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狩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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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朝明醒来时才五点钟。他起床后呆愣愣地看着表,过了一会儿才猛然想起自己是在望雪庄里。

已经是来山庄的第三天了啊。吴朝明感叹。

昨晚这里发生的一切像潮水一般涌入吴朝明的脑海,让他有些回不过神来。这些事情就像他的手正在触摸的光滑墙壁一样陌生,以至于他总觉得再睡一会儿,醒来后就会发现这些只是一场梦。

他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坐在桌旁又发了一会儿呆,终于勉强打起精神。现在再想睡也不可能了,索性下楼随意走走吧。

吴朝明轻手轻脚地走到楼下,看到方雨凝正一脸严肃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方雨凝正仔细地对着时间表查看,手边摆着一杯咖啡和一份简单的三明治。

看到吴朝明走下楼来,方雨凝用不高也不低的音量说道:你来得正好。”

“你起得好早啊。”

“你不也一样?”方雨凝的语气里透着愉悦,这让吴朝明十分不解。难道她一晚上没睡吗?为什么还能保持充沛的精力。

“刚才你说我来得正好,是指什么?”

“我知道真相了,正好你来了,我讲给你听吧。”方雨凝轻描淡写地说道。

吴朝明睡意全无。他仔细地盯着方雨凝用娟秀字体书写的时间表,思考着为什么方雨凝能从中看出端倪而自己不能,仅仅过了一分钟他就放弃了。

看到吴朝明有些沮丧,方雨凝开始说她的答案。

“第一步,我们先用最基本的排除法去掉最不可能的答案。根据三个死者的死亡时间和昨晚每个人的行踪,就可以先做个基本的排除。”方雨凝指着时间表说道,“根据时间表可以缩小前两个人的死亡时间。第一,你在八点四十分之前都没有看到副屋的方向有异常,所以于林久一定死于八点四十之后。第二,谢玉安死于树下,雪地中有足迹,而雪是八点三十之后才开始下的,所以谢玉安一定死于八点三十之后。再补充一句,虽然我们在停电时听到姚凌的房间传来球体坠地的声音,但我们没办法确定姚凌就是那个时刻被杀的,所以姚凌的死亡时间暂不能用排除法。”

“是的。”吴朝明表示赞同,方雨凝继续说了下去。

“我们再看看谁能被证明没有时间行凶,也就是不在场证明。首先你的不在场证明成立,因为你一直在一楼,除中间有一段时间在独自弹钢琴以外,都和其他人在一起。”

看到吴朝明点了点头,方雨凝继续说了下去。

“我的不在场证明也成立,原因有两点:第一,我从未离开过这个房子,一直在一楼的你可以证明。基于这一点,我父亲的不在场证明也成立。第二,于林久死于八点四十之后,而八点四十之后我一直和你在一起。”

“除了经过我们面前的楼梯离开房子,应该还有别的办法吧?我并不是怀疑你或者方叔叔,我只是提出一种可能性。”吴朝明见缝插针地问道。

方雨凝似乎对吴朝明的疑问早有准备。

“为了严谨一些,的确需要考虑是否还有其他办法离开房子而不被你发现,以此来模拟一下凶手是我或者我父亲的情况。”方雨凝的语气非常认真,完全没有敷衍之意。“以我为例,如果我是凶手,我在八点上楼之后,这时要想办法离开房子去副屋行凶。这个房子只有一个楼梯从一楼通往二楼,所以正常情况下我要出去必须先走楼梯到一楼。而你一直在一楼,就坐在可以看到楼梯的位置。为了不被你发现,肯定不能走楼梯。那么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不走楼梯就到一楼呢?”

“就只剩下走窗户了吧。”

这其实也是吴朝明刚才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他的目击证词对整个案件侦查的走向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因此他反复检查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到底有没有疏漏。仔细想来,唯一能逃过他眼睛的办法只剩下从窗户出去。

“是的。想逃过一楼的你的眼睛,唯一的办法就是从窗户出去。我的房间虽然只是二楼,但是望雪庄的举架比一般的房子要

高,如果跳窗而出就算不会受重伤,也会有小擦伤。但你现在看得到,我身上并没有伤痕。”

方雨凝十分认真地给吴朝明展示自己的双臂,虽然吴朝明从一开始就没怀疑她,但看她认真的样子还是决定认真地配合她。吴朝明的手指滑过方雨凝的皮肤时,触电般的感觉从指尖直通内心。他从未触摸过如此顺滑的东西,就好像在轻抚一件摆放在高高的展台上、被人精心呵护的瓷器。他也从未感受过如此柔软的东西,就像捏住了一块棉花糖。

“摸够了没有!”

方雨凝的嗔怪把吴朝明一下子从幻想拉回现实。看到方雨凝气鼓鼓的表情,他连忙缩回手,脸上瞬间挂上了一抹绯红。方雨凝却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推理中,毫不在意地继续说下去。

“还有一种方法可以从窗户离开房间,那就是利用梯子偷偷地从二楼爬到一楼。但是,这个梯子已经在杀害于林久时用过并且留在了现场,那么我怎样才能回到二楼呢?我又不可能徒手攀岩通过窗户回来。你一直都在一楼坐着,如果大摇大摆地回来一定会通过一楼的楼梯,就会被你看到了。”

“的确是这样。”吴朝明对自己看到的一切非常自信,他确信自己在一楼期间没有人能躲过他的眼睛走上二楼。

“所以综上所述,我不可能是凶手。根据同样的理由,也可以排除我父亲。那么凶手就一定在剩下的几人之中,而且一定是出入过主屋的人。也就是在谢玉安、于林久和姚凌这三人之中。”方雨凝这样总结道。她停顿了几秒钟,故意给吴朝明思考

的时间。

“排除法结束。接下来就要通过现场的线索来确定凶手了。”

“现场有什么指向凶手的线索吗?”吴朝明虽然一直跟在方雨凝后面勘查现场,但是他却说不出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与其说是没看到重要线索,倒不如说是他看到的东西太多,以至于根本不知道哪些有用。

“刚才我查看于林久死亡的现场时,发现了一个说不通的地方。那就是于林久尸体旁边的梯子。我将梯子重新支起来,看到梯子上留下的被踩过的痕迹,一直到最高阶。”

看吴朝明一脸茫然,方雨凝继续解释道:“你应该没怎么用过梯子吧。这种梯子打开后是三角形的,所以越靠近顶端越不容易站稳,踩到边缘才比较稳定。如果踩到最高点,那么几乎就相当于踩在一个尖塔顶端,肯定会感到眩晕,并且觉得脚下不够稳。凶手要做搬尸体这种体力活,怎么可能把梯子踩到最高阶呢?而且我尝试过,以我的身高只要踩第二阶就能够轻松把人吊在房檐上,为什么凶手要多踩一阶呢?”

“凶手比你还矮,所以他才必须踩到最高阶,这是最自然的想法吧。所以……凶手就是唯一比你矮的谢玉安?”

吴朝明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但是他知道这个答案是被方雨凝一步步引导得出的,所以他并没有太过激动。

方雨凝点点头。

“凶手就是谢玉安。他的作案计划很简单,在副屋的更衣室内用守护球打晕于林久,然后将他吊在屋檐下。但是这时出

现了一个小问题,那就是他发现自己太矮了,只有踩到最高一层才能勉强将绳子挂在房檐上。于是他只能战战兢兢地踩着最高层阶梯,勉强维持着平衡,把绳子挂好,再抱着于林久,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头塞进绳套里。”

方雨凝一脸平静地描述着谢玉安杀人的经过,平淡的语气让吴朝明感觉脊背发冷。

“那么谢玉安又是怎么杀姚凌的呢?姚凌走进主屋时还安然无恙,上楼之后才被人杀死,而与此同时谢玉安应该已经死在雪地里了。最重要的一点是,姚凌死在了密室里。”

吴朝明特意强调了密室两个字,他对于刚刚学到的这个名词有一种格外的喜爱。

“密室这个词最故弄玄虚了。既然你这么在意密室,那你来说说,所谓的密室到底是什么?”

“密室的字面意义就是密闭的房间,算是最常见的一种犯罪限制条件吧。”

“那么在你看来,这个密闭房间到底限制了什么因素?”

这是一个很深刻的问题,吴朝明之前没有想过,方雨凝低下头端起咖啡,喝了一口,似乎是让他多思考一会儿再回答。

吴朝明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后,谨慎地回答道:“密室限制的是时间和空间。我对密室的定义就是一段时间内一个空间的完全封闭。所以,时间和空间就像二维空间里的横坐标和纵坐标,当两个坐标确定了,密室也就固定了。在坐标平面里画一个正方形,就足以困住任何东西。”

吴朝明对自己的回答很满意,方雨凝却一脸的不置可否。

“我猜到你会这么回答。你认为密室是对客观条件的限制,但在我看来,密室限制的不是客观条件,它限制的是人的思维。一旦有一个密室出现,你的思维就被限制在其中了。你把自己困在密室里,不断地搜索着密室内的角角落落,希望能发现蛛丝马迹,希望能找到密室的钥匙。当人的思维被限制时,密室的作用也就达成了。解开密室的唯一办法就是跳出密室,只有这样才能发现打开密室的钥匙。”

吴朝明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一时还有些接受不了方雨凝的解释。

看到吴朝明迷茫的表情,方雨凝有些无奈地解释道:“看来是我没说清楚。那么就拿你刚才说的横纵坐标举例,我们知道现实世界并非二维平面空间,而是一个三维空间。所以在你的例子里,人被困在二维方块里,但如果加入第三个坐标,里面的人就能轻易逃脱了,不是吗?这就是一种转换思维的方法。”

“那这第三个坐标是什么呢?”

