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风景

1

轿车穿过树林时,车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一下子把吴朝明从睡梦中惊醒。

吴朝明睁开惺忪的睡眼,花了半分钟的时间来思考自己究竟在哪里。

“你醒啦。别紧张,只是积雪从树上掉下来的声音而已。”正在开车的老爷爷从后视镜看到吴朝明从梦中惊醒坐起,和蔼地向吴朝明解释道。

吴朝明终于想起,眼前人正是方家的老管家。他正坐着方家派来的轿车,在去望雪庄的路上。此时车正在兴安山的山间小路上行驶。

兴安山地处四平市最北处,地理上划分在北平镇内,但是一直以来由于地势险恶、地理位置偏僻,成为管理的空白地带。早年兵荒马乱的年代有人在山里落草为寇,后来这批人被革命军收编,成为东北抗日军的一支小分队,骁勇无比,留下很多以少胜多的战例。东北解放后,这批“草寇”带领着家人回到四平市,在此处安家创业。当年骁勇的战士大多是淳朴的农人,他们靠着

勤劳的耕作,渐渐把原本人口很少的四平市建成了上万户人家的大市。

兴安山的盘山公路非常崎岖。这条盘山路是十年前才在各镇子的共同组织下修建的。早年物资匮乏时,常有人为了烧柴而上山伐树,却被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吞噬生命。后来为了有效开发利用山上的大片针叶林,政府终于出资建设了盘山路。吴朝明早就听说,这条路无法到达的深山秘处,便是富豪方正树建立的秘密居所。

车内的音响正播放着舒缓悠扬的音乐,是舒伯特的名作《天鹅之歌》中的《小夜曲》,吴朝明非常喜欢的一首曲子。这是舒伯特最后创作的作品,他过世后被人整理出来。“天鹅之歌”的寓意是天鹅弥留之际的歌唱,意指音乐天才人生的最后时光里,毅然用最后的一点生命力点燃音乐的烛火。这首曲子清新婉转,毫无人之将逝的悲戚,只有生命之火自然熄灭的顺畅和淡然。

车里的暖风让吴朝明感到有些热,口干舌燥的,他脱掉被汗打湿的外套,叠好放在一旁,接着意识到自己竟然在别人的车里安心地睡着了,脸立刻羞红起来。疲惫感从腰部蔓延到全身,吴朝明偷偷伸了个懒腰,把身体稍稍调直。

“对不起,昨晚没睡好……”

“没事,我看你睡得很香就没有打扰你,我们就快到了。”

吴朝明看向窗外。茂密的针叶林遮天蔽日,把上午的阳光遮蔽在树海之外。树枝被积雪黏附,原本细嫩的枝丫看起来粗壮了不少,像是顽皮的孩子穿了一件大人的白色棉袄。远处和近处的

树木一起出现在视野里,雪白的枝杈交织层叠,漫无边际,是极美丽的树挂景观。从小在北方长大的吴朝明对树挂并不陌生,但置身于如此深邃无边的白色世界却还是第一次。在这样的雪白天地里听着悠扬舒缓的《天鹅之歌》,仿若真的看到一只只白天鹅整齐地从身边游过。

“昨晚山里刚刚下过暴雪,所以树梢上都有很多积雪。好在现在停了,不然我可没有胆子在暴风雪中开车上山。”

眼前这位和蔼的老人是方家的管家。他穿着合体的黑色西装,梳着光溜溜的大背头,看起来比吴朝明从外国小说中读到的管家还要有派头。他虽然脸上有不少皱纹,梳起的头发也隐约可见银丝,身材却保持得宛如青年人;握方向盘的手粗大有力,几根深蓝色的静脉血管微微突出;隔着笔挺的西装外套也能隐隐看到手臂上发达的肌肉,显然是长期运动的结果。他的精神也非常矍铄,头脑和反应力都与中年人无异。据他介绍,他今年六十一岁,从二十七岁开始在方家工作,至今已有三十四年了。

“真抱歉,还要麻烦您来接我。”

“别这么说,这是我的工作。”

“其他几位为什么不在车上呢?”吴朝明本以为他还要去接其他镇子的候选者,谁知管家只载着他一个人在山路上跋涉,这让他很过意不去。

“其他几家继承人都来过望雪庄,他们表示会自己过来。”

管家的话里完全没有指责的意思,吴朝明却非常难堪。他意识到管家的言外之意是其他几家也都有轿车,可以送他们的孩子

去方家。吴朝明的自尊心有些受伤。

这也是他早已料到可能会遇到的最大阻碍。虽然按照国家的规定,镇长必须选举产生,绝不能世袭,但是在四平市这种偏远的地方,镇长的职位就是凝聚力的代表,也是全镇经济发展的保证。所以,出于某种原因,其他镇几乎都是由前一代镇长的长子继任镇长。

西平镇却不是这样。吴朝明的爷爷早年就在抗美援朝战争中牺牲,所以没能和他当年的战友一样光荣返乡担任领导。而吴朝明的父亲当上镇长的原因,几乎完全归功于他的钻营,诚然其中不乏他的苦干和努力,但是在吴朝明眼中,父亲更喜欢在社交中付出精力,他的全部才能也都体现在社交活动上。

