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前奏

1

一九九七年初秋的一个清晨。

吴朝明刚刚过完十六岁生日,这是生日后他第一次来集市。他穿着新买的布鞋踏入被露水浸湿的草地,从脚底感受到了秋日的凉意。

“不要乱跑,前面就是集市了。过来,不要弄脏了鞋子。”

听到母亲的呼唤,吴朝明乖乖地从草地走上大路。今日是期盼已久的赶集日,他心情非常愉快,攒了许久的零花钱就在口袋里,终于可以买下一周前在旧书铺里看到的那本书了。

两人继续走着,快接近集市时,周围明显嘈杂起来。

吴朝明与母亲约定好一小时后在集市的出口再见,便独自一人踏上了去旧书铺的路。

吴朝明上周逛旧书铺时看中了一本新进的书,是川端康成的《雪国》。他捧在手里爱抚良久,淡蓝色的光滑封面摸起来就像婴儿的面颊。虽然爱不释手,但新书的售价却是吴朝明无法承受的。他平日阅读的书籍来源有两种,一种是父亲的藏书,另一种则来自偶尔来家里拜访的小学老师。吴朝明的父亲支持他多读

书,但并不会专门给钱让他买书。父亲常说:“拿自己饿肚子攒下来的钱去买书,买回来才不会放在柜子里积灰。书买多了,看的欲望就小了。”吴朝明对父亲的这番话记忆犹新,并一直充满了感激。这可能是父亲对他说过的最有道理的一段话,正因为从小受到这样的教育,他才会一直保持着精心选书的好习惯,这也正是他一直对读书保持热爱的重要原因。

想到这儿,吴朝明摸了摸稍有些鼓的口袋,那里放着他一个星期以来从零花钱里省下来的钱,刚好能买一本《雪国》。他的步履越来越轻盈,几乎要跑起来了。

“吱呀”一声推开旧书店的木质门,一股混杂着旧书霉味与花草香味的奇异味道钻进了吴朝明的鼻孔。书店老板是个园艺爱好者,不仅在书店门口的架子上养了几十盆各种各样的花草,还在店内几个没放满书的书架里摆了三盆室内观赏植物。清晨的旧书铺几乎没有客人,老板正站在书架前,满脸悠闲地修剪着一盆红色天竺葵,在秋天的北方难得看到如此鲜艳的色彩,吴朝明的心情立刻变得愉悦起来。

“陈叔,早安!”

“你来啦。”店主陈老板笑呵呵地招呼吴朝明。他的年纪看似和吴朝明的父亲相当,但因为常年不干农活,皮肤并没有晒黑,皱纹也不多,所以大概实际上比吴朝明的父亲年纪要大几岁吧。东北乡镇的习俗对于长幼辈分十分重视,对年纪比父亲小的男性要叫“叔叔”,年纪比父亲大的叫“大伯”,这是吴朝明从小受到的礼仪教育。陈老板对此并不以为意,他从不告诉吴朝明他的年

龄,只要求吴朝明叫他“叔叔”,说这样显得他年轻。

“这花开得真好呀!”吴朝明由衷地赞叹道。

“是啊,这个季节也就只有我这儿能看到这么鲜艳饱满的天竺葵了。”

陈老板的声音里充满骄傲,望向天竺葵的双眼满是慈爱,好像在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

欣赏了一会儿盆栽,吴朝明连忙把视线转向熟悉的架子上,目光滑过一个个精美干净的书脊,寻找自己想要的那本。

“陈叔,一周前那本《雪国》怎么不在了?”在记忆中的位置没有看到朝思暮想的《雪国》,吴朝明像是突然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陈老板长长地“哦”了一声,眼神也落在吴朝明看着的书架上,然后想起什么似的快速说道:“那本已经卖掉了,就在几分钟前。”

“卖掉了?”吴朝明惊讶地重复道,然后低下头,心情变得十分复杂。这也不能怪陈老板,他并没有拜托陈老板帮自己留下这本书,所以卖掉也合情合理。

陈老板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停下手头的工作,诚恳地说:抱歉,我看你之前在那本书前站着看了很久,最后没买,心想你一定是要攒钱来买,所以把那本书在库房放了一周。今早起床又想起那本书,想着我这小书铺没什么顾客,就算摆在架子上也没人会买,而且你又没有明确说要我帮你留,特意放起来说不定是我自作多情了。所以我就把那本书重新拿出来放到架子上。没

想到就在刚才,一个跟你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来这里,一眼就看中了那本书,我心想或许这就是缘分吧,便没什么顾虑地卖给她了。”

“缘分吗,说得也是。也许我和那本书注定没有缘分。”

老板见吴朝明的表情有些落寞,忙指着柜台旁的书架说:“你看那边的书架上又新进了几本书,里面有两本你最喜欢的那位作家。”

“是谷崎润一郎吗?”