“当然是人了!人是三维的,他怎么可能任由自己被你困在二维的箱子里呢?”

“你是说,凶手用了某种特殊方法进入密室,又自己走了出来?”

“你说的这种情况只是密室解答里的一种,但并不适用于眼前的状况。我们已经检查过姚凌房间的门锁了,并没有被做手脚的痕迹。你的思路是对的,只是还不够开阔,不妨换个角度再

想想。”

吴朝明努力地想了一会儿,还是放弃了。

方雨凝摇摇头,一脸无奈。

“你还记得我们看到姚凌从浴室回来时的样子吗?”

吴朝明仔细回忆。

“我想起来了。他当时头上包着浴巾,在擦刚洗过的头发,表情有些木讷,没有跟我们打招呼,直接走上楼去了。”

“你当时没觉得很奇怪吗?明明我们两个都在旁边,他却什么话都没说径自上楼了。”

“我还以为他是不想打扰我们俩,没有多想。现在想来的确有些奇怪,姚凌就算讨厌我,应该也不会不和你打招呼的。”

“姚凌的表现说明当时他已经遇到了不寻常的事情。”

“这样说来,他的确看起来心事重重。”

“不,不是心事那么简单。你仔细想想,从那以后姚凌还和别人接触过吗?”

“没有了。直到被我们发现他的尸体,他都没再下楼。”

吴朝明越来越迷惑,他觉得方雨凝的推理马上就要进入死胡同了。

“没错,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我们看到的姚凌,已经死了。”

“怎么可能!难道我们看到的是鬼魂吗?”

吴朝明以为方雨凝在开玩笑,然而后者却是一脸冷静,脸上没有丝毫笑意。

“我没说清楚。我的意思是,我们看到姚凌时,他已经被凶手击打了后脑,受了致命伤。”

吴朝明大吃一惊。“他的脑袋被打坏了,还能若无其事地走回房间吗?”

“我来给你科普一下。人脑由大脑、小脑、间脑、脑干组成。这几个部分的作用各不相同。通俗点说就是,大脑控制思想,小脑控制运动,脑干控制生命活动。一个人大脑受损会昏过去,小脑受损会没办法走路,但是如果脑干受损,他就会呼吸暂停、心跳停止,进而死亡,所以脑干受损是最可怕的。但是脑干受损后也并不一定会立刻死亡,国外甚至有整个头部被切断后再瞬间接上,身体还能继续行走一段路的案例报道。”

吴朝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那么姚凌如果脑干受损后没有立刻死亡,但是小脑没有严重受损,他就能像正常人一样走路,回到房间后才突然呼吸心跳停止。你是说这样对吧?”

“理解能力不错,原理就是这样。现在你应该明白我说的人不可能被困在二维的箱子里’的含义了吧。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随意行动,凶手可以,死者当然也可以。在姚凌被杀的事件中,并不是凶手逃离密室,而是死者自己走进了密室。”

“但是凶手袭击姚凌的后脑他没有立刻死去,为什么凶手不继续击打呢?”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但是有一个合理的解释:谢玉安在击倒姚凌之后,试探了姚凌的鼻息,发现他已经没有呼吸了,所

以才会罢手。”

“可是姚凌还活着啊,怎么可能没有呼吸呢?”

“这种情况虽然概率很小,但是确实可能存在。呼吸暂停并不会导致人立刻死亡,只有当大脑缺氧过度时,人才会真正意义上失去生命。姚凌被击打了后脑,呼吸节律受到严重破坏,当即停止了呼吸。但是呼吸控制机制是人体中极其复杂的一种机制,简单来说,脑干并非唯一的呼吸节律调节器官。过一会儿,他的呼吸被短暂地调节回来,你可以理解为回光返照,因为这种呼吸节律并不会持续太久,此时的姚凌本质上已经与死人无异了。”

吴朝明的疑惑解决了大半,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还没想通。

“如果姚凌被谢玉安袭击晕倒,过一会儿再醒过来,那他回到主屋见到我们之后为什么只字不提,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房间呢?”

方雨凝咬了咬嘴唇,似乎对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并不自信。

“以下就纯属是我的推测:他的大脑受损后思考能力和语言中枢都受损了,虽然姚凌平日是个比较聪明的人,但是此刻他的头脑变得十分简单,只有一个念头。他当时的念头究竟是什么,我们可以根据他的习惯来推断。你还记得姚凌给我们表现才艺时的样子吧。”

“记得。他表演的是武功。”

“没错,他是一个热爱武术的人,身体素质极佳。而他腰扭伤时,也只是笑笑说回到房间抹一点红花油就好了。可见他平时对跌打损伤都不太在意,他的潜意识里对没有出血的受伤处理,

都是想着抹点红花油就好。所以,他当时的念头就是快点回到房间抹点红花油。就是这么简单。”

这次吴朝明没有反驳,而是接着方雨凝的话说了下去。

“但是他没想到脑干受损不是红花油就能治好的,而是直接导致他的呼吸暂停,然后死亡……”

想到姚凌死亡之前的景象,吴朝明感到十分心痛。他原本以为自己只要在肿起来的地方抹上药,头疼就会减轻,自己就会慢慢好起来。却没想到,那就是他人生中的最后几分钟。

“守护球掉在地上就是证据。恐怕就是在他翻找东西时拿起球体,突发呼吸暂停造成的。他在那一瞬间呼吸暂停、肌肉松弛,手一松球就落到了地上。最后他扑倒在**,就那样死去了。”

“所以谢玉安的死是自杀吧,他发现姚凌的尸体不见了就会想到,可能是自己下手太轻,姚凌苏醒过来了。如果姚凌去主屋把谢玉安袭击他的事情报告给方叔叔,他和他的家族便会身败名裂,于是他不得不选择了自杀。”

“是的。谢玉安并没有想到姚凌居然还能醒过来。他在击倒姚凌后去杀害于林久,当他把于林久吊起来再回到浴室时,才发现姚凌已经不见了。意识到事情可能已经败露,他只能以死谢罪。他走到树下用刀刺入自己的心脏自杀,却不知道姚凌并没有向我们告密,而是独自回到房间,这样就造成了扑朔迷离的三起事件。”

“如果谢玉安是自杀,怎么能对自己的心脏刺两刀呢?”

“两个伤口相距很近,而且第一刀明显更浅一些。我想可能是他第一刀刺入时只伤及皮肉,由于忍受不住疼痛立刻把刀拔出。接下来他想到另一个办法,那就是把刀抵在胸口,然后向树干奔跑,当刀柄撞到树干时刀就可以直刺入心脏了。”

“原来谢玉安没有做任何伪装,都是我们想复杂了。”

“是啊。我们早该想到,谢玉安年龄最小,头脑也最简单。所有的凶器都是就地取材,怎么看都不像是有预谋的犯罪,恐怕就是一时冲动才犯下杀人的罪行。”

方雨凝闭上了双眼,似乎在为谢玉安的冲动感到悲伤。

“以谢玉安的脾气的确做得出这种事,说不定就是在浴室内和姚凌斗嘴,一时气不过才随手抓起守护球把他打倒。他可能也没想到这一击有这么大的威力,看到姚凌倒下他一定吓坏了。”

“没错。所以他一不做二不休,把于林久也打晕,但是不巧的是于林久的呼吸没有暂停,于是被他吊在了屋檐下。”

“虽然是一时冲动,但杀人这种行为果然还是没有办法宽恕啊。”

事件解决了,凶手也已经自杀,接下来就没有必要提心吊胆,只要安心等待救援就行了。吴朝明虽然感觉踏实了许多,但是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如果谢玉安来找我倾诉时,我能再多了解一点就好了,说不定还有机会阻止他犯下这样的罪行。

方雨凝看起来也不怎么高兴。她皱着眉,依然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似乎还沉浸在侦探的身份里意犹未尽。

“你在担心什么?”

“我总觉得还有一些疏漏,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方雨凝板着脸小声说道。

“你的推理不仅严谨而且顺畅,可以解释所有的现象,这样还不够吗?”

“还远远不够啊。我们缺少的是最重要的一环——证据。没有实际证据支撑的推理不过是空谈罢了。而且还有两点我说不通的地方。”

在方雨凝讲解推理的过程中,吴朝明也意识到了一点微妙的不协调,只是一直没提出。现在正是提出的好机会。

“你觉得奇怪的地方,是谢玉安的行为前后不一致吧?”

