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随的人

肉感镜头

青枫小姐今天在摄影棚里,非常受人注意,也非常出风头,因为今天晚上所拍的镜头,青枫小姐的要占一大半。公司老板和制片人以及公司里高级职员都陪老板坐在高高的台上,看着导演在指挥着演员和一切工作人员。

今天晚上有一个最最令人注意的镜头,就是青枫小姐所饰的妓女,受了几个暴发户的摆布,要她脱去衣衫,**裸地跳舞而满足他们的兽欲。

关于这一场戏,青枫曾经和导演提出来加以修改,然而坐在高台上观看的老板却一定不答应,老板曾经劝过青枫:“青枫小姐,为了艺术不得不牺牲色相,这是暴露大城市里豪门巨富的卑鄙行为,你为了这也应该牺牲一点;何况在实际上你并不是真的脱得精光,已经替你特制了丝质的全套紧身衣,只是在画面上现出是**样儿罢了。

“再说,由公司方面讲,这是一部赚钱的戏,你这一镜头,当然可以吸引不少观众。于是跟你本身有极大关系,你在舞台上颇有名气,现在转入电影界,名气当然没有舞台上的响亮,我为了提拔你起见,故意选你来担任这一角色,否则我为什么不去请白光去?白光的资格比你老,我可以担保,这部片子一问世,你的名字将被每一个观众所永远记住。所以为公司,为你自己的声誉,还是照我的意思拍下去吧。”

青枫被老板说得低头默许,于是老板和许多高级职员笑了起来,她也朝老板斜视了一眼,互相笑了,在这一丝笑里,不知蕴藏着多少情感。

这时听得青枫答应拍这一场戏,导演十分高兴,加倍努力,指挥摄影师镜头角度都摆得好,指挥照相的人员,灯光要打得匀称调和,指挥录音的要特别留意。

一切准备停当之后,青枫准备登场,一切已经由化妆师格外加工化妆,自不待说。

正在这时,一连由工役递进来五六张名片,青枫一一看过后,笑一笑,都允许了,再和老板和导演打一个招呼,他们只要青枫肯演这场戏,也自然答应了。

于是进来了五六个打扮得整整齐齐的绅士模样的年青男人,一律都是西装革履、飞机头a,在水银灯下照得闪亮。

青枫和他们一一打过招呼后,再指点一个妥当的地方,叫工役搬了五六张椅子,打发他们各自坐下,然后叮嘱他们:“你们只是坐着看我拍戏,切不要作声,因为录音器便设在那个地方。”五六个年青人当然都是点头听命。

现在工作开始了,导演大声叫着“预备”,四面八方灯光一齐打过来,照耀得如同白昼,摄影师抖擞精神,其他配角都先后上场,然后青枫被老鸨喊了出来,几个嫖客和她一番调笑之后,到相当的时候,有一个嫖客提议,要这个姑娘把衣服脱下来。她被惑于势力和金钱,只得把外面的衣服纽子解开。

这时另一个客人便帮着她,一把将衣服褪下,现出一个**的模特儿来,于是几个嫖客饮酒、哗笑、称赞,然而妓女却含泪、低头、羞涩、躲闪,却有许多说不出的苦哀。

场外许多看拍片的人,却寂然无声,一方面是被剧节所感动,另一方面则注意在青枫小姐的曲线美上,一时不知所措。

直等到这场戏拍完,大家才哗啦啦一阵鼓掌,摄影棚里每个人都笑得咧开了嘴。那几个来看拍戏的男人,自然是更不必说了。

a 飞机头:头前面的头发向上翻翘的发型。

这一场戏拍好的时候,已经是午夜,将近一时了,青枫和老板去说,今天她有点头昏,须要早点回去休息,老板一口答应,他说他要用汽车送她回家,但是这时她想到等在门口的五六个男朋友还没有打发走,她也不便和老板一齐走。

其实平时她差不多每天和老板同餐,同车,同在一处玩的。然而,今天晚上她好像心中有一种莫名的忧郁,她只想一个人清静一点,她只想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卧室里呆呆地想它半天,然而她却想不出一个什么来,只觉得一切都是混乱。

她辞了老板,走到门口,五六个男人都一齐围了上来。这个说:“青枫,我送你回去吧。”那个说:“青枫,今天这场戏真演得不错,我真钦佩之至。”还有人说:“戏拍吃力了,坐我的汽车回去吧。”再有人说:“今天晚上的作风,犹如好莱坞以往的热女郎克莱拉宝a一样大胆。”最后一个说:“青枫,我们去吃一点夜点心吧。”

这些话使她理不清头绪,站在面前的人,都是赞誉她,爱她,然而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今夜特别爱护她,她不明白他们有什么目的。

a 克莱拉宝(Clara Bow,1905 — 1965),今译克拉拉·鲍,女演员,有 “性感女郎”之称号,其主演的默片《翼》(Wings,1927)曾荣获第一届奥斯卡最佳影片奖。

她愈想心中愈是难过,她立在摄影棚门前,差不多被他们包围个足足有二十分钟,她于是想到:“我立在这里做什么?究竟做什么?”

