟光景,他一走进客堂就坐在沙发上。今天天气严寒,火炉正生得很热,他一面烤着火,一面喝热茶,预备休息一下等吃晚饭。

这时,那个汽车夫走进来,支支吾吾地对陆瑞林说:“老爷……”

“什么事?”瑞林问。

“……”说不下去。

“快说,有什么吞吐的!”

“我想请假回去一趟,今天晚上不回来了,明天老爷早上出去,我赶回来开车子。”

“好吧!”

于是汽车夫转了一个身,一溜烟就跑了。陆瑞林当然不会去计较这些小事情,仍然呷他茶,抽他的雪茄。过一会儿便开饭了。他今天很高兴,因为药品的门售价格又涨了,他本来想把大批的药品抛出,弄几个钱过年,可是他一转念之间,想到黄金涨价,不妨抛去一条,过年一切开支全有,哪知道一耽搁,反而好了,现在药品涨,与自己有很大益处,所以今天晚饭特别吃得有兴,单单只酒一门,已经喝了一瓶了。平时,喝半瓶已经有点醉态,今天喝多一倍,自然比平日更醉,躺在沙发上睡觉。因为房间里暖和,家人也不打算去叫他回房去,只让他安安稳稳在客堂里睡一会儿。一直到十点钟的时候,家里人服侍了陆瑞林回房后,才也各自回房安息,这时已经将近午夜十一点了。

外面很静,一点声音也没有,只听见西北风吹响电灯线的呼呼声,情景颇为凄凉。那个门房——男用人——睡在门房里,直睡不着,因为窗子玻璃那天不小心打破一块,还来不及修配,只用一张旧报纸贴上,暂充玻璃,但是贴得不牢,被大风一吹,糨糊脱落,所以那张纸一半贴在窗上,被风吹得索索响,但是天气太冷,又不愿起来重贴。风从窗洞吹进来,没办法只得把头蒙在被窝里睡。刚刚把头钻进去,忽然听得马路上开过来一辆汽车,他想外面已经戒严了,还有什么汽车行走,刚想完,那辆汽车就在大门前停下了,只听得刹车声,开车门声,人下车声,接着便是打门声:“开开门!”

这时那个男用人,觉得非常奇怪,这时候还有什么客来,他把头从被窝里伸了出来,随便问一声:“谁呀?”

“我!”有人接应了,于是他再问是来干什么的,只听得门外暴躁的声音回答,“我们是警察局来调查的,你家老爷陆瑞林在家吗?”

男用人更觉得奇怪,警察局半夜三更来调查,不知什么事,同时他也回想起来,蒋经国在上海的时候,他家老爷曾经把一箱箱的东西躲躲藏藏的,要不是今天案子发了?于是他回答:“我们老爷不在家。”

谁知道门外的声音冒了火,大声说:“放屁,陆瑞林约我们今晚十一点到他家来的,你不怕犯法,你有本事不开门!快!快!”

这时,男用人没有办法,既然警察局有公事,只得坐起身来,把棉袍子披在背上,扭亮电灯,找到鞋子,穿上了,下了床,连忙去开了门。门一开冲进了两个人,都是便装的,戴着罗宋帽,把帽檐都拉下了,只脱出二个眼珠。这时他觉得事情似乎不大好,正想声张的时候,那二个人已经从袖管里拿出手枪指住他,命令他不准作声,否则一枪换送性命。在这种情形下,这个男用人毫无办法,只得随他俩摆布。那二个自称警察局来的人命令他陪到房里去,于是男用人带着他俩走进客堂。

男用人说:“两位请坐吧,我去请老爷下来。”

“用不着,我问你,楼下有人住没有?”

“没有。”

“陪上楼!”