也许在外人看来,吴朝明家和其他几个镇的镇长家相比,就像是暴发户与“贵族”的区别。唯一值得宽慰的是,吴朝明并没有继承父亲那种迫切追求功名的人生观,对待金钱、身份和地位,反而充满了不符合他身份的蔑视和淡然,这种淡薄的性格使得他觉得自己不那么可悲。其实更进一步说,若是和方家比起来,其他几家又算不上什么了。掌管镇子大小事务的镇长之位虽说是将来进入政界,甚至迈入高层的第一步,但是吴朝明却看得清楚,这些凭借祖辈的功勋才勉强保住一镇之长这个官衔的人,没有能力也没有器量踏入更高的殿堂。

通过父亲,他看到了官场上的许多丑陋,也看清了名利的虚伪和空洞。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吴朝明,对父亲最在乎的名利嗤之以鼻,小小年纪就产生了佛教徒般的淡然和清心寡欲。

“‘望雪庄’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吗?很好听的名字。”

“这是老板在山里建的别墅,每年会有几个月来这里度假。这次他给大小姐选夫婿,也是为自己找一个继承人,所以他很重视这件事,打算在这里用几天时间与你们相处,亲自考验你们。”

“真是很荣幸啊。不过为何要把别墅建在交通这么不方便的地方?这座山应该一年四季都布满积雪吧,想出一次山到外界多么不容易。”

“或许这就是老板的目的。想必你也听说过,老板做的生意很庞大,工作非常忙,而且树敌众多。这座别墅就是老板的庇护所,可以让他静下心的只有这里。”

管家说到这儿,脸上露出了欣慰而安心的微笑。他流露出的对方正树全心全意的关心让吴朝明非常感动。他能感觉到眼前的老爷爷是发自内心地关心着主人,而且丝毫没有掩饰之意,这种纯粹而热烈的情感让吴朝明肃然起敬。

“说起来,方叔叔为什么很讨厌金属物品呢?他在信里写了不允许我们携带金属物品,尤其是电子产品,包括手表和怀表。”吴朝明虽然没有自己的手表,但是一直不能理解方正树的用意,心里很是好奇。

“只是他个人的癖好。老板是个比较偏执的人,有一些奇怪的喜好。金属物品,尤其是电子产品,他一概不喜欢。他只喜欢老式的东西,你到了望雪庄就知道了,那些新奇的物件一个也找不到。”

“和我母亲差不多,她也是个老古董。”吴朝明有些调皮的话

语让管家爷爷笑出了声。

“哈哈哈,你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啊,和你母亲年轻时一模一样。”

“您见过我母亲?”吴朝明感到有些吃惊,不过下一秒他就想通了,父亲说过他们家与方家是世交,管家认识他的父母很正常。

“我与你的父母见过几次面。你的母亲是个让人印象非常深刻的女性,宽容、和善而淳朴,我这样说或许很失礼,但是她的确与我所认识的大多数乡镇妇女不同。”

管家的脸上露出了怀念的表情,眼角的皱纹聚拢在一起,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嘴唇抿成一条线,嘴角微微翘起。这一刻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怀念往昔的普通老人。

“遗憾的是五年前你父母亲来做客那次你生病了,后来你父亲也再没带你来过望雪庄。所以我一直都没机会见到你。”

管家淡淡的一句话让吴朝明心里一惊。我生病而父母有事出门……而且恰好是五年前,难道是噩梦里的那天吗?

不会这么巧吧……

这个消息瞬间给吴朝明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马上就要见到方雨凝的那种喜悦也淡了几分。

“那天……发生了什么事吗?”吴朝明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只是老板按惯例邀请几个老朋友来家里做客罢了。”管家的回答很迅速,但是吴朝明却明显看到他的身体紧张了一下,嘴角的笑容也消失了。

管家的反应让吴朝明更加疑惑。管家见过父亲不止一次,也就是说在那件事发生以后,父亲还曾来过望雪庄,那么为何没有一次让吴朝明一同前往呢?父亲应该早已知道方正树有在几个镇长儿子里选婿的意愿,按照父亲攀附权贵的性格,一定巴不得让吴朝明多和方正树以及他的女儿见面。然而,父亲甚至没有在吴朝明面前提起过方正树这个人,这足以证明关于方正树和望雪庄有什么东西是他想要隐藏的。

吴朝明隐隐感到自己正在离困扰多年的噩梦的真相越来越近,但是他不想让管家察觉到他的心思,便换了种方式继续旁敲侧击地问道:“我听说这附近的兴安雪山有很多奇怪的传言,比如浑身雪白的女人披头散发出现在山里之类的。”

“哈哈,你们小孩子之中经常会流行这种奇怪的传说故事吧。”管家的笑很僵硬,看得出来他不擅长撒谎,“这个传说我很久以前也听说过,我听过很多种版本,像你刚才所说的只是其中之一。这些故事基本上都是山镇里的大人们编出来吓唬小孩子的。大概二三十年以前就经常有孩子跑到雪山里再也走不出来的事发生,后来为了让孩子们不再乱跑,有的人就编出‘山里有雪一样的女人,会吃掉你’这种传说来吓唬孩子。老板从不相信这种传言,不然他也不会在雪山里造房子。”

吴朝明轻轻点了点头,管家的说法的确可以解释大部分民间传说的来历,但是作为被这个传说困扰很多年的人,他还是没办法轻易接受这种敷衍的解释。

“我还有个疑问,方叔叔在这么偏僻的雪山里建房子,就不

怕哪一天发生雪崩吗?”

