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鬼火

1

壁钟的指针越过六点,方正树挥手示意站立在饭桌旁的客人落座。

拉开椅子坐下后,吴朝明终于松了一口气。刚刚的两分钟可能是他有生以来经历过的最难熬的两分钟,虽然方家的古老壁钟有仔细观察一番的价值,但五双眼睛一齐望着指针的感觉实在是让他不适。他能感受到其他人热辣辣的视线穿过自己的身体,稍一偏身就有与其他人四目相对的风险,因此只能僵硬地和其他人望着相同的方向,自始至终一动不动。方家连用餐时间都精确到秒,方正树在小事上的严谨让吴朝明感到畏惧。

方正树坐在长方形餐桌东侧的主人位置上,吴朝明等四人散坐在两侧。方雨凝围着白色围裙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托盘,托盘上分两排摆着六个透明得有些反光的高脚杯。方雨凝给每位来客面前摆好酒杯后回到厨房,整个过程就像一位西餐厅主厨一样熟练而优雅,丝毫不显生涩。吴朝明知道熟练的背后是汗水,她一定花费了很多时间和精力进行礼仪学习。

细口圆肚的醒酒器里,黑色的**被明亮的灯光照耀得如黑

曜石般闪亮。

方雨凝熟练地给每个人面前的高脚杯里倒入半杯红酒。吴朝明惊讶地看着方雨凝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接着他发现了一件更不可思议的事——每个人杯中的酒量几乎完全相同,用肉眼几乎看不出高低差。最后给吴朝明倒完酒,方雨凝坐在吴朝明和方正树中间的座位上。

“首先,欢迎各位优秀的镇长公子代表自己的镇子来参加我的晚宴。五年没见,大家都变成成熟可靠的青年了,我很欣慰。”

方正树面带微笑地端起酒杯,他精明的小眼睛里闪烁着咄咄逼人的光芒,让吴朝明感到不舒服。同样让他感到不舒服的还有方正树的话,“代表镇子”这种事他可从来没听人说过,原以为只是几个祖上交好的家族之间的友谊,为何要扯上“镇长公子”这种权力的代名词呢。再加上方正树这种高高在上的态度,简直像是古代暴君面见臣子一样。就算方正树再有钱,他也从未在镇子里发展他的产业,各个镇子的镇长没理由惧怕他。

除非……吴朝明忽然想到一个可能。难道包括父亲在内的四名镇长,获得这个职位都是因为方家在背后的协助吗?这个猜测让吴朝明感到恐惧,父亲暂且不论,他实在不愿在背后恶意揣测他不熟悉的其他镇长,但是他所见的一切却都在证明这个猜想的真实性。

“或许大家也都听说了,今次我请各位公子来,不仅仅是为了延续我们各个家族的友情,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那就是给我的女儿——方雨凝,物色一个结婚对象。”

方雨凝应声站起身来微微欠身以示礼貌,她神色如常,脸上

带着淡淡的微笑。

在座的几人身体都微微前倾,仔细地听方正树接下来的话。

“我并没有到老态龙钟的年纪,但是早年太过拼命以致现在疾病缠身,早就无心再继续打拼,是时候该为自己的身体考虑了。钱也好,名利也好,对我来说早已经看淡。所以我最近在考虑找个继承人来替我分忧。我最在乎的无非是两件事:一个是我女儿的终身大事,还有一个就是我在北京庞大的餐饮连锁生意。”

方正树的话停顿了几秒钟,似乎要让在座的人仔细思考自己这句话的含义。吴朝明看着其他几人紧皱眉头绞尽脑汁的样子,心里却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经商和从政相关的事务都不是吴朝明的兴趣,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手里的书。刚刚方雨凝趁着方正树讲话时大家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的机会,悄悄地在桌下把这本书递给吴朝明。

“早在七年前,我就开始借鉴国外快餐业的发展经验,努力把符合中国人餐饮习惯的经营方式吸收进来。后来这个思路取得了不小的成功,我开了很多家连锁店,不仅大赚了一笔,而且门店还越来越多。现在仅靠这些店里的分成,我的资产都在以各位想象不到的速度增长着。”

