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稀饭丧命

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为了南市“狐火”一案,女侦探黄雪薇寻了叶志雄一次开心之后,害得叶志雄心神不宁,每天都想到黄雪薇年纪已经不小,只怕被别人娶去,所以屡次想和她谈婚姻问题。

有一天叶志雄在警察局里空着没有事做,突然兴奋起来,到黄公馆去找黄雪薇。

他进了黄雪薇的房间,她正斜躺在**看书,他朝她打了一个招呼,便坐在沙发上,一面和她谈天,一面在房里东张西望;黄雪薇也一面谈着,仍一面看书,却并不爬下床来。

叶志雄想想心里实在有一点怀疑,为什么今天和自己冷淡起来了,但是他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只是睁着眼睛朝房中看。

看了几个周遭之后,叶志雄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对黄雪薇说:“雪薇,你刚回来是不是?我想你一定走了许多路,身体有点累了吧?”

“你怎么知道?大约你又在马路上看到过我了?”黄雪薇把书放下来说。

“哪里是看到你,你自己是个女侦探,在你的房里却留下了痕迹,不相信我就说给你听听,且看我有猜错的没有。”

黄雪薇听到叶志雄如此说法,倒引起她的兴趣来了,坐了起来,两只手理一理头发,等待着他的猜测。

于是叶志雄接下去说:“你今天吃过中饭不久便出去了,在街上走着,看着一家家店家的橱窗,想买什么东西。这样东西一定是比较名贵的东西,你得慎重地拣选,结果仍旧没有买成功,所以你走了不少的路。你回到家里还不到半个钟头,对不对?你说。”

“你倒说说理由看,你凭什么会如此猜测。”她笑着说。

“我不是早说过你自己留下了痕迹,你看,你的手皮包丢在**,大衣抛在那只沙发上,可见得很疲倦了,一定在外面走了许多路了。还有一点,你看你的袜底,似乎湿了汗,并且很紧很紧地贴在脚掌上,更可证明走了许多路,回来也是走回来的。”

“你怎么知道我回来还不到半个钟头呢?”

“第一点,你的袜底好像还有点潮湿似的,汗未干可见时候不长;第二点,你看的那本书现在不正是看在第四页或者第五页上吗?这一点也可以证明时间不久。”

黄雪薇下床来了,笑着,走近沙发,她说:“大致给你猜对了。”

叶志雄脸一红,他说:“由你这句话听来,好像我也有猜错的地方。”

于是她指出了他的错处。她说:“你猜错了两点:第一点,你说我回来也是走回来的,可见你的意思是去也是走去的了,其实去的时候,我是坐三轮车去的,回来是走路的。第二个错处你说我没有把贵重物品买成功,我偏买来了。你的意思是没有看见我把买来的东西丢在**、沙发上或者台子上,你以为我的手皮包、大衣都乱丢,买来的东西也一定随便一丢,须知你既知道是贵重物品,大概体积总不会大,其实我却放在我的手皮包里面哩。——志雄,你再猜,我究竟买了什么东西?买来做什么用的?”

这的确是一个难题,东西放在皮包里看不见。他点起一支香烟,一面吸一面在思索,黄雪薇却坐在对面沙发上只是笑。

叶志雄想,一件贵重东西,放在手皮包里,不显得皮包凸出,一定是一件很小的东西,她家里很有钱,当然是比较高贵,原则讲来,大约不是装饰品,一定便是化妆品;但是她平日不爱打扮,也许是买来送人的;再者据她平日的为人,处处地方都讲实际实惠,大约化妆品不见得会买;她平日的脾气,虽然她有许多个戒子a、钻戒等类饰物,也不愿戴,可见要她去买饰物也不可能,那么只有可以用的东西了。

但是可用的贵重东西也很多,于是叶志雄问:“请你给我一个条件当参考,最近你有朋友结婚或是做生日的有没有?是男的还是女的?什么职业?”

黄雪薇看着他那副多思的样子不免窃笑,一听到他问,便一口回绝地说:“没有,没有!”

这真是出乎叶志雄意料的事,居然没有一个朋友结婚或是做生日,否则从朋友的男女性和职业上可以得到一点端倪,然而现在绝望了。不知道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只说:“猜不着,不过我只能猜是买来派送人的一件礼物。”

“总算你猜得还不错,是送人的。”黄雪薇站了起来,笑了一笑,走到床边去,又补充了一句,“并且是送给你的!”