摄影棚地处落角,已近市郊,举眼看去,一片漆黑,更觉得心中杂乱起来,那五六个男人还紧紧地缠住她,于是她开始光火了,她请求:“请你们各自回去吧,今天我什么地方也不去!”她一面说,一面便跨步走了。

五六个男人还随在身边拉杂地纠缠,于是青枫小姐正式地动了火,她用教训孩子似的口吻说:“滚开些!让我一个人走!你们再缠住我,从此之后,你们不要来找我……”

她加快地走,可是这批男人还是跟着她,她回过头来大喊:“再不走,我要叫警察了!”

于是这些男子才散了去,各自走各自的路,有车的自己开着车,没有车子的也走了。

这些男人一走之后,她似乎觉得头脑清楚一些了。现在她能比较有头绪一点地想。她想:“我为什么要去拍这种片子?难道这便是艺术?假使一个女演员光着身子能算艺术,我不是直接到美术专门学校去当模特儿要好些吗?但是陈老板对我太好了,太关心了,他虽然一方面为了要赚钱,可是他屡次想提拔我,我是一个没有经验的电影演员,不是大明星,他为什么要造就新人才,为什么不作成别人?他对我太好了!导演对我也特别仔细。陈老板还时常带我去看外国电影,叫我学习几个外国女明星的作风,他们这样成全我,我应当为公司努力服务,但是……”

她一面走,一面想,不觉身上有点寒冷起来。真的,天气已经是中秋过后了。这时她连一件羊毛马甲也不曾带出来。秋风不断地在簌簌地吹,路旁法国梧桐的大叶子在风中摇摆,摇出飒索之音,情调颇为酸凉。

天上也没有月亮,只有疏疏落落的几颗寒星。挂在马路当中的电灯,发着暗淡的黄光,更显得环境的可怕和恐怖。

青枫穿着高跟皮鞋,鞋声嗒嗒地在马路的柏油面上响着,更衬得夜晚的寂寞。她约莫走了半里多路,才感觉到脚尖有麻疼,她想雇一辆三轮车,然而深夜里,在那样角落的地方,连车影子也没有。这时她倒懊悔起来,我为什么不坐他们的车子回家?然而她想到这些男人的善于纠缠,她倒又庆幸起来,还好不和他们在一起,否则这时自己的身体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了,上海地方的男人就是这样找麻烦。

她还是在马路上走,想雇车,还是没有看见车子,她只好放慢了脚步走。她嗒嗒地走到一个别墅门前,突然铁门内院子里一只狗狂吠起来,前爪抓住铁门,这一下使她吓得不小。她轻轻骂了一句,拼命地跑了一段,等到犬吠声听不大十分清楚了,才又慢了下来。现在她不靠墙走,唯恐再碰到狗叫,所以在马路当中走,反正也没有车子来往。

她行走在那样宁静的夜街上,非但觉得寂寞,并且已经觉得冷静。正在这时,忽然听到身后好像有沙沙的声响,她想这也许是树叶落在街路上的声音,便不再注意了。

但是沙沙之声愈来愈近,她想回过头去看一看,但又不敢马上回头,所以她想让到路边上去,可以斜眼偷看,谁知她向路边走去的时候,这沙沙之声也在路边的身后响了起来。这一来,才使她心里有点着急,于是恐怖之心,反而使她想回过头去看一个究竟。

她一回头,一眼瞥见一个穿黑色长衫的人跟随在她的身后,当她回头时几乎鼻子撞着他的胸脯,这一惊非同小可,险乎尖声大叫起来,但是又立刻抑制下去。

她加快地走,可是后面的声音也加快地跟着。她没有看清这个人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因为回头时他和她都在树荫下,看不清楚。