吴朝明完全没有用心听方正树的话,他找了个没人注意的空当,偷偷低头看向桌子下面自己手里的书。封面上是黑色的楷体字——《假面的自白》。吴朝明刚打算看看作者的名字,方正树突然升高的音量把他吓得连忙抬起头继续装出认真聆听的样子。

“但是这还远远不够。我看得到更多还没被人开垦的荒地,

我还有更大的野心,只可惜现在这身体不听使唤了。”说这句话时,方正树的手夸张地按住自己胸前心脏的位置。吴朝明想起管家爷爷说过方正树有很严重的心脏病,从方正树的表现来看他的病应该比吴朝明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所以我希望有一个人能继承我的事业,并且将我的生意继续做大。我的身体虽然不允许我劳累,但是却毫不影响我做决策,所以我还能当几年参谋。再加上我最信任的手下也在帮忙打理北京的事务,我有信心能把我的继承人培养成一个真正的商业精英。唠叨就到此为止,我想大家都清楚我想要的继承人大概是什么样子了。在座的各位不仅与我方家是世交,而且都是精明能干的有志青年,所以我会在各位中选择继承人。在这里住的三天就是我对各位最后的考察,三天以后我会告诉大家我选出的继承人是谁。”

“请问,您说继承人是您决定的,那么有什么选择的依据吗?”

提问者是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孩,看起来比吴朝明小一两岁,是在场的青年中年纪最小的。吴朝明根据方雨凝的描述判断他是谢玉安,也就是东平镇镇长的儿子。

“我就是唯一的选择依据。再给你们两点提示吧:第一,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想选的这个人不仅要有能力继承我的事业,还要配得上我的女儿;第二,继承人一定会在各位中产生,所以如果最后候选者只剩下一个人,那么我就一定会选择他。这意味着你们可以试着用任何手段获胜,正好是一次宝贵的锻炼。要知道,商业竞争可比这要残酷得多。”

方正树微笑着说出这段话,看似是在开玩笑,但吴朝明却感到毛骨悚然。“只剩下一个人”和“用任何手段”的意思明显是在鼓励大家收买其他候选人,这在商业竞争中只是最平常的手段。这样的话从方正树的嘴里说出虽然是意料之中,却实在让吴朝明感到不快。或许方正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只是把他的女儿当作他游戏里的一个筹码。

方正树的话还有另一层意思,如果其他候选人“不存在了”,方正树就肯定会选择最后一个人作为继承人。换句话说,只要能不留痕迹地杀死所有候选者,最后剩下的这个人就一定会成为方正树的继承人。在座的候选人都不过是十几岁的青年,恐怕没有人有杀人的胆量,如果真的出现为了得到继承人的位置而不择手段的人,方正树又该怎么收场呢?

吴朝明能察觉到有几位候选人的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他们一个个就像看到猎物的狼,已经进入了捕猎的状态。不知道他们是否也解读出了方正树的另一层意思,吴朝明真希望是自己想得太过阴暗了。

“另外,候选者中已经有一位由于身体原因主动弃权的,虽然我感到很遗憾,但还是尊重他的选择。”

吴朝明知道方正树所说的人是刘蓝平。刘蓝平是市公安局长的儿子,所以他被邀请并不奇怪。与吴朝明不同,刘蓝平绝不会受别人逼迫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所以他主动弃权了。吴朝明自己也并非被家人逼迫,而是听了方雨凝的名字才决定前来,这份心思他当然不会告诉任何人。

“我想说的就是这么多了。那么各位年轻人,加油吧。”

方正树举杯示意,然后一饮而尽,在座的几人也都学着他的样子将杯里的酒一口气喝干。冷而苦涩的红酒流入吴朝明的喉咙,让他的食管不由得紧缩。这是他第一次喝酒,完全没有经验的他不仅喝得太急,而且咽得太快。他的胃仿佛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又酸又苦的胃液不断上涌。