管家听了吴朝明的问题,终于坦然地笑了。

“这一点当然有考虑过。这座山本来就不高,房子又建在接近山顶的位置,地基很坚实。一般雪崩都是在积雪深厚的地方由于重力作用引起的,老板选的位置非常安全。如果说有什么可能的灾难,那就只能是地震了,但这座山不在地震带上,发生地震的概率非常小。”

“原来如此,是我多虑了。”尽管如此,吴朝明还是对这次山庄之行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似乎是为了转移话题,管家爷爷忽然讲起关于方正树当年的事,吴朝明不甚感兴趣,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

“老板原本在北京经商,他非常努力,把上一代人留下来的商铺经营得井井有条不说,还多开了三四家分店。后来他为了扩大家族的生意,投资了好几个新建的工厂,所有账目都要亲自过目。那段时间是老板最忙,也是最快乐的日子。虽然我经常心疼他为了工作不爱惜身体,但是看到他脸上带着疲惫的笑容,那些想提醒他的话就说不出口了。现在想想都是我的错,就是因为我没有及时提醒他,后面才会发生那样的事。”

老爷爷的语气里充满悔恨和自责。

“他病倒那年是一九九〇年,他才三十七岁,还是年轻人啊,就这么活活累垮了。检查结果出来是心肌炎。命是保住了,但是以后决不能再受累。老板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思考了三天三夜,终于下定决心把北京的生意交给自己的助手打理,全家人搬回故乡

东北,并且在雪山深处建造了望雪庄。”

吴朝明默默地点了点头,关于方正树的创业故事他早已耳熟能详。老辈人很喜欢用方正树的传奇故事来教育孩子们,因此他的光辉事迹对每个四平市的孩子来说都不陌生。

“老板表面上看起来很冷酷,其实是个热心人。”像做辩解似的,管家开口道,“我家老婆子以前是望雪庄的女佣,有天突然心脏病发作,多亏老板把她送到山下的医院抢救才捡回一条命,后来还送她去美国装上了心脏起搏器。老板为了让她安心养病,再也没让她回望雪庄工作。过年还会寄一些年货到我老家,我家老婆子感动得五体投地。”

管家以怀念的语调说完这些,吴朝明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车里的空气沉默了下来。吴朝明望向车窗外,忽然想起上小学前,奶奶经常在忙完农活的午后,抱着吴朝明坐在院子里给他翻看相册。其实相册里几乎都是吴朝明的爸爸、妈妈和吴朝明,他爷爷的影像只有两张黑白照而已。爷爷二十几岁就上了抗美援朝的战场,并最终战死。奶奶知道这件事后没有流一滴眼泪,一个人把子女们养大,终身没有改嫁。相册里爷爷的两张照片,一张是参军前拍摄的一寸黑白照片,满脸书生意气,穿着长长的灰色布衣,温文尔雅。另一张则是他刚到朝鲜时和几位战友的合影,虽然两张照片时间上并没有相隔很久,但他在照片里给人的感受却完全不同。穿着军装、戴着军帽的爷爷身材高大挺拔,脸庞也因为瘦削而有了棱角,不知是否是光线的原因,皮肤看起来显得黝黑。奶奶常用布满老茧的手抚摸着爷爷的照片,用吴朝明

平日里从不会听到的温和声音给吴朝明讲爷爷的事。经年累月,照片上覆盖的一层塑胶薄膜被擦得十分光亮。奶奶为了支撑起整个家庭,年轻时就变成了一个彪悍而泼辣的农镇妇女,只有在谈及爷爷时才会露出温柔的表情。所以她沐浴在阳光里的温暖表情以及那时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烙印在吴朝明心里一般清晰。

“你爷爷旁边这几位都是他当年的同学,后来成了战友。”

奶奶经常如数家珍地介绍这几位吴朝明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爷爷的战友。战后,爷爷的这几位战友中,看起来最瘦小的一位去了北京经商,另外三人回到故乡四平市,各自成为镇里的干部,帮助建设故乡。几十年过去了,成为镇干部的几人把镇子建设得井井有条,而经商那位据说成了北京十几家餐馆的董事长,甚至还把餐馆开到了上海。奶奶说到这里就经常念叨:“你爷爷要是活着啊,肯定不如他们。你爷爷一直笨手笨脚,除了读书什么也不会。他活着呀,除了多一张要喂的嘴,真是什么用处都没有。”这样说的时候,奶奶的眼角经常湿润着,嘴角微微扬起,好像爷爷正乖乖地坐在她旁边,听她数落似的。

“我知道方爷爷,奶奶经常和我提起他。我爷爷在战争中过世了,所以对于奶奶来说,这些他当年的战友身上都寄托着年轻的爷爷的希望吧。”

管家爷爷身体微微前倾,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尊敬表情——虽然他对吴朝明的态度也很尊敬,但那是一种职业性的习惯,而吴朝明能感受到他现在流露出的是发自内心的情感。

“你的爷爷是一名非常值得敬佩的军人,骁勇无比。他是方

家永远的恩人。”