他们三人轻轻地上楼,到了亭子间的门前,轻轻问男用人亭子间是谁住的,他回说是女用人住的,那两个人便命令他进去,门一推,关着;里面娘姨问是谁,那二个人是用手枪指一指,表示叫男用人说“是我”,于是男用人真的说一句:“是我,你开门,有要紧事。”

门开了,她看见外面的情形,不禁叫了一声。这二个人马上把枪指住她,叫她不准讲话,于是把二个男女用人一齐送进亭子间去,一个强盗看守着,另一个强盗则预备到别个房间里去。

刚在这时,因为陆瑞林的太太在房里服侍丈夫,尚未入睡,听到亭子间里娘姨惊叫,不知出了什么事,正开门来查看,另一个强盗立刻跳在她身后,用手枪指住她背心,轻轻关照她不要作声,赶快到亭子间去,把她也一道关进。

这个强盗又探到陆学美的房去,把陆学美也用同样方法押入亭子间。然后,他一个人走进了陆瑞林的卧房,看看陆瑞林,还睡在**。他听见有人走进来,醉态蒙眬地还以为是自己的太太进房来了,他闭着眼问:“你还没有睡吗?天冷,好睡了!”

“请你起来!”强盗用手枪指住陆瑞林的鼻。

陆瑞林只觉得鼻尖上一阵冰冷,睁眼一看,是支手枪,床前站着一个戴罗宋帽的人,心里知道是出了毛病了,也不敢声张,知道声张也没有用,只得用小小心心的口气说:“你既然深夜冒险到我家来了,我也很大方,你要什么,你自己拿什么,我绝对不会肉痛、小气,请问你们来了几位?”

“少说废话,把老大拿出来。快,我们还要走路。”

陆瑞林想想没有办法了,只得用嘴指一指那只箱子。那个强盗立刻退到箱子边,把锁扭断,开开盖子,里面藏着二十条大条子,用一块绸手帕包着。那个强盗顺手把小包一提,谁知绸手帕吃不起二百两金子重量,嘶一声拉破了。强盗心慌,凑手在小桌上拉过那台布毯来,台上的花瓶跟着倒下,滚下地板来。他把台布将金子包好,掮在肩上,很敏捷地便退出房来,同时也把陆瑞林押入亭子间,找个锁,把亭子间的门锁上,然后匆匆下楼,扬长而去。

陆瑞林夫妇、儿子、男女用人,共计五人,被关在亭子间里,心既安静不下来,又不能走出房门去打电话报告警察局。十二月的天气,到后半夜格外的寒冷,再加大家腹中又饥,更是熬不住。

娘姨把自己的床让出来给老爷太太睡,但是他俩夫妇因为心绪不宁躺在**也睡不着。那个男用人因为开大门的时候,衣服只披在身上的,现在虽已经穿上,可是棉裤不曾穿,冷得只是抖颤。幸亏这一间小屋子里关着五个人,有一点人气,还不像室外那样的滴水成冰,否则今夜真要冻死他们。

天快要亮的时候,大家实在疲倦得要命,陆瑞林夫妇也入睡了,陆学美侧卧在他父亲身旁,娘姨坐在床边的方凳上打盹,那个男用人,把身体歪倒在地板上,头斜倚着墙壁,睡得比谁都来得浓。

天亮了,汽车夫很早便赶了来,一看大门已经开着,心里一急,他立刻直朝房子里面跑,客堂、厨房一切如常,只是少了厨房里的娘姨和男用人。因为平时老爷太太少爷这样早不会起来,他又一步步往楼梯上爬,只听得楼梯上发出走路的声音。

在房里的人听见有人走动,不免心里又是一惊,他们还以为强盗还不曾出门,忽又听得门外有声音在大叫:“人呢?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下意识地发着抖颤,但仔细一看,窗外已经透进了初升的阳光。男用人倏地立了起来,扭熄了电灯,才知天已亮了,再听门外的叫喊声,才辨出是汽车夫的声音,于是他也大声地叫:“阿二,快点想法子开门!”

“出了什么事啦?”汽车夫在门外问。

“不管什么事,先把门开起来再说。”醒回来的老爷说。

汽车夫用了死劲,把门上的小锁扭断了,把门推了进来一看,有五人之多,于是不禁呆着说:“原来这许多人都在亭子间里,我还以为阿陈(男用人)躲在阿香(女用人)房里那个啦!”