吴朝明说着,略感窘迫,因为谷崎的小说里的猎奇描写是出了名的少儿不宜,老板却好像并不在乎。门边有个挂着“新进图书”牌子的书架,吴朝明走上前驻足观看。这牌子上的四个大字是老板用毛笔书写在木板上的,虽然经年累月木板已经泛黄,这几个字依然苍劲有力,让吴朝明每次看到都暗暗赞叹。

果然,架子的第一排就摆放着两本白色书脊的新书,和吴朝明之前买的《细雪》是同一个系列。

悲伤的心情一下子平复不少,吴朝明从书架上将两本书取下来,小心翼翼地翻开。大致翻了几页,他不舍地将其中一册放回书架。

“老板,我买这本《阴翳礼赞》。”

吴朝明把数好的钱放在柜台上。老板接过后并未清点,直接放在左边的抽屉里,然后熟练地从右边的抽屉里抽出一个薄薄的新塑料袋。他撑开印有“陈氏书屋”字样的袋子,小心翼翼地把书装了进去。

“谢谢惠顾。”

陈老板微笑着把袋子递给吴朝明。

出了书铺的门,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吴朝明在书铺旁边的冰淇淋摊上买了个冰淇淋,边吃边在集市里闲逛起来。

入秋的集市上摆满了邻近镇子运来的农产品和日用品,比起一周前要丰富许多。连平日少见的青花鱼都出现在了鱼市。北方小市远离大海,平日很难见到海鱼。

鱼市是用朱红色的破旧帆布靠墙搭起的简易棚子。这里是公用的摊位,墙上还留着一些之前的摊贩用粉笔写下的歪歪扭扭的字迹,那些字迹被随意抹掉后,写上了又大又丑的“鱼”字。棚子里光线很暗,水汽伴着鱼腥味钻入吴朝明的鼻孔,加重了这阴暗环境的压迫感。借着棚子与棚子的缝隙间漏出的微光,他茫然地盯着白色箱子内闪闪发光的鱼背。

“哇,这里还有鲅鱼!”

不知哪里传来清脆的少女声音,正在低头看鱼看得出神的吴朝明想都没想就搭话道:“这不是鲅鱼,是青花鱼啦。”

话一出口,吴朝明便开始后悔自己的失礼。吴朝明素来就不擅长与人交往,连每天都见面的同学也只是点头示意,从不多说一句闲话。现在他竟然鬼使神差地与陌生人搭讪,究其原因,只能说是一时的欢快和轻松让他对自己的言行失去了控制。

吴朝明非常懊悔。但他并不知道的是,此时不经意的搭讪正是他青春时代最为重大的一个转折点。几十年后,这一幕成了他最常回忆起的场景。甚至到了晚年他罹患肺癌,每天在止痛药制

造的幻影里撑过化疗的痛苦时,也时常会在半梦半醒中看到接下来的这个画面。

吴朝明的声音并不大,却足够被发出疑问的少女听到。站在吴朝明前面的少女充满好奇地转过头,有些疑惑地环视一圈,视线很快落在吴朝明身上。与少女落落大方的态度相反,吴朝明羞怯地低下头。

“你好厉害啊,连鲅鱼和青花鱼都分得清楚。那么这两种鱼有什么区别呢?”

周围行走的客人并不多,少女一眼就看出搭话的人是吴朝明。他已经没办法装作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开了。面对少女满怀好奇的追问,他只好把自己在动物百科全书上看到的知识一股脑儿讲了出来。

“青花鱼背上有条纹,而鲅鱼背上有黑色斑点。这……这是最明显的区别。”

因为紧张的缘故,原本说话就有些含混的吴朝明变得更加口吃。然而吴朝明却不知道,这种窘迫反而使得他原本瘦削得有些病态的惨白脸庞开始泛红,逐渐有了血色,在外人看来比之前更有阳刚之气。

“啊,原来还有这种简便的区别方式,我一直以为它们是同一种鱼呢。”

少女拍着手赞扬道。接着,她的视线重新回到鱼身上,认真得有些出神,似乎在验证吴朝明所说的是否正确。

吴朝明这时仔细打量起眼前的少女。少女戴着金丝边眼镜,

在太阳的照射下闪着金属的光芒。脑后的发髻上斜插着淡红色的山茶花发簪,没有戴帽子,乌黑的发梢散乱地披在白皙的脖颈间,有几根消失于洁白的纱巾处。纱巾下是淡蓝色的连衣裙,裙摆和袖口都镶嵌着紫色的花边。裙子与少女柔美的身线紧紧贴合在一起,吴朝明眼中仿佛看到一朵被淡蓝色花苞紧紧拥住的花蕾。她的左手不由自主地玩弄着白色格子纱巾的下摆,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保温箱中的鱼儿,仿佛在看什么新奇的玩具,这种满怀好奇的表情让吴朝明一下子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在她高贵的眼里,我也和这些鱼儿一样是低等生物吧。忽然产生这种近乎自虐的自卑想法,连吴朝明自己都吓了一跳。

冰冷的蓝色和高雅的气息让人难免对她产生敬畏之心,然而在吴朝明眼里,这一切使得她脸上露出的孩童般的欣喜显得更为活泼可爱。那姿态让他想起了拉斐尔前派画集中的某幅作品,画中是一个被初次求爱的女孩和她的笑容。那幅画叫什么呢?吴朝明绞尽脑汁也记不起那幅画的名字,只记得在那本书上,女孩紫色的衣裳被解读为“用冷色调凸显少女的可爱”。对绘画艺术缺乏感受力的吴朝明在当时并不能领会那句话的含义,这一瞬间却突然懂了。

“你……你的裙子真好看。”

“谢谢。是姑母从法国寄来的生日礼物,她特意请法国的服装师为我设计的,我自己也很喜欢。”

少女露出自信的笑容,短短的对话已经让吴朝明意识到两人地位的悬殊。

这恐怕是城里哪位富商家的千金。这样高贵的少女为何会出现在四平市的集市上呢?吴朝明不禁怀疑眼前的少女是自己幻想出来的。

“我叫方雨凝,下雨的雨,凝固的凝。你呢?”