“我很敬佩我的爷爷,但是我并不认为方爷爷他们不如我爷爷,他们也是抱着守卫国家的信念上了战场。战争就是这样的,总会有人死去,所以才让人向往和平。”吴朝明说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话语。他从小就想象着爷爷牺牲时的画面:远在无人知晓的地方,身边没有自己的妻子、儿女,甚至连和他们见最后一面的机会都不可能有。胸前的口袋里还有亲人的照片,可他的手已经没有力气拿出来。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挣扎着想再看他们一眼,一点点将手挪到胸前,当手紧贴在放置照片的那个口袋时,终于不再移动了。阳光拨开乌云,照亮他瘦削而英俊的面颊,可是那面颊已经不再有温度,他深邃的眼眸面对着阳光也不再闭合,因为瞳孔已经永远地散开,往日炯炯有神的双眼永远失去了光辉。

吴朝明把目光转向窗外,想象中的画面让他感到恐惧,手脚冰冷。

“抱歉提起这么悲伤的话题。不过你说的对,死亡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无意义。无论何时你爷爷都会被人们铭记,他的牺牲,在我眼里是最有意义的死亡。”

管家坚定的话给了吴朝明很大的安慰。也许他一直以来追求的,就是管家所谓的有意义吧。无论是生存还是毁灭,他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无意义。然而这件事带来了一个奇异的悖论:寻找有意义的生活,这个过程本身或许就是无意义的。吴朝明讨厌无意义地活着,但同时也害怕无意义的死亡。一想到这样的自己死去

也是无意义的,便连死的勇气都没有了。

或许是发觉吴朝明悲伤的心绪,管家适时转移了话题。

“前面就没有盘山公路了,再向前行进一段距离,就是望雪庄。别看我们现在行驶得这么顺畅,如果遇到暴风雪,这里的路就完全不能走了。”

吴朝明向车前望去,果然是一片平坦的开阔地。被稀少而矮短的灌木丛所覆盖的雪地中央,清扫出了一条蜿蜒的通路,如粗壮的蟒蛇般向远方伸展,一眼看不到尽头。从这条路两边的积雪厚度就可以想象暴雪时这条路会变成什么样子。

“遇到暴风雪时,山庄里的人该如何出去呢?”

“只能闭门不出,等待清雪车的到来。每周都有人例行清雪,将融雪剂洒在这条路上。即使没有人从山庄里发出消息,清雪车也会按时到来。考虑到大雪封山的最坏情况,山庄里随时准备着足够十个人生活两个月的物资。”

管家淡淡地说出这些话,吴朝明不禁感叹方正树财力的雄厚。仅仅是每周雇清雪车的费用,便是吴朝明难以想象的天文数字了。

“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看到传说中的望雪庄了,应该是我从未见过的豪华建筑吧。”

管家听了吴朝明的话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地说道:“说不定与你想象中的完全相反。老板建望雪庄时故意选择了比较普通的外形,而在内部的装修和设计上下了很大功夫。整个房子都是他请一位法国设计师设计的,不仅保留了东北传统建筑的特点,还

在其中加入了西式元素。在这样偏远的雪山内,电线自然是不能延伸进来,整个山庄的电力供应全靠两台发电机。如何给这么大的山庄供暖也是个严峻的考验,这位法国设计师为了这一点,特意搬到兴安山附近的镇庄住了两个月,研究当地的气候,最后想出了一个巧妙的办法。”

管家的声音温和,语气抑扬顿挫,很擅长讲述。他特意在有趣的地方卖了个关子,轻易地勾起了吴朝明的兴趣。

“什么办法?”

“这位设计师把东北的炕和西式壁炉结合在一起。这样一来可以非常完美地解决供暖问题:东北炕的设计能有效地利用热能,节约能源;而西式壁炉的烟道则有更加先进的排烟技术,这样一来就可以让山庄环保而且干净地供暖了。你以前大概没见过两层楼还能用炕的吧,这一次就可以见到了。”

吴朝明点点头,他并没有见过真正的壁炉,只在外国小说里读到过,所以不太能想象得出来。

“另外,老板的品位很高雅,平时有收藏艺术品的爱好,他收集了世界各地的艺术作品装饰在屋内,整个山庄给人的感觉就像博物馆一样。我是个粗人,艺术方面我是外行,还是你们读过书的年轻人比较懂。”

“之前见到过方叔叔,当时感觉他很低调。看来他是个比起外表更在乎内在的人。”

“你见过老板吗?”管家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是的,在四平市的集市上,算是偶遇。那时我还不知道他

就是传说中的富豪方正树,连打招呼都没来得及。还见到了方雨凝小姐……”

吴朝明说到后半句时语气明显变轻了,管家似乎明白了什么,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怎么,你对大小姐一见钟情了吗?”

管家直白的问询让吴朝明瞬间羞红了脸,说话也变得结巴起来。

“那……那怎么敢,我实在是配不上大小姐,这一点我是知道的。我应方叔叔之邀前来,只是为了再见大小姐一面,把她借我看的书还给她而已。只要能再见她一次,我就满足了……”

“不必羞怯,以大小姐的气质,任何人对她一见钟情都是很正常的。而且也别把自己说得那么不堪,别忘了你也是候选人中的一名,说不定三天以后,与大小姐结为夫妻的人就是你。”

吴朝明本以为管家在调笑自己,谁知管家的表情一本正经,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与方雨凝结为夫妻的人可能是我”,意识到这一点,吴朝明的心跳得更快了。

“如果真的这样,那真是我一生的荣幸。”

管家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板起脸问道:“年轻人,你是在不知道大小姐的身份时就已经爱上了她吧?”