其他几位候选人仿佛已对此习以为常,丝毫没有露出不适的表情。

餐桌上只剩下餐具碰撞和咀嚼的声音,吴朝明感到异常压抑。他偷偷打量着其他几位候选者。根据方雨凝之前描述的特征,吴朝明很快就一一确定了几人的名字。刚刚提问的谢玉安看起来身材最矮小,体重却遥遥领先其他人。他年纪最小,与其称为青年还不如称他为孩子。他的相貌颇为奇特:眼睛向外鼓起,脸上的赘肉随着他粗重的呼吸有节奏地颤动,看起来就像一只正在鸣叫的青蛙。

坐在谢玉安身旁的青年比他要高半头。他戴着厚厚的黑框眼镜,穿着蓝白条纹衬衫,看起来极斯文,但是白衬衫下的一块块肌肉暴露了他身体很强壮的事实。他叫姚凌,是北平镇镇长的儿子。他神情严肃,一直紧皱着双眉,似乎在发愁什么。他的眼睛原本就很小,皱眉时眼睛不自觉地眯起来,别人几乎看不到他的眼球。

谢玉安旁边还有一位看起来很木讷的青年,他只顾埋头慢吞吞地吃着盘子里的东西。他叫于林久,是南平镇镇长之子。吴朝

明注意到,于林久右手的手指上有着厚厚的老茧,简直像经常干体力活的老农的手。这和他文质彬彬的外表产生了极大的矛盾。方正树停下手头的筷子,擦了擦嘴,密切关注着他一举一动的人们也都立刻识趣地停止进食。

“给我讲讲你们各个镇子现在的经济发展状况吧。”

方正树的语气一贯是这样,平淡中透出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们北平镇,说句老实话,肯定是最富裕的镇子。”姚凌自信地第一个开口,“我们现在早就不靠种地赚钱了。我爷爷当年当上镇长时,鼓励各家各户继承四平市祖先留下来的传统手工刺绣,到我父亲这代已经成了一个品牌。我们镇子每年靠刺绣赚的钱就是其他镇子卖粮食的几倍。”

姚凌这话虽然很傲慢,但是他洋气的衣服和看起来与年纪不符的进口手表,显示着他有傲慢的资本。吴朝明知道他说的话并不夸张,北平镇几乎垄断了整个四平市的手工业,甚至相邻市镇的姑娘出嫁穿的衣服,几乎都是出自北平镇。姚凌的父亲身为北平镇镇长,同时也身兼纺织厂厂长一职。虽然这并不符合规定,但纺织厂是姚凌的爷爷一手筹办起来的,所以到现在也没人有什么怨言。

“那你就太小看我们东平镇了,怎么说我们也是第一大镇子。”谢玉安皱着眉头反驳道。他比姚凌等人都小一两岁,所以看起来也显得比较稚嫩,说话没有姚凌那么稳重。

“论占地面积你们的确是第一大镇,可你们镇子大部分面积都是山地,没有什么经济价值。无论人口还是经济,我们北平镇才是第一大镇。”姚凌丝毫没有让步。

“你说什么呢,要不是你爷爷从方家拿了钱去办厂,你们北平镇现在还是个小农村呢!”

谢玉安的语调变了,青蛙眼更突出了,眼珠几乎都要突出眼眶。谢玉安特意强调的“小”这个字,显然戳到了姚凌的痛点,但是他并没有像谢玉安那么急躁,而是哂笑了一下说道:

“要按你这么说,咱们哪个镇不是靠方家起家的?你不仅骂了我们镇,还把你祖宗也都骂了。我劝弟弟你还是冷静点!”

“你占谁的便宜呢,谁是你弟弟?”