“这是第一个疑点。既然谢玉安击晕了于林久后又将他吊死,那为什么他在击晕了姚凌之后没有做进一步的杀害行为,而是任由他躺在地上不管呢?为了保险也应该用另一种方法,比如类似于林久的勒杀或者用刀刺杀的方法,让姚凌立即死亡。谢玉安对两人做出的行为不一致,这一点我百思不得其解。”

吴朝明试探着说道:

“谢玉安头脑简单,他做出不符合逻辑的事也可以理解,而且说不定他遇到了什么突发的状况。比如他击晕两人后打算分别吊死,却在吊死于林久后发现姚凌不见了。”

“不符合逻辑的行为,我绝不会强行解释使其合理化,否则逻辑还有什么用呢?小概率事件也不是我需要考虑的问题,以意外事件作为不合理处的解答搪塞过去,我自己无法接受。”

方雨凝的话非常严厉,吴朝明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在一

个侦探面前说出“凶手可能会做出完全不符合逻辑的事”,这无异于对侦探的尊严进行践踏,这样的说辞等同于否定所有逻辑推理的根基。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话过于严厉,方雨凝长叹一口气后,语气缓和下来。

“还有一点说不通。我想不到谢玉安切断电源的理由,那么复杂的延时机关并不像出自谢玉安之手。”

“往好处想想,虽然你的推理没办法解释全部疑问,但是至少现在还没有证据证明它是错的。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是完美无缺的。”

“不。逻辑可以像数学公式一样完美无缺,这就是逻辑推理的魅力。我的推理必须是完美无瑕的,在我的推理把我自己完全说服之前,我不会停止调查。”

说这些话时,方雨凝的双眼熠熠生辉。说完,她就穿上了外套向屋外走去。

2

方雨凝站在于林久吊死的屋檐下,保持仰头向上望的动作整整十分钟。

“你在看什么?”吴朝明怕她的脖子酸痛,想提醒她活动

一下。

方雨凝却没有想给他解释的意思,自顾自地发出命令。

“吴朝明。把梯子拿过来,放在我面前。”

吴朝明像突然被长官叫到的士兵,听到命令的一瞬间身体就顺从地行动起来。

吴朝明在旁边支起梯子,方雨凝拾级而上,踩到第二阶时就停下。过一会儿,她又向上走了一步,踩在了最高阶。

“小心点。”吴朝明在梯子下面十分担心,但是方雨凝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没听到他的提醒。

“我明白了!”

方雨凝大喊一声的同时,身体也几乎要跳起来,结果一下子没有把握好平衡,从梯子上摔了下来。

吴朝明一个箭步冲上去,用双手托住方雨凝,然而惯性让两个人双双倒在地上。

“你没事吧?”吴朝明关切地看着怀里的方雨凝。

“我当然没事了,是你这个笨蛋在下面啊。”方雨凝说话时刚好撞上吴朝明的视线,意识到距离过近的两人连忙转移视线,脸上都带了一点红晕。

“你的手怎么了!”

方雨凝低下头时才注意到吴朝明用来撑地的手心擦破了一大片皮,她紧紧抓住吴朝明的右手,看着正在流血的伤口。

“没什么,一点小伤而已。”

“快去处理一下吧,感染了就糟糕了!”

看着紧盯着自己伤口的方雨凝眼中流露出的温柔,吴朝明忽然觉得手掌一点也不痛了。

回到客厅,方雨凝找出纱布和碘伏,先仔仔细细地消毒,然后包扎。

“包好了。”

“谢谢。”吴朝明低头看着手上雪白的纱布,上面还系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方雨凝转身走到留声机旁,放入一片赛璐珞的黑色唱片。

优美的前奏响起,是巴赫的《勃兰登堡协奏曲》第二首的第一乐章,房间内的空气瞬间变得活泼明快起来。

“巴赫倒是最适合逻辑推理的背景音乐。”

“……谢谢你刚才救我。”

一向坦诚的方雨凝露出了羞怯的表情。

“没关系,举手之劳而已。”

“还疼吗?”

“没什么事,血已经止住了,手也不疼了。”吴朝明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挥挥手,其实伤口处还在隐隐作痛。

“你的身体倒是意外地结实。”

吴朝明不知道方雨凝所谓的“结实”是指他的伤口恢复迅速这件事,还是被他抱在怀中时她的感受。为了阻止自己再想这个问题,他连忙转移话题。

“比起这个,你不是说你已经明白了吗?快给我讲讲你发现

了什么。”

“刚刚我站在梯子最高一阶时,想象自己化身成了凶手,看到了原本看不到的景象,很多疑问瞬间得到解答。”方雨凝板着脸,眼中闪烁着她推理时独有的光芒。

“你看到了什么呢?”

“先从谢玉安的死开始说起。他的尸体旁有一个木盒子,也就是于林久的木刻盒。这个盒子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之前怎么都想不通。”

方雨凝平静的语气证明了她的自信,言外之意是她现在已经想通了。

“我只能想到两种可能,要么是于林久自己不小心掉落在雪地里,要么是凶手故意扔在那里嫁祸给他。”

方雨凝摇摇头。

“这两种解释似乎都说得通,但是又有各自奇怪的地方。如果凶手是于林久,他掉落这么大的一个盒子怎么可能没发现呢?地上的雪很薄,即使有雪地作为缓冲,掉落的声音想必也非常大,他不可能听不到声音。”

“那会不会是他当时走得太急,顾不上这么多。”

“如果是谢玉安出这种失误我倒是可以理解,可是于林久在这三人中最为老成,我不相信他会在慌乱之中犯下这么大的错误。而且雪地里的木刻刀盒子非常显眼,即使从很远的地方也能看清楚。不管于林久用了什么办法离开雪地,他都不可能注意不到自己的盒子掉落在雪地里。”

“那就是说木刻刀盒子是被故意放在雪地里嫁祸于林久的咯?我觉得这样说更容易理解,因为盒子上并没有破碎的地方,如果是从一定高度掉落在地上的,很难没有磕碰的伤痕。”

“你观察得很细致,可惜木刻刀盒子是故意嫁祸这一点似乎也说不通。”

方雨凝的语气里带着遗憾。

“为什么?”

“因为凶手也会想到我们刚刚想到的这一点。如果想把现场伪造成于林久杀人后慌乱中掉落了木刻刀盒子忘记捡起,他就不会把盒子放在离尸体有一定距离的雪地里,而是会放在尸体旁边,甚至放在尸体怀中,这样才比较符合常理吧。”

吴朝明恍然大悟般点点头。

“凶手在嫁祸时连鞋底的木屑都伪造好了,说明他当时应该比较冷静,至少没有到思维混乱的程度,肯定不会把木刻刀盒子放在那么明显的位置,这样一来他伪造的鞋底木屑都变得不可信了。”

“那么我们回到这个疑问的开始,不论凶手是否是于林久,木刻刀盒子摆在那个位置都是说不通的。”

“难道说凶手有必须把木刻刀盒子留在雪地里的理由吗?”

方雨凝摆摆手,一字一顿地说:

“准确地说,他是有必须把木刻刀盒子放在雪地里那个位置的理由。”

“明明是一个意思。”吴朝明小声抱怨。

“完全不一样。凶手把盒子特意放置在这个显眼的位置,一定有特殊的理由。其实他放置物品的理由有很多,你应该也可以想到不少吧。”

方雨凝示意吴朝明举例,后者像上课没听讲却被老师叫到回答问题的学生一样,十分惊慌。

“突然让我说的话……”吴朝明咽了一下口水,“难道是为了举行某种祭祀?那个木刻刀盒子其实是个媒介,凶手害怕谢玉安的亡魂会找他寻仇,认为在那个时刻雪地中的某一点就是谢玉安灵魂飞升之处,于是他把作为媒介的盒子放在那个位置,让谢玉安的灵魂得以安息……”

“好了,够了。”方雨凝不耐烦地打断吴朝明,“你的思路还真是飘逸,但不适合做侦探。侦探最重要的能力就是依据事实进行推理,而不是天马行空的想象。”

“对不起……”吴朝明低下头。

“你总是避开最简单的答案去寻找复杂而有趣的解法,可惜在现实中的案子里,最简单的解答往往最贴近事实。因为凶手在杀过人后极端紧张,做出的事情也大多出于本能。”

方雨凝的话语还在引导吴朝明,她渴望他亲自发现那个真相。

“最简单的想法……”吴朝明喃喃自语,“那就是凶手在掩饰什么。如果我是凶手,在杀人之后做了多余的事,一定是为了掩饰我的罪行。”

“没错,你已经说出真相了。凶手不小心在经过雪地时掉落

了某样东西,这样东西捡起后依然会在雪地里留下特殊的形状,他害怕别人通过这个痕迹猜测出这东西是什么。所以他故意放置木刻刀盒子是为了掩饰曾存在于那个位置的痕迹。”

“这个痕迹很可能会直接锁定他,是他独有的东西!”

吴朝明大声叫着,一种豁然开朗的感受将他包围。

“正是如此,那么这个让凶手无比害怕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想想看,每个人身上都有形状独一无二的物品。”

吴朝明思索了一会儿,却依然想不到这种特殊的东西是什么。看着他苦恼的表情,方雨凝轻叹了一口气。

“姚凌的近视比我还要严重,但是他出浴室时却没戴眼镜。”

方雨凝轻轻说出这句话,吴朝明愣了一下,然后接着她的话头说了下去。

“我想起来了,当时还觉得他可能是洗澡后忘记戴了,而我们发现他的尸体时,他的眼镜已经在地板上,镜片上有一道裂痕。我当时猜测可能是他摔倒时掉落摔碎,并没有在意。但是现在想想很奇怪,地板是木制的,想要摔碎恐怕没那么容易吧。”

“没错,如果是掉落在水泥地上就截然不同了。虽然地上有薄薄的积雪缓冲,但是一瞬间的冲击力足以让镜片碎裂一个小口。眼镜掉落在地上肯定是以‘U’形落地,在雪地上会留下很奇特的形状。”

“但是你也戴眼镜啊,根据这个形状就算猜出是眼镜,也不能确定凶手是他吧。”吴朝明看着方雨凝漂亮的塑胶黑框眼镜,如此说道。

“尺寸完全不一样。他比我高大得多,脸的宽度也比我大至少几厘米。眼镜落在地上留下的痕迹足以确定眼镜的主人。”

说完,方雨凝轻轻闭上眼睛,脸上平静的表情就像表演结束正在聆听观众掌声的魔术师。

吴朝明听了方雨凝的一连串推理后也感到心情舒畅,但是很快他就意识到另一个问题。

“如果凶手是姚凌,他是如何杀害谢玉安之后又不留痕迹地离开雪地呢?雪地上只有谢玉安留下的足迹啊。”

“谁说他没有留下足迹,他离开雪地的足迹不是清清楚楚地留在雪地上吗?