黄雪薇说完了这一句话,马上拾起丢在**的手皮包,预备把它打开来。

叶志雄一听说是送给自己的礼物,心里灵机一动,立刻跳过去一把将她的手捉住,阻止她打开皮包,马上说:“雪薇,你不要

a 戒子:即戒指。

打开来吧,我已经猜着是什么东西了。”

黄雪薇停住了,回头问一声:“你说什么呢?”

“钢笔!”

“偏又猜错了!”

她立刻打开手皮包,拿出一只盒子,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只色泽耀眼的金表。她把那只手表替叶志雄戴上,把那只旧的脱下来放在盒子里面去。

这时候的叶志雄心里非常地高兴,同时心里也非常地惭愧。他怪自己太性急,既然她说明是送给自己的礼物,等于告诉了自己是什么东西了。自己平时所常用的,三样东西最有用:一样是手枪,一样是自来水笔,还有一样是表。手枪当然不必人家送得,局里有的是,并且也不是随便可以买卖的东西,所以绝不是手枪;自己又不是新闻记者,也不是文学作家,用到自来水笔的机会当然没表来得多。他懊悔不已,也怪自己性子太急,如果略加思虑一下的话,一定能猜中是表的。

叶志雄尴尬地笑着,紧了发条,向桌上的台钟对了一下表,那只新表便“的的得得”地走起来了。

这时刚好是三点钟,于是叶志雄便向黄雪薇说:“第二班影戏a还来得及,去看电影吧。”

黄雪薇站了起来,穿上大衣,拎起手皮包,便和他走出了房门。

他俩在马路边慢慢地逛着,路经一家咖啡馆。黄雪薇听到咖啡馆里传出悠扬的音乐来,她忽然不高兴去看电影了,她要求他陪她去喝咖啡,于是两个人便进了咖啡馆。

咖啡馆里静得很,只有几个西洋妇人在那里谈天,一切的景象都安闲得很,他俩拣好了一副座头。座位落角,不大容易被人看见,这一对年青男女,平日既志同道合,当然有谈有笑。

谈到兴致最浓的时候,叶志雄鼓足了勇气向她说:“我想,我们两人也应该有个归宿了,不知你有此同感没有?”

黄雪薇听了这句话,不自主地把身子渐渐地靠了过去,贴在他的胸前。叶志雄高兴得几乎欢呼起来,他伸手抱住了她的身体,他吻着她的手背。

两人温存了一番之后,便直接商量到订婚、结婚的问题。最后由叶志雄决定,物价如此高涨,订婚的手续不妨免去,干脆择一个吉日便结婚算了,因为订婚的话,要朋友破费,到结婚时再

a 旧称电影为“影戏”。

要他们破费,实在于心不安。由自己方面着想,订婚、结婚之所以举行仪式,无非是向社会及亲友宣布一下从此以后二人是夫妇关系罢了,如果两件事并合一起,效用上是一样,可是却可以省下一笔钱。

她答应了。两人便立起身来,再到街上去买了一点应用的东西。订婚手续虽然省去,但是黄老太太面前却不得不有所表示。当天两人买了应用物品回到家里,叶志雄便回局里去。

当天晚上黄雪薇便和她的母亲一谈,老太太也因为叶志雄这一青年颇有出息,自然也答应了。

隔了三天,在黄雪薇家中备了一桌酒席,除了几个最亲密的亲友外,一个外客也不邀请,差不多等于家庭中的一顿便饭,不过从这一夜起,他和她的手指上都戴了一只白金戒子。

第二天,叶志雄的同事们看见他手上戴了一只戒子,大家都问他有什么新消息,他缠不过,只得说出已和黄小姐订婚了。

许多同事都吵了起来,要他请客,于是他说:“不久就要结婚,等到结婚的时候,一定请你们吃喜酒!”