“少说废话了,快去报告警察局,我们家里昨天晚上被强盗抢劫了。”

阿二“啊”了一声,拼命地往警察局去。

家里老爷太太少爷在房里检查东西什物,娘姨到厨房里去生炉子、烧洗脸水、煮早饭,男用人到室外检查。

陆瑞林夫妇和陆学美三人检查一过,别的东西一无损失,只是昨晚被强盗抢去的二十根条子和一块台布,再仔细地检查一下,摆在桌上的一个古式花瓶和挂在墙上的一幅名贵油画不见了。陆瑞林觉得非常奇怪,别的值钱的金银器皿不拿,偏把这两样不大值钱的装饰品拿去,实在莫名其妙。

门外传来汽车声和警笛声,陆瑞林知道是警察局的人来了,便匆匆下楼,在客堂里会到了他们,连忙请他们坐下,抽烟、吃茶。略为坐了一会儿之后,警察局派来的人员,一五一十地问了一遍,陆家全家都供了一套,除了汽车夫因为昨晚请假回家,不在场之外,其余诸人的供词大略相同,一一作了笔录。问讯工作完毕之后,便要求到室内室外去查看一周。但是查看的结果,一无所得,又因昨夜天寒地冻,泥土又干燥,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那辆汽车仍然停在天井的廊下,强盗坐来的那辆汽车,也仍然停在门口,那辆汽车是一辆白牌子的出差汽车,警探们把汽车的号码抄下,马上又打一个电话给汽车公司。据汽车公司的负责人在电话中回答说:“昨夜十点钟光景,有三个穿西装的人,来雇汽车到紫阳路去,开到快近目的地时,有一个乘客突然拿出手枪指住司机,叫他不准动弹,举起手来,然后用棉花塞住他的口,缚牢双手,放他下车,车子便由他们三人驾驶而去。汽车夫逃了回来,说汽车不知何处去,现在既然找到,真是感激不尽。”

由于这一点证明,匪徒们是完全徒步而行的,但是时在戒严期内,又何从而走?这几个警察局里来的人,都十分奇怪起来,立刻到派出所去查问昨夜是哪几个弟兄值班巡逻,结果仍无所得。当天一时查不出什么线索出来,只好回到分局存案。局长下了一个手谕,在本区于宵禁时间发生抢案,真是岂有此理,除了处分那个派出所的所长和值班弟兄外,命令从速办完这件案子。公事是非常紧急的,承办员只好又转令许多便衣警士速即办理,否则同受处分,既要革职又失面子,实在闹得上下不安。

在他们实在没有办法着手之际,偶然有一个人想到不妨到总局去请叶志雄来商量一下,因为叶志雄自从办了“红皮鞋”和南市“狐火”两案之后,几乎没有一个分局不知道他的大名,现在经人一提,于是大家赞同,马上打一个电话给总局,找到叶志雄通了电话,叶志雄答应吃了中饭一定赶到。

叶志雄回家,匆匆地吃了中饭,吃饭时曾和他太太黄雪薇谈了一谈要出去探案的事,黄雪薇听了,心中一喜,也想一同跟去,经叶志雄拒绝之后,才不去,因为叶志雄说,今天去不过先去看看情形,等到回来再讨论也不迟,黄雪薇也就不去了。

叶志雄驾车到了卅三区警察分局,下得车来,已有许多人等着,在会客室里互相寒暄一阵,便到局长室去和局长打了一个招呼。局长也希望将那件案子破案,否则对于考绩大有关系。

叶志雄和局长略略谈了一阵,又走出来和承办这件案子的许多人商谈,先要求把已往的经过一一叫他们说来,那些人把这件抢案前后说了一遍,叶志雄点点头,接着就说:“我想也不必到陆家去了,反正没有什么痕迹留下来,不过我倒要去看看陆家房子周围的环境。”

