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谶语

这当儿,老头瘦骨嶙峋的两只脏手正抓着俩焦圈旁若无人吭哧吭哧吃得倍儿香,落得山羊胡上和破鞋上全是碎渣子,簸箕嘴还不老实,咧得老大,对两旁卖早点的瞎白话:“嗯,今儿这焦圈炸得比昨儿强!也不是我吹,老子是吃过见过呐,就你们做的这个,我不挑出点毛病,好像咱四九城的爷们没见识似的!万一叫那些乡下脑袋指出来,真给咱京城的爷们丢人不是?”

“我说罗爷,您这张臭嘴有的吃还不闭上点?!”卖焦圈的那位忙个不停,又气又笑,“好嘛,您这谱儿,快他娘赶上王爷啦!哦,您白吃白喝我们的,还说片汤话编排我们?!也就是我们哥俩看咱都是街面上混的给您白吃,不介您打听打听去,赊给个叫花子人家还得给唱两段喜歌呢!”说话间冲对过卖豆汁的直笑。

“哎,不是那一说!王爷?王爷算个啥?现而今的王爷哪有比过我这舒坦日子?早拉车掏粪去啦!咱是有师承的,虽说腿瘸眼神不济,可祖师爷赏饭,吃的就是这一行!吃你点喝你点,那是瞧得起你们。不介,倒回二十年,你就是预备海参席爷都不定去!”

几人下了车走过去,肚里直乐。卖焦圈的笑道:“那是!您是谁啊,哎,甭说倒回二十年,就算倒回十年,叫您吃这个您也张不开嘴不是?

那么说您也不能吃白食啊,我算算,您白吃了我们哥俩……二十五天啦,一天就算十五大枚,如今多少钱啦?我们都是小本生意,赔不起,您啥时候赏下来啊!”

“嗨,你这猴崽子!告诉你,今儿爷就赏给你。”

“今儿?您还是歇歇吧,您好几天没开张啦,光说嘴不顶用!”

老头露出黄板牙一笑:“小瞧我了不是?哼,告诉你,今儿爷不仅能开张,兴许还能碰见贵人呢!”

话音刚落,大头忍着笑过去一拍他:“老罗!罗瘸子!你怎么跑这儿来撂地啦!又他娘蒙了几个钱啊,在这儿瞎吹牛!”

老头一惊噎住了,咳嗽几声顺过气皱眉,静听片刻问:“谁啊?哦,是赵爷不是?嗬,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您不是一直在西城玩么,怎么今儿来前门了,又有生意?”

“对。现今就有个大生意。这不是找你给掐算一下我们哥们吉凶祸福吗!”大头笑道,“您这身打扮差点叫我认不出,嗨,赶紧收拾收拾,买卖上门了。您这爪子多少年没洗了,万一有人叫您摸骨,好嘛,还没算出来呢,先给人家摸一头炸油!”

大家哄然大笑,董无忌捂着肚子指着大头咯咯直乐,周少鹏也觉得有趣,站在后头瞧。老头慌慌张张扔了焦圈,摸索了大碗咕嘟嘟喝了两口,咧嘴笑:“失礼失礼!今儿赵爷上门,那是财神爷呐!您诸位不知道,武财神头一位就是赵公明赵元帅,不就是赵爷本家吗?来,请这边,您是相面、测字、批八字,还是摸骨、抽签、看风水?细批八字流年看大运,咱是手拿把攥!”

罗半仙唾沫星子横飞吹嘘道:“咱本门可不是吹的,老祖师爷乃伏羲上圣,开辟之祖,他老人家传下来先天太极,二祖师周文王传下来后天八卦,三祖师大周宰相姜子牙亲得神机妙法,四祖师诸葛亮善演阴阳机巧,五祖师……”

老头一张嘴就是一串词儿,大头哈哈大笑:“得了嗨!老罗,在我面前可甭卖弄您那些生意经,我们哥们要出远门,您给瞅瞅。我不在乎这个,您给我们这位小爷瞅瞅。”

“哦,卜占自古源流同,尽在五行八卦中;人命吉凶生和死,不问苍天问老翁!这位爷,您是看什么?”