书香门第

结婚那天,包了丽都舞所a,各方亲友都来道喜,热闹非凡。那些曾经为他们办过案子的人家都送了厚礼,因为叶志雄和黄雪薇给人家办案子,从来不收人家一文的,所以借此机会来送礼,也不怕他俩不收了。

结婚那夜,直到午夜才客散人静,新娘和新郎回得新房来时,已是一点钟光景了。叶志雄没有家,因为他的父母都远在故乡,所以新房便设在警察分局的宿舍里,一共只有一间房子,布置得清清洁洁。当夜因为招待客人忙碌,两人都感到疲乏了,更兼是新婚之夜,所以便早点睡。

第二天十点钟光景,两人同时起身,吃过中饭之后,便商谈起度蜜月的计划来。因为叶志雄有一个月的婚假,如果待在上海闲着无事,也觉得无聊,不如作一次旅行为妥,旅行既可散心,又可增长一点智识。

当下两人计议,决定到杭州去一趟,作三四个星期的勾留,

a 丽都舞所:即 “丽都花园舞厅”,这里应指丽都花园次楼开办的丽都饭店。

何况他二人都不曾到杭州去过,叶志雄从内地来沪,天天办公事无暇去,黄雪薇虽住在上海,离杭不远,可是一个人无兴致去。现在经二人一谈,当然是高兴之至,并且预备明天便走,所以当天下午便到黄老太太那里去说明一声。

谁知黄老太太自从女儿嫁走,昨天晚上一个人和女佣们回家,因为平常和女儿有说有笑,忽然嫁出去,未免觉得异样地寂寞。现在又听得女儿说明天马上要到杭州去玩一个月,更觉舍不得,她强留女儿和女婿在家里住一晚再走。

当天晚上,黄雪薇和叶志雄便住在丈母家中,丈母坐在房里到半夜还不愿意离开房去,后来实在是坐得累了,才回到自己房里去睡。

她回房时是新夫妇二人送过去的,服侍老太太睡下之后,才回到自己房里睡觉。第二天一清早起来,带着一箱子换洗衣服,叫娘姨去雇了一辆出差汽车,一直开往北火车站,刚好第一班特别快车快要开了,买了票,上车不久,车子便朝杭州开去。

黄雪薇因为没有出门旅行过,所以坐在车子里从窗口望出去,看到沿途的江河、田畴a、树木、乡村,处处都引以为奇,于是叶志雄便讲述长江三峡之险、缅越外国情调给她听,她更其快乐。

a 田畴:泛指田地。

到了杭州,开了清泰旅馆,洗脸,中饭一过,便去游西湖,只觉得湖水清澄,湖山清秀,心旷神怡,她感叹着说:“上海真不是好地方!”

第一天的下午,不过雇只小舟在湖面上**了半天,等到第二天整天地玩了一天山岭之后,她更觉得西湖之美无与伦比。叶志雄虽然走过许多名山大川,如今看到西湖的山景水影,也不免叫好,因为天下山水风景虽多,却正各有各的媚人之处。

继续不断地在湖山上玩了三四天,换一换口味,在城内也玩数天。

那天在西湖边一家大饭馆里吃中饭的时候,忽然有人叫“志雄”的名字,他转过头一看,看见一个在重庆时的好朋友。彼此相见并与新婚夫人介绍后,便同坐在一起用午饭。

这个朋友姓韩名良相,在重庆时和叶志雄是同事,胜利后,他回到浙江,便不再做事,只是自己做点生意。生意倒很得手,赚了不少的钱,时常到杭州来,也不时回到乡下去,把货物贩来贩去地买卖。

今天碰到叶志雄,心里很高兴,尤其知道他刚结婚,所以他说尽地主之谊,无论如何他要请客祝贺,重新叫了几只时令好菜,一面吃酒,一面叙述旧情。他知道叶志雄是来杭度蜜月之后,他坚决要约他俩一对新夫妇到他故乡去住一个礼拜。

叶志雄和黄雪薇在杭州也玩得腻了,就答应到乡下去走走,也许乡下生活比城市生活有趣。从此后,韩良相每于商业接洽妥当之后便来陪伴他俩游玩,既有人向导,在杭州游玩更能得到趣味。