他们便开了车子走了,到了陆家附近,从那辆出差汽车停过的地方看起(这时那辆汽车已经由汽车公司开回去了),一直朝大路走去,也看不出什么痕迹来。叶志雄想,他们抢了黄金之后,不坐汽车逃走,黄包车、三轮车又雇不到,一定是骑自由车逃跑的,然而自由车在马路上跑,并且还是三架,很令人注目,容易被站岗的警察看到。然而据派出所的值班警察说的却不曾看见有脚踏车过去,这又像是徒步逃走的了。假使是徒步走的话,三个人(汽车公司说三个人)可能分散了跑,可以避过警察的耳目,并且所经的路线也一定是小弄小巷,但是三个人可能再在一个什么地方相聚,夜已深,绝对逃不多远,只怕被警察撞见了查出根蒂,夜既深,但离天亮尚早,这里寒冷的夜气,如何能在小巷里挨得下去,一定得找个地方休息半夜,待天明了再走。假定是如此,他们休息的地方势必就在附近的小巷里某一幢房子,为今之计,无论如何得先查出住在哪一条小弄里和哪一间房子里。

于是叶志雄便对他们说:“这件案子,一点线索都找不到,确实难以下手,不过我得要你们麻烦一点,请你们分头向各条小弄里找找看,或许他们心急慌忙,会留下一点形迹也未可知。”

叶志雄说了之后,他们便分头去找,每一个人都仔仔细细地看,甚至垃圾桶里也去检查。差不多查了三个钟头光景,有一个警员,突然在一只垃圾桶里捡到一块破的绸巾,他认为这块绸巾很可疑,因为那样干净而偏把它丢在垃圾桶里岂不可惜,于是拿着来报告叶志雄。

叶志雄一回想,强盗包条子的时候,不是先用绸巾包的吗?因为绸巾破了然后再换台布,便仔细地看一看那块绸巾,那两条裂缝,好像是受过重力之后才裂开的样子,他更加地相信自己的假定起来。现在要证明自己的假定是事实,唯一的方法,只有到陆家去一趟。

他们一齐到陆家,陆瑞林今天也不愿出去做生意了,他看见警察局的人第二次重来,好像有所希望,他的希望并不是一定要追回那二十条黄金,而是想早一点把几个强盗捉住。他迎上前去,便没头没脑心急地问:“先生,有什么眉目吗?”

“现在有一样东西要请你认一认。”

叶志雄说完了,马上把那块绸巾掏出去。陆瑞林一看,便惊叫起来:“这是哪里找到的?正是包金子用的绸巾!”

叶志雄眉毛一皱,牙齿咬一咬嘴唇皮,用尽脑力地在那里想,许多人都跟着他沉默下来,一点声音也没有。想了半天,志雄忽然说:“请你们帮我忙,去打听哪条弄堂里谁家今天早晨有人搬家的没有。”许多便衣警士听了这一命令,立刻分头去办,因为这批包打听都有弟兄,关于哪一条弄堂有人行动,是不难探到的。

许多包打听出发了之后,叶志雄和几个承办人一起先回局里来,专等他们的报告。这时叶志雄只有一个人,做事没有什么商量,心里倒不安起来,因为这件案子实在太没有线路a了。万一打听不出人家搬场a,那怎么办呢?即使打听到了,究竟是否强盗搬家呢?即使是强盗逃走,他们又逃到什么地方去躲起来呢?万一是外埠来的强盗带着金子走了,又到哪里去追呢?问题越想越多,更加地心烦起来,局长和他谈天,不过敷衍而已,把心思一股劲地花在问题上。

a 线路:消息、线索。

晚饭过后,那批便衣警士回来了。据各方的报告归纳起来,离陆家有二里远的地方有一家搬场,离一里半路的有一家,离开很近的有一家,连得名字姓氏都开列名单,并载明男女性别、年龄籍贯。内中有一里半的那一家,计四口,三男一女,三男年龄相差无几,姓氏均不同,很引起叶志雄的怀疑,因为他觉得既非机关宿舍,又非社团,男女混居,虽不能一时便决定为匪徒,至少是应该加以考虑的;至于其他两家,则系住家无疑,既有相同的姓氏,且有孩子,所以也不多加追究了。