董无忌笑问:“老……罗先生,我瞅您的眼不好,还能看见手相?”

罗半仙一听就笑了:“哎,您说得是,我这不过是江湖生意口,瘸是真瘸,瞎不是真瞎,您瞅。”说完他摘下眼镜露出一只眼,好嘛,原来左眼是个黑窟窿!

罗半仙笑道:“这都是早年烧包显摆,不懂事儿做的孽。江湖上跟我熟的朋友都叫我罗瘸子。我知道,您是信不过我,干我们这行的,说出去难听,骗人的居多,再有五弊三缺,瞅着都不太地道,也难怪人家怀疑。不过我的本事赵爷心里有数啊,虽然我比我们老祖康熙年间的罗神仙差一点,可小小不然的吉凶难逃我的掌握。譬如说您,可还曾记得您这名儿还是打我这来的吆!”

“啊?!”一听这话,除了大头众人都是一怔。董无忌低头想了想,恍然大悟却不说破,只问他:“如今碰上件难事,也说不定吉凶祸福,您给算算吧。”

罗半仙仿佛胸有成竹,咂咂嘴跟大头要了根烟,顺手夹在耳朵边,又要了一支点燃,深吸几口品着味笑说:“您要去个远地方。”

众人笑而不语。

“您去这地方,是为了别人的事儿。”

董无忌皱了眉。

“您去的这地,在北京城西北,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小伍在旁倒吸口冷气。罗半仙得意洋洋仰头微笑:“可惜啊……”

“怎么说?!”董无忌忙问。

大头看出端倪,一拍他肩膀:“罗瘸子,甭用这江湖口!戏弄我们呢?说实话。”

“嗻!我的赵爷您轻点嗨,我这把老骨头可撑不住您的神力。”罗半仙收敛了些,咂咂嘴叹道,“董少爷,您这命还用算吗?十几年头里我就算过啦,只是今年么……”

他手指掐算,嘴里念念有词,半晌才说:“只是今年么,可万万不能外出去远地。”

“当!”大头扔在地上两块银元,喜得罗半仙龇牙咧嘴:“哎哟,可有日子没见这玩意喽!谢赵爷赏!”

“你老小子给我仔仔细细说,说明白了该怎么走怎么破,钱是你的。不然……哼哼,你可知道我素日是干什么的!”

“明白!我哪敢骗您吆!”罗半仙忙拾起银元揣好,念叨,“董

少爷的命相那是没的说!您是年上七煞,《通会》曰:煞在年支有贵气,乃‘年逢贵气’之意,不用制伏,喜身旺、印绶、阳刃相合。您身旺得势,坐禄通根,再有阳刃相合,柱中带财,更行财运,发福清秀,聪明灵敏。

“此命主少年得志,杀伐决断,刚毅果断,衣食丰厚,贵气盈身。这是天生的好运,小的能瞎编的了吗?!只是您本命势强,木运仁和,化解了些许坚刚之气,更添温柔平和之象。月、日两柱里还有天德、月德两大吉星护体照命,福运亨通,万事如意,本是大贵大福大富的命,加上这两样,一生更能遇事逢凶化吉遇难呈祥,都在这‘福德’二字上头来的,小的不敢乱讲。”

“呵呵,你说得这么热闹,那怎么说今年不易远行,又怎么万万不能去远地?”董无忌被逗笑了,瞥了眼呵呵直乐的大头。

罗半仙装模作样掐算道:“这个么,也不是小的瞎说。上头说的是大运,还得看流年运。今年是庚辰年,庚辰为金,您本命属木,哎呀不好……”