谢玉安这个年纪的人对伦理辈分特别敏感,最忍不得别人嘴上占便宜。

“都别吵了。我们要以和为贵,不要搞意气之争。”于林久在一旁无奈地劝解,不过他的话显然对两人没什么用。

“你这是甲状腺功能亢奋的表现,是一种内分泌疾病。得了这种病的人会暴躁易怒,所以我建议你心平气和,否则对身体不好。”

“姚大夫今天怎么这么关心病人?你家的传统不是救富不救急吗,我可没有多余的钱给你。”

谢玉安的挖苦激怒了姚凌。吴朝明知道,姚凌的母亲以及外公都曾是赤脚医生,这番话显然准确刺激到了姚凌,让他刚才的冷静做派**然无存。

“你这人看来是越来越讨打了,要不我们一会儿去找个地方练练?”

姚凌抬起手臂,秀了秀发达的肱二头肌,他一直在坚持习武,身体显然比其他几位健壮。

“别闹了,这里不是你们家,注意礼貌。咱们都是老同学了,何必呢。”在一旁插不上话的于林久又开口当和事佬。他的声音又尖又软,像是没变声的孩子。这样的劝解在剑拔弩张的两人之间简直就是微风拂面,毫无效果。

“什么老同学,还不是因为父母是朋友才必须在一起上学,这有什么好多说的吗?”姚凌对于林久嗤之以鼻,后者却涨红了脸,看那样子马上就会哭出来似的。

“你忘了我们小时候一起玩有多么快乐,那时都说好了要做一辈子的朋友,现在你居然能说出这种话。”

“哼,朋友?”姚凌冷笑一声,“你究竟什么时候能长大啊?你难道还没有意识到吗?虽然我们几个镇子表面上井水不犯河水,实际上都在觊觎着公共的自然资源。如果我们中有人继承了方家的财产,有了开发资源的资金,另外两个镇子就永远都赶不上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们生下来的时候就已经注定是对手。”

吴朝明原本还有些担心自己和其他人不是从小到大的同学,可能没办法融入其中,现在看来似乎他们自己也没吴朝明想象的那么要好。今天他们能直率地说出心里话,恐怕是因为方正树刚刚的一席话刺激到了他们的某根神经。

“好了。年轻人血气方刚是好事,但是也要注意场合。”方正树的一句话让所有人立刻安静了下来。

姚凌和谢玉安都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尴尬地坐回座位。

“我虽然说话重了点,但心里还是希望你们四个镇子能够协

同发展。没想到我只是稍微激将一下你们就都按捺不住了,这样的气量怎么能治理好镇子呢?”

方正树语重心长,吴朝明却在心里怀疑方正树挑拨这三人的动机。不信任的种子一旦埋下,只会越来越茁壮地生长。不知为何,吴朝明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望向窗外,黑压压的天空给人更加沉重的压抑感,今晚连丝毫月光都看不到。

“外面天又阴了呢。”方雨凝突然说道。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自言自语,吴朝明愣了一下,决定接话来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

“也许又要下暴雪了。”

“我刚才听到广播里的天气预报,今晚应该只是阵雪,不会超过半小时。”

看着吴朝明和方雨凝自然地聊天,其他三人面面相觑。他们原本私下里早有约定,在方正树决定出谁获胜之前,三个人谁都不能主动和方雨凝说话。然而,这个约定在吴朝明自然地与方雨凝对话后,就显得非常可笑了。刚才还剑拔弩张的二人眼神一变,相互对视以后立刻达成共识,开始一致对外。

“说起来,西平镇是不是现在还没有一辆轿车?”

最先开口的是姚凌。

“别说轿车了,恐怕连电视机都没有一台吧。”

接话的是谢玉安,他的脸上带着恶作剧的表情,似乎要把刚才丢的脸面都在吴朝明身上找回来。

“你们太刻薄啦,西平镇不过就是比较穷一些,何必贬低人家呢?”

于林久没有恶意的耿直话语此刻却似火上浇油一般。

三人都看着吴朝明,期待他的失态。

吴朝明站起身来,微微鞠躬示意:“我们镇子的确是不如其他镇,我父亲虽然是镇长,但是平时也经常干农活,自然也没有什么钱用来置办电器。我并不认为这是羞耻的事,甚至可以说我以我爱劳动的父母为荣。我反而觉得,如果我的父母把我教育成了没有礼貌和修养的人,这才更令我的父母蒙羞。你们也一定这样认为吧?”