叶志雄决定要到那家房子去查看一下,因为临行匆促,或者留得什么线索也靠不住。于是他们出发,在黑暗的弄堂里转弯抹角找到了那家人家。

那个房东姓张,只有一间房子多余,据他的供词,说是去年九月里便有夫妇二人来住,男的听说是教书的,女的在家,也认识字,时常替人家抄写抄写,那些要抄写的东西,都是丈夫带回来的。到今年十月底,便有二个男人来,据那夫妇二人说,是他们的朋友,因为一时找不到住所,暂时住在这里。结果又说到昨天晚上的事,家里只有一个女人住,三个男人都出去了,后来到二点钟光景,三个男人才回来,他们只是轻声谈话,一夜未睡,到了天亮的时候,便搬走了。

a 搬场:迁居。

叶志雄问他搬场的事在事先曾经谈起过没有,房东说,在一个月之前已经说过要搬了,昨天早上也说,房子已经租到,明天一早便要搬,搬完了还要到学校去上课,所以也不去多问。

“他在哪一个学校教书?”叶志雄问。

“那倒不知道,只是听说在一个中学里教书。”张房东答。

现在,一切真相都已明白,今晨搬走的几个人,一定是匪徒无疑;但是不知究竟搬到何处去,颇成问题,或是留沪,或是离开上海,一时难以决定,所以叶志雄便到他们的房里去查看一下。

叶志雄带着手电筒走进房间,扭亮了电灯,因为电灯的光头不足,所以显出非常幽黑。房中许多粗重家具都没有搬走,只是位置颇为零乱,一定是临行急促,乱弄乱摆之故。至于那块从垃圾桶里发现的绸巾,一定是他们走后,走出相当路之后才丢了的,因为那个垃圾桶离此很远。

叶志雄在房里仔细地寻找,忽然在门后角落里找到一个纸团,他拆开一看,还有一点血迹,仔细一看,原来血迹还不十分陈旧,大约是昨夜搬东西时破了手指,顺便用这张小纸拭血,也顺便朝门后一丢。

纸上写着许多字,叶志雄一看之下,不免吃了一惊,眉头紧锁,一看便知道他已经碰到极大的困难了。

大家都围拢去看,却也一字不识,不知所以。

原来那张纸上写着:

上海电:6GS

北平电:1G

上海播音:5

柏林电:BAN

上海播音:52(4)23[1001]

柏林电:ü

伦敦电:Minday

大家看得莫名其妙,视线都从纸上转移到叶志雄的脸上去,只见叶志雄的脸上呈现着痛苦的样子。他不声不响地看了半个光景,然后向大家点头,这可能是一张强盗们的密码,需要回家仔细研究一下,但是事在危急,必须当夜就要把这张电码译出,否则无法捕住这些强盗,并且由这张密码看来,这些强盗倒与众不同,颇有一点技巧。

叶志雄辞别分局这批人,自己驾车回家。到家时,他的太太黄雪薇正坐在房里等他,一方面在翻阅《大众夜报》a,一看见叶志雄回来,便迎上去问:“那件案子有点线索吗?”

叶志雄脱了外套,把那张密码交给黄雪薇,自己便燃点起一支香烟,拼命地抽吸,竭力地在思索。

黄雪薇看了之后,也不知所以,诧异地问着:“这是什么意思呀?”

“这就是今天探案的结果,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密码,无论如何,今天晚上我们二人不能睡觉,一定得把这张字条研究出来……”

于是两个人的研究工作开始!