“我叫吴朝明。朝阳的朝,明亮的明。”吴朝明怯怯地说。

“真是一个好名字。你好博学啊,明明看起来和我年纪差不多。”

方雨凝的语气非常真诚,这让吴朝明更加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只是碰巧知道而已。”

吴朝明的这句话发自内心,但在少女眼里却以为他是在自谦,便没有继续称赞他。

“你要买这条青花鱼吗?”

“我想买……但是我不知道自己口袋里的钱够不够。”吴朝明下意识地拍了拍裤子的口袋,买了一本书之后口袋变得瘪瘪的,大概已经不够买一条青花鱼的钱了。

“虽然这样说很失礼,但我想应该是不够的。”方雨凝歪着头,若有所思地说道。

吴朝明的表情稍微有些狼狈,他没想到少女居然会说出如此直白的话语。眼前的少女难道是那种瞧不起普通人的有钱人吗?虽然从她的衣服和饰品判断,她的确有瞧不起自己的资本,但吴朝明却不免有些失望。

看到吴朝明的表情,少女连忙解释道:“你误会了,我并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知道你口袋里有多少钱,所以才这么说。”

方雨凝的解释让吴朝明愈加困惑了。

“你是说你知道我口袋里有多少钱?”

“是的。”

“可是你又没有翻过我的口袋,我也没在这里拿出口袋里的钱买东西,怎么可能知道我身上有多少钱呢?”

女孩神秘一笑。这一抹自信的笑容让吴朝明感到一阵晕眩。

“告诉我这个答案的,是我的好朋友——逻辑。”

“逻辑?”

“就是逻辑推理啦。举个例子,你知道我是谁吗?”

方雨凝一下子把脸凑到吴朝明眼前,近得可以令他闻到她呼吸里香甜的气味。她白皙而可爱的脸上带着恶作剧的笑容。从没有和女孩子这样接近过的吴朝明一下子涨红了脸,慌了手脚。

“不……不知道。”

“但我知道你是谁。你爸爸是西平镇的镇长吧?”

“你……”吴朝明还没来得及问出“你怎么知道”,方雨凝便打断了他,继续说道:“很神奇吧,这就是推理。”

“逻辑推理吗?听起来很神秘。”

“是的,根据眼睛观察到的、鼻子闻到的、耳朵听到的、身体感觉到的一切,用逻辑推演出未知的结论,这就是推理。”方雨凝眯起眼睛,脸上露出了神往的表情。

“……不就是靠猜吗?”吴朝明小声地说。从外表高贵的方雨凝嘴里说出如此幼稚的话让他始料未及,所以情不自禁地说出了心里话。

“看你一脸不屑的表情,一定在心里嘲笑我的想法很幼稚!”

方雨凝噘起嘴,露出不悦的神色。

“没有没有,怎么敢。只是你所谓的推理,是从《福尔摩斯探案集》之类的小说里学来的吧?这种书说到底就和童话一样,里面的人物都被神化了,没有任何真实性。”

吴朝明有些后悔自己的话是不是说重了,方雨凝却完全没有生气的样子。

“既然这样,只好稍微给你展示一下了。”方雨凝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们打个赌吧,如果我能推理出你口袋里有多少钱,那就算我赢了,反之就是你赢。”

“好,赌注是什么?”吴朝明觉得方雨凝提出的赌局实在是天方夜谭,即使是福尔摩斯本人来了也不可能猜中素昧平生的人口袋里有多少钱。

“输的人必须答应赢的人一个要求。当然,这个要求不能太过分。”

“成交。那么,请你现在说出你的推理吧,我的口袋里有多少钱呢?”

吴朝明屏住呼吸,两只眼睛盯着方雨凝白皙的脸上那樱花般粉红的唇瓣,刹那的安静让他的心情不由得紧张起来。

粉红的两瓣樱花上下开合,清澈剔透的声音缓缓响起。

“三角一分。”

吴朝明愣住了。

下一秒,他失声惊呼道:“怎么可能!”

“这就是推理。”方雨凝若无其事地回答道,但是推眼镜时的神情难掩得意,吴朝明惊讶的表情已经证明了她的答案是正确的,然而她却丝毫没有流露出意外的神色。

“能不能说说你是如何猜到的?”

“并不是猜哦,是推理。”方雨凝的表情变得认真起来,“关于我为何知道你是西平镇镇长的儿子,其实我在半小时前曾经去集市的旧书铺买了一本书。”

方雨凝从手包里拿出一本淡蓝色封面的书,吴朝明看到差点惊呼出声。那正是让他魂牵梦萦的《雪国》。

“大概是因为顾客比较少吧,老板很健谈,买书时他跟我聊了很多。他说这本书一周前有个跟我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子来,爱不释手。我很好奇,便问老板他那么喜欢为什么没有买下来呢?老板说,那个男孩虽然是西平镇镇长的儿子,却非常懂事,买书都靠平时攒零花钱,不会对父母多要一分钱的。他又和我说了很多那个男孩子的事,说他喜欢日本作家的小说,等等,还指着新书架子跟我说,那两本白色书脊的书是那个男孩子最喜欢的作家写的,如果他来了一定会买下的。”

“那你是如何确定那个男孩就是我的呢?”