看着吴朝明一脸迷惑,方雨凝只好继续耐心地解释。

“刚才我们看过的鞋码表格中,姚凌的鞋码是多少你还记得吗?”

“记得,是38码。”吴朝明不假思索地回答。

“没错,谢玉安和姚凌都是38码的鞋,所以雪地上那串脚印可能是两人中的任何一人留下来的。进入和离开雪地必留下足迹,如果按照你的想法,雪地上的脚印应该是什么情况呢?”

“走入雪地的人有两个,走出雪地的人却只有一个。所以雪地里应该有三行脚印才对,其中两行是走入的脚印,一行是走出的脚印。”

“你之所以这么想,是你把自己的思维限制在雪地中了。我问你,这个雪地是永远存在的吗?”

“当然不是,这个雪地是八点三十下阵雪之后才产生的。”吴

朝明一脸“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么简单的问题”的表情,然而下一秒他就大喊了一声。

“啊,我明白了!两人走向大树时,地上还没有雪,所以也就根本不会留下进入雪地的脚印。”

“没错。这样一来就可以解释缺少两行脚印的问题了,所以雪地上只留下一行姚凌离开雪地时留下的足迹。至于脚印的方向,也就很好解释了。”

方雨凝又把话头抛给吴朝明,后者心领神会地说出她暗示的那个答案。

“倒行。”吴朝明小声说道,“那一串脚印不是进入雪地的脚印,而是姚凌倒着走出雪地的脚印啊。我想当然地以为那是进入雪地的脚印,但其实进入和出来的脚印除了方向相反之外并没有什么不同。所以看似是走入雪地的脚印,也完全可以解释成倒行离开时留下的。”

“你说得并不完全准确,正着走和倒着走的脚印有一些细微的不同,因为倒着走时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脚跟,留下的足迹会表现出脚跟踩得更深一些。”

“那么你发现脚印有异常了吗?”吴朝明小心翼翼地问。他知道这个证据可能会直接推翻整个推理。

看到方雨凝遗憾地摇摇头,吴朝明松了口气。

“并不是完全没有痕迹,而是我们仅凭肉眼没有办法辨别。我刚刚仔细检查过那一串脚印了,脚印形成后雪有部分已经融化,所以脚印的细节已经看不清了,只能看得清轮廓和大概的

花纹。”

吴朝明的心情变得十分复杂,脚印没有办法仔细辨认,虽然不会推翻当前的结论,但反过来也没办法给这个结论提供佐证。到头来这一番推理和之前推理出谢玉安是凶手时一样,只是完全没有证据支撑的假说而已。

看得出吴朝明有些沮丧,方雨凝补充道:

“正因为他倒行时必须时刻回头看后面的路来保持方向,所以才会在转过头时不小心把眼镜掉在地上。当然这也只是对推理的一个侧面印证,正面证据依然没有。”

“我当然还记得你的目击证词,毕竟这是昨晚最有价值的一条线索。那我们现在就来模拟一下当时的情况吧。”

忽然,方雨凝的手指指向吴朝明的鼻子。

“你,就是凶手。”

“啊?”面对方雨凝咄咄逼人的指控,吴朝明并没有惊慌失措。他对方雨凝沉浸于推理时做出的孩子气举动已经习以为常了。

“就算你找不到凶手,也不能随便拿我当替罪羊吧。”

“不,我只是想说,请你自己想象一下,把你自己代入凶手

的角色里。”

“哦,那好吧。现在我该怎么做呢?”

“如果你想杀害于林久,首先你要走出大门。”

“没错,于林久人在副屋内。”吴朝明附和道。

“想象一下,在那段时间从主屋出去,你在出门前会看到什么?”

“走出门前……肯定会看到大厅里我和方叔叔两个人在下棋。”

吴朝明虽然对方雨凝的目的感到困惑,却还是配合她说下去。

“正确。那么你现在走到了副屋,用守护球打晕了于林久,这时你要进一步杀害他。副屋的墙角刚好有随意堆放的麻绳,你想到可以用绳子勒死他,再伪装成自杀。那么你会把他吊在哪里呢?”

“肯定是副屋周围的某个房檐,随意选择一个屋檐就可以。”

“真的是随意选择吗?”

“是的。”意识到方雨凝发出这个疑问的原因后,吴朝明连忙补充道,“唯一的问题是,凶手走出大门前看到我坐在大厅里,并且很明显我坐的位置可以看到副屋靠近主屋的墙,也就是西侧墙。所以如果他选择在副屋西侧墙吊死于林久,就必须在我看不到那面墙——也就是八点四十之后——行凶才行。”

“可是你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啊。”方雨凝露出了恶作剧成功的微笑,“你依然站在你的角度思考,没有站在凶手的立场

考虑。虽然你可以知道凶手一定不是在八点四十之后才吊死于林久,但是反过来凶手并不知道你在八点四十之后看不到西侧墙了。”

“啊,我明白了,是我太蠢。我能看到凶手,但是反过来凶手不能看见我!我八点四十之后看不到西侧墙这件事凶手怎么可能知道呢?”

“正是如此。你在八点四十以后看不到那面墙这件事,在外面的凶手不可能知道。当时凶手有四面墙可以选择,如果我是凶手的话就绝不会选择把于林久吊在可能被你看到的西侧墙。”

见吴朝明如此草率地得出结论,方雨凝扑哧一笑。

“你急于得出答案的样子真是可爱。既然你得出了这个结论,我也愿意听你说。按照你这个推理,凶手到底是谁呢?”

虽然知道方雨凝所谓的“可爱”包含着嘲笑意味,吴朝明还是认真地按照自己的思路想了下去。他回忆了案发一小时内他在一楼看到的人:姚凌、于林久和谢玉安先后下楼去浴室时都看到了坐在大厅里的吴朝明;方正树当时正与他下棋,也不必说;方雨凝在上楼前就看到吴朝明在大厅。也就是说,在山庄内的所有人都知道“吴朝明在一楼大厅”这一事实。

“怎么可能……居然没有一个人符合条件。”

吴朝明懊丧地低下头,偷偷瞄向方雨凝,后者一脸早有预料的表情。

“没关系,你的这个推理是通往真相的第一步。正是因为你,

我们现在面对的问题变得十分清楚了:为什么凶手知道你坐在能看到那面墙的位置,还要把于林久吊死在那里呢?”

“凶手可能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他杀人时因为太过害怕没有考虑这么多。还有一种可能是他明知道我可能看到还是故意在这里犯案……要说理由的话,可能因为他打算自杀,所以毫无顾忌了吧。”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吴朝明的脑海里浮现出谢玉安的模样。他了解谢玉安,如果凶手是他的话,完全可能做出这种不考虑后果的冲动犯罪。一想到谢玉安昨天向他求助时的惶恐和无助,吴朝明又感到心里一紧。

方雨凝遗憾地摇摇头。

“别忘了在凶手视角里他完全不知道你在八点四十后不能看到墙,所以换一种表述也可以是:他的行为是明知道你能看到却故意选择在那面墙的屋檐下吊死给你看。”

意识到方雨凝的言外之意,吴朝明震惊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方雨凝用一种近乎同情的表情看向一言不发的吴朝明,“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凶手利用了我。”吴朝明小声说道,表情既气恼又失落,“虽然我还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但是显然他想利用我的目击证词来洗清他的嫌疑。”

“是的。他想利用客厅有人这一点,严格控制于林久被发现的时间。然后再通过对于林久的尸体动手脚来给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

方雨凝的话提醒了吴朝明,他立刻想到姚凌正因为他的这番

证言而有了确切的不可能犯罪的证据,可如果这是他一早就设计好的结果呢?吴朝明不禁浑身发抖,不敢想象姚凌居然有如此恐怖的算计。

“那么姚凌是如何在回到房间后杀害于林久呢,难道他在我们没看到时又走出去杀人吗?”

方雨凝摇摇头。

方雨凝稍稍停顿,吴朝明屏住呼吸聆听,等待她说出推翻自己的话语。

“但是站在梯子上以后我才明白我的想法太简单了。我只考虑到了‘凶手身高不足以把于林久吊死’这个可能性,却忘记还有一种可能是‘凶手想做的事不只是吊死于林久,所以他需要的高度更高’。”

方雨凝的眼神变得闪闪发亮,吴朝明觉得有些跟不上她跳跃的思维,连忙打断她。

“这不是同一个意思吗?我怎么觉得有点像文字游戏。”

“你仔细想想,其实意思完全不同。我根据现场条件进行的一切逻辑推理,得出的初步结果都是对凶手行动的推测,进而推出凶手本身的特征或者习惯,最终确定凶手。这就是透过现象看

本质的过程,你明白这个道理吧?”