字条上有数目字,有外国字和外国字母,最重要的是这些东西一定是强盗们自己的暗语。第一步翻译工作,先从几个外国字中着手,立刻查英文字典,查来查去也查不出这几个字的关系来,可见得这几个字不是英文,再查法国德国字典,也得不出相当的结果,于是又放弃了,他俩想字的意义上,绝对不会得到结果,一定是另有巧妙。

a 《大英夜报》:1938年7月1日在上海创刊,系国民党在上海“孤岛”时期出版的挂洋商招牌的报纸,发行人为英侨孙特司·裴士和拿门·鲍纳。1946年8月1日起,更名为《大众夜报》。

接下去便注意到那些符号的上面,必冠以什么地方电,这显而易见是新闻上的玩意,也许这些密码字是指的新闻电报上的字。但是问题就来了,电上又没有注明是哪一天的,我们要查报纸当然也不知道查哪一天的报。

结果叶黄夫妇决定,字在报上无疑,关于日子问题,必须加以估计。既然陆家抢案发生于昨天晚上,这个条子至少是昨天送到,或前天送到的。大概还是前天,因为昨晨发出即便干事,未免匆促,不如先翻阅前天的报纸吧。

但是问题又来了,到底是哪一份报比较妥切呢?上海的早报晚报有廿多种,以哪一张报为标准?后来经过二人的决定,凡是大报均要看。但是看哪一条电报呢?经过商量,每版的第一条新闻,比较合适,但是电报有上海电,有北平电,有柏林电,有伦敦电,问题真是困难极了。再经过许多时候的研究,总算电报问题解决了,凡是上海电必是第四版,其他外埠电,必属第一版,外国电报必在第二版国际版,每条电讯的第一条中必有应用文字在内。

于是他俩查出前天的早报,先翻《大公报》a的第四版的第一条,既然密码纸第一行是“上海电:6GS”,必在第六字,经一查之后,第六字为“之”字,第一个字便是之字开头。中国有史以来也没有见过这种字条,也许前面还有一张,但不管怎样,先查下去再说。再查G字,G为英文字母第七字,查报却为“参”,S为十九字,查报为“题”字。现在连起来读则为“之参题”三字,不知何意?再查《新闻报》b,则为“物价游”,查《申报》c为“风势伤”,完全连不起一个意思来。一切计划似乎难以实现,只得重新想一个方法解决。

现在已经十一时光景了,街道上过往汽车已少,空气格外寒冷,人声也格外幽静,他扭开电炉取暖,务必要在今夜解决;否则,即使上床也睡不着。人体比较暖和一点,又煮了一杯浓咖啡喝,吃了几片饼干,重新再来计划。

现在他俩注意到,有数字和字母,绝对不是指第几个字的;如果指字数,为什么符号不用统一的符号,不觉笑着自己的神经过敏。

a 《大公报》:近代中国著名日报,1902年6月17日在天津创刊。

b 《新闻报》:近代中国与《申报》齐名的商业性日报。1893年2月17日在上海创刊。

c 《申报》:近代中国历史最长的中文日报。1872年4月30日在上海创刊,由英商安纳斯脱·美查(Ernest Major)等集资创办。

接下去注意的是电讯的来源:有上海、北平,有伦敦、柏林,难道这不是强盗的密码,而是政党的密码吗?这样一来,事情愈来愈复杂。

黄雪薇再喝咖啡,叶志雄拼命抽烟,忽然黄雪薇跳了起来说:“对了!”

“什么?”叶志雄拼命地抢着问。

“一定是强盗的密码,上面不是还有血迹吗?”

“那么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不知是什么意思,这里须要研究。”

于是叶志雄的一番希望又落了空,重新再拿起烟**,他自言自语地说:“我看还是得向电讯上着想。”来回地在地板上踱着。

黄雪薇接下去说:“是电报,你看[1001]不是电报上打数目字的记号吗?”

现在两个人又同意于电报上了,但是究竟是怎样的电报呢?相谈结果,必须在抢劫案的新闻中去找,然而所找到的事,虽然有零落的字迹,却又连不起一个意思来。

忽然黄雪薇又注意起电报上有“什么电”,有“什么播音”等字样,这里面不无道理在内。这时已近二点钟左右,看看离天亮快近了,如果再不解决,又将耽误一天的时光。

叶志雄再把那张字条翻覆地看,读,忽然意识到,柏林电下的“ü”字,这的确是个德文,再读伦敦电下面的“Minday”,也的确是英文的拼法,难道柏林、伦敦字样与下面的符号有关吗?