不二三天,韩良相的货色都已脱手,应办的也都办齐了,相约同道返乡。雇了一艘船,装满了货物以后,扯上风帆,向韩良相故乡进发。

到了乡下之后,当天是耽搁在良相家里,因为他家房子曾被日本鬼子烧了一部分,所以没有一间较好房间。

这个村庄叫杨家村,有千把份人家,倒和镇市差不多,也有横直两条市街,街上也有许多店家。这村上有一家姓杨的人家,祖居于此,是书香门第,拥有一幢大房子,出门人很多,所有房子有得空,并且也很明亮干燥,因为时常勤于洒扫,非常干净。韩良相就去和他们接洽,商量借一间房子,暂充叶志雄新夫妇的蜜月新房。

讲妥之后,他俩便搬了进去。

那幢大房子一共是十三间,上面一排七间,左右各三间,围住一个大天井,前面一堵高墙挡住,恰与左右两边房子相接,所以在天井中望不到外面的世界。

这书香门第的杨家,共分四房,大房住左上角三间,二房住右上角三间,三房右厢三间,四房左厢三间,上方正中一大间是大厅,四房合常公用。大房的男人出外办公,二房的男人在军队服务,四房儿子已病亡,留有老夫妻一对,有媳妇及孙一人。第三房管理四房合开的药店。

叶志雄夫妇便住在大房的房子里,因为大房里只有一位老太太留在家里,房子有得空。他俩夫妇住进这一幢房子颇为称心,因为杨家拥有地田产业,又兼营商业,出门人又多,又是书香人家,空气非常适合,绝对看不出是乡下腔调。

当天晚上,那位第四房的杨老先生便找到叶志雄的房里来谈天,叶志雄当然很客气地敬烟、让座招待。他向这杨老先生上下一打量,光光的和尚头,两撇胡子,长肥脸儿,血色红润,大耳,方下巴,一派福相。

他喜欢喝酒,他一走进来便可闻到酒气,所以有一个红鼻子。也许是酒后兴起,或许是年老寂寞,非常健谈,并且一说很多。今天进门,一开始便讲了许多话,叶志雄夫妇也从他口中得知杨家的情形。

杨家大房,只有一个独子,父子二人都在外当差使,是文官,父是简任a,子是荐任b,都很有学问,儿子把媳妇带在身边,老太太不愿出外,只好留在家里看管田地。二房家主已亡,生有二子,均在军队服务,中校阶级,家里有老太太、媳妇以及三四个子女。第三房有三个儿子,大儿子现在管理药店,有媳妇,养一子;老二在南京做官,荐任一级,不久即要回家结婚;老三尚在大学读书,今年就要毕业,毕业后,也将结婚。老太太则已卧病三年未起。

说到第四房,杨老先生叹了一口气:“唉,我两个儿子,大儿子本来也是荐任官,可惜死了,遗下媳妇和孙子;小儿在中学读书,我只有弄钱作乐,吃酒吃肉……”

等到他这一番身世家谱背完时,已是晚上十一时光景了,彼此都有点倦意,就此各自安寝。

晚上没有电灯,他俩住惯城市好不方便,每于想要睡去时又有狗吠,终于不得入梦。但是第二天起来,到全村去兜了一回,因为临江傍山,村中又有点市面,并且有几样吃的东西很不错,风景又佳,所以仍然住下去,加上韩良相的挽留心切,便没有二意,决定住十天再走。

a 简任:经过选择而任用官员。

b 荐任:一种文职官员官等,在简任之下、委任之上,第六职等至第九职等皆属之。由各机关首长荐举,呈请中央政府任命。

用药毒人的老头子

叶志雄搬入杨家居住后的第二天,杨家便发生了一场小小风波。事情经过是如此:

第四房的杨老先生喝高兴了酒,异想天开,忽然想到到店里去查账。他一走进店房便向坐在账桌前的经理杨守林(第三房的大儿子)说:“守林,近来店里生意很不错,我想账目总没有问题吧。”

“小叔,”杨守林站起来说,“账哪里可以随便呢,不会错的……”

“你想我们这爿店赚钱吧?”

“我想生意好总赚钱的。”

“那么这个月底我发起分一次红好不好?我实在近来花费太大,物价又天天上涨。”

“没有这个规矩的呀,小叔,分红是不……”

杨老先生乘着酒兴,把桌子一拍,气得气喘心跳,骂着:“我没有钱用,要分点红都不可以,你做经理的人就可以随便挪钱用,听说你在外面自己也做生意,本钱还不是店里借用的吗?”