“爱”这个字眼让吴朝明的脸“唰”一下红了起来,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和蔼的老人面前,吴朝明非常自然地吐露了自己的真心话。

“我在市集上遇见她时的确不知道她的身份。与她分别后

我每天都在幻想我们再次见面,只是万万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再见。”

管家满意地点了点头。

“单纯地爱上一个人是非常美好的事情。我知道你不会因为一个人的身份低微而看轻这个人,你的双眼清楚地告诉了我这一点。那么同样的道理,你怎么能因为大小姐与你身份的差距而放弃追求呢?真正的爱恋是不应该在意这些物质条件的。你应该读过莎士比亚的戏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吧。”

“可那是悲剧……”

“就算是悲剧又如何呢?”

管家坚定而清澈的声音让吴朝明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似乎觉得自己的话语对眼前的孩子来说有些太沉重了,管家微微欠身表示歉意。

“原谅我的僭越,我只是不希望你因为你的性格耽误了你的一生。”

“谢谢您,您的话让我清醒了许多。”

吴朝明的话完全出自真心,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像管家这样真诚的人了。他所认识的人,无论是青年人还是中年人,大多是一些精于算计、蝇营狗苟之辈。若是身边的人都像管家爷爷这样忠厚慈祥,大概他对于与人交往这件事也不至于消极至此吧。

“我们到了。”

车子从狭窄的树丛驶入一片开阔地,前方的视野豁然开朗

起来。

远处的望雪庄逐渐变大,越来越近。

在白雪完全覆盖的雪山中,只有望雪庄附近这一块方方正正的土地没有积雪。如果不是山庄周围土皮的颜色显示出这里有人打扫,这深色的房屋看起来完全没有人类活动的气息,就像修建于雪白云层中的神仙隐居的场所。

在这杳无人迹的雪山中昂首挺立的望雪庄,在吴朝明远观时就像年迈而沉稳的山神,傲慢地俯视着四周白雪皑皑的群山。这就是望雪庄给吴朝明的第一印象。

“请下车吧。”

“谢谢。”

管家礼貌地替吴朝明打开车门,两人走下车时,刚好山庄的房门也被打开,方正树和方雨凝一前一后地走出来。

“我听到车声就知道肯定是你来了。”

方雨凝跟吴朝明说话的语气就像是老友重逢,这让他激动得无以复加。他原本以为方雨凝早已忘了自己,这惊喜让他胸口一紧。今天的方雨凝穿着素淡的白色棉衣,戴着黑色边框的眼镜,比起上次的灵动多了一分生活的气息。

管家微微欠身对方正树行礼。

“老板,最后一位候选者我带来了,按照您的吩咐,我已经让用人们都休假了。等我走了之后,接下来的五天我也不会再回到山庄。但是……”

管家面露难色,欲言又止。方正树笑着挥了挥手,说道:“我

知道,你担心没有你和用人们在,我们处理不好自己的起居。这一点你尽管放心,我早已经安排用人走之前准备了些半成品食物放在冰箱。雨凝也很会做菜,这正好是向诸位客人展示她的贤惠的时候。”

方正树已经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管家不再反驳,话锋一转。

“药还有吗?”

“还有半瓶,放心吧。”

“您一定要记得按时吃。”

管家爷爷像个关心孩子的母亲一样不厌其烦地提醒,方正树则顺从地一一答应。管家爷爷这才放心地点点头,走向轿车。他经过吴朝明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吴朝明感受到了他无言的鼓励,目送他开车离去。

2

吴朝明站在大门口仰望着望雪庄。正如管家所说,从外表看望雪庄不过是随处可见的二层建筑,并无特殊的设计感。主屋右侧是一个小房子,有独立的房门,通过一小段走廊和主屋相连。两栋房子的装修风格完全一致。两栋房子的房顶都是古朴的砖瓦屋檐,墙壁是深棕色的劈开砖,门都是向南开,材料是实木,与

砖的颜色完美契合。

或许是昨天下过雪吧,稍远处的平地和山峦全部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只有房屋附近的土地才露出没有被雪埋没的土色,积雪消失的边缘留下了被清扫过的痕迹。

“请走这边。”

吴朝明跟随方雨凝进入庄内,在门口的玄关换好室内鞋后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通向大厅的门。

开门的一瞬间,吴朝明不禁在心里惊叹了一声。

闪耀。吴朝明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这个词,只有闪耀才能形容眼前的景象,扑面而来的华贵气息让吴朝明不敢直视。他情不自禁地低下头,身体好像也矮了半截。

大厅的整体风格以日式为主,装修十分考究。按照方正树的要求,法国设计师对每个细节都亲自设计。天花板和墙壁都覆盖着一层金色的锦绣织物,纹理细腻,仅仅看到就仿佛能感受到手触碰时光滑的触感。地毯是深蓝色的天鹅绒,踩在上面宛如在云彩中间穿行,由于平时打理得当,地毯的每一根细绒都干净得好像能反光。

屋顶悬挂着四个日式风格的长方体吊灯,并无华丽的水晶装饰,只有淡黄色的镀金外壳,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无比耀眼。大厅中央摆放着一架乌黑的钢琴,钢琴旁还有一把金黄色的木椅,椅子的坐垫部分似乎也是用价格高昂的丝绸编织而成。钢琴上覆盖着一层青色的纱帘,纱帘镀着金边,上面绣着一条火红色的凤凰。