解释概念的过程中,方雨凝一改说出推理时的激昂情绪,语气低沉而柔和。

“我明白,这种追本溯源的方法我觉得非常酷。”

吴朝明并不是在恭维,在现实案件里看到方雨凝利用逻辑推理来锁定凶手的确和读小说是完全不同的体验。小说里线索往往会布置得很明显,但是现实中遇到案子时线索却铺天盖地,他根本不知道哪一条可以用来推理。所以方雨凝对线索抽丝剥茧,选择有用的部分进行推理的这个过程,在吴朝明看来比读小说要震撼得多。

“这种方法是没错,但是却有局限性。同一个痕迹可能是完全不同的动作留下的,而从现场推理出凶手行为这个过程,说到底还是依靠我们个人的经验。如果凶手完全没有按照我想的那样做,那么一切推论的起点就错了,结论自然就会谬以千里。甚至还有一种更可怕的可能,现场的一些线索可能是凶手故意放置的假线索。”

方雨凝的表情愈发严肃,语气也很沉重,似乎在进行某种反思。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侦探并非神,所以对于一个线索的解读也可能出现偏差。”

“正是如此。回到这个案子,发现梯子时我们第一反应肯定是凶手用它把于林久吊死,所以根据痕迹自然也就推理出凶手的身高不足以把于林久吊死。这都是最顺畅而且自然的想法,但是

如果前提就错了呢?如果凶手使用梯子压根就不是用来吊死于林久呢?”

方雨凝愈来愈激动,表现就是语速越来越快。意识到这点后她停顿了一秒钟,紧接着缓缓说道:“凶手并不狡猾,他留下的痕迹已经明明白白地把他使用过的诡计揭示出来了。结果因为我错误推断了凶手的行为,反而错过了发现这个诡计的契机。”

“你是说梯子上的痕迹其实是凶手使用诡计的证据?”

方雨凝轻轻点头道:“凶手并不是因为想吊死于林久才使用梯子,他使用梯子当然是因为梯子原本的用途,也就是爬上房顶。还记得我们刚才得出的第一个结论吗?凶手明知道你能看到这个墙壁,还要故意在这里吊死于林久。再想想我们发现尸体时你提出的疑问,为什么尸体身上的水会那么多,简直像是把房顶积雪融化的水都洒在于林久身上一样。这三点汇合在一起,结论已经很明显了吧。”

方雨凝停顿了一下,似乎只是因为说话太多而口干舌燥,并没有指望吴朝明能根据她的提示说出结论。

“凶手先把绳套系在于林久的脖子上,然后用梯子登上房顶,把于林久平放在副屋屋顶。屋顶有一定坡度,但由于屋顶积雪与于林久身体之间的摩擦力,他并不会立刻滑落,当副屋内有人打开热水开关,整个房间开始升温,屋顶的雪开始融化,最后当大部分雪化成水时,尸体和房顶之间的摩擦力变小,尸体从房顶

滑落,绳套将于林久吊死。这时凶手早已经回到房间了,凶手利用这个延时诡计让我们认为于林久是在他回房间后才被杀的。当然,他做的这一切都是在墙的另一面做的,这样你就完全看不到了。”

方雨凝的讲解非常细致,以至于吴朝明听了她的描述眼前就已经浮现出了凶手的全部行动。

“原来如此,杀害于林久的凶手是姚凌!他用了这个办法让我为他做证,证明他进入主屋的那一刻于林久还未死去。”

方雨凝垂下眼帘,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道:

“我想姚凌设计的犯案过程应该是这样的:在去浴室之前他就已经和谢玉安约好在树下碰头。他在浴室击晕了于林久后换上于的外套赶到树下,和谢玉安见面后伺机行凶。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在他行凶的过程中突然下起雪,当他想杀完人离开时地面已经有了积雪,他如果大摇大摆走出去一定会留下足迹,这样一来几乎和直接承认自己是凶手没有区别。面对突如其来的意外降雪,他灵机一动想到了倒着走出雪地这个办法。他的鞋码和谢玉安相同,只要在雪地上留下一行谢玉安进入雪地的足迹,看到的人就会以为谢玉安是自己走进雪地里自杀的。他先用谢玉安的鞋在附近的雪地里随意蹭了几下,在鞋底沾满雪,然后他自己再倒着走出雪地。”

方雨凝拿起木刻刀盒,继续说道:

“他想让人认为凶手是于林久,所以事先准备了木屑和木刻刀盒,打算杀人之后放到谢玉安身上。可是又出现了意料之外的状

况,那就是他的眼镜不小心掉落在雪地中,为了掩饰这一点,他不得不把盒子放在眼镜留下的那一小片雪地里掩盖眼镜的痕迹。把于林久安置在屋顶之后,他就打开热水,随意弄湿了头发,再抹一些洗发露,冲洗掉。整个过程只需要几分钟的时间。最后,他假装一副刚刚洗完澡的样子,用毛巾擦着头发走回主屋,就这样完成了自己的不在场证明。”

“姚凌杀害谢玉安和于林久的方法都已经被破解,那么又是谁杀害了姚凌呢?”

“姚凌是自杀。越是严格的密室,解答往往越简单。姚凌这个完全封闭的房间,留给别人做手脚的余地也很少,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想到了姚凌也有自杀的可能。”

“自杀?可他是后脑被击打,那个角度可以自己打到吗?”

“普通人可能会因为角度问题而使不出力量,但你别忘了姚凌从小练武术,力量远超常人。他只要低下头然后用守护球击打后脑,就可以轻松自杀。”

“可是他为何要这样做,他费尽千辛万苦把两起谋杀案伪装得天衣无缝,没有必要自杀吧。”

方雨凝板起面孔,认真地回答道:“姚凌的计划的确很完美,但是他的运气不好,行凶中连续遇到两个意外,意外的发生让他留下了预想之外的证据。”

“意外……你是说下雪吗?”

“这是第一个意外。紧接着他的眼镜又掉在雪地里摔碎了,

这是第二个意外。”

“可是这两个意外他都已成功化解,留下的痕迹也不足以指出他就是凶手吧?”

方雨凝摇摇头。

“从姚凌缜密的设计中你还不了解这个人吗?他是无法接受任何瑕疵的完美主义者。他平日里也比较偏执,严格按照他制定的时间表行事。按照他设定的剧本,于林久杀掉谢玉安然后自杀,而木刻刀盒作为嫁祸的工具应该被放在谢玉安身上,不应该以那种奇怪而显眼的方式放在雪地中。”

“他看起来的确比一般人更加神经质。他是个非常礼貌的人,但是从副屋回来时却没有和我们打招呼。那时他就已经乱了方寸吧。”

方雨凝心有戚戚地点点头。

“木刻刀盒的位置很奇怪,再加上他的眼镜又碎了。如果有人把这两点联系起来,很容易怀疑到他。虽然我们没办法勘查木刻刀盒周围的雪地里是否有眼镜的碎片,但是专业的法医却连肉眼看不到的玻璃碎屑都能收集到,这一点姚凌应该也知道。”

“杀人之后的负罪感也是自杀的一个可能理由……”吴朝明补充道。一旦设身处地想想姚凌杀人后的心情,吴朝明立刻就理解了他自杀的原因。

方雨凝的双眼轻轻闭上,露出激动过后的平静表情。

“总之,姚凌杀害谢玉安和于林久然后自杀这个解释,不仅合情合理,而且没有任何客观证据可以推翻。”

“恭喜你终于推理出了真相。”

吴朝明如释重负,但是方雨凝却依然紧锁眉头,抿着嘴唇,吴朝明知道这是她遇到困难时的表情。果然,她朱唇微启,批评道:

“你高兴得太早了。我的这个姚凌是凶手的推理和谢玉安是凶手的推理并不矛盾。”

吴朝明露出了费解的表情。

“无论哪个推理都没办法推翻另一个,逻辑推理的弱点也在于此。我根据某个线索进行推理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使用另一个线索作为出发点时可能又会得到另一个。想要确定真正的答案,只能找到足够的证据来证明或者证伪。”

方雨凝的话提醒了吴朝明,他忽然意识到方雨凝的推理过程中丝毫没有提及推翻第一个推理,这个突然的发现让他感到震惊。

“太荒唐了。一个问题怎么可能存在两个正确答案呢?”

“两个答案当然不可能都是正确的,甚至可能都是错误的。只能说根据现阶段的线索推理可以得出两个不错误的答案。然而,不错误的答案不一定是正确答案。”

“那我们怎样才能知道哪个是正确的呢?”

“道理很简单,我们无法确证真正的答案,只是因为掌握的证据和线索太少而已。所以只要找出更多证据就行了。”

方雨凝边说边站起身来,吴朝明愣了一下,连忙也跟着站

起身。

“我们去哪里寻找证据呢?”