“怎么不好?!”大头忙问。

“确实不好。”罗半仙渐渐变了颜色,手指飞动掐算,沉吟道,“今年太岁在西北,您年柱上有阳刃,再带七煞,金克木,非得有水缓补,还不能是大水,水小不济事,水大则冲了。更可虑的是,今年董少爷又走庚辰运,年柱阳刃七煞必然冲克岁君,虽然古人说弱者忌冲,冲则拔;强者喜冲,冲则发。然而您月柱上尚有吊客临身,喜、忌之神如再调配不利……”

“甭啰嗦!直说吉凶祸福便是!谁听你背书呢!”大头急问。

“哎,岁运并临……这、这后面的话我就不说了,这钱我也不赚您的,您快走吧。”刚才还神采奕奕眉飞色舞的罗半仙像瘪了捻的炮仗,低头嘀嘀咕咕不知道说的啥,慌慌张张从怀里掏出两块银元,双手捧给赵大头。

其他人不懂,只听他吐沫星子横飞说得热闹,咋一会儿蔫了?大头见多识广,闻言心里猛地一沉,劈手“啪!”就是一巴掌,抽得罗半仙捂着脸打了个磨旋歪倒在地。

董无忌皱眉赶紧拦住:“大头!住手!你这是干啥!”

“你个驴王八的臭嘎嘣儿的!老子临出远门叫你老小子算算,说几句吉利话冲冲喜!你他娘敢妖言惑众吓唬我们小爷?!你说,你

刚才是不是胡说八道?!是不是算得不准?!爷拿出来的钱你敢往回送!我看你老小子活得不耐烦呐!”大头不知怎么了,火冒三丈急赤白脸跳脚大骂。众人一时呆了,谁也不知道这瘸子半仙算卦不收钱咋把这位爷气成这模样。

小伍过去拉住了兀自暴跳如雷的大头,劝道:“赵爷息怒,他一个撂地的,您跟他一般见识干啥?您瞧,周围这么多人瞅着呢。”果然,周围卖豆汁、炸焦圈、卖豆腐脑的小贩,连带摊上的老少爷们都伸着脖子来瞧热闹。

“我跟他一般见识?!姥姥!你问问他,收不收钱!妈的,找不痛快寻到老子头上啦!我们小爷的命是你给算的,要是出了半点……你老小子看看你有几颗脑袋!”大头一把拽起罗半仙,不管不顾地怒吼。

这当儿,罗半仙吓得魂不附体,破眼镜掉了,破鞋也丢了一只,异常可怜地拱手作揖:“赵爷息怒!赵爷息怒呐!不、不是我矫情,也不是我诚心给您添堵,是、是祖师爷留下来的规矩啊!我有几个狗胆敢坏了本门的忌讳?您横竖是知道……”

“我知道个屁!”大头怒火又起,抄起巴掌又要抽,被董无忌死死拉住。“行啦大头!你在这儿惹什么事儿!把钱给他,我要问他几句话。”好容易劝住了赵大头,董无忌叹口气给罗瞎子拾起眼镜递过去,又扶他一拐一拐坐好。

大头一顿嚷嚷把四周的人都撵走。董无忌问道:“罗先生,我不问你为啥不要钱,其中有什么忌讳,也不问我的命什么岁运并临,你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我为了别人的事要去西北方?还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莫非这也是猜的?”

“谢小爷!您是厚道人!”罗半仙喘了几口粗气缓过神儿来,也不接银元,思索片刻说,“这倒不是胡说瞎猜的,混江湖的都有些眼力见儿,我是从诸位行程看出来的。您想,平常人谁坐车?定然是非富即贵。这早晚出城,您这么年轻,后头跟着威武侍从,定然不是为自己的事儿,既坐车出去,也不能很近,所以小的就顺口胡诌了几句。不过您确实不宜远涉,小的出师以来算过无数人,只有回来说神算的,绝没有个错。”

“你还胡说!”大头又急起来。

董无忌大悟,更觉有趣,笑问:“哦!怪不得呢,罗先生可谓看

人看事细致入微了。那么你直说,我们此行有什么危险,能不能平安归来?”