这时她想:这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是同行的夜行人吗?或者和我认识吗?和我认识为什么不叫我?和我一定不认识,不认识为什么一定要盯住我呢?我走到路当中,他在跟到路当中,我走到边上,他也跟到边上,我快他也快,我慢他也慢,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现在青枫决计要看清楚这是一个什么人,于是她立刻壮了壮胆子,慢下脚步来,一步一步地挨,她故意想把自己的鞋带弄松,可以借缚鞋带时偷看一眼,但是缚紧着的皮鞋带是没有办法叫它自己松下来的,所以在某一个明亮一点的地方,她只当鞋带已经散了,弯下身子去缚带子,顺便扭转头朝后方看去,谁知一眼却看着黑长衫的下摆,近得几乎靠近她的屁股,她心中一惊,鼻尖上渗出汗水。在这种场合下,她不看也得看了,她顺着黑长衫一路看上去,却看见一张怒目而视、满脸胡子的黑面孔。

“有什么好看!认不得是不是?”那个人说话了。

青枫知道今夜事情有变,也许是碰到剥猪猡a的,甚至是敲竹杠的流氓或是绑票的强盗。她愈想愈可怕,于是立直身子,拔脚便很快地走着,又因为是高跟鞋,走也走不快,也很吃力,所以累得满身都是汗水。

她跨二三步,那个尾随的人只要跨一步便行了,因为他的身材高大,腿长,态度倒好像非常悠闲的样子。

这样一逃一追的局面,相持差不多有一刻多钟之后,远远看见马路边上还有一家卖夜点心的店开着,从屋内照出清白的日光灯的余辉来,她拼命地赶上前去,很快地跨进店门。那个跟随着的黑人却走过店门而去了,他面背着店,所以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还是看不清楚。

a 旧时上海盗匪抢劫行人,并将受害人身上衣服也抢去,称为“剥猪猡”。

青枫坐在店里,好像是大海中碰到暴风雨的船只避进船坞一样地有了安慰,但她还是呆在那里,堂倌a问了她三遍“小姐吃点什么?”她也听不见,直到堂倌大声问了时才知道,就含糊答道:“随便什么。”

“随便什么?这叫我怎么知道呢?”堂倌说。

“就吃点茶吧。”

“茶没有了,小姐。”

正在这个时候,里面一间里的客人都吃好,在会账b了,那个堂倌便走了进去。

青枫想,不如乘这批客人出来,一齐走吧。

等到那批人走出来,青枫一看的时候,内中却认识一个西装男人。她叫:“哦,小林!”

“哦,青枫,你怎么在这儿?”小林说。

a 堂倌:亦作“堂官”,茶馆、酒店、饭馆、澡堂里服务者的旧称。

b 会账:在饭馆、酒馆、茶馆等处邂逅亲朋而代为付账。

“我今晚有点事情,一时话也说不尽……”

“你吃过东西吗?”

“没有。”

“那么吃了之后,我们一起走吧。”

“不,我不要吃东西。”

于是她和小林们一齐走了,走到门口,小林和那批朋友道了别,便陪同青枫一直在马路上走。于是青枫便将马路上碰到的事情告诉了小林。

正在他俩说话的时候,先前跟随着的那个黑衣衫的男人又出现了,但是只不过在面前一晃,便飞也似的走了,在黑暗的夜氛中消失了。

“小林,就是这个人,给他吓死了。”

“现在有我在这里,你还怕什么呢?”

这一天晚上,青枫由小林陪伴着,慢慢地走到热闹的地方,然后叫一辆出差汽车,一直送到青枫小姐的寓所,青枫千谢万谢地感激不尽。

这一夜的奇遇,总算平静了。

汽车上出毛病

第二天晚上,青枫还是得到摄影棚去拍片子,所拍的镜头,当然不是和昨天晚上一样的是肉感镜头了,她很顺利很高兴地拍完应拍的戏,她觉得自己的成绩并不错,导演先生也说她很好,老板则说为了她的处女作,愿意多花数万金圆宣传费,大肆捧场一番,使她一举成名。

她听了这些话,心里十分地高兴,眼前出现了她自己变成大明星后的倩影,每当她走到什么地方,身旁便围着许多影迷们,连得路也走不过去,然而想到这正在得意之时,突然又回想到昨晚被人盯梢的事,幸亏碰到小林,否则结局真不知如何哩。

今天,戏拍得很少,她的戏拍完之后,老板要走了,并且一定要约她出去玩。

看看手表,才只有九点三刻,老板说:“时候还早,我们到百乐门舞厅a去坐一会儿吧。”也不由分说,一把便被老板拉上汽车。

a 百乐门舞厅:全称“百乐门大饭店舞厅”,旧上海著名的综合性娱乐场。

汽车是老板自己驾驶的,开得很慢,青枫坐在老板身旁,老板右手开车,左手就在青枫的肩上拍拍说:“青枫小姐,你这部片子放映之后,一定是成名的,不知道你将怎样来感谢我,因为这完全是我一手提拔出来的。”