于是彼此之间言语起了冲突,一场小小的风波便开始。

杨老先生每逢酒兴和人吵嘴的时候,必要打人,这时便一拳打过去,杨守林一招架,一巴掌打在杨老先生的面颊上。事情闹大了,杨老先生的太太吵死吵活,说守林造反了,居然打长辈,结果还是由邻舍相劝,当夜由守林办一桌酒菜,赔不是,叶志雄夫妇也被邀入席。

席散之后,杨老先生的气虽然平了些,还跑进叶志雄房来,一直发了许多牢骚才走。他俩夫妇觉得这老头子的行为颇为好玩,很喜欢多嘴管闲事。

末了,他和她说:“在中国旧式的大家庭里,虽然各自分食,也还产生许多纠葛。”

这里,须要插述一段这爿药店的情形。这爿店是杨家的祖上所创设的,一直生意兴隆,附近数十里周围以内没有人不知道杨家药店的,迄今差不多已有一百年光景历史了。现在生意还是很好,非但卖中国的药物,连得各种普通的外国药也有得出售(包括内科外科用),最近居然连DDTa也有得出卖了。

a DDT,又名“滴滴涕”,成分是双对氯苯基三氯乙烷,是有机氯类杀虫剂。

叶志雄夫妇在杨家住了三天之后,和他们全家人都认识了每逢进进出出,大家都打招呼,并且碰到各房烧点心吃的时候,他俩夫妇也常有份,他俩倒住惯了。

第四天的老清早,他俩夫妇在东方发光的时候便起身了,跟一个隔壁的小孩子去钓鱼,直到太阳上山才回来,幸喜运气好,居然给他钓到两尾鱼。

当他俩走到大门口的时候,门前停着一乘轿子,杨老先生也匆匆地走出来,撞着他俩夫妇打一个招呼,说一声“今天进城有事”。

接着第三房的大媳妇牵着一个儿子走出来,打扮得齐齐整整,双方也打了一个招呼,黄雪薇问她这早出去做什么,她回答说到娘家去一次,娘家派轿子来接呢。

为了今天钓到两尾鱼,便去邀了韩良相来商量这两尾新鲜鱼儿如何吃法,到底吃饭吃,还是喝酒吃。又谈了一阵别的闲天,等到上午十点左右的时候,第三房的楼上,忽然有一个女孩子大声惊叫起来,原来卧病三年不起的第三房的老太太断气了。

那个惊叫起来的女孩子,是专门服侍老太太的小丫头阿香,她匆匆地下楼,几乎慌张得从楼梯上滚下来。她叫着:“老太死了!”

讯息一传出,全家人都上了楼,只有阿香和孩子们在叙述那位老太太临死时的惨状。她说在**打滚,咬牙切齿,滚了十几分钟便死了,满口鲜血。

叶志雄他们听见心里一动,韩良相对叶志雄说:“是你拿手戏,不妨去看一看,有没有什么蹊跷。”

“得了吧,”叶志雄说,“三年不起的老太太,可能是痨病,吐血而亡是常有的事,你何必大惊小怪呢。”

韩良相经他一说,也就淡然了,可是那位药店的经理杨守林先生去看了母亲的尸首之后,他说恐怕是中毒而死,因为他懂得一点医药常识。

“中毒”两字引起黄雪薇的注意,于是她硬拉丈夫和韩良相去看了一看。这一看,才证明确是中毒身死。

韩良相也在旁怂恿,无论如何要叶志雄弄清楚。

“好吧,”叶志雄想了一想,“所有房里东西不准移动,尸首也暂搁在病**。”

叶志雄和黄雪薇的神经立刻紧张起来,开始了他俩的侦探手续。

病**躺着一具老太的尸首,尸体曲折,牙齿露出,眉眼都皱成一簇,可见是临死时曾经有过一番挣扎和**。

床前方凳上摆着热水瓶和杯子,一碗泡饭,好像已经吃了一点。

志雄立刻叫阿香来,问了详细,阿香说:“天还没有亮的时候,我用开水冲了一个鸡蛋给她吃……”

“碗哪里拿的?”

“昨夜我洗了预备着的。”

“开水呢?”