吴朝明说话时脸上一直带着微笑,丝毫没有怒气。三人碰了一鼻子灰,都羞愤得说不出话来。

方正树露出了赞许的表情。

“我看大家吃得差不多了,我就说一下我安排的一个娱乐项目吧。接下来我给你们二十四小时的时间准备,明天晚饭后请大家到大厅集合,展示你们最拿手的一项才艺。”

方正树的话让吴朝明非常惊讶。方正树真是太随性了,心血**就让这些人即兴准备才艺表演,如果想表演乐器或者绘画,根本没有相应的乐器和绘画工具,该如何表演呢?

其他三人一点都不感到惊讶,好像早就知道有这件事,甚至还一齐幸灾乐祸地看向吴朝明。

吴朝明立刻就明白了方正树的用意。其实考察早就开始了,提前知道方正树要考验候选者的才艺这件事也是考察的一部分。商人要不择手段地获取对手的情报,所以事先买通仆人知晓方正树的计划也是能力的体现。

吴朝明并没有感到愤愤不平,本来就没有所谓的公平竞争。其他几人的爱好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需要耗费大量财力的富人爱好。而他唯一的爱好就是看书,即使事先知道了有这样一个展示环节,他也无可奈何。

姚凌不屑地笑道:“我还说你们两个怎么这么急着来,比我早到一天,原来是偷偷准备表演,躲在屋子里练习。”

“那又怎么样,我们和只会动粗的你不一样,是真正的艺术家。”

于林久罕见地严肃反驳了姚凌,看得出他对自己所谓的“艺术”非常珍视。

“那就走着瞧了,艺术家!”姚凌模仿于林久的语调,阴阳怪气地说。接着他用力拍了拍于林久的肩膀,后者的肩膀明显歪了一下。于林久紧咬嘴唇,没有说话。

姚凌得意地走上楼,谢玉安和于林久也随后走上楼梯。

“你不知道要向父亲展示才艺,所以没做准备吧?真是抱歉。”方雨凝的语气很愧疚,“父亲很早就已经决定了,其他几人为了知道我父亲的想法,早就收买了我们家的用人,这对你实在太不公平了。”

“没关系,反正就算给我时间准备,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才艺。我和他们竞争完全没有胜算,所以你也不必道歉。”

吴朝明用诚恳的语气说道。这完全是他的真心话,这顿晚餐几乎让他打消了残存的一丝幻想。比起其他几位候选人,他无论是财力还是能力都差得太多。况且吴朝明本身也不是做商人的

料,敏锐如方正树一定从第一眼就看出了这一点,然后把他从心里的名单中划去了吧。

“既然你原本就没有什么想法,那我也就不必担心你会失落了。”

说完这句话,方雨凝转身离去。

又惹她生气了。吴朝明苦恼地望着她的背影。

究竟是哪里又做错了呢?吴朝明低头盯着手中的《假面的自白》,希望三岛由纪夫能给自己一个答案。

2

吴朝明又一次在梦里看到了那个女人。她站在吴朝明面前,吴朝明试图伸手把她抓住,然而指尖刚刚碰到女人的身体,他就鬼使神差地向前轻轻一推,女人踉跄地向后倒下,然后迅速向下坠落……

和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是吴朝明把她推下去的。意识到这一点后,吴朝明不禁打了个哆嗦,为什么我要推她?在那一瞬间,我是想要抓住她的,但是手却不听我的话,向前推去。哦对了,这不是我的身体,我只是在凶手身体里的旁观者……

吴朝明发现自己还没有惊醒。这种感觉很奇妙,明明知道自己在做梦却无法醒来。他向四周看去,梦中的环境开始变得具

体,一切似乎都很熟悉,却又很陌生。

正下方这块平地和周围的景色都是雪白,所以吴朝明从没有发现原来在这个梦境世界里也有地面。吴朝明低下头,脚下所踩的地面渐渐有了实景,他的脚边几步就是悬崖,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清楚地观察这个悬崖。