“我替公司赚一笔大钱,这便是我的礼物。”青枫说。

“这是公事,我说在私人方面如何感谢。”老板的手臂便抱住青枫的肩背了。

还没有等到青枫说话作答,只听得汽车后面的玻璃窗“砰”地一响,玻璃被人打碎了。

于是汽车立刻停下来,老板下车四处张望,只看见远远有一个人影向弄巷里钻了进去,即使要追赶也来不及了。

老板没可奈何,只得回到汽车边上,检查一下车子。车身完整无恙,只有后面窗子上一块玻璃打碎了,碎得很厉害,已经打得玻璃片纷纷落下,忙打开车门仔细查看,只见座位上落着玻璃片,别的一无所见,可见得打玻璃的人力气很大,他所用的工具一定是硬而坚的东西,但是不知究竟是谁干的。

“操,居然到老虎头上拍苍蝇!”老板也摸不着头脑,只在口中轻轻骂了一声,仍然请青枫上了车,车子慢慢地开去。

青枫觉得今天晚上的事,有点奇怪,怎么二夜来,接二连三地碰到这种尴尬的事情?她想到底今天晚上的事与昨天晚上的事有没有关系,只是一个人在呆想着,并不会把昨夜的事告诉给老板知道。

车子仍然在马路上走,到了比较热闹一点的地方,因为灯光明亮,只怕被人看见了难为情,老板的手臂从她的肩上移了下来,车子也开得快些了。

车子一直朝百乐门舞厅的方向开去,在一个转弯处,打斜里一辆汽车冲了出来,两部车子几乎相撞,还好两车的驾驶人都有本领,再加二辆都是好车子,彼此都硬刹住,发出轮子轧住刹车的怪音。两部车子内的人,都跌倒在沙发座上。

等到各自坐正,于是彼此都开始骂了起来:“瞎了眼睛啦!找死!”

于是吵了嘴,彼此都下了车,警察也来了。

青枫小姐也下了车,一眼瞥见,那边开车的却是小林,不免叫了一声:“小林,干吗呀?”

为了青枫和小林是互相认识的,所以这场纠纷也解脱了,大家向警察说了几句好话,警察也便认为无事。

青枫为老板和小林介绍,青枫看看小林车子里还有个女人,打扮得十分妖艳,不声不响地坐在那里。青枫要小林介绍,小林说“不必”,抢着问:“你们到哪里去?”

“到百乐门。”老板说。

“真巧得很,我们也是上百乐门,一路走。”小林说。

两辆汽车一齐在马路上开动,一齐到了百乐门。

等到坐定了,小林为青枫介绍:“这位是我的女朋友杨雪瑛小姐,”又指着青枫说:“这位是青枫小姐,是电影明星,听说不久便要大红大紫……”介绍未完,一阵笑声掩住了下文。

音乐声响,小林和杨雪瑛、老板和青枫两对儿在舞池里跳舞,青枫忽然觉得搁在老板肩上的左手掌里一动,好像有什么东西丢过来似的,用力一捏,捏到一团东西。

她也不及计较,只是捏着,心里老是忐忑不安,幸而灯光重明,各归原座,她才偷偷地拆开一看,原来是张纸条,上面写着几个铅笔字:

祝你前途无量!

青枫也不作声,只是呆呆地坐着想。

这时,音乐又响,小林请青枫去跳一支,杨雪瑛和老板去跳一支。

在小林和青枫跳舞的时候,小林轻轻地和青枫说:“昨夜受惊,今天总平安无事吧。”

这一说却又使青枫回想起刚才汽车被打的事,于是她回答:

“几乎汽车上出毛病。”

小林一听这话,便接下去问:“我看见你们老板的车子,后面一块玻璃碎了,什么缘故?”

于是青枫把刚才路上所遇的奇事说给小林听,小林说:“在上海这种社会里真是防不胜防,最好不要得罪人,也许你们的老板平常得罪过什么人。”

青枫正想还要谈下去的时候,音乐停了,只得归到原位。

青枫对于那位杨雪瑛小姐的来历,尚未问仔细,心里十分不痛快,所以第二支音乐敲响的时候,她还要和小林跳一支。

在这一次舞中,青枫得知了小林新近认识了这位杨小姐,并且不久马上要想结婚。青枫告诉他,认识得不透,马上便结婚,那是一个很大的危险,然而小林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时间到了十一点钟的时候,舞厅要打烊,各自散去,临走时小林还对影片公司老板和青枫说:“有空请到仙乐斯a去,我请客,等着我写信给你们吧。”

