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王大帅“点兵”

年纪最大的梁老太爷轻轻点头,半闭着眼沉稳地说:“科大人,若说好朋友,我们不敢当。自古以来,名位有别,您是外国贵胄,又是官身,我们是商,不敢高攀。”

科大人听他接着说:“虽然此事起始缘由我们知道了,不过即便我们想帮,如何着手?不是推辞,您在中国多年,必然知道我们琉璃厂都是坐商,不是到处游走的行商,自古行商拜坐商,其实坐商所知也有限。比如您原先在京城,拿几件东西到我们铺子里来,或鉴赏年代真伪、或买卖,只要不违法,我们义不容辞。甭说是好朋友,即便陌生客人来,都是上百年的买卖名号,也断不敢坑蒙骗人家。这是我们经商的根本。”

“是的,是的!不过……”科大人连连点头。

“至于别的,我们可帮不上什么忙。为啥?半辈子安安生生在四九城里活着,没个不懂人情世故的。您说的这事儿太大,就说热河围场吧,我估摸着在座的就没人去过,就连承德地界也没到过,怎么帮忙?”

科大人谦虚笑道:“这件事对于我和大帅很重要!梁老,您得倡

议大家出手相助。”

“出手?怎么出手?叫我一个有今儿没明儿的七十多岁老头子钻山打洞去找失踪的一群人?科大人,您既然问起来了,我请问您,承德府、热河围场方圆几千里,庙宇如林,山高林密,您知道‘庙里的宫殿,宫殿里的庙宇’在哪儿?照片上的神像有何来历?”

“这正是要请教的!”科大人赶紧说。

“说实话,我大半辈子就没听说过什么‘庙里的宫殿,宫殿里的庙宇’,更没见过如此怪异的神像。”梁老太爷笃定地说,“考承德历代庙宇建筑,大都从前清圣祖康熙爷修建避暑山庄开始,雍正年间热河升为承德府,乾隆年间大兴土木,广为修造宫室园林。自宣化出口外,沿途十六路行宫都归避暑山庄总管大臣管辖。而山庄外又有溥仁、溥善、普宁、安远、殊像寺、普陀宗乘、须弥福寿、广源八座大庙,由朝廷理藩院派遣黄教喇嘛管辖;又有罗汉堂、广安寺、普乐寺三座庙宇,归内府管辖,规模浩大千门万户,载于图典,有旧章可查,即便自北京至承德沿途宫观庙宇也都可考。

“您今儿说的热河围场里有座什么‘庙里的宫殿,宫殿里的庙宇’,不仅历代以来闻所未闻,就是老夫我白活了七十多年,也从未听过,更甭说去探查什么。我这个老头子历经数朝都没见识过,他们这些连四九城都没出过的哪能懂这些?贵爷,您也是长辈,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好嘛,老爷子真不愧是行里的元老,一席话滴水不漏稳重有礼,跟老师讲课似的把古玩行各种规矩和珍闻典故说了一通儿,听得自诩为“中国通”的科大人满脸冒汗,有点着急。

“梁老真是渊博!没错儿,我们这些掌柜的,都是坐商,来来往往去的也就是京津一带。科大人,您在京城待了这些年,必然知道,咱们有一分力使三分,不会袖手旁观。不过这件事您叫我们行里帮忙,却一无实物可查,二无渊源可循,三无典籍可考,四者我们都是生意人,没走过那么远,更不懂查案,如何着手呢?”贵爷接过话头侃侃而言。

一直没有作声的吴清远吴爷淡淡说:“科大人,恕我直言。隔行如隔山,这些年古玩行里出的人物、东西,大概您都知道,我们在这儿帮您看看东西,估估价,谈谈古论论今,不敢言谢更不敢推辞。看东西有看东西的规矩,我们眼力再神,不是江湖上跳大神算命的,哪

能凭一张照片就敢大言不惭说明白物件的真假来历?那叫瞎蒙!若是看对了还好,看错了出了岔子算谁的?您是衙门的大官又是外国贵宾,这责任我们可承担不起!若是查案寻失主,您是太瞧得起我们,和尚拜天尊,您找错了庙门。”

吴爷在诸位掌柜的里面最年轻,往年因为在北京六国饭店跟家藏甚富的日本华族前田侯爵“以古会友”,用多才广博的知识和超群的智慧令前田败退三舍,大涨了中国人志气,四九城里家喻户晓,是行里年轻一代的翘楚。

话说到这份上,傻子也能听出几分真意。古玩行里的元老、青年俊杰代表了大家伙儿的心声:这事没法帮!