“刚开始见到你时我并没有发现,和你聊了几句之后才渐渐意识到。我认出你手里拿的塑料袋是那家书店特制的袋子,而透过袋子看到里面书的封面,正是老板所说的两本新书中的一本——《阴翳礼赞》。于是我猜测你很有可能是老板口中的那个男孩子。我试探性地说出你的身份时,你的表情就已经暴露了。

那一刻,我的猜想就得到了证实。”

“可就算你知道了我是谁,又和我口袋里有多少钱有什么关系呢?”

方雨凝的脸上带着闪亮的自信表情,吴朝明忽然觉得她和刚刚矜持的大小姐判若两人。在吴朝明眼中,她现在认真解谜的状态更加迷人。

“只是很简单的数学计算。你既然时隔十天又来到四平市,并且去了那家旧书铺,肯定是攒够了钱,来购买《雪国》。从我刚刚遇到你时你脸上失望的神色不难推断,你知道心爱的书被人买走后非常遗憾,这也侧面证明了你进入书店时口袋里的钱应该足够买这本书,所以得知它被人买走后才会如此难过。综上,我得出了第一条信息,你口袋里的钱一定大于或等于《雪国》的书价,也就是九角五分。

“然后我注意到了你手里的袋子,袋子里只有一本《阴翳礼赞》。根据老板的描述,你对这本书的作者非常痴迷,每次新出的书必然会买。那么新书明明有《阴翳礼赞》和《痴人之爱》两本,为什么你只买了一本呢?

“唯一的理由是你手中的钱不足以把两本书同时买下,只能选择一本。那么我就得出了第二条信息,你手中的钱一定小于两本书的价格之和。我刚好在书店里分别翻看了两本书,我的记忆力出奇的好,所以定价记得很清楚。《阴翳礼赞》的定价是五角四分,《痴人之爱》的定价是四角五分,两本书的总价是九角九分。综合前两条信息,你手中原本有的钱一定是九角五分,九角

六分,九角七分,九角八分这四种中的一种。

“那么买下《阴翳礼赞》这本书后,你手中的钱应该是四角一分,四角二分,四角三分,四角四分这四种中的一种。而且我还发现你装书的袋子上沾着一点点淡黄色的东西,那应该是你吃冰淇淋的时候不小心淋到的吧。冰淇淋摊子在书铺旁边,一角钱一个,除去冰淇淋的钱,你口袋中应该剩下三角一分,三角二分,三角三分或是三角四分这四种中的一种。”

“等一下。”被可爱的女孩子看到吃冰淇淋淋到袋子上,实在是非常丢脸的事,吴朝明的脸因此而涨得通红,“你如何确定我一路上没有买其他的东西呢?如果我买的东西是即食的食品,如冰淇淋和糖果,吃完就可以扔掉包装袋。买了吃掉后扔掉包装,你就完全看不出痕迹了。”

方雨凝露齿一笑,似乎早就料到吴朝明会这样问。

“低头看看吧,你的鞋子上有黄色的沙子。”

吴朝明顺从地低下头,只见鞋子的边缘的确沾了一些细小的黄沙颗粒。

“这只是随处可见的黄沙,我从镇里到市上的路有土路,可能是那时候沾上的。”

“并不是。你脚上的沙子非常细腻,和随处可见的黄土不同。这种沙子是用来养殖爬虫类动物的,你一定是经过了爬虫类宠物店,才会踩到这种细沙。这个集市呈环形,也就是说从书铺到这个鱼市有两条路可以走,而其中只有一条路上有爬虫类宠物店。很遗憾,从书店到鱼市这一条路上你经过的店家分别是一家

肉铺、一家冰淇淋店、三家水果店和两家蔬菜店。除了冰淇淋店外,并没有任何可以买到即食类食品的地方,你在这些店里任何一家买了东西,都会带在身上。综上所述,你在到鱼市的路上只买过冰淇淋。”

方雨凝一边在空中画着圆圈,似乎在画自己心目中的示意图,一边用认真的语气说出这些话。

“就算是这样,还剩下四个可能呢。”吴朝明被方雨凝的情绪感染,也不由得认真起来。

“还缺少最后一个关键条件。你刚刚说口袋里的钱可能不够时,下意识地轻拍了一下口袋,这就是最后一个条件了。”

吴朝明依然一头雾水。“这个动作有什么奇特之处吗?”

“动作本身倒是没什么,但是你拍击口袋时我刚好非常认真地听着,没有任何金属撞击的声音。现在流通的分币只有硬币,所以如果你口袋里有两个或者以上的分币,在拍打时肯定会发出或多或少的金属撞击声音。而且你的口袋松垮垮的,如果里面有两个硬币,走路时应该也会有撞击声,但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听到过这种声音。所以你的口袋里不可能有多于一个的硬币,只有两种可能:你的口袋里没有硬币或者只有一个硬币,这就是第三个条件。结合三个就可以得出结论,你口袋里的钱数只能是三角一分。”

方雨凝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渐渐露出微笑。吴朝明还沉浸在方雨凝刚刚的长篇大论中,意犹未尽地还原整个过程。意识到整个过程无比严谨之后,他不由得为自己刚才轻视方雨凝的推理