彼此分手之后,老板陪青枫,吃夜点,要车送她回家,但是青枫觉得老板的眼睛里好像藏着一种什么火焰似的,这火焰好像要吞噬人,她觉得心中十分难过,于是拒绝了老板。

a 仙乐斯:即“仙乐(Ciros)舞宫”,继百乐门舞厅之后旧上海出现的又一家豪华舞厅,由大亨维克多·沙逊创办。

老板还再三地要到青枫寓所去,青枫后来没有办法只好干脆地说:“我家里有母亲和弟弟,一切都不方便,请你改天再去吧,我事前准备起来。”

老板给她这样一说,似乎失望的样子,但终究是老板的身份,也不便多说,自己开着汽车走了。

影片公映以后

青枫所主演的这部片子,日夜加工赶拍以来,不到半个月便赶完了,马上在各戏院公映。因为广告费和宣传费的浩大,所以轰动了全市,观众人山人海,各张报纸对青枫的批评,一致公认是个新人才。于是青枫小姐的名气大振,差不多街头巷尾,妇孺皆知了。

有一天,因为闲来无事,她到大新公司a去购买一点零星用品,并且又有小林曾经约她在这一天下午到大光明a看《战地钟声》b的。

a 大新公司: 旧上海最大的百货公司,由澳大利亚华侨蔡昌创办,与“先施”“永安”“新新”合称 “四大公司”。

大新公司这天很挤,好像是在抢购一样,青枫也挤在人堆里,买了几条东西,预备走出去,刚好迎面碰到了小林,招呼之下,小林说他也想买点东西送送女朋友,但是大光明的第一场戏的时间差不多已到,所以不买想走了,于是他二人便一同走到大光明,票子是预先买好的,一到大光明便走了进去。

他俩坐在戏院里,广告灯片已经在映,离映正片还有一段时间,小林轻轻和她说:“青枫,我俩好久没有一块玩了,是不是?”

“唔,实在是我太忙了,又要演话剧,又要拍电影。”青枫骄傲地说。

“总算今天有暇,我们两人可以一起看电影,我觉得我俩已往的温情又重新拾回来似的。”

“哎,不过人总有自己一个打算,譬如我投身于艺术,什么都不想了;譬如你,现在有了杨小姐,一定也很快乐。”

“对的,提起杨小姐,我倒忘了问你,我买点什么东西送她最好呢?你刚才买的什么?”

a 大光明:即大光明大戏院(Grand Thetre),今大光明电影院,位于南京西路216号。

b 《战地钟声》(For Whom the Bell Tolls):根据海明威小说《丧钟为谁而鸣》改编的电影。

“几双袜子……”

“可不可以给我当个参考?”

小林一面问,一面不等到青枫回答便将她的皮包抢了过来,打开一看,皮包里除了袜子和钞票等东西之外,还多了一张字条。

小林捡起那张字条,一看,上面写着:

你假使再和你的老板来往,你的性命有危,请自保重!

下面还画了一把手枪。

这一下,给予青枫一阵莫名其妙的打击,她想:我和老板是没有办法的事,只是不过应付应付面子而已,为何竟有这样的祸发生?

她呆着眼,瞧着小林,半天才说:“小林,这张条子什么地方来的?”

“这才奇怪,你不是明明看见我从你的皮包里拿出来的吗?今天你去什么地方没有?”

青枫只是摇摇头,一句话也答不出来,其实她是不曾到别的地方去过,她心里在盘算为什么会惹出这种事情,这岂不是冤枉;何况这时正是她刚成名的时候,如此一来前途暗淡,心中不安已极,连得影片出现的是什么画面她也无心观看。

这时她想走,但是小林缠住她,说好久不在一起了,机会难得。待要走又不知走到哪里去。总算糊里糊涂把戏看完了,走出大门,人是和潮水一样地朝门外推,好像每一个人都拿着手枪逼住她,要谋杀她。她背心上轻轻渗出一点点汗珠,呼吸急促,她想离开这人多的地方,去躲在自己的房里痛哭。

小林抚着她出了大光明大门,替她喊了一辆三轮车送回家去,小林本来要用自己的汽车送她回去的,但是小林对她说:“青枫,你还是一个人坐三轮车吧,假使我送你回去,也许再惹起那个写条子的人的嫉妒,不要连我的性命也送在他的手中。”

青枫坐在三轮车上,想来想去想不出这张条子是谁塞到她的皮包里去的,到底写条子的人是男人还是女人?难道老板有另外的女人,那个女人误会我和他在一起有暧昧情事而出此恐吓手段?她左思右想都不得其解。

这时她倒反而讨厌起自己的名誉起来了,也许不成名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她再想,难道是我的男朋友们干的?但是我从来没有一个正式的男朋友,都是他们自己找上来的。于是她又想到小林的话,小林曾经批评过老板,汽车给人打碎玻璃是一定得罪过人,但是我没有得罪过谁呀?也许有的,那些男人,我不理他们的男人!世界上的男人为什么这样自私呢?

