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素光刀和罗半仙

明古阁里电灯不太亮,桌上点着蜡烛,东侧间里满腹心事的众人毫无困意。贵爷、董仪周听了董无忌下午燕大的离奇经历又惊又怕悚然不安,大头和梦珊又添油加醋了一番,爷俩更是唉声叹气如困坐愁城。

贵爷皱眉思索良久也没闹清楚这纷乱如麻的一场大祸到底怎么惹的,只拉着孙子的手痛惜地说:“哎,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梦珊,你爸这事儿就够叫大家伙担心的了,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找不着就找不着了呢?这可好,我的无忌也吃了瓜落,这、这如何是好啊!”六十多年历经沧桑磨难早把贵爷身上的棱角磨平了,他是老实的生意人,这一档子接一档子早让他惊心动魄乱了方寸。

董仪周背着手踱步,极力按捺心中的惶恐,隔着没下板的窗户朝外张望,只见本该销声匿迹没有行人的路边,前后左右几个歪戴帽子抄着手、斜挎盒子炮的便衣正对火抽烟嘀嘀咕咕说着什么。这是被监视起来了!

“”正屋中,鎏金画珐琅自鸣钟清脆响动,午夜十一点半,正是夜深人静之刻。董仪周叹口气。那辆大汽车放下仨人,过了一个多小时去而复返,稳稳地熄火停在门口,窗户摇下半扇,周少鹏像条警惕

的猎狗若无其事地靠在车窗上盯住明古阁。董仪周不敢再看,回头瞅瞅满目凄然的老父亲,仿佛懵懂无知的儿子和大头、梦珊,他束手无策。

只有店里的大伙计小伍,手脚不停,一会儿端茶倒水,一会儿给众人拿热毛巾擦脸,悄无声息,身形矫健,显得十分干练。

一直没说话的柳梦珊蹙眉道:“爷爷,咱还是赶紧预备行李吧。他俩不成,我得跟着一起去!”

“我的小姑奶奶,你就别跟着添乱啦!”大头挠挠头起身大声说,“爷爷、董大叔,洋人和大帅忒他娘混蛋,还不知憋着什么坏!我看,这场祸事躲不过去。这么着,我陪无忌走一趟,您知道我们是发小,他就是我亲兄弟!就是拼了我这条命,也保着无忌全须全尾地回来!”

贵爷听了更是伤心:“大头,爷爷信你!爷爷也怕你出事啊!到时候你姥爷那儿我可怎么交代!你们这么年轻,哪知道世道的险恶。”

贵爷开始絮叨,董仪周像热锅蚂蚁似的,吩咐带这个带那个,柳梦珊红了眼帮着收拾。董无忌心里又酸又辣,眼圈红了,趁人不注意赶紧抹了抹,说:“不用带那么些!他们出钱,咱的命都豁得出去,还不得叫他们出点血!”

众人听了更添悲怆。大头故作豁达说:“行了兄弟,咱又不是上法场!就是去野猪林,半道上还能碰见个鲁智深呢,甭怕。”他压低了声音,“咱们见机行事。外头那位可不能得罪。”

“得罪?”董无忌眉毛一挑,“咱还得哈着他?!”

“你记着,听我的准没错。那小子不简单。”

一直沉默的小伍突然“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唬得大家一惊。董仪周忙问:“小伍子,你这是?”

“老掌柜!掌柜的!您二位甭急了,我跟着小少爷去!”

“你?”大头跟董无忌对视一眼。

“是!”小伍磕了个头,憨厚笑笑,“我本就是掌柜的从死人堆救回来的,到了咱们铺子,两位掌柜的不嫌弃,给我吃喝,教我认字学生意,天高地厚之恩,我没别的报答,只有一把子力气一颗心!水里火里,不就是一死么!定然保着小少爷一路平安。”