终于,他从梦中醒来。吴朝明这才发现自己的头发和衣服都已经被汗水浸湿。或许是在现实中进入了雪山的缘故,这一次的梦比以往更加猛烈,感受也更加清晰。吴朝明越来越确信,这一切都是父亲的亲身经历,他和父亲的记忆通过血脉联结在一起,在梦中汇合,当来到这雪山后,这种共鸣变得越来越强烈。

吴朝明呆呆地坐着等待心情的平复,十分钟之后才平缓下来。他把睡衣脱下换上新衣服,洗漱好之后下到一楼。方雨凝竟已坐在一楼的客厅,看样子早就梳妆打理完毕了。

“你起得真早啊。”吴朝明不禁感叹。

“我本想早起看一次日出,感受一下雪中朝阳的景象呢。”

“那你没看到吗?”

“可惜啦,今早没有雪,白跑一趟。”方雨凝柔声问道,“你又是为何起得这么早呢?”

吴朝明并不想跟她讲自己做噩梦的事,只是含混地说了一句:“习惯如此罢了。”

方雨凝如释重负地说:“太好了,我还以为你在我家里住不习惯。”

吴朝明连忙解释:“怎么可能,我在乡下从没有住过这么好

的房子,从没有睡过这么软的床,这一晚我睡得很安稳。”

这完全是真心话。除了在醒前的几秒钟里被噩梦缠上,这一晚吴朝明睡得非常安稳,甚至可以说是半年来他睡得最沉的一次。究其原因,恐怕是因为和自己梦中的女子相见了吧,想到这里吴朝明的脸又瞬间变红。

方雨凝察觉到他的异样,问道:“怎么,是不是在梦里梦到自己想见的女孩子了?”

吴朝明连忙挥手掩饰自己的失态。

“不是的。我才没有什么想见的女孩子。”

方雨凝嘟起小嘴。

“是吗?我还以为你一直都想念着我呢,我倒是一直都没有忘记你,总想去你的镇子找你,可是我母亲去世得早,父亲的身体又不好,不留在他身边照顾我不放心。到头来还是没找到机会。”

听到方雨凝真诚的话语,吴朝明突然感到心中一阵暖烘烘的。虽然知道方雨凝并没有其他的意思,但是吴朝明的心跳却快得要从胸口蹦出来。

“真是抱歉,当时没有来得及问你的联系方式。你都已经把书借给我了,我却没有问你的地址,实在是很没礼貌。多亏你父亲给了我们重逢的机会,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该去哪里还你的书。”

方雨凝微微一笑。

“这本书我其实早就已经读过了,我父亲的书橱里有很多日本的小说,我从小就耳濡目染随他读了不少。”

吴朝明感到有点惊讶,“那你为什么还要买这一本呢?”

“当然是因为,老板的故事吸引了我呀。他跟我说,这个书是被一个小男孩看中了的,又给我讲了他的事迹。我就想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男孩子,说不定我买了这本书以后就可以跟他见面了。结果没想到真的这么巧。”

方雨凝的话又让吴朝明脸颊变红。

“我也只是平时喜欢乱读而已。其实对于日本文学,我并没有非常全面的了解。我不会日语,只读过有中文翻译的书。”

“那你可以在早餐后去我父亲的书房借几本来看。他也很喜欢日本文学,只要是有中文翻译的,不管是多么珍稀的,他都有。”

“他的喜好我倒不是很感兴趣,你呢,说说你吧,你最喜欢哪一位作家呢?”

方雨凝说:“我最喜欢的作家是三岛由纪夫。”

吴朝明吃了一惊。以他所知,少有女孩子喜欢三岛由纪夫的作品,特别是方雨凝这样的大家闺秀,也许她只是单纯被他华丽的语言折服了吧。她喜欢三岛由纪夫笔下拥有美丽肉体的贵族美少年吗?如果这样的话,那她就绝不可能看上我这个乡下没有来路的无名青年了。

“我最喜欢的作品当然是《丰饶之海》系列,你也看过吧?”