“临时炖的。”

“糖呢?”

“糖罐里已经没有,我去问奶奶,奶奶正睡得浓,我在房门口叫醒她,她说记得灶头上还有一小包……于是我在灶头上找,果然有一小包吃余的糖。我便泡了鸡蛋送给老太太吃,老太太吃了之后一直睡到九点多,我盛了一碗泡饭给她吃,谁知她吃了一口便不要吃了,这碗泡饭还在这儿。”

叶志雄把泡饭端到明亮些的地方,叫阿香拿一个面盆来,朝面盆里一倒,突然看见一淌闪银光的东西朝面盆里流,再仔细一看,原来是许多水银。

志雄夫妇心里一跳,马上问阿香:“泡饭还有多吗?”

“有,多的盛在钵头里预备给要饭的吃。”

“快带我去看!”说着便随阿香下楼到厨房里去,黄雪薇仍然和韩良相在楼上侦查。

叶志雄下得楼来,命阿香把所余泡饭向天井的地上一倒,立刻水银随着泡饭流了开来。

这时他很着急,问阿香:“今天还有谁吃过泡饭?”

“店里的先生、奶奶,和奶奶的儿子都吃过。”

叶志雄立刻去找杨守林,守林一面要照顾来客,一面又在为母预备丧事,正忙得不可开交,志雄问他吃过多少泡饭,他说吃了两碗。

叶志雄说声“不好”,连忙跑到店里去找东西,幸喜有一个瓶子里装有高锰酸钾,这是备来卖给乡下人洗梅毒a和疥疮b用的。他倒了一点,冲了水叫杨守林喝下去,杨守林不肯喝,和他说明原因之后,方把一大碗高锰酸钾的紫红水喝下去。不一时,肚子里“咕噜”一声,“哗”地吐了出来,还没有消化的泡饭、还没有到肠子里去的水银都吐了出来。

杨守林这才一跤坐在椅子上说不出话来,皱着眉在沉思,好像也在研究谁叫他吃水银。

叶志雄再跑到店里去,问伙计今天有人买西药没有,回答“没有”,再问他药橱里的瓶子动过没有,他说:“三四天没有去动那些药瓶了,这里老百姓对西药还不大相信。”

a 梅毒:由梅毒螺旋体引起的慢性、系统性性传播疾病。

b 疥疮:由疥螨在人体皮肤表皮层内引起的接触性传染性皮肤病。

他听了伙计的话之后,便检查起药瓶来,偶然在一角上看见一个药瓶似乎放出了一些,再仔细一看,尚有一点闪亮的药粉沾在瓶口上。他看了看瓶签,上面印着“水杨酸”a三个字。

他点了点头,正想回出店来,黄雪薇已经匆匆地跑来了。于是他俩夫妇和韩良相回到自己的房里休息去,一面交代杨守林现在不妨把尸体移下来,尽管预备丧事好了,不过被害者的房里的一切东西都不要动,以便临时要察看。

叶志雄和太太、韩良相坐在房里便商谈起来,研究一下案情。

“我第一点就怀疑杨老太太的死,不死在水银上,因为水银吃下去不会当天便死,一定有别的毒药,不过我们可以知道这个凶手一定是很聪明,也一定是很愚笨的。现在我已经摸到线索,十分之九大约是死在水杨酸上。但是谁把水杨酸给杨老太太吃下去?如何叫她吃法?她吃东西不都是阿香经手的吗?但是阿香确是一个忠实的丫头。”

他们谈到这里,杨守林已经安排好了丧事的进行,走了进来。他一进门便和他们宣布:“用水银毒我的人,一定是我们这位小叔,因为他平常为人,专门好用药物毒人的。”

大家听了这一句话,都不约而同地吓了一跳。于是杨守林讲了一个杨老先生的毒人的故事。

a 水杨酸:一种脂溶性的有机酸,外观是白色的结晶粉状物,存在于自然界的柳树皮、白珠树叶及甜桦树中,可用于阿司匹林等药物的制备。

从前他们家里这爿药店里有一个伙计,为人颇为固执,也颇口馋。有一天,杨老先生因为要用一点药,自己径自跑到店房里乱撮,那个伙计加以干涉,他便怀恨在心。隔了许多日子,杨老先生请伙计吃锅贴,因为这伙计心直口快,把以往的事都忘记了,更兼口馋,大啖锅贴。谁知上面几只很好,下面几只则都把巴豆做在里面,害得那个伙计肚子痛,要泻。谁知杨老先生却预先坐在厕所里死也不肯站起来,伙计肚子要泻,到厕所看一次,只看他坐着,又去看,还是坐着,结果那个伙计,忍不住,一肚子泻了出来,满地满裤子都是粪便,杨老先生则在旁大笑不止。这个伙计害了半个月病之后,就此辞职不干了!