车子到家了,她下得车来,仔细朝前后左右看看,到底有没有人拿着手枪在等着她。

她一走进屋子,好像听见屋子里有人在说话,但仔细一看之后,却一点东西也没有。现在房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多危险,万一有一个人闯进屋子里来,不要用手枪也可以把她谋死,谋死了她再逃出去,人不知鬼不觉,这多可怕!

这几天,不见客,也不出门,新闻记者来,哪怕是再熟悉一些的也不见,只是推说身体有病。可恶许多记者又把假装害病的消息也登在报上,真讨厌!万一那个拿谋死我的人冒充新闻记者来,那多危险!

从此以后,青枫发狂也似的生活着,人也憔悴了,饭也吃不下,什么地方也不想去,只有小林来还有一点兴趣,因为只有小林知道她这件事情,会安慰她,解劝她,其他的人只当她真的在害病。

有一天,房中寂静得很,她无意中在报纸上看到一个女侦探黄雪薇破了一件谋杀案子,这是一个启示!她想到女侦探,尤其是同性,女人对女人总特别关切,她想找她,但是不知黄雪薇住在什么地方。

她再看报,仔细研究一番,不免笑了起来,她说:“打一个电话给警察局叶志雄不行了吗?报上不是明明登着叶志雄夫妇吗?”

于是她打了一个电话到叶志雄那个分局,当然叶志雄接到了那个电话。经过一番诉说之后,叶志雄答应马上派车来接。

等到青枫小姐打扮齐整的时候,叶志雄和黄雪薇的车子已经在门口揿着喇叭了。

青枫赶快下楼,和黄雪薇相见了,但是黄雪薇只使了一个眼色,轻轻说:“你不要开口!”

叶志雄穿着便装,站在车门旁让青枫和雪薇上车,然后自己驾驶了车子,一径开到他们的家去,并不到警察局。

进了客房之后,叶志雄把窗帘都下了,扭亮了电灯,大家才坐下来,叶志雄说:“我一接到你的电话便来的。——我看像什么地方看见过你似的……”

“大约是在《明月清风》那部片子上看见的吧?”青枫说。

“是是,一点也不错,那么你是青枫小姐了!青枫小姐能够驾临舍间真是幸运得很。”一面笑,一面叫女用人快预备酒菜喝酒。

“我喝不下……”青枫说。

“不要客气,到我这儿来,你尽管放心好了,切不要多去计较,有事我包办。”黄雪薇说,为她递香烟,又说,“青枫小姐,你有什么难问题要找我们呢?”

“事情多得很,也复杂得很,说来话很长。”

“那么请你从头至尾说吧,如果容易办的马上替你办。”黄雪薇说。

这时酒和菜已经来了。他们一面喝酒,一面谈。青枫从那天拍肉感镜头之夜的奇遇说起,再说第二天晚上的打汽车,最后说到纸条子的警告,觉得一个女子没有人保护,生命就很危险。

“好,我当你的生命保护人好了,”雪薇说着又笑了,“这没有什么,只管放心,任何人杀不了你,且请喝酒。”

等到酒至数巡,黄雪薇正式地说:“青枫小姐,你千万不要说出到侦探那里去过,无论什么人问起我们是什么人,你只说是你的好朋友好了,假使有约会,我们也可以参加,我正去看看你亲近的几个人物。”

青枫点头称是。

黄雪薇再接下去说:“关于你这件案子,原因是非常清楚的,完全是为了爱情。你以前一定有许多男朋友,因为你为人忠厚,对待男朋友,好像每个都很亲近,每个都很热情,须知男人这东西,你只要待他们一点点好,他们便会估计到一百倍的重。他们以为你爱他们每一个人,谁知你却对每个人都一样,都没有爱,所以这一点也是给你的一个教训,以后对男人须要特别留心。

“不过这件案子中有几点是特别应该研究的:这种事情,发生在你成名以后。当然你拍片时以及成名以后,对他们一个个地疏远了,这是人情之常。打到另一圈子里去,自然对那个圈子的人来得亲近,所以人家对你不了解,以为是负义。在负义当中,还带有一点忘恩,不过这个恩是由男人单方面的主观,不知道以前你没有成名时,有谁帮助过你没有?”