吴朝明点点头,《丰饶之海》系列曾经是吴朝明非常喜爱的小说。三岛由纪夫对事物华丽的描写和人物心理入微的刻画让他久久难忘。他曾经试过学习这种写法,然而年纪轻轻的他,以自己的见识和阅历远远达不到这样的细致,所以很快就放弃了。那仅仅是两

年前的事,但是这两年间吴朝明成长了许多,已经不再是那个仅凭文笔来评价文学作品的少年了。如今再想起,他并不是十分喜欢三岛由纪夫笔下的人物,他们都是一种自负且自恋的心态,那种青春少年的积极和热血与大多数同时代日本文学作品的忧郁截然不同,也与吴朝明生来就易哀怨感伤的性格不符。相比之下,吴朝明更能体会到川端康成小说中的孤独感和卑微感,以及谷崎润一郎作品中男性的自卑和自轻,这些情感才更易让吴朝明产生共鸣。

“《丰饶之海》系列一口气读到结尾实在是非常悲伤。”

吴朝明审慎地评价道。他认为与其绕弯子讨论那些细节描写而回避小说的主题,还不如直截了当地表达自己的看法。

果然,听了这句话后方雨凝歪着头,一脸不以为然。

“我倒是一点都不觉得悲伤。”

吴朝明想了想,谨慎地说:“我的悲伤主要是因对本多繁邦的同情。本多垂垂老矣,但是美少年却在轮回转世中永远年轻,这种悲哀和无力实在让人感同身受。”

“你明明很年轻,居然会对一个老年人共情,真令人意外。在我看来,本多繁邦循规蹈矩、畏畏缩缩,最重要的是,他从出生就是老年人,这是他悲剧的源头。如果生来就有炽热的青年之心,就永远都不会老去,即使身体死去,精神也还会在轮回转生中永生。这个青年的名字可以是松枝清显,可以是饭沼勋、安永透,甚至可能就是三岛由纪夫。名字和身体只是一个外壳,我能看到在这些人物当中所蕴藏的那种不灭的力量。我很向往这种力量。”

吴朝明很想反驳她,轮回的结果不是永生,而是寂灭。但是他抬起头看到方雨凝熠熠生辉的眼眸时,却一下子被震慑住了。这神采让吴朝明觉得很陌生,但是却充满感染力,就像在凝视一团火,让他感到目眩。

吴朝明没想到方雨凝居然也有如此**澎湃的一面,稍微有些诧异。不过他转念一想很快就理解了,她其实一直是这样热情的人,只不过吴朝明之前并没有清楚认识。现在他看出来,他自己就是一块清冷的冰,而方雨凝就像一团热烈的火,与她靠得太近,他的身体甚至要被融化了。

那么放在日本文学里,方正树又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突然,他想到一篇很短的小说,那是日本作家泉镜花写的。那篇小说里的主人公似乎和方正树的形象重合在了一起:自大、傲慢、偏执……那篇小说写的是什么故事,吴朝明无论怎么努力都想不起来。由于并不怎么喜欢,他对小说的剧情已经忘记得差不多了,只记得书名和音乐有关。

“那么你最喜欢的作家是谁呢?让我猜猜,芥川龙之介还是太宰治呢?”