随后,杨守林下了一个结论说:“这是显而易见的,我家小叔因为经济拮据,他以为在店里做经理必有相当好处,所以一定要把我谋死,然后他可以做本店的经理……”

叶志雄和黄雪薇他们都点头称是,再安慰他几句,并嘱咐他快把回娘家的妻和子去叫回来,杨守林说已经派人报死讯去了,听见婆死,势必马上赶回来的。

杨守林走出去之后,他们在房里便重新研究起来,案情似乎又复杂起来了,更兼今晨又看见杨老先生行色匆匆地到城里去,也许是下了毒药之后,想避开这谋杀的嫌疑。

“但是为什么死的是杨老太太呢?”叶志雄说。

“我已经有好几个有力证据了,大约这件案子不要两天便可破案,现在经杨守林先生一说,我还得到被害者的房里去仔细一查看。”

雪薇说完话,一把便拉了志雄到第三房的楼上去,一面走,一面轻轻地对志雄说:“关于杨老先生这个人物,着实有点可疑,不过从他的谈话里听来,是一个非常骄傲的人,他说家里的子孙,不是简任官便是荐任官,有这种性格的人,应该顾全家中的生命。再者,他一时因受气愤而杀人,绝对不会用慢性谋杀方法。或者说他是因为想假祸于人,所以……”

说着,已经到了楼上,黄雪薇对叶志雄说:“这是显而易见的,被害人服毒时一定在昨夜,否则不会只吃二口泡饭便不吃了,即使药放在泡饭里,吃二口也不致伤命,所以我对于昨晚的一碗开水鸡蛋实在有点怀疑。”

看看桌子上还摆着那个盛鸡蛋的碗,可惜没有化验室,否则一化验便知道里面有没有毒药。然而鸡蛋是阿香亲手打开的,开水是临时炖起来的,要不便是那包白糖里有水杨酸,水杨酸和在白糖原本看不出来。

立刻喊阿香来,问阿香那张包糖的纸在哪里,阿香说已经丢在风炉里烧掉了,现在连最后的希望都没有了。

最后黄雪薇想到,水杨酸是很好的杀菌剂、防腐剂,只要把那鸡蛋碗不要洗放在潮湿的地方,如果腐烂即可证明无此药,如果不腐烂便是有的,所以她便将此碗带住。

现在**的尸首已经移去,所以检查一下床,黄雪薇把毯子打开来,只见一条垫床的棉絮已经快变成黑色,证明已经是很旧的东西了。仔细地看过去,看见枕头下面的棉絮上一个长方的影子,长约八寸阔约六寸,影子很显明。这个影子好像是被什么重物压出来的,所以凹了下去。

这是一个新的材料,也许与本案有关,便问阿香:“你家老太太平常在枕头下面摆东西吗?”

“我不知道。”

“你看,这是什么东西压出来的影子?”

阿香一看,这才想起来,是有一个铁做的黑漆漆过的匣子,要用钥匙开,开的时候叮叮当当地响。对了,这是家用的小保险箱,于是再问阿香里面藏什么,阿香说别的不知道,只看见老太太从里面拿出二张照片看,二张照片是二少爷和三少爷的照片。

叶志雄和黄雪薇点点头。但是小铁匣子不见了,开匣子的钥匙也不见了。他俩再检查房里的陈设,看见木柜上摆着一只大皮箱。

叶志雄把皮箱一拎,木柜的板面上有一块白色的痕迹,仔细一看,原来是皮箱的漆因为箱子日子摆久,沾上去了,但是当他拎皮箱的时候,没有发生脱漆的声音;再仔细看看木板上印着一个尘埃的影子,但是箱子的现在位子与原来的影子不凑合,他俩再点点头。