“我完全是自己努力出来的,没有谁帮助过我。”青枫说。

“帮助两字的意义很广,譬如他借给你钱是帮助,他替你介绍什么工作是帮助,为你牺牲了什么也算是……”

“绝对没有!”青枫斩钉截铁地说。

“那留在后面再说吧。这件案子中,还有可疑之处。第一天晚上,跟随你的人,紧紧不放,路上又不加凶暴行动,其实那天晚上要你死也很容易,可见他不会要你的性命,一定须要你的另外的东西,不是爱情便是身体。最奇怪的是小林这一个人物,他既然是汽车阶级的人,为什么那天晚上他不坐汽车,坐在那样小的一个馆子里吃东西,好像专门在等你进去似的。

“第二天晚上,那个打汽车的人,也许便是上一夜跟踪的那个人,因为汽车玻璃很坚固,普通的东西不易打碎,如果是石头打,玻璃既破碎了,那块石头一定有留在车中的可能,所以我相信他一定是用一条铁棒或是铁锤打的。你们把汽车开到百乐门去,在转弯地方会撞到小林的汽车,也是非常凑巧的事。我问你,你们这个老板每次去跳舞差不多总是在百乐门吗?”

“这我不知道。”

“要知道也很容易,你去打一个电话约老板跳舞,且看他说到什么舞厅。”

青枫真的去拨了一个电话,打通了,接到的回电果是到百乐门。

于是黄雪薇接着说:“这很容易明白,小林知道他一定陪你到百乐门,所以几乎是等在那个转弯角上的。至于那打汽车,并不是要打死你们,只是一个报复和警告罢了。你说怎么样?”

“我和小林没有什么过不去,并且我对小林是比较感情好一点的。”青枫说。

“我想事情就坏在这感情好一点上面,所以他认为你已经被人抢去了。有了两次的相遇,并且这两次都是使你感激他的,第一次他救了你的急,第二次他为你少了许多麻烦。有了这二次的感情,使你对他更感到好感,所以他约你看电影,他只道你一定会去,所以在相当的时候,他便跟随你的踪迹,一直到大新公司你便碰到他了。”

“他买票子什么时候买呢?”青枫问。

“你们一定坐在楼上,楼上票子隔天也好买。他和你一起走进戏院,故意想办法打开你的皮包,那张条子便是这个时候放进去的。”

“他为什么这样对待我呢?”

“我早就说过,他想要你的爱情或者身体……”黄雪薇肯定地说。

“他告诉我他快要和杨小姐结婚了。”青枫说。

“结婚?”黄雪薇自语着。

这时青枫再告诉她小林和杨小姐打得火热,每天同出同进,时常送礼物给她,大约再过三个月便要结婚。

于是黄雪薇说:“要结婚,那么案情又比较复杂一些了。不过,青枫小姐你不必着急,只要我侦查一下跟踪的那个黑衣人是谁,再和小林与杨小姐大家玩一夜,那时我再为你解决这件案子。总之,你的性命尽管放心,一切都由我担保。”

青枫要辞别,黄雪薇夫妇也不留她,只是关照她:“凡是有比较人多一点的约会便打电话给我们,最好是跳舞会。”

水落石出

为了青枫的这件小案子,叶志雄夫妇也曾经略略研究过一下,志雄说:“听你和青枫的分析,我也非常同意,现在唯一办法,只要看一看那个杨小姐和追一追那个黑衣汉子。我觉得这里有一个很重要的疑点在,我总觉得奇怪,小林对于青枫的消息非常快,他的情报很好,所以我想这个黑衣人非但是跟踪恐吓,恐怕连情报也在他的身上传出,我这个猜测如何?”

黄雪薇听了很高兴,若有所得的样子说:“明天晚上你到他们摄影棚的门口预先埋伏,我打电话约青枫叫他们的老板跳舞,再约小林一同去,我想明晚可以破案了。”

夫妇两人很高兴地吃过晚饭,再去看了一场电影,回来时已是十一点了。

第二天下午,黄雪薇打一个电话给青枫,叫她今晚假装身体不舒服,九点钟便卸装,约老板出去跳舞,并约小林和杨小姐,今天便可破案。

电话打通以后,叶志雄便在预备手枪,黄雪薇也在皮箱里找件时新的旗袍叫娘姨去烫,看见丈夫在弄枪,问:“用这东西做什么?”