吴朝明不是不能理解方雨凝的话,但是当她这样问询后,吴朝明的答案便显得有些说不出口了。

“我最喜欢的是织田作之助。”

织田作之助笔下的人物和吴朝明一样,他们知道自己的悲哀,了解自己的短处,却只能忍受这些继续活着。这样一种低微如泥土般的姿态,让自卑的吴朝明最有共鸣。

“是吗,那下次我读读看。”方雨凝淡淡的回答让吴朝明松了一口气。还好她没有读过织田作之助的作品,他开始后悔刚才这么草率就说出这个名字。

3

姚凌、于林久和谢玉安起床后,五人一起吃过早点,坐在客厅里聊天。五个人中只有吴朝明还穿着昨天的衣服。

考虑到在山庄只需要住三四天时间,吴朝明只带了一套换洗的衣服,所以身上穿的这一套还要再穿一天。意识到大家都是每天换衣服这件事时,他又感到自卑起来。

“各位昨晚睡得好吗?”方雨凝优雅大方的样子丝毫不输方正树。

吴朝明连忙点点头,那三人却没有什么反应。从他们有些重的黑眼圈可以看出,这三人大概都心事重重,一晚上没有睡好。毕竟对于每个人来说,这是关乎人生的大事。吴朝明是最轻松的一个,他没有什么心理压力,毕竟他从一开始就没抱多大希望。

“承蒙款待。方叔叔在哪里啊?今天他有没有安排我们做什么?”谢玉安最沉不住气,语气有点急躁。

谢玉安直白的问话虽然有些冒失,但确实是大家共同的疑问。身为主人的方正树从早餐到现在都没出现在大家面前,吴朝

明感到很奇怪。

方雨凝笑着解释道:“我父亲他身体不太舒服,应该会在**再躺一会儿吧。不过原本今天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按计划今天只是让大家各自准备自己的表演而已。看大家的状态似乎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说到表演,其他三人都露出了胜券在握的表情,似乎对自己信心满满。吴朝明并没有惊慌,他本就觉得这是一件毫无胜算的比拼,所以反而不必费心准备了。

方雨凝说:“既然大家兴致不错,那就一起玩个游戏吧。”

此话勾起吴朝明一丝兴趣。如果是方雨凝喜欢的游戏,那一定不会是纸牌那种打发时间的消遣。考虑到她的兴趣,说不定是与侦探相关的游戏,一想到能再次见识方雨凝的推理能力,吴朝明兴味盎然。初次相遇时的一番推理让他感到惊艳。方雨凝说出自己的推理时脸上那种自信的表情,他真的很想再看一次。

“游戏吗?有意思,我玩游戏从来没有输给别人。”姚凌似乎误解了方雨凝的意思,大概以为方雨凝在说纸牌或者电子游戏。可是事实上方正树并不允许别人在山庄里用电子产品,所以那些游戏机什么的也肯定没有。

“游戏机算金属物品吧,望雪庄里肯定没有。”谢玉安自作聪明地说道。

于林久点点头。“上次我带录音机进来被方叔叔看到,他很生气,立刻叫管家爷爷没收了。”

“可我带铅球进来方叔叔就没说什么,看来是对我有偏爱。”

姚凌得意地说道。

发现话题有些偏离,方雨凝连忙笑着摆摆手。“并不是电子游戏哦,我其实并不喜欢电子游戏,一方面是因为我玩不好,另一方面是我无法从中获得趣味。”

方雨凝的话和吴朝明的想法十分契合,他对方雨凝的喜欢又多了几分。他和其他三人一样,饶有兴味地期待着方雨凝说出游戏的内容。这时,方雨凝从口袋里掏出一沓折叠好的纸。

她把纸放在茶几上,对大家说:“这是我几天前就写好的一个谜题,还没有来得及写这个谜题的答案,正好让你们来猜一猜。这个故事改编自我们兴安山里非常出名的一个传说,所以在雪天去读这个故事,很合适呢。”

听到“传说”二字,吴朝明的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难道说是那个雪女传说吗?

吴朝明和其他三人凑过去一起翻开那几页纸,刚读了开头,吴朝明就明白了大概,这个故事应该就是改编自那个非常有名的雪山之女传说。这个传说他听说过很多版本,不知道方雨凝是根据哪个版本改编来的。他还记得当他提起雪女传说时,方雨凝的脸上露出了异样的表情,也就是说她可能知道那件事,也许吴朝明噩梦的根源可以在这篇小说里找到。

其他三人都开始认真阅读。吴朝明也屏住呼吸,认真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