能力感到懊悔。

“你真厉害……”

听到吴朝明的赞赏,方雨凝大方接受,这种坦然让天性自卑的吴朝明对她愈加钦佩。

“对我来说只是很简单的事情而已。那么你现在,该履行赌约了。”

“你要我做什么呢?”吴朝明一脸大义凛然。

“我要你接下来和我做同样的表情。”

吴朝明疑惑地点头答应。

方雨凝与吴朝明对视着,嘴角渐渐扬起。

吴朝明也学着她,嘴角僵硬地上扬。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方雨凝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你笑起来不是很好看吗?干吗总是一副忧伤的样子。”

方雨凝的话让吴朝明的心剧烈地颤动着。他连忙低下头,不想被方雨凝看到他的表情。

原来那个赌局只是想让我笑一下吗?这个女孩到底在想什么,完全不是常人的想法。

明明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我的母亲曾经对我说过,”方雨凝转过头去,眼睛看向半空中的朝阳喃喃说道,“真正美好的东西,是向着太阳的。”

吴朝明顺着她的视线也向太阳望去,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色。虽然每天都在看着日出日落,按照时间生活,但他从未认真

地用心去感受太阳的温度,从未体验过如此明亮的光芒、如此炽烈的温度,那光像是要驱散他心底所有的阴霾。

方雨凝看了一眼手表,轻松地说道:“时间差不多了,我要走了。”

她说完这句话,干脆地转身离去了。

“喂!”吴朝明慌乱地叫了一声,但是他并没有想好要说的话,只是觉得不想就这样失去眼前的那道光。

此时应该说些什么呢?虽然方雨凝只在他面前不到一米的地方,两人的距离却像地球到太阳那样遥远。

方雨凝转过头看着吴朝明,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

“啊,这本书借给你,下次还给我吧。”

方雨凝把手袋里的《雪国》拿出来,递给吴朝明。

吴朝明的脑袋已经被“下次”这个词占据,无法思考其他的事了。

“我们还有机会再见面吗?”

方雨凝嘴巴微微张开,像是预备说些什么。吴朝明多么希望她能给出肯定的答案,虽然他知道那可能只是自己无谓的幻想。

正在这时,一个穿着棕色中山装的中年男人向这边走近,两人的目光一同被吸引了过去。

“父亲。”方雨凝轻声叫道。

“走吧,突然有些工作要回去处理。”

被方雨凝称为父亲的男人看起来比吴朝明的父亲要年轻得多。脸颊上没有什么皱纹,胡楂儿修剪得看不到痕迹,黑色油亮

的头发整齐地向后梳,看起来就和二十岁一样浓密。

虽然是第一次在书本外见到如此高雅得体的中年绅士,吴朝明却没办法产生好感,只有些畏惧。他依旧期待着方雨凝的双唇再次开启,把刚刚没有说出口的话说完,然而少女却顺从地挽着父亲的手臂转身离去了。

吴朝明呆呆地目送着那淡蓝色的背影远去。

2

从十一岁开始,吴朝明就经常做同一个噩梦。

梦里的女人披头散发,发出尖厉的号叫声。她穿着白色连衣裙,皮肤也是雪白的,以至于裙子看起来像是身体的一部分。黑色的头发上冻结了白色的雪块,一串串附着在发丝上,就像冬天松树上的树挂。

吴朝明看不清那女人的脸,奇怪的是,却能感受到她充满压迫感的视线。雪一般的冰冷渗入他每一个毛孔,让他整个身体仿佛都被冻住,动弹不得。

紧接着,女人在他的面前瞬间消失。

吴朝明低头向下看去,那个女人在自己的下方,很遥远的地方,全身摔得粉碎。

这个女人是被我推到山下的吗?吴朝明感到一阵呕吐的冲

动,拼命想把头抬起,却发现自己做不到,他的行动并不受自己的控制。

每次从这个噩梦里醒来,吴朝明都觉得自己全身遍布寒意。刻骨铭心的寒冷经常从心底发出,蔓延到全身,数日不散,让他在白天也精神恍惚。

关于这个噩梦的起源,吴朝明记得很清楚,那是十一岁那年冬天的事。

那天夜晚吴朝明发了高烧,躺在**,脸向着窗户,半梦半醒之间看到窗外飘着纸屑般密集的雪花,天空中高高悬挂着巨大、冰冷而又饱满的白色圆月——那是他记忆中那晚唯一现实的图景。后来他向刘蓝平讲述他的记忆时,后者反驳他,在北方冬日的暴雪夜,怎么可能清楚地看到月亮呢?密集的雪花和厚重的乌云早已经把天空遮蔽得严严实实,假使那晚的确是月圆之夜,恐怕也只能望见朦胧的月影吧。

刘蓝平的话让吴朝明有些恼火,他认为自己讲述儿时回忆的行为是将自己心里最柔软的一部分展示给刘蓝平,这意味着他已经将刘蓝平视为挚友了。然而,刘蓝平却用他毫无想象力的脑袋伤害了他的真心,这让吴朝明很失望。

吴朝明再没向任何人讲过那晚的场景。很久之后,连他自己也开始疑心起来:那晚我高烧到昏迷,怎么会有如此清晰的记忆?那个巨大而明亮的月亮,真的存在吗?抑或只是我高烧中做的一个梦。