“那家伙气力大,不得不防。”

晚饭吃过之后,叶志雄先出发了,九点钟不到,已经在摄影棚的附近埋伏好了。

忽然,黑暗处闪出一个人来,叶志雄赶上两步,轻轻叫一声:“喂,林先生有话叫我告诉你。”

那个黑家伙果然停住了,志雄走上去,说:“林先生说事情今天晚上已经解决,你很辛苦,明天到他家去拿钱。”

叶志雄说过便一直朝前走,偶尔回头看看,那个黑衣人不见了,于是他雇了一辆车子叫立刻开到百乐门。

到了百乐门的时候,小林、杨小姐、青枫和她的老板都已经在了。他立在门口等了一歇,黄雪薇也到,说了刚才的情形,两人手挽手地进了场子,故意在青枫面前走过,不免叫着:“青枫小姐,多天不见了,报上看见你的消息,真想来看你,真是运气好,今天碰着你了。”

青枫立起来,一一为他们介绍,大家坐在一起。

音乐奏响了,黄雪薇要求和青枫先舞一曲,在跳舞的时候告诉她,那个黑衣人是他们摄影棚里的茶房a。这时青枫才觉得非常奇怪起来,连忙问:“你怎么知道?”

雪薇说:“我们觉得小林的情报非常正确,才想到一定是你们摄影棚里的人送情报,后来又猜想到做情报和跟踪是一个人,他打汽车用的是你们钉布景用的铁锤,现在经叶先生去打听,果然跟踪的人是你们的茶房,那么其他一切的事都符合我们的想象了。”

a 茶房:旧时在茶馆、旅馆、车船、剧场等公共场所供应茶水及做杂务的工人。

这时音乐完毕,归座时,杨小姐、老板不大讲话,只有志雄在和小林东拉西扯。

不到数分钟,音乐又起,黄雪薇请杨小姐同舞一曲,在未跳前,黄雪薇说:“杨小姐请指教,我跳不来的。”

雪薇故意装着非常生硬的步子,有时步子也跳错了,然而杨小姐却横迎竖送,一切都依顺雪薇,于是雪薇轻轻地问杨小姐:“杨小姐,你在哪一个舞场做啊?”

杨雪瑛呆了一呆,结果没有办法,只好说明是在“米高美”舞场a,每日和小林混在一起。

雪薇再问她:“小林说,过三个月后要和你结婚了。”

突然,杨小姐兴奋起来说:“他什么时候说要和我结婚?他不是有女朋友吗?不是说最近要订婚吗?”

雪薇点点头,敷衍两句,一曲又罢。

雪薇对志雄把刚才和雪瑛的话说了一遍,两人点头示意,等到音乐再响的时候,黄雪薇请小林同舞。

黄雪薇说:“青枫小姐马上要和那位叶先生结婚,他是警察局的侦探,关于你所做的一切事情,我们已经非常明白,你为什么要采取这种精神报复的手段向她恐吓?我现在站在法律的立场,先规劝你从此以后改过,切不乱动,如果以后青枫小姐有什么意外,唯你是问。我希望你这一曲跳好之后,立刻带同那个米高美舞厅的舞女离开此地,临走前一语不能多说,否则拘局严办。”

那边一对叶志雄和青枫小姐,正舞得兴浓,一面舞,一面交谈:“青枫小姐,我总相信你以前一定借过姓林的什么东西,钱或者首饰,请你详细告诉我吧。”

青枫觉得很不好意思,她说:“我以前演话剧的时候,他每次替我捧场,在我经济拮据的时候,曾经受过他一次接济,后来我连利息都算还给他的,但是他不肯收去,叫我也没有办法,这笔账一直拖到现在……”

“让他去吧。”志雄说。

这时,两对儿刚好跳在一起,黄雪薇和叶志雄打了一个招呼,互相笑一笑,彼此说着“OK”。不待说完,灯火齐明,掌声大起,一曲又完了。

归到座位之后,小林拉着杨雪瑛便走,大家都不知道什么意思,只有叶黄夫妇两人暗暗地笑着。

到了十一点多钟,影片公司老板付了账,叶志雄叫他开着汽车回去,交代他“青枫小姐今晚到我家去住一夜”。

真的黄雪薇留青枫小住,于是叶志雄调皮地说:“青枫小姐,以后我是你的保护人了!”

全房里起着笑声,突然青枫想到一个问题:“小林和那个杨小姐为什么打得这样火热?”

“他这人很可笑,他以为你进了影片公司便爱上老板,想在恐吓手段中和你亲近。你对他还不坏,他以为你重言旧好,于是想利用杨雪瑛这一个舞女引起你的嫉妒,然后和他结婚。”

到这时,青枫才明白杨小姐是个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