这是一个新的发现。还有一条柏林电下面是BAN,字义是不必谈了,并且也无此字,那是什么意思?既然注明地名,必与符号有关则不成问题,既然字义不拘,或许是发电也靠不住,现在别的不说,先把这几个似乎是字的发音先写下再说:

BAN“旁音”,这是德文。ü是“于”音,也是德音。Minday是“明台”或“明天”。那个“旁”字也许是连在上面的或下面的一串数字,最后两条译出即为“于明天”,但是还不能明了意义,不过似乎略有一点希望了,所以这时的夫妇二人非常兴奋,再努力下去。

叶志雄想,既然地方与符号的音有关系,便请他的太太很快地读来,他则闭着眼睛静听,他说:“雪薇,你快点读,我听,上海电读上海音,北平电读北平音,德文读德音,快!”

于是黄雪薇拾起那张纸很快地读:“陆奇爱司,衣奇,旁……”

陆志雄忽然跳了起来,止住太太的声音说:“有点意思了,你再读一遍。”

“陆奇爱司衣奇什么旁……”

叶志雄又接着说:“第一个字是‘陆’音,与陆瑞林有关,后面一是‘旁’字的声音,也许是‘办’字,‘衣奇’也许是‘依期’二字,现在译出来是:陆GS,依期办。这明明是叫他们对陆家的案子依期去办。不过其他几个字,还得想办法。”

这时他俩夫妇很高兴,黄雪薇十分兴奋,再研究英文字母,G读‘轧’,S读‘斯’,联合起来读,“陆轧斯”,叶志雄听见了便问:“你在说什么陆家事呀?”

“我说的是6GS。”

“对了!这三个字一定是‘陆家事’,现在一起联合起来便是:陆家事依期什么办。”

于是便循着这个原则译下去,但5、52……等等又译不下去了。他俩又努力研究,电与播音之别,也许电是字音,播音也许是别一种音。黄雪薇忽有所悟,她说莫不是歌音,歌曲的简谱5不是唱成“速”音吗?现在再把“速”音嵌入,则变为:

“陆家事依期速办。”

所有的一切秘密都被发现了,于是他俩把整张字都翻译出来:

上海电:6GS译成“陆家事”。

北平电:1G译成“依期”。

上海播音:5译成“速”。

柏林电:BAN译成“办”。

上海播音:52(4)23[1001]译成“速来(法)雷米1001”。

柏林电:ü译成“余”。

伦敦电:Minday译成“面谈”。

一齐翻出,写成一张便条:

陆家事依期速办,速来法租界雷米路一〇〇一号,余面谈。

这时,夫妇二人高兴得不得了,黄雪薇因为已经身力疲乏,先睡了;叶志雄则自己驾车立刻飞驰到卅三区警察分局,把这件案子始末一说,强盗现在逃在雷米路一〇〇一号暂避,或许马上去追尚能逮捕,否则甚易被逃去。于是打电话给总局派员警相助,一面出动飞行堡垒a前往雷米路。

因为计算准确,总局与分局的员警,同时会齐,将雷米路一〇〇一号包围。穿保险衣的人员先冲了上去,上面强盗闻讯,立刻拒捕开枪还击,经半小时的互轰之后,匪徒束手就擒。

结果据供:他们的首领系大学毕业生,因为多年失业,只得流为匪徒,现在他已离沪,不知去向,从此后他不再做此种勾当,因为有本钱可以另做别种有益事业。他叫什么名字,内中无一人知晓,二十条金子,他拿去十条,他们三人各分三条,另一条作请客以及房租等用。

a 国民党上海市警察局的特种镇暴队,美式枪械装备,其执行警务所使用的镇暴车也称“飞行堡垒”。

最后三个就擒的强盗说:“我们愿意受处分,但是那个大学生永远捕不到,因为他以后倒是好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