方雨凝的行动力让吴朝明感到惊讶,得出两个可能的推理后她似乎依旧不满足,还是充满斗志。

“证据不可能凭空出现,我们能做的只有像勤恳的警察一样,一点点把没有调查过的地方都调查一遍,这个方法最笨拙却也最有效。”方雨凝顿了顿,“那么首先……就从一楼的房间开始吧。”

3

穿过金碧辉煌的大厅,方雨凝带领吴朝明到达一楼西北侧的房间。这个房间是供电室,停电时吴朝明曾来过这里,但是当时时间紧迫,没来得及仔细查看。进入房间的左手边就是巨大的发电机,离发电机不远处是一个小型保险箱。右手边是个巨大的储物架,从地板一直到屋顶。储物架上摆着数个盒子,盒子表面几乎没有浮灰,看得出有人精心保养。

“这里都是我父亲没有摆出来的收藏品。”似乎看得出吴朝明脸上的疑惑,方雨凝解释道。

“原来如此,这些盒子里的东西都很值钱吧?”

方雨凝笑了笑,吴朝明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连忙闭嘴,把话题引向与案子相关的问题上。

“你也有供电室的钥匙?”吴朝明看到方雨凝用手里的钥匙串将储物室的房门反锁,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他原本以为供电室只有方正树能打开。

“供电室的钥匙,我、父亲、管家爷爷都有,但是客房的锁就完全不一样了,客房钥匙只有住在客房里的人有。”

方雨凝把钥匙递给吴朝明,后者接过来后仔细查看起来。

钥匙串上有三个形状各异的钥匙,除了刚才用来打开供电室的一个外,最大的一把钥匙应该是望雪庄正门的钥匙,最小的一把应该是方雨凝房间的钥匙。

“刚刚我已经跟你说过。唯一的备用钥匙串就在这个保险箱内,只有管家才有数字密码。这串备用钥匙串里包括每个房间的备用钥匙。”

“这是方叔叔的设计,对吧?我虽然可以理解这样设计的用意,但是又如何真正做到这个密码只有管家爷爷知道而方叔叔不知道呢?”吴朝明并不是怀疑方正树真的在其中做了手脚,只是方雨凝的坚定语气里饱含的并不仅仅是对父亲的信任,更多的似乎是对这个保险箱的赞赏。他很好奇这种自信究竟出自于哪里。

方雨凝走到黑色保险箱前,用手爱抚着保险箱的黑色外壳,一脸迷恋地说道:

“我对这种精巧而冰冷的工业设计简直难以抗拒。”

吴朝明凑近看,保险箱的表面被擦得发亮,闪着寒光,看起

来就像骑士的剑一样锋利。保险箱的后面有一根线,线一直延伸到发电机后面,并没有看到插头。“难道里面还有内置日光灯吗?”吴朝明胡乱猜测着。

“你拉一下保险箱试试。”

吴朝明按照方雨凝的指示去做,却发现保险箱的门纹丝不动,甚至没有一丁点松动的迹象,好像他触碰的只是一堵钢铁的墙壁。

“这个保险箱外部是一种极为坚硬的合金,锁的内部是一种磁铁装置,如果不输入密码尝试用锤子或者斧头破坏,根本没办法打开这扇小门。”

吴朝明信服地点点头,刚刚那一下尝试已经证明方雨凝所言不虚。

供电室看完后,一楼的房间就只剩下厨房了,走进厨房让吴朝明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或许是因为整个房间太过宽敞,窗户又多又大,阳光把房间照得非常明亮,让人心情舒畅。

“好大的厨房!”

从之前看到的平面图上来看,这个厨房应该是供电室和储物室加起来那么大。整个厨房属开放式,白色大理石台面干净得如镜子般反射出明亮的光,橱柜都是实木原色,柜门上镀金把手毫无锈迹。锅子、铲子、勺子等厨具都规整地挂在墙上。

不过最吸引吴朝明的还是厨房东南角占据了很大面积的老式灶台和大锅。这个传统的农家灶台和整个房间的西式风格格格不入,除了看起来干净一些,简直和吴朝明家里用的如出一辙。

“居然还能在这儿见到大锅……”

“我父亲很喜欢吃大锅做的菜,你知道,他毕竟在东北长大。”

吴朝明深有体会地点点头。整个望雪庄的设计里充满本土和国外的融合感,虽然在吴朝明看起来并不协调,但是对于方正树来说这两种风格或许恰恰代表了他的“始”和“终”,无论哪个都是不可或缺的吧。

“另外一个实用性的原因就是大锅做菜比较快,而且省电,毕竟是直接用柴火和木炭加热。客人多时望雪庄的供电可能不够支撑太多电器,这时候我就会用大锅烧几道地道的东北菜。”

“看起来排烟系统比乡下好得不是一点半点啊。”吴朝明看着洁白的瓷砖墙壁感叹道。按照他的经验,烧柴火的黑烟只需几天就可以把雪白的墙壁熏黑。想起方雨凝曾说起望雪庄的排烟系统曾经过著名建筑师设计改良,看来并不是虚张声势。

“那当然,这个灶台和我父亲房间里的壁炉一样,直接连通烟囱,做饭剩余的热量还会进入二楼为房间供暖。”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方雨凝有些落寞地补充道,“其实平时也很少会用大锅做菜的啦,只有父亲特意要求或者人多时才会用。像今晚就不需要了……”

方雨凝轻轻低下头。吴朝明想,她一定是想到来自己家做客的四个客人有三个已经死亡,所以有些伤感吧。为了转移话题,吴朝明连忙指向墙上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铁锅问道:“这是什么锅

子,我从未见过。”

“这是专门做油煎食物的平底锅,德国进口,不锈钢锅底,我使用了这么久从未糊锅。”

谈及做菜,方雨凝双眼放光,就像见到谜题时一样。

“你对这些东西好熟悉啊,我听管家爷爷说你经常到了晚上还一个人练习厨艺呢。”

听了吴朝明的话,方雨凝的表情似乎并不开心,或许是对管家随意透露自己的隐私感到不满吧。

“我个人对美食有一点点研究,虽然还不深。”方雨凝谦虚地说,右手轻轻扶了一下眼镜。吴朝明忽然想起昨晚方雨凝做的菜肴,虽然是用人事先准备的半成品,但是菜品的火候和调料的搭配都没办法事先准备好,这两点恰恰是做菜中最难掌握的部分。方雨凝对火候的拿捏完全不像是这个年纪的人应该有的水平,看得出在刻苦练习之外还有一些天赋的因素。

“可我觉得你已经很厉害了,水平真的很高,我很喜欢。”

“谢谢,很高兴你能喜欢。”方雨凝微微欠身。

听到方雨凝谦卑的回答,吴朝明很后悔自己以专家的口吻说出那句话。

“啊,对不起。其实我也不是很懂做菜,就是觉得刚好很喜欢你做的菜的味道。”

“不必那么客气,你喜欢我做的菜让我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

还没等吴朝明接话,方雨凝转身走出了厨房。

在她走出房间的前一秒,吴朝明似乎看到她脸上爬上了一抹红晕。

4

或许是二楼走廊和一楼比起来太过狭窄的缘故,刚上到二楼吴朝明就感到一阵压抑。一连串紧锁的房门背后,没有一个有活人的气息。想到这儿,吴朝明更加压抑了。

于林久的房间里有一股浓重的木头气味。从他死后这个房间就没人进来过,吴朝明看着角落里堆放的几块木料,从空气中的味道判断它们恐怕已经发霉了。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木屑?”

听到方雨凝的自言自语,吴朝明在一边提醒她:“你忘了吗?于林久给我们展示的才艺就是木雕,所以有木屑当然很正常。”

方雨凝没有理会吴朝明,继续查看房间里的其他东西。

于林久的木刻工具和原料十分齐全,不仅有木刻刀,还有木方、工具箱、参考书等等。

吴朝明在一旁看不出有什么新的线索,时间不知不觉就到了黄昏,一天的调查就要结束了。

正当吴朝明走神时,忽然听到了“吱呀吱呀”锯木头的声音,回头看方雨凝,只见她小巧的手中正拿着一个袖珍钢锯,认真地切割着手中崭新的木方。

“你在干什么?”

“做手工。”方雨凝头也不抬。

“有什么新的发现吗?”

方雨凝点点头,又摇摇头。

“等一下再跟你说。”

她似乎兴致盎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说完这句话转身快步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她又快步走进房间,从她额头上的一点汗珠可以看出她一定是跑着去拿东西了。

方雨凝手上拿的东西是一个天平。她先是把天平平放在旁边的桌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工具箱底部残余的木屑倒了出来,称量了半天。接着,她又将刚刚切好的木方拿来称量。最后,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东西放在天平上。吴朝明的视线好奇地投向天平,发现那东西竟然是一枚象棋棋子。

“你什么时候拿来的象棋棋子?”

方雨凝没有回答吴朝明,而是轻轻地说道:“我知道真相了。”

“你又有新发现了吗?快告诉我凶手是谁。”

“等我们回到客厅再说吧。”

走向客厅的路上吴朝明心里回忆着刚刚方雨凝怪异的举动,那些行动到底有什么含义呢?

方雨凝把黑胶唱片换成肖邦的B大调夜曲,悠扬的旋律在房间中响起。

“先开门见山地说吧,凶手是于林久。”

方雨凝的结论并没有让吴朝明太过意外,毕竟在可能的三位嫌疑人中唯一没有被怀疑过的就是于林久了。

“可他如何杀害谢玉安呢?”吴朝明问道,刚刚调查时他一直认为于林久的犯案可能性最低。

“于林久杀害谢玉安的方法和姚凌可能用的方法一样。他和谢玉安两人在树下见面,他杀害了谢玉安后突然开始下雪,然后他倒着走出了雪地……”

吴朝明急切地打断了方雨凝。

“等等,但这不可能啊。于林久的鞋码是37码,而雪地上的脚印是38码。”

对于吴朝明的插话,方雨凝并没有表现出愠色,看得出她早已料到吴朝明会有此疑问。

“别忘了于林久的特长,再加上我们在他房间里发现的线索,他使用的手法已经很明显了。”

“我只知道他擅长木刻,但是他能用这个特长杀人吗?”