随着年龄的增长,吴朝明对自己的记忆愈加怀疑起来。虽然

不愿意承认,但这也许与他内心深处对那晚听到的事实发自内心地恐惧密不可分。他的内心深处试图否定那晚的真实性,这是一种逃避行为。那晚他所听到的父亲的自白,远远超过巨大月亮带给他的冲击。父亲说的那些话他没有向任何人讲过,包括刘蓝平。

那时的灼热感时至今日依然无法忘怀。

高烧使得吴朝明躺在炕上没办法转身,炎热的感觉从炕直逼入他身体的最深处,然而他却没有一丝汗液浸出。他感觉自己正在被蒸馒头的大火炉炙烤。

父母在外屋小声交谈着。当天早些时候,两人将生了病的吴朝明交给他的姥姥照顾,叫了镇里最快的车夫载着他们出去,回来时已经是傍晚。吴朝明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也听不清他们交谈的内容,但他能感受到屋内气氛的焦急和压抑,而且那种压抑并非来源于自己的病——他俩好像完全没有在意生病的自己,这个发现让吴朝明悲伤的同时感到非常委屈。

突然间,原本听不清的对话声中,传来一句极清晰的话。就好像十里之外窃窃私语的人,突然趴到他的耳边对他说话一样。

吴朝明听得出是父亲的声音。

“那个女人……在雪山里摔死了……”

这一句话,让原本燥热难耐的吴朝明打了个激灵,全身寒冷,宛如掉入冰窖。窗外的暴雪愈来愈大。年代久远而有些漏风的玻璃窗边缘贴满了塑胶薄膜,用来抵御从缝隙中钻进来的寒风。此时塑胶薄膜的边缘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窗外的风声

如同女人的呜咽声一般尖厉刺耳。那声音不断盘旋,时高时低,时远时近,吴朝明感觉自己仿佛就要被这狂风卷走,被丢进室外冰天雪地的无限寒夜中。

这就是吴朝明噩梦的源头。从那以后,他再没听父母提起过那个摔死的女人,他自己也没有勇气问起。唯一让他久久难忘的是那晚父亲说的话。那语气丝毫没有旁观者的淡定,分明是一种身临其境者发自内心的恐惧。吴朝明本能地察觉,父亲一定与那女人的死直接相关,所以当时的他语气里才会充满愧疚和懊悔。噩梦中那真切的感觉,让吴朝明怀疑自己梦到的正是父亲亲眼所见的景象。这么清晰的画面,如果不是站在尸体近处是看不到的,甚至可能,推那个女人下山的就是父亲本人……

如果不是因为总做噩梦,在梦里无数次地重复那个场景,或许吴朝明很快就把当时听到的话遗忘了。然而每当他快要忘记时,总会再次重复那个噩梦——全身雪白、披头散发的女人……

这是遮蔽吴朝明整个童年的巨大阴影,也是他和父亲之间横亘的一道厚重的高墙。

十四岁那年,父亲意外地获得了镇委会的多数选票,当上了镇长。他是西平镇历史上最年轻的镇长。西平镇并不富裕,但是人口众多,就算是年幼的吴朝明也明白这个职位的意义。

他还记得父亲当选镇长那晚,一直表情严肃的父亲破天荒喝多了酒。他的酒量并不好,三杯白酒下肚就神态迷离,拉着吴朝明的手眉飞色舞地讲人生道理。

“人啊,就是要向上爬……要想成为人上人……必须心狠……”

父亲带着骄傲的表情说出这句话,他脸上的得意在吴朝明眼中却是那样丑陋而陌生。

“你喝多了,说什么呢?”母亲在一旁拉住父亲,试图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别管我。我教育儿子呢!”被打断的父亲不悦地挥动手臂,把母亲推开。突如其来的力道让母亲失去平衡,一下子栽倒在地。父亲却完全没有看向母亲那边。他若无其事地转过头,用巨大的力气捏着吴朝明的双肩,满嘴的酒气扑到吴朝明的脸上。

“听好了,儿子,将来……你要比我爬得更高!”

吴朝明木然地点着头,眼睛却看向母亲的方向。从他的角度看不清母亲的表情,但是他很确定,当时母亲的确是哭了。

从那天起,吴朝明就在心底种下了一个愿望: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个家。

3

一个学期就这样过去了。炎热的夏天刚过去没多久,一转眼就是冬天。学期结束,吴朝明完成几门简单的考试,寒假就到了。

“你最近变得积极了,是遇到什么好事了吧。”

放学后,刘蓝平用一种看透一切的语气这样说。

吴朝明默默地拿起背包,将书桌里所有的东西一股脑儿塞了进去。

“不好意思,我就是随口一问,你不想说也没关系。”

看到吴朝明神色有些不悦,刘蓝平立刻为自己的冒失道歉。

刘蓝平并不如吴朝明一般博闻强识,但是他却拥有这个年纪的孩子所不应该有的察言观色和为人处世的能力。吴朝明常觉得刘蓝平和自己的父亲很像,都是天生的管理者。与父亲不同的是,刘蓝平待人时的客气、和蔼是出于善良而不由自主地为他人着想,并非为了自身的利益。这也是天性敏感、对其他人的话非常在意的吴朝明,唯独乐于与刘蓝平交往的原因。