“小伍……好孩子!”贵爷一把拉过小伍,老泪纵横。

董无忌心说:得!还是得饶上一位。

小伍据说是中原人,民国初年各省战乱,兵祸连连,董仪周在去

保定的路上路过荒野,见饿殍遍地惨不忍睹,正要绕路,被一个气息奄奄的半大孩子拽住了,那孩子对着他直喊救命。董仪周心地善良,也是苦出身,便收留了他一路带回北平,看他长得周正,身子骨也好,便先教他认字读书。小伍非常刻苦上进,虽不太聪慧,可为人实在任劳任怨,能吃苦肯用心,日常跑跑腿送送东西,帮着董仪周打理明古阁,干得很不错。加之他厚道谨慎,不多言多语,像个大哥哥般非常疼爱董无忌,哥俩处得就像兄弟俩,因此深得三代人喜欢,不几年就成了明古阁的大伙计。

如今小伍要跟着董无忌一起去,贵爷爷俩总算能放了点心。董无忌拍拍小伍的肩膀叹道:“伍哥,你这又是何苦!”

“少爷,你就听我的。我都是死里过来的人,什么也不怕,咱们多个人多个帮手。赵哥久历江湖,拿大主意,我跟着你。”

大头也过来拍拍他:“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他一面指指郁郁寡欢的柳梦珊:“小柳在家好好跟着爷爷、董大叔,听信儿吧。”。

方才收拾东西大家忙忙叨叨还没觉得,一静下来,都觉得有千言万语想说,可话到嘴边谁也说不出口。贵爷摸着发烫的脑门泪光盈盈,猛然想起什么,叫过董仪周嘀咕几句。董仪周他转身进了内室,半晌才出来,显得有点神神秘秘。

贵爷看看外头,亲手遮了窗帘,接过董仪周捧过来的一只紫莹莹的紫檀嵌螺钿长条匣子,扫视众人一眼说:“此去王大帅虽派人跟着,但那是虎狼在侧,你们几个可得小心!尤其是荒山野地之处,更要步步留意,热河围场一带,数百年人烟罕至,就怕有什么野物凶灵。大头,我知道你平时带着家伙,这节骨眼上,更要小心。”

大头沉稳地点点头,拍拍腰间说:“您放心,正经的家伙什!见过血的。”

“嗯,无忌,你年纪小,没经过凶险,这匣子里的东西,本想等你接管铺子再传,今儿遭逢大祸,等不到那天了,现在就传给你带着路上用,万一碰上什么不测,虽说不上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也能帮你抵挡一阵!”众人见贵爷正颜厉色,都有些不安。

董仪周点点头轻轻拉开匣子盖,顿时霞光迸射,众人赶忙围过来观瞧,只见匣子里满铺玄色锦缎,锦缎上躺着一柄二尺多长的短刀,鞘、镡及手柄均饰以白银,表面镶嵌红蓝宝石,在烛火映照下光焰冉冉,

五色晶莹。

董无忌皱眉问:“从来没记得咱家有这么个东西!爷爷,这是什么刀?”

董仪周抓起刀鞘轻轻一拔,“嗖”的一声迸射出冷森森一股幽蓝的荧光,晃得众人眼珠儿疼。此刀剑形单刃,连柄通长二尺,中间开两道血槽,刀背雕了一条镏金长龙直逼刀尖,镏金雕花吞口,中间银隶书铭文,正面赫然四个篆字“乾隆年制”,反面是四个鎏金篆字“神锋在握”。

细看,白银刀镡镶嵌珍珠宝石共十二颗。木质刀柄蒙白鲨鱼皮,正反镶嵌珍珠、红宝石、蓝宝石二十一颗。八角形白银刀首,正反镶嵌各色宝石十六颗。横穿明黄丝穗。木胎刀鞘,中间蒙绿鲨鱼皮,上覆镂空镏金银饰;两侧与鞘口一体用错金卷叶纹银皮封边;银质鞘口,正反镶嵌珍珠、红宝石、蓝宝石三十六颗;鞘口下方镶金圈,嵌圆形大红宝石一颗;鞘系明黄丝带。整把刀宝光四射流光溢彩,五色迷离逼人眼目,名贵异常,上面的篆字和明黄的丝穗更彰显了它的至高无上。