方雨凝抿了一口热茶,似乎在斟酌如何解释,接着她缓缓说道:“还记得杀人现场与木刻有关的物品吗?谢玉安尸体旁的雪地上有于林久的木刻刀盒子,雪地的脚印里有木屑。我们已经论

证过,如果凶手是于林久,他肯定会试图消除这些痕迹。”

吴朝明狐疑地看向方雨凝,她提出的这个证据恰恰是在反驳自己的观点。

“但是这些痕迹在现场完整地保存了下来,我们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没有怀疑他。现在你说凶手是于林久,那么你要怎么解释他没有消除现场证据这件事呢?”

“这些明显的线索不可能是于林久自己留下来的,肯定是真正的凶手想嫁祸于他。”

方雨凝的表情依然平静如常,这让吴朝明愈发不解。

“没错!所以他更不可能是凶手了啊。”

吴朝明很意外方雨凝居然还在顺着他的话说,她没有意识到这样会让她的结论出现矛盾吗?偷眼看去,方雨凝平静的表情表明了她很有自信,难道她是想故意顺着我的话,诱导我说出错误的结论,然后再进行反驳吗?吴朝明刚想到这里,方雨凝用与刚才截然不同的轻松语气说道:

“这恰恰是于林久想让你产生的想法。”

方雨凝的脸上露出了恶作剧成功的微笑,吴朝明意识到自己被戏弄了。

“你是说,于林久想让别人认为是凶手嫁祸于他,所以才在尸体旁留下自己的木刻刀盒吗?”

“正是如此。”方雨凝干脆地说。

“我并不认为他会故意这么做。这种做法太冒险了,如果警察并没有想这么多而是直接凭借证据抓人,那他岂不就完全掉进

自己挖的陷阱里了?”

“这的确是一个非常冒险的行为。故意布置出假线索,并且还要被人发现这是假线索,这其中的分寸非常难把握。如果为自己洗脱罪名的手段分为上策、中策和下策,那么这种故布疑阵的手段绝对是下策。”

“那么于林久为什么还是选择这个下策了呢?”

“因为这个下策其实是上策的一环而已。他非常有自信,通过这个上策他就可以完全排除自己的嫌疑,所以即使过程有些曲折,也无所谓。”

“那么这个上策是什么呢?”

“当然是绝对会排除他嫌疑的证据,在本案中自然就是鞋码。穿37码鞋的他不可能留下38码的脚印,只要让别人相信了这一点他就成功了。”

“可我还是不懂他用了什么手法。”吴朝明一脸茫然。

“现场发现的凶手用来嫁祸于林久的证据有两点:木刻刀盒和脚印里的少量木屑。在你看来这两个证据都是凶手用来嫁祸于林久的方法,也就是说他们两个是并列的,而这正是于林久想要达到的目的。”

“一针见血。他在不经意间留下了木屑证据,发现之后已经来不及消除了,为了掩饰脚印里的木屑,他只能用另一件物品干

扰发现者的判断。”

“可是于林久是个性格比较严谨的人,他行凶之前居然会忘记自己鞋底沾有木屑,这一点很奇怪。”虽然已经接近真相,吴朝明并没有就此止步。

面对吴朝明的疑问,方雨凝不慌不忙地顺势说道:

“你说中了问题的关键。鞋上沾木屑是很容易被发现的,于林久不可能不想办法擦拭或者从一开始避免沾上木屑。所以他留下木屑的原因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这些木屑他不得不沾上。”

“不得不沾上?”吴朝明自言自语道,“我有些想象不出……就算他无法避免在鞋底沾上木屑,应该也会在沾上之后立刻擦干净吧。”

看到吴朝明紧皱眉头思考的表情,方雨凝继续提示道:

“你也看过他的木刻作品,他的技艺十分精湛,连一个细节都不出错,简直不像是一个十几岁的人能达到的水平。这过人的技艺究竟有没有办法运用到杀人中呢?想想看,这样一个木刻高手如果想要刻出某样小物品,肯定是易如反掌,那么有没有什么小物件可以完全扭转整个事件的核心……”

方雨凝话音渐落,视线落到她手中认真把玩的木方上。那是从于林久房间拿来的木料,是他用来制作木雕的原材料。不仅是木方,刚刚从于林久的房间出来时,连比较大的废料箱都被方雨凝要求带到了大厅里,此刻被放在椅子旁的地板上。

“他能用木头制造的关键物品是什么呢?”

“他想要达到的目标是什么,想想这一点。”

方雨凝说完之后便闭上眼睛,一脸“你自己去想我不说话”的表情,似乎不再打算给吴朝明提示了。吴朝明仔细回想着谢玉安被杀的现场,木刻刀盒、脚印、木屑……

“啊,脚印!他刻出的是一对木刻的38码鞋底!只要能伪造出假的脚印,让大家从一开始就排除他的嫌疑,他就是绝对安全的了。正因为他的鞋底是木刻的,所以才会不得不在足迹里留下木屑,为了掩饰这一点他就把自己的木刻刀盒也丢在雪地中,这样一来别人就会认为凶手留下木屑和木刻刀盒都是为了嫁祸给他。”

吴朝明顺畅地说完这段话,方雨凝露出了赞许的表情。

“能做出这么完整的推理,看来你已经青出于蓝了。”

吴朝明完全不敢骄傲,他知道自己只是按照方雨凝的提示才找出真相而已。

“于林久制造假鞋底让自己被排除在嫌疑人之外,这个想法的确厉害,可是他又是如何确定他杀害谢玉安的那个时间段会下雪呢?”

“谢玉安直到下雪时还没意识到,这场雪的开始意味着他生命的结束。”吴朝明想到谢玉安的脸,又陷入自责当中。

“另外,”方雨凝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于林久料定自己的脚印形成后还会因为雪的融化而变得不那么完整,所以纹路有细微的不一样也不会被发觉。”

“真是绝妙的诡计啊。”吴朝明不由自主地小声感叹,“不过你居然只看了他的木刻刀盒一眼就看出了他使用的诡计,这洞察力未免太厉害了。”

方雨凝脸上露出了骄傲的表情,开始讲解她推理的过程。

“我刚刚看到这废料箱时就觉得奇怪,木屑的量实在是太大了。”

“是吗?”

刚才在于林久房间调查时方雨凝就对木屑非常感兴趣,吴朝明当时还在好奇她为什么这么执着。

“他雕刻的《神奈川冲浪里》是木浮雕,与你常见的那种木雕制作工艺不同。浮雕是先切好木头模型,再在表面进行雕琢,因此按道理说并不需要过多的木料。那件浮雕厚度大约是4厘米,所以只需要最多5厘米厚的木料就足够了。”

方雨凝小心翼翼地从丝绒制的函套里拿出《神奈川冲浪里》,递给吴朝明。

吴朝明轻抚着木刻作品的表面,感觉自己触摸的不是艺术品,而是一个少年柔软的心。一想到这是于林久短暂的生命里最后的作品,他就感到无比惋惜。

“我懂了。就像剪纸作品一样,浮雕是有厚度的剪纸。”

“这个比喻有些无聊,不过你的确理解了这层意思。”

方雨凝从废料箱中拿出一块明显比其他木方扁的木方,从形状和有些粗糙的边缘可以看出这块木方显然被使用过。

“所有木方都是一样的15厘米×15厘米×30厘米规格,只有这一块比其他的小。但是我粗略测量了一下,这块木方的厚度只剩下6厘米,也就是说他用掉了9厘米厚的木方。这引起了我的疑问,就像我刚才解释的那样,他雕刻浮雕只需要5厘米厚就够了,可他却足足用了9厘米厚的木方。”

“会不会这块木方原本就比其他木方薄?”

方雨凝摇摇头。

“浮雕的背面一定要非常平整才行,所以他绝不会用已经被切割过的木方做底。如果一定要选,这里还有其他完全没有使用过的木方可以用。”

方雨凝不置可否,没有回答吴朝明,而是自顾自地继续说着:为了知道少了的木方去了哪里,我特意拿来天平称量剩下的废木料渣。称量出的结果让我非常惊奇:废木料渣的重量加上浮雕的重量,刚好是9厘米厚的木方的重量。”

“这不是说明缺少的部分已经变成废木屑了,说不定是他把自己不满意的作品销毁了吧。”

“如果只是不满意的作品,只要扔在一旁不管就好,为何要费力磨成木屑放入废料里呢?”

吴朝明无力反驳,只能承认于林久的这种做法的确不合常理。

“他这样做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于林久已经料到有一天会有人来查看自己的木刻工具箱。他想让人以为这些废木料全部是制作木浮雕时产生的。他料定普通人并不知道制作木浮雕的方法,所以也对废木料应该有多少没有概念。”

“没错,像我就没意识到这些废木料是过量的。”吴朝明钦佩地点点头。

“利用这种方法,他就可以巧妙地隐藏自己使用多余的4厘米木方做别的东西的事实。为了防止被人看出自己曾使用过更多的木料,所以他必须让同等量的木料变成废渣。”

“可是他从哪里弄多余的木屑呢?”