刘蓝平长得黑瘦,个子不高,脸也并不帅气,甚至可以说有些猥琐。最初认识刘蓝平时,吴朝明看面相觉得他一定是个奸猾之人,所以并没有与他深交的想法。然而刘蓝平察觉到吴朝明的孤独,总是装作若无其事地与吴朝明搭话,久而久之吴朝明才意识到刘蓝平的善意是出自他那与生俱来的热心肠,这让吴朝明对自己之前草率的判断感到十分愧疚。

吴朝明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翻到扉页,展示给刘蓝平看。

刘蓝平看到上面贴着从画册上剪下来的一幅画。贴画的边缘裁切得非常整齐,如果不仔细看还以为是直接印在笔记本上的。画的主体是一个穿着淡紫色长裙的少女站在花丛里,面带微笑,看起来非常欢快。

“这是……”刘蓝平露出困惑的表情。

“这幅画的名字是《四月之爱》,作者是拉斐尔前派画家亚

“的确是很美的女孩呢。”

“是啊,你也很喜欢吧。”

听到好朋友由衷的赞赏,吴朝明的脸上露出了愉快的微笑。刘蓝平也笑了。

“你真的变了,朝明。以前的你是不会喜欢这种东西的。”

“你的话很奇怪。如果是以前的我,会怎么说呢?”

“你大概会说完全不觉得这个女孩子可爱吧!”

刘蓝平的语气看似在打趣,吴朝明却很清楚如果是从前的自己,的确会这么说。他的脸腾的一下红了起来,低下头,说不出反驳的话。

“真正美好的东西,是向着太阳的。”

吴朝明小声地说出这句话,好像自言自语般。刘蓝平听到后欣慰地笑了。

“你居然会说这么有哲理的句子,看来我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你的意思难道是我以前很蠢吗?”吴朝明假作生气状,手伸进刘蓝平的腋下搔起来,刘蓝平痒得如鲤鱼般摆动着身体,立刻张口求饶。

“我错了,我说错了。吴老师一直都这么有才华!”

“吴老师”是刘蓝平平时调侃吴朝明所用的称呼,用来讽刺吴朝明故作高深、好为人师的样子。听了这话,吴朝明左右手并进,搔动的手变本加厉,刘蓝平差点痒出眼泪。

终于,吴朝明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刘蓝平挣扎得也累了。两人安静下来,才发现教室里其他同学都已经回家了。

“蓝平……”等到气息平稳后,吴朝明用有些嘶哑的嗓音问道。

“嗯?”

“你相信命运吗?”

吴朝明唐突地问出这个含义深刻的问题,刘蓝平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相信。或者不如说,我们的一生所遇到的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呀。”

“太唯心了。”吴朝明嘟起嘴。

“你问出这样的问题,就代表你也动摇了吧。如果是从前的你,绝不会提及‘命运’这种词。”

刘蓝平靠在身旁的座位上,懒洋洋地伸着懒腰。

这个懒腰持续了一分钟。终于,刘蓝平摆正身姿,略带不情愿地站起身。

“别想那么多了,我们快回去吧,晚了我妈又要催了。”

吴朝明顺从地背起书包,踏上回家的路,心里却还在想着刘蓝平的话。

如果真的有命运这种东西,那么我和她一定还会再见。

那个让他期盼“命运”存在的女孩……

从和那个女孩子相遇到现在已经过去四个月了。那天吴朝明

回到家中,不断回忆着那次相遇,他很后悔当时没有问她要联系的方式,甚至不知道她住在哪里。

现在只能期盼那女孩有一天会心血**来找他,她知道吴朝明的父亲是西平镇镇长,所以如果她想要找到他并不难。明知道这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吴朝明还是没办法说服自己认清现实。

那么高贵的女孩子,怎么可能会把我放在心上呢,她一定早已忘了我吧。甚至可能已经和门当户对的男人定了婚约,这在大户人家是常有的事。

最近吴朝明常常对着镜子审视自己的相貌:方方的脸型,普通的五官,眼睛比正常人还要小一点,看起来就像文学作品里没有任何着墨的路人角色,就算在下一章节里消失也不会被任何人想起。他从小就对自己平庸甚至有些丑陋的外表感到自卑,后来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长得像父亲,所以外表在出生之前就已经注定了。从那以后他就对外表释然了,最近重新纠结起这个问题,无非是陷入恋爱中的男子常有的那种敏感心理在作祟。

他总归是怀着一丝幻想的。正是这一丝微弱的幻想使得现在的吴朝明与曾经的他大不相同。现在的他,内心已经有了一轮太阳。那感觉仿佛是旅人经历过暴风雪的黑夜,在浓雾弥漫的清晨,忽地看见地平线上闪出一道微光,紧接着炫目的阳光穿透云层,那热度足以让所有雪花融化成水滴,足以让所有浓雾瞬间冲散。

一个最简单的证据就是,从那天起,吴朝明便再也没有做过那个雪山女人的噩梦。

“如果命运真的存在就好了。”他这句自言自语比想象中要大声,自己听到时竟被吓了一跳。

吴朝明带着心事一路走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家。

“我回来了。”

推开家门的一瞬间,吴朝明察觉到家里的气氛有些古怪。

父亲坐在茶几旁,严肃地看着手里的一封信,从他的表情判断那似乎是很重要的信件。母亲坐在父亲对面,手里织着毛衣,脸垂下来看不到表情。

“羞答答/羞答答/梦里总是梦见他……”,收音机里正播放着邓丽君的《山茶花》。吴朝明的脑海里忽地出现一朵红色的山茶花,紧接着,那朵花的颜色慢慢变深,质地也变得愈发坚硬,最后变成了一个发簪的样子。

那一天,她戴的就是红色山茶花的发簪。

“儿子,你过来。”父亲低沉的声音让吴朝明从回忆中醒来,不知何时母亲已经停下手头的工作,两只手放在膝盖上。这个动作是她出席正式场合时才有的。吴朝明意识到父亲接下来的话很重要,一下子紧张起来。

吴朝明走过去,父亲轻轻摆手示意他坐在旁边。

“儿子,你今年多大了?”