“好家伙!这、这玩意儿是宫里出来的吧!”深深沉浸在珠光宝气中的赵大头咽了口唾沫,张着大嘴馋得厉害。

“对,这就是闻名遐迩的清宫御前四刀之一的素光刀了。”贵爷取出素光刀,轻轻抚摸良久说,“这把刀神异至宝,说法很多,来之不易,多少年了我不敢拿出来,等你回来,爷爷再给你念叨它的来历。本想让它做咱们明古阁的镇店之宝,这次你去的地界穷山恶水荒野多险,无忌,你带上自有用处。只是刀鞘刀柄太扎眼,刀鞘就别带了。小伍子,去找几块布,把刀柄包严实,有皮套找一个。”不大会儿,董无忌把收拾好的短刀揣进怀里。

第二天一早,门口的大汽车“嘀嘀嘀”响了几声,预备好的早点没吃完,周少鹏就开门进来了。贵爷爷俩挺尴尬,老北京人绝不能失礼儿,忙请他一起吃早点。周少鹏竟欣然就坐,拿起来就吃,气得董无忌几人直冒火。

“嘿、嘿!我说,您倒是扁担上睡觉,心宽呐。你就不怕这饭里有耗子药!”董无忌一摔筷子,大头一捅他被董无忌挡开。

周少鹏似乎毫不在意:“你那些行李太多,用不了,随便带几件衣裳就成。”

“那不成!荒郊野外的,还能不带点应用物件?”大头回道。

“这不是旅行!”周少鹏喝了一大口豆汁皱眉想吐,想想又咽了,说,“请快点!”

小伍面无表情又把收拾好的行礼打开,细细打了个小包。几人吃完走出铺子,董仪周扶着贵爷追出来,眼中含泪满是不舍。

周少鹏笑着摇摇头,指着小伍问:“怎么,又加了一个?”

董无忌扬脸反驳:“怎么?不成嘛?这是我小伍哥,跟我一块的,可以照顾我。”

“可以,多他一个不算多,别跟着添乱就好。”周少鹏冲小伍冷冷看了一眼,打开车门说,“走吧。”汽车里,董无忌看着后视镜里贵爷和董仪周洒泪挥手,心里凄惶不已。

一旁的周少鹏说:“咱们先开车到前门火车站,票已经订好了。今后大家在一起执行任务,需要精诚合作!”

其他仨人闻言没一个搭理他。早晨的北平城安谧温馨,晨烟袅袅映着初升的太阳。小伍子坐在副驾驶,大头搂着董无忌在后头。说是不在意,其实哥俩的心早揪起来喽。大头知道他胆小害怕,更没出过京城,一个劲儿说些闲话逗他。快到前门了,大头强笑道:“小爷,你甭哭丧个脸,咱哥们这是流年不利啊,等回来我带你去东岳庙、关帝庙烧烧香,听说很灵验呢。我认识几个算命的江湖朋友,叫他们给破破灾殃。”

“烧香算命?哼,您这才是临时抱佛脚,现上轿现扎耳朵眼!管屁用!”董无忌撇嘴冷笑。

看他懒懒的,大头瞪眼郑重其事说:“当然管用!你懂个啥?江湖人出去办事,多少也得求个签烧个香,你别瞧不起这些!你这名字不就这么来的!我说你还甭不信,就说那年南霸天于三叔……”

大头顿住不说了,在窗边张望。董无忌觉得奇怪,忍不住凑过去一瞧。大头兴奋地喊道:“嗨!真福气!瞅瞅,那是罗半仙不是!”

众人往外头一瞅,立马全乐了。路边坐着个花白胡子老头,又高又瘦,满脸污秽,穿着身绸布半截大褂,本来银灰色早弄得油脂麻花打了卷,脸上黄黄病病的,一副硕大的墨镜挂在招风耳上,一边是铜腿,一边却吊了根细麻绳,脚下趿拉着双破布鞋。难为他穿得别致:左鞋在右脚,右鞋在左脚,一个露着脚趾头,一个露着脚后跟!

旁边搁着根黄杨木的拐棍,地上铺了个布招贴,写的是:铁口直断,师承罗祖。布招贴上头堆了些乱七八糟的纸条、笔墨、签筒,还有一个用脏兮兮的手巾包着的东西压在一角。更可乐的是,他脚前头放着一个咕嘟嘟冒着热气、盛满豆汁的大海碗,也不怕脚气串了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