“这……”罗半仙心里一紧,看看大头虎视眈眈的目光,想了片刻说,“请少爷赐个字,小的一测。”

董无忌略一思索说:“你给我算过命,咱们有缘分,这次我去,也算救我的老师,你就测我的姓吧!”

“是。”罗半仙也不含糊,片刻抬头说,“董字千里草,您要去的是千里之内、水草丰茂之地无疑,草字头下一重字,危难重重。有戴帽子的大人掌控,有危有难,吉凶各半。里字为田土,如在水草丰茂地遇见田土之地,要谨记安全。儿行千里母担忧,令尊令堂在家里日夜不安呐。”

“不错。”董无忌被他说中心事,心下骇然,没想到这罗半仙真有两下子!连一旁的大头、周少鹏和小伍也听住了。

董无忌转了转眼珠儿说:“再问一个字,罗先生铁口直断,那么测个‘口’字。”

罗半仙思索片刻点头说:“口字四方,董少爷张嘴脱口而出,乃为‘口’外,您去的地方定然在宣化张家口之外,您本木命,加木为‘困’字。哎,去了那就是一个‘困’象,诸事不利困难重重,与方才的董字字意相似。口字四方空**,荒芜寂寥,您去的那里定然荒凉无比没有人家。少爷用‘口’占一卦,则是‘口一卜’,乃是个‘吓’字,您这一去,必然会受到惊吓,不可避免。而口字密不透风,四面结实,嗯……是有惊有险无伤本命的意思。只是切记,去了那儿一不要用刀,二切不可救人或带人回来。”

“嗯?!这是什么意思?”董无忌听得很仔细,闻言不禁摸了摸怀里的素光刀。

“口字用刀则是‘召’,刀在口上,有口舌之争,血光之灾,凶险莫测。若是救人或带人回来,则是人在口中,是个‘囚’字,大有身陷囹圄百口莫辩之兆。”

“你老小子这么一解说‘口’字,我们肯定回得来?!”大头一挑眉问。

“嗯,一‘口’为口,赵爷再问一‘口’,乃是个‘回’字,回是回得来,只怕要伤人口。”罗半仙淡然道。

“扯淡!”大头啐了口唾沫骂道,“你就不会说点好听的!”

董无忌止住大头问:“要多久才能回来呢?”

罗半仙细细打量了他许久,叹息道:“‘口’字为四字缺笔,此事不到四十天就能回来。”

说罢,罗半仙忽然笑了:“小董少爷宅心仁厚,虽聪明顽皮,可千万当心,一是注意季孙之忧,二是小心前车之鉴呐!”

董无忌听话心里猛地一惊,还没开口问,罗半仙揉揉脸,从耳朵上取下那根烟卷,借了火点燃若无其事抽了起来。

“你说的是谁?!你怎么知道的?!”董无忌、大头扭头,却是小伍和周少鹏异口同声大声问话。

周少鹏冷冷飞快看了眼憨厚笑着的小伍,肃然问:“罗先生,你都知道些什么!不要再装神弄鬼的,老实说出来或许……”

罗半仙也不看他,嗤笑道:“我知道什么?您该问天知道什么。岂不闻人在做,人看天也看,先前也有人来求神问卜,不过听声观色,那人虽文星灿烂,却是心性歹毒之辈,我不过略微预测先机,随便给他说了几句而已。长官何必跟我一个落了魄的江湖术士、瘸了腿的睁眼瞎子一般见识呢?呵呵,天不早了,您诸位请上路吧。赵爷,您是知道本门忌讳的,这钱我也不敢领,不要又失了您的面子。来,二位爷,一人给你们一块,算我欠你们的饭钱吧!”说话间,罗半仙摸索起两块银元,扔给了卖豆汁、卖焦圈的各一块,往墙根里一坐,戴上大墨镜子,晒着温暖的太阳,片刻打起呼噜跟周公下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