这时楼下一阵悲痛的啼哭声传上楼来,声音非常悲惨,他俩便下楼,只见回娘家去的杨守林的太太已经赶回来了,一面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拭着,一面哭着嚷着:“婆婆你怎么这样忍心丢下我们去了!以后叫我一人管家怎么管得了……”

黄雪薇不免迎上去劝解一番,过了许多时候,哭声才停止,她说:“我早上动身去的时候,我还去看过婆婆,安安静静地睡着,只要我一出门,没有人照料便出事儿。”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雪薇还是劝解。

“杨师母,平时都是你服侍你婆婆的吗?”叶志雄问。

“我每天晚上总要去看她睡着了才回房去,每天早上总要去看她一次方下楼去,平时要茶要水也是我,吃饭吃点心也是我,一个小丫头能懂什么呢?”

黄雪薇夫妇也曾听得人家讲过杨家奶奶贤慧,叶志雄和黄雪薇一听之下,互相看了一眼,她问丈夫说:“只有等杨先生回来了。”

这时刚好杨老先生的太太走了进来,听到如此说法,她便接口说:“他每次进城,总是当天赶回来的,大约差不了就要回来了。”但是一直等到午夜也不回来。

事情反而使叶黄夫妇糊涂起来,二人在房里私下商谈了三天也谈不出一个结果来,连得杨老先生上城也三天不回来。那事正使她着急,杨老先生的太太更着急。叶志雄每天在全幢房子里转,每天与杨家孩子们讲故事、玩耍,许多小孩子每于饭后拥到他俩的房里来闹。

那天许多小孩子在房里爬上爬下地在捉迷藏,一不小心,打破了一只碗,惊起了叶黄夫妇,上去一看,原来是前欲保存着的盛鸡蛋的那只碗,仔细一看,鸡蛋并未烂腐,鸡蛋黄还是新鲜的黄黄的颜色。

叶志雄对太太叫一声:“是水杨酸!你瞧,防腐,杀菌,也杀人!”

许多孩子看见他俩态度严肃,便不敢再闹,一哄逃了出去。

黄雪薇握起扫帚扫地,突然间看见地上有半张照片,一个廿三四岁的青年,照片已经撕碎,剩上半部的脸。

她看看像杨守林,但是杨守林并没有如此年青,便悄悄地去喊了阿香来,问阿香那张照片是谁的,阿香说:“这是三少爷的。”

叶志雄接过照片,便向大门外冲,黄雪薇问他为什么这样莽撞,他回过头来说:“我去买点糖果给孩子们吃。”

叶志雄买好了糖果,故意慢慢地吃,慢慢地走,有意在逗孩子们。

在天井里玩的那些孩子们一看到他在吃糖,就一窝蜂地又拥了进来,他便把糖撒在地上,让他们抢,各人抢到糖之后,都坐着吃了,然后他举起那张照片,问:“那张照片是哪一个拿来的?”

“我的!”

叶黄一看,正是杨守林的儿子,他俩互看一眼,然后拿出糖来给他,问:“这张照片在什么地方拾来的?”

“我妈妈丢了的。”

他俩设法把孩子骗出房去,然后说:“好了,一切事情都明白了——以后的问题就是如何处置了。”

黄雪薇说:“你把此案本末写成一个报告,交给杨守林,由他自己去决定吧,我们是客,就要走的。”

这时,韩良相找他俩来了,他说已经办得一宗土产运往上海,明天一同动身,当下三人就约定了。

“这案子完了没有?”韩良相问。

“完了。就是全村有名贤慧的杨少奶奶!”雪薇说。

“为什么?”韩良相惊奇地问。

“为了今年下半年老二老三要结婚,她自己本想管家产,可惜有个生病的婆婆碍在眼前,如果婆婆现在死,那些田地契据她可以一人到手。前几天杨老先生和杨守林打架,她便利用这个机会想假祸于杨老先生。可是弄巧成拙,如果单用水银一样东西,或者真可达到目的,可是她不知道水银吃下去不会当天便死……也不必多谈了,明天路上详细谈吧。”

“什么事?”志雄问。

“现在正有一件棘手案件等你俩夫妇来办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