“我刚刚过完十六岁生日。”父亲不可能记不得自己的生日,这样明知故问让吴朝明对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愈发感到紧张。

“你这个年纪,该考虑以后的出路了。”

果然是这个话题。仿佛提心吊胆的死刑犯终于被行刑,吴朝明一瞬间得到了解脱。

吴朝明小心翼翼地说出这句话,谁知父亲连忙摆了摆手,一脸不关心的样子。

“我并不是跟你谈论这个的,我想说的是另一方面。在立业之前,要成家啊……”

父亲的话在吴朝明的心里一下子炸开。原来如此,都忘记了我也要成为独当一面的男人,建立自己的家庭了。按照四平市的传统,男人十七岁以前就要结婚,就算自己要出镇读高中和大学,也是先办完婚礼之后的事。

一直以来,吴朝明都对所谓的“罗曼蒂克”嗤之以鼻,甚至说对女性有一种敬而远之的厌恶感也不为过。父母出于传统观念,从不在吴朝明面前亲近。对于男人和女人结为夫妻、终其一生都生活在一起这件事,他并没有实感。但如果只是为了满足父母亲传宗接代的命令而结婚,他也不会过于排斥。简单来说,男女之情对他来说是无关紧要的。

但是现在的他心态已经不同了。他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女孩的存在,并且在短短几个月内体验过相思之苦,已经对所谓爱”字背后的深意感悟颇深。现在的他,已经不能够若无其事地和父亲所指定的人结婚。

吴朝明咬住上唇,没有回话。父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并没有强迫你的意思,无论如何,最后的选择权还在你自己的手里。”

父亲说的对,做出选择的是我自己。吴朝明虽然知道这一点,却也清楚自己与梦想中的女子绝无可能结成一对的事实。我可以一直对她抱有期待,并且怀揣这种无果的期盼过一生吗?吴朝明扪心自问,竟然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答复。他清楚这种肯定的感觉并非来源于一时意气,而是一种极其平和而坚定的信心。

“父亲,请您继续说下去吧。”

传宗接代也好,结婚也好,这都是为了让父母安心而做的,就和从小到大自己做的所有事情一样。既然明白了这一点,也就没有什么好迷茫的了。

“四平市最大的富豪是方正树,他妻子过世得早,只有一个独生女。他一直在给他的女儿物色结婚对象。我们家祖上与方家是世交,所以很早以前你就在方家的考虑之列。现在方正树给我正式来信,宣布他们家计划给独生女选婿。他们家打算把几位候选者邀请到方家,经过方正树和他女儿的几日考察,再做出最后的选择。当然还是那句话,去或者不去完全由你自己决定。”

父亲的语气没有什么变化,一旁的母亲却突然用手捂住嘴。吴朝明把视线转向母亲,只见两行清泪顺着她眼角的皱纹轻轻滑落。

“妈,您怎么了?”

吴朝明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安慰。

“我没事,别担心,就是突然听到这个消息,感觉好像你明天就要离开家门似的,有点舍不得你。我从来没想过你会到别人家里做上门女婿。我们老吴家这一代啊,就你一个男孩……”

“方家一直以来给过我们多少帮助,你都忘了吗?我能当上镇长还不是靠他。再说,儿子娶了他们家女儿,我们家也跟着光荣,倒插门这种事又没什么丢人的,孩子的幸福才是最关键的,不是吗?”

虽然父亲的话听起来是在关心他,吴朝明却觉得很虚伪,说到底父亲只是惦记着方家的财产。

听了父亲的斥责,母亲止住了哭声,眼泪却不断地流出。吴朝明被夹在中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母亲,请您放心,说到底我也只是候选人之一,能不能被方家女儿选中还不一定。现在担忧那么久以后的事未免为时过早。”

这时,他忽然想到一件值得在意的事。这个姓氏好像很熟悉,难道说……他的心里产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这个猜测让他的心突然狂跳起来。

“父亲,请问方家……方家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父亲愣了一下,然后说道:“记不清了,好多年没有去方家了。反正你又不认识,你问这个干什么?”

“就是好奇问问……”吴朝明尽可能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平常一样,他正在为自己的猜测兴奋得浑身颤抖。

世界上会有这么巧的事吗?不,这不可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我们一生所遇到的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呀。”刘蓝平的声音忽然在脑海中回响起来。

如果这就是命运……

“我记得信上有写。”父亲边说边拿起方家的来信通读起来,“啊,找到了。”

吴朝明感觉自己所有的感觉神经都被聚集到了耳朵,眼睛死死盯着父亲的嘴唇,等待着那个命运中的答案。

父亲指着那个名字,不紧不慢地念了出来:“方正树的独生女儿,叫方雨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