然而,对吴朝明来说整个大厅最夺目的是沿墙壁挂着的一圈画作,华丽的镀金边框不禁引人猜测这些画本身的巨大价值。吴朝明跟在方雨凝身后转了一圈,大多都是浮世绘名画,有几幅的作者吴朝明甚至从未听说过。吴朝明在一幅比较熟悉的画作前停下脚步。

“《穿日本和服的卡美伊》,莫奈的作品。”方雨凝在旁边轻轻说道。

吴朝明在画册上曾见过这幅画,所以对她的介绍微微点头表示了解。他歪着头仔细打量起这幅画,看到实物和看图册的感受完全不一样,他能强烈地感受到“艺术”和“历史”的厚重感,这种感受让他不禁屏住呼吸,并且不自觉地调动所有感官来欣赏这幅名画。

“莫奈的夫人穿着大红色的和服,和服上的枫叶、地上的榻榻米和墙上的团扇都是浓浓的日本文化氛围。这幅画放在诸多浮世绘之间,乍一看似乎没什么问题,但是当观者的目光移到卡美伊夫人的金发时,整个意境瞬间就消失了。”

听了吴朝明半吊子的点评,方雨凝微微一笑,轻轻推了一下眼镜的边缘。

“我承认这幅画并不能算作莫奈的巅峰作品,但是这是他对浮世绘无比热爱的产物,也可以在这幅画里看到许多以后的影子,所以我父亲很喜欢。”

方雨凝的弦外之音是她自己也并不特别喜欢这幅画,这让担心自己的批评是否失礼的吴朝明轻舒了一口气。

“比起这幅,我更喜欢同样以卡美伊为模特的《撑阳伞的女人》。莫奈在女人脸上所用的线条我从不敢凝视,因为那会触动我最敏感的神经,让我无比悲痛。”

“啊,《神奈川冲浪里》!”这是吴朝明最喜爱的浮世绘画家葛饰北斋所作,此前他只在图册里见过,第一次见到真实画作,他不禁停下脚步欣赏。

“是不是比想象中的要小得多?”方雨凝在旁边这样说道,完全看透了吴朝明的心思。

“是,是的……我在图册里看到时,原以为是非常大的一幅画。可能是因为海水的波涛给人以雄壮大气之感吧。”

“你很有眼光哦,这里的几件浮世绘作品,只有这幅是真作,其他都是不值钱的仿作。”

“真作?”

看到吴朝明惊讶的表情,方雨凝连忙挥手补充道:“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珍贵,所谓真作就是最早印出的一批。你知道,浮世绘是一种木版画,画家画完后会大量印刷,每一幅都是真作。这幅画当年印了上千张,现在据说还有一百幅流传于世,不过也有专家认为实际数字没有这么多。”

两人围绕着大厅的边缘边走边欣赏墙上的画作,很快就回到了门口,这时吴朝明才稍微适应了整体的华贵感,开始仔细打量整个大厅。

大厅是长方形的,大概占了一楼一半的面积。大厅中间有一个纹理细腻的米色大理石茶几,茶几不远处还有一个红条纹的小

木桌,上面摆着象棋的棋盘。大厅正中央的墙上还挂着一个西式壁炉,这是吴朝明第一次在现实中见到西式壁炉。继续靠墙壁向西走,大厅西侧的尽头是通向二楼的木质楼梯。

方雨凝指着楼梯说道:“一楼除了客厅就是厨房和工具间。卧室全部在二楼,每个房间内都配备了卫生间。”

“刚才就好奇,外面那个单独的小房子是用来做什么的?”

“那是副屋,里面有浴室和杂物间。”

“为何要单独把浴室放在副屋呢?”

吴朝明有些不理解,虽然在镇里人们都喜欢单独设立卫生间和浴室,但那是由于镇里的建筑没有下水系统,出于卫生的考虑才把卫生间建在室外。如此豪华的别墅,既然有独立的卫生间,那么肯定有内部排水管道,所以没有必要把浴室单独建在房子外。

“这就是按照父亲的设计,这座房子最不便利的地方。为了使热量快速集中,浴室只能单独设置在副屋内。”

方雨凝似乎早已料到吴朝明会有此疑问,回答得十分简洁。但是吴朝明却没听懂方雨凝的解释,在来的路上对管家讲的设计也抱有疑问,正好趁现在问个清楚。

“为了使热量集中?”