方雨凝神秘一笑,接着从口袋里拿出一枚小物件。吴朝明仔细看去,原来是象棋棋子。

“我记得你和我说过,下象棋时有一颗不见了,后来你们用小木茶杯来替代那颗棋子。”

“没错,方叔叔说那粒棋子上次下棋时还在,昨天打开盒子就发现它不翼而飞了。”

“我刚刚想到了这一点,于是得到一个猜想,为了证明这个

想法,我立刻拿来天平称量。”

方雨凝从废料盒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灰色塑胶盒,打开后里面是刚刚她用过的天平。吴朝明没想到她居然连天平都带来了,在他诧异的目光中方雨凝把天平在桌上摆稳,调整好零刻度,天平的两端摇晃了几下很快就稳定下来。做完准备工作后,她转向吴朝明,一脸兴奋地说道:“接下来就是变魔术的时间了,请千万睁大眼睛。”

吴朝明屏住呼吸,看方雨凝将一块完整的未使用过的木方放在天平左侧。接着她又把那块使用过的木方放在右侧,天平自然地向左侧倾斜。

接着,方雨凝把于林久的作品《神奈川冲浪里》从函套中取出,拿起旁边一块她刚切割好的木块,展示给吴朝明。

吴朝明看向两块木板的并列处,从侧面看厚度几乎相同。大概是经常做菜的缘故,方雨凝很擅长用刀,木料边缘非常平整。

方雨凝把这块平整的木板又放在使用过的木方一端,天平依然向未使用过的木方倾斜。

“请看好哦,千万别眨眼。”方雨凝模仿着魔术师表演时故弄玄虚的语气。

被方雨凝的情绪带动着,吴朝明屏住呼吸,认真看着她纤纤玉手向桌上的象棋子伸去。

象棋子轻放在天平较高的一端时,天平摇晃了一下,接着摇晃的幅度渐渐变小,最后竟然惊人地保持了平衡。

“怎么可能!”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吴朝明还是不由自主地惊叫出声。

“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吧?天平的左边是一块全新而完整的木方,右边则是制造木雕的原料、剩余的木方和一枚棋子,天平刚好得以平衡,这说明什么呢?”

“一枚棋子的重量与缺失的木方重量几乎相同。也就是说,于林久之前看到棋子后就想到了利用棋子掩盖缺失的木料这个诡计。他事先根据木方的密度计算好一枚棋子相当于木方的厚度,就用这个厚度的木方给自己制造了一双鞋底。最后,他把那枚丢失的棋子磨成木屑放入废料箱,以此来掩盖缺失的木料。使用过后的鞋底,恐怕已经被他扔进副屋烧热水的炉子里,烧成焦炭了。”

方雨凝的热情渐渐消退,语气也变得平静下来。

“我发现了于林久想要隐藏的秘密,所以他使用的手法也就水落石出了。”

“他的想法实在是太周全了,简直是恶魔般的智慧。”

“从犯罪学的角度看的确是很严谨而且巧妙的设计,可以称得上是天才的犯罪。可是这个天才却在设计杀害姚凌时出现了巨大的失误。”

“失误?”

“他错估了自己和姚凌之间力量的差距。他原本打算袭击姚

凌,可是在他用守护球击打姚凌的后脑后,他却没有立刻倒地,而是回过身来抢夺作为凶器的守护球,反而将于林久击倒。”

“可是姚凌受的伤很严重,甚至是致命的!”

“人脑是个无比复杂的机器,致命伤也未必会致人昏迷,这一点我已经跟你解释过了。”

吴朝明努力回忆方雨凝提起的人脑复杂的构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也就是说,姚凌打晕于林久后勒死了他?”

“不,你误解了我的意思。姚凌虽然有反击的能力,但是这时他的大脑已经停止思考了,也就是说他是完全靠本能在做事情。我之前分析过,出于本能,姚凌的脑中只剩下‘回房间涂抹红花油’这个想法。”

“没错。他醒过来后姚凌已经不见了,在他看来,姚凌在打晕他之后肯定把他的罪行告诉了方正树,这也就意味着他不仅谋杀失败,而且已经身败名裂,所以只能以死谢罪。”

“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于林久身上有大量的水,他是在浴室内袭击姚凌,被姚凌夺过凶器打晕以后他就躺在浴室中,所以才会全身湿透。”

“明明计划得那么完美,运气却这么差,没一击打死姚凌……”

“尘埃落定了。我们现在已经找出了真相。”方雨凝闭上双眼,虽然是一副“解开了谜题”的语气,脸上却依旧没有欣喜的表情。有了前一次的教训,吴朝明立刻意识到方雨凝一脸严肃的原因。

“的确是很严密的推理,但我们好像依旧没办法否定前两个答案。”吴朝明紧皱眉头。

“我并没有说我否定了前两种推理。确切地说,我们现在掌握的证据不足以否定任何一个答案。”

“所以,现在我们有三个正确的答案?”

吴朝明不知道自己该欣喜还是沮丧,他第一次发现原来真相竟如此难以靠近。

“我刚才已经和你解释过,并不是正确答案,而是不错误的答案。说到底,我们所谓的逻辑推理并不是逻辑学里的演绎推理,而是将各种可能性枚举出来,再利用排除法排除不可能,最后再根据可能性的大小得出近似结论而已。严格说来现在不仅仅有三个答案,我们考虑的都是单人犯案然后自杀的可能性,根本没有想过于林久杀害谢玉安,而谢玉安杀害姚凌这种情况。”

“啊!”吴朝明惊叫出声。

“类似的情况还有很多。全部枚举出来的话,每个人的死亡都有三种可能,也就是自杀和被另外两人中的某人杀死。根据简单的数学计算就可以知道,三个人的死亡就有二十七种可能性。我们现在不仅无法排除其中一种,而且还给出了每种情况下凶手可能使用的杀人手法。所以说,我们现在有二十七个可能正确的

答案。”

“为什么会这样?”吴朝明感到自己的脑袋快转不过来了。

“根本原因就是我们的侦查手段不足,所以得到的线索是片面的,得出的结论自然也不精确。这就像数学里的不定方程,二元方程组内如果只有一个方程,我们就没办法给出两个未知数的确定解。同样,在调查中我们只有肉眼观察和思考这一种手段,我们的伙伴只有逻辑推理,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所以我们无法得出准确结论也就是理所应当了。总结来说,侦探的工作只能到此为止,接下来就是警察的工作了。”

“那我们忙了这么久,岂不是白干了,什么进展都没有?”

“当然不是。作为侦探,我已经解决了这个案子。从结果来看,我们用逻辑排除了多种可能,并且将最终的可能性限制在二十七种结果内,凶手也限制在了三个人之中。无论真相是哪一种,凶手都已经死亡,这意味着这个案子其实已经没有追究下去的必要了。我们解决了这个事件,并没有失去侦探的尊严。”

方雨凝顿了顿,语气温和下来。

“而且哦,这两天的侦探游戏让我们都忘记了‘自己被困在雪山里,朋友们被杀害’这个恐怖的事实。而我们战胜这种恐惧的力量,不正是来自我们的好朋友——逻辑吗?”

吴朝明轻轻点头,心头却止不住涌出一股曲终人散的寂寥心情。这两天虽然一直在面对尸体,但是与方雨凝相处的确让他忘

记了恐惧。可是现在,他却不得不结束“助手”这个身份,就像独自一人走进已经毕业的校园里,所有的回忆历历在目,但是那些时光却再也回不去了。

窗外的夕阳已经开始在地平线上溶解,霞光将远处的天空染成深红,宛如鲜血。当这道光影完全消失,夜晚就要来临。吴朝明真希望时间能停在此时,世界定格在他和方雨凝坐在一起,静静欣赏着晚霞这个镜头。可是他知道时间是最无情的,这种小孩子般任性的愿望终究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今晚过后,明天该怎么办呢?”

吴朝明不知道自己是在问方雨凝,还是在自言自语。方雨凝却自然而然地回答:

“不要太紧张。很快我们的管家和仆人就会过来,他们的假期应该到今天为止。到时就让他们报警,等警察来之后利用现代化的刑侦技术调查,真相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方雨凝的话让吴朝明真切地意识到,侦探游戏也好,与方雨凝的二人世界也好,一切都结束了。吴朝明忽然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像少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吴朝明知道这种空虚感的来源——当方雨凝说出“这个案子已经被解决”时,她身为侦探的使命就宣告结束了。那么同样地,身为助手的吴朝明也就没有了待在方雨凝身旁的理由。

“真没想到,我们再次相遇,居然发生了这么多悲伤的事。”方雨凝的感慨让吴朝明的心猛地痛了一下。

方雨凝说得对,小孩子的游戏是该结束了。

想到这里,吴朝明释然一笑。

“真对不起,我就是这样一种悲剧体质,从小到大就没有幸运过。明天我就回到我的镇子去,我想以后我们应该也没有机会再见面了吧?”

这两天吴朝明思考了许多关于未来的计划,此时突然将内心的想法脱口而出,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他意识到自己与方雨凝地位的悬殊,也发觉了自己性格中注定导致悲剧的特质。为了不再给方雨凝带来不幸,最好的选择就是离开她然后忘掉她。所以,刚刚燃起的爱恋之火,只能迅速熄灭。他打算回到家里后就与父母辞行,四处云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