“是啊,这就是东北最初使用火炕的目的,在寒冷的天气里用烧饭时产生的热量同时使炕变热,最大程度地节约热能。这是劳动人民的智慧。”

吴朝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的确,在镇里烧炕和烧饭共享同一个烟道,所以烧饭时多余的热量可以让睡觉的炕也变得温暖。望雪庄里也是利用这个原理进行了新的设计吧。”

“你刚才路过时看到壁炉了,这就是父亲当年请设计师设计望雪庄时,设计师做出的创新设计。壁炉本质上其实和乡镇常用的炕差不多,只不过一个是修在墙里,一个是修在床下。所以壁炉和炕道如果共用同一个烟道,就可以既保存热量,又能让烟干净地排出。”

“我懂了。这个设计如果在望雪庄这样的大房子里,好处是整个房子都可以保持温暖,但坏处就是房间太多热量太容易分散,因此没办法迅速集中制热吧。像浴室这种需要短时间内迅速升温的房间,就不能和其他房间一起共享排烟通道了,所以才会单独建在副屋里。”

“正是如此。”

方雨凝对于吴朝明的理解能力表示赞许,说话间两人已经走上了二楼。

“这里就是你的房间。”

棕色的木质门上挂着印有“吴朝明”字样的金属门牌,门牌上装饰着花纹。花纹像是某种有宗教意义的图腾,吴朝明似乎在某本看不懂的法文书籍上看到过图片。

“很漂亮的门牌。”

方雨凝却没有理会吴朝明的赞叹,径自走进房间。吴朝明突然意识到,他称赞这种对方雨凝来说很普通的东西,或许会让她

想到这里,吴朝明懊悔地噤声,快步走进房间,把沉重的背包放在桌旁的椅子上。

方雨凝坐在吴朝明的**,脸望向窗外,吴朝明也顺势望去。

几近沉沦的太阳在遥远的雪山背后露出微微的红影。不明亮的阳光照在方雨凝的脸上。她嘴角下垂,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在吴朝明的角度看来,她的表情好像在哭一样。

“这边能看到山呢,风景好美。”

最后还是方雨凝开口打破了沉默。

“是……是啊。”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方雨凝缓缓开口道:“这么久没见,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率直的方雨凝居然也会有欲言又止的时候,这让吴朝明心里产生了好奇和紧张的复杂情绪。他努力回忆自己初次见面时是否做了什么不得体的事,是否给方雨凝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但是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方雨凝所在意的事究竟是什么。

方雨凝的脸依旧向着夕阳的方向,阳光把她白皙的脸映得绯红。

“啊,我想起来了。”

吴朝明恍然大悟。他打开自己的背包,从里面拿出一个被报纸包好的方方正正的长方形包裹。

方雨凝看到吴朝明拿出这个包裹,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吴朝

明郑重其事地把这个包裹递给方雨凝,打开后,里面是她借给他的那本《雪国》。

方雨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脸上的阴郁瞬间一扫而空。

“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吗……”

吴朝明依旧不知方雨凝所指的事情是什么,看方雨凝终于露出了笑容,他便放下心不再去想这个问题。吴朝明一直觉得暗自揣测女孩子的心事是非常自负的行为,因为这种揣测本身就带有对女孩子的心了如指掌的自恃。从他意识到自己毫无异性吸引力那一刻起,他就打算放弃与任何女性深入交往。他自知自己一生都与男情女爱无缘,尤其是和方雨凝这样尊贵而美丽的女性。

“一会儿我带你在附近转转,熟悉一下这里。你在房间里整理一下行李吧,我在门外等你。”

方雨凝说罢,轻巧地走出房间。她的脚步几乎没有声音,像是一个没有重量的精灵。

房门被轻轻关上,房间里失去了光亮,瞬间暗了下来。

吴朝明静坐着,眼睛随意打量着房间的装潢,心里还在回味着刚刚看到的方雨凝的笑脸。

方家的客房自然比吴朝明在家的小房间要宽敞得多。红色光亮的实木衣柜,一张单人床,还有一个摆放着一排书籍的长木桌。看得出这个房间平时没有人住,显然是为了迎接吴朝明的到来重新打扫了一番。

吴朝明把自己简单朴素的行李从包里拿出来,摆放在桌上。说是行李,其实只是洗漱用具和几件换洗衣服罢了。

吴朝明在走廊里向窗外张望。他的房间在走廊尽头,窗子刚好面向正东边,窗户旁边挂着淡蓝色的丝绸帘布。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主屋旁边副屋的屋顶。屋顶上有一层积雪,深棕色的瓦片被白雪覆盖,屋顶虽说是传统的双坡式,但坡度很缓,这个坡度显然不足以让雪沿着瓦片滑落。让吴朝明颇感好奇的是,两个坡上的积雪厚度并不均匀,北坡的积雪似乎明显薄一些。

吴朝明稍微想了想,难道是因为太阳东升西落,导致两半坡的日照时间不同,使得积雪融化时间不一致的缘故吗?如果是这样,那应该东方和西方两半的积雪厚度不同,理论上南北两坡的日照时间应该没有太大差异。

方雨凝似乎终于对发带失去了兴趣,她把发带重新绑好,面带愧疚地向吴朝明走来。

“不好意思,反倒是让你等我了。”

“没关系,我刚好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吴朝明说出了自己对屋顶积雪的疑问。

方雨凝解释道:“副屋里的一半是浴室,另一半是储藏室。浴室里有人洗澡时,热量传到屋顶,让一些积雪融化掉。所以浴室这一半的积雪比较薄。昨晚洗过澡后,今天上午刚刚下了一场阵雪,现在那一层薄薄的积雪就是早上的雪吧。”

“阵雪会有这么大的量吗?”

“是啊。兴安山里的雪很奇特,大概是山里的风和云层比较奇特吧,下雪多数时都是阵雪,下的时候很大,但往往十几分钟就停止了。”

“原来如此,不过这样也有好处,如果没有长时间的暴风雪,也就不易发生雪灾。”

“你说得没错,而且只要及时清扫门前的雪,就不会有雪太厚阻挡出行的情况了。说起来,按照广播里的天气预报,今晚还有阵雪,大概在八点吧。”

“原来这里还能接收到广播的无线电信号。”

“是的,这是唯一能得到外界信息的方法。”

由于被客房占了太多地方,二楼的走廊看起来远不如一楼宽敞。狭长的东西走廊两侧共有八个房间,房间上面都有临时的门牌,有的上面是空的,有的写了名字。写了名字的似乎就是住了候选人的房间。按照管家所说,这里应该还住了其他三位候选人,此时却出奇地安静,完全感受不到人的气息。

“为什么没有看到其他的候选人?”

“有两位昨天就已经来了,还有一位今天过来的。现在他们应该都在房间里琢磨着如何在父亲面前展示自己吧。”方雨凝顿了顿,眼里好像有一丝灰暗,但很快消失不见。她很快继续说道:“或许你已经知道了,所有的候选人,包括你,你们祖父都和我祖父是战友。所以其他几位都来过我家里几次,只有你是第一次来。离晚饭开始还有一段时间,我带你在附近转转吧。”

光滑的小手牵住,完全来不及反应,以至于跟不上她的脚步,差点摔倒在楼梯上。不过更让他在意的是方雨凝这种毫不掩饰的天真态度。她难道不担心两人牵手下楼这一幕被其他候选人看到吗?

走出望雪庄时,太阳已经完全没有光亮了。此时才五点钟,冬天的夜晚比其他季节来得早。

西边的树林看起来近在眼前,实则还是有很远的距离。离房子最近的一棵树大概有一百米,它独立于树林,显得与众不同。粗壮的树干和巨大的树冠显示出它年纪的古老。树下一个圆圈内都没有积雪,好像树冠张开了双臂将树下的土地保护在怀中。忘了在哪本书里看到过一个传说,这种上了年纪的树里面会有树灵栖息,当你对着树洞说出心里的烦恼,过不久这个烦恼便会自动消散。

“这棵树有什么特别的吗?”

“那是最有历史的一棵树了。早年山里并不住人,但是总有附近镇子的人来山里打猎,猎人们在这块平地上建了一个临时歇脚的小木屋。那棵树就是当年的猎人栽下的。后来山里大规模砍伐之后,新种了一批树,这些树每过几十年砍伐一次,只有这棵大树一直留在这里。”

“看来方叔叔对山庄的位置是精心挑选过的。”

“不仅如此,我和我母亲都相信这棵树有灵性。”

“你的……母亲?”吴朝明小心翼翼地确认他没有听错。这

是他第一次听方雨凝谈及自己的母亲。从进入望雪庄后吴朝明就没见过方雨凝的母亲,他推测很可能她的母亲已经过世了,因此一直没敢提起。

“我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我对她的记忆已经慢慢变淡,只有这棵树一直留存着她曾经存在的印记,因此对我来说这棵树非常珍贵。”

方雨凝面带微笑凝视着树干,她的表情就像看到母亲站在面前。

树干上有几条清晰的平行线,似乎是刀刻的痕迹,有浅有深。

“这是你母亲刻下的吗?”

“是的,我小时候每年生日母亲都会在树干上刻下我的身高。”

方雨凝用白皙而纤细的手指轻抚着树干上的印痕,她已经完全沉浸在回忆中了。

看着方雨凝娇柔的身姿,吴朝明忽然有一种想要紧紧抱住她的冲动。他真想告诉她,今后他愿意一直陪在她身边,成为她的依靠。

似乎感受到吴朝明热烈的视线,方雨凝转过头来看向他,眼神里带着疑问。吴朝明这才发现自己的双臂前伸,马上就要碰到方雨凝的身体了。

为了掩饰尴尬,吴朝明连忙转头望向其他方向。

与西边黑压压的森林不同,其他三个方向都是一片望不到头的白茫茫。

“南边的雪地雾气好大。”吴朝明感叹道。

“原来这就是雪山之女传说最早的雏形。”

让吴朝明惊讶的是,最初的雪女传说居然带有强烈的浪漫色彩,和吴朝明梦里梦到的恐怖场景截然不同。

吴朝明略感敬畏地望向浓重的白色雾气,远远望去好像山神吐息般,如果不细看几乎看不到白气的流动,认真凝望又会让人产生要被吸引进去的幻觉。

吴朝明不禁打了个寒战,鬼使神差地问道:“那你听说过真正的雪女传说吗?据说这里曾经有个女人被推下山,摔得很惨。”

方雨凝的表情瞬间变得阴暗。那是吴朝明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表情,紧接着她摇摇头,没有接话,转而说道:“外面有些冷,我们回去吧。时间不早了,我要去准备晚饭了。”

吴朝明意识到自己可能触犯了什么禁忌,连忙也转移了话题。

“这么多人的晚餐都要你一个人做吗?”

“没关系啦!用人们已经帮我做好了大半,不然我一个人怎么可能搞得定。”

方雨凝俏皮地吐了吐舌,接着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挺起

胸脯、板起面孔,恢复了一个大小姐的矜持,转身走进了屋子。

吴朝明凝望着远处的白雾,脑子里胡乱地想着一些互不相干的事,然而思维却变得越来越混沌,渐渐地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身处于浓雾中。

在吴朝明没有注意的瞬间,太阳隐匿了最后一点微光,兴安山的夜晚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