科大人深深吸了口气,目光隐隐透出几丝狰狞,沉了脸,一挑眉说:“诸位老朋友看来不给面子呐。大帅,我的戏唱完了,看来诸位爷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该您言语了。”

“嘛?!敬酒不吃吃罚酒?哈哈哈哈!自打老子从军到现在,还没见过不吃敬酒的人呐!”他抬头扫视一眼战战兢兢的众人,咧嘴冷笑,“他妈妈的!怎么地,科大人娘心苦口你们都不听呐,不给科大人面子,就是不给老子面子!刘副官!”

“到!大帅吩咐!”

“数数在座的一共多少不识抬举的!全给老子抓起来,关进陆军监狱去!给脸不要脸的熊玩意!明儿个派兵把他们铺子全抄了!钱财全部充公!”说罢,王大帅滋溜一口酒喝下去,沉着脸只顾夹菜,也不搭理众人。

这下可把众人吓坏喽!在座的谁不知道陆军监狱比大清朝的刑部衙门还厉害?一百零八种大刑,甭说这些做买卖的商人,就是江洋大盗盖世英豪进去,必得被活活扒三层皮!王大帅此人又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喜怒无常,真要是按他说的,谁也活不了!大家尽自心里都晓得这是科大人和王大帅唱的“双簧”,可谁敢多话,因此纷纷离席,作揖的作揖,磕头的磕头,乱成一片。

董无忌正偷偷大吃二喝呢,见状赶忙离座,瞅着叔叔大爷辈的掌柜的都吓得面无人色,连爷爷和老爹也作揖不止,登时又惊又怒。刚要说话,却见大头哆嗦着一个劲儿冲他摆手,也不敢开口了,只两眼狠狠瞪着若无其事的周少鹏。

“大帅息怒!”科大人和周少鹏俩人异口同声。科大人故作怜悯道貌岸然说:“这些都是我的朋友,老朋友。我不希望在这次事件还没有眉目前,便出现流血情况。看在我的面子上,请大帅放过他们,先找出能帮助我们寻找考察团和那尊神像的朋友重要嘛。”

“流血?今天下午早就流血啦!科大人,不是我不给您面子,在咱们老中国,最讲究面子,可他们不识抬举啊。老子带兵这些年,最讨厌给脸不要脸的人,你们自己说,谁帮咱这个忙,自己站出来,办好了这事儿,要钱给钱,要官给官,要房子给房子!我这有赏格!”王大帅满不在乎地把董无忌仨人在燕大的事儿说了一遍,更叫人心惊胆战。

贵爷和董仪周被唬得脸色惨白,不安地瞅瞅董无忌,明摆着这头的事儿还没完,又出了人命官司!这可咋办?

周少鹏沉稳地说:“大帅,燕大的事儿我已经派人开始调查了,这是我的分内之事,不必大帅劳心。只是现在抓人不太妥,科大人的面子要紧,在座诸位都是琉璃厂的高手,过分惊动了,也不好。”

“嗯……”王大帅点点头冷笑道,“你介个小子心眼还不孬!那么地,你瞅瞅,这里头老的老,没精神的没精神,都跟他奶奶霜打的茄子一样!这么着吧,我给你点兵,保管没错!”

“点兵?”几人愕然。

“不就是找个看古董的嘛?介有什么难的?可有一样,热河那块山高路远,沿途又不安静,得找个机灵伶俐,会看眼色,身子骨好,能跑远道的。科大人,您说是吧?”

科大人听着没头没尾的话,莫名其妙,还不好意思反驳他,只得点点头:“是的,话虽如此,但至少要见多识广、深通古玩的行家。”

“行家?介里谁不是行家?不是行家今儿个也来不了这!”王大帅一指,“你去!”只见他粗短的手指随便一点,正指向了一旁苶呆呆的董无忌!

董无忌迷迷糊糊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王大帅已然大马金刀起了身,一边拍打他的肩膀一边大声嘟囔:“奶奶个舅子!小董啊,帅爷我就瞅你顺眼‘卫生’,瞅你这细皮嫩肉的,就是你啦!你可得给老子争脸!别怕,一路之上有小周照应你,咱是要枪有枪,要钱有钱!一句话,科大人的事儿就是帅爷我的事!办好了,回来老子让你升官

发财;办不好,回来可得行军法!行啦,这事儿费了我不少脑袋,走啦走啦。科大人,跟我去老帅那儿打两把,上回输了三万多,还没捞回本呢!走!”说声走,王大帅拉着一脑门懵懂的科大人,扬长而去。

楼上顿感轻松,可剩下的刘副官当仁不让坐了首席,阴阴笑道:“大帅亲自点兵,小董少爷,这回你就得走一趟喽!”

“我?我、我没出过远门啊,我连北京城都没出去过,最远到过西山和通州。我的眼力还没入行呢……”董无忌苦着脸喃喃自语。

“那我管不着,但你们要记住:大帅的话,就是军令!违背军令,可是杀头之罪!”刘副官打了个哈欠,顺手点了根烟,小眼眨巴眨巴指点着战战兢兢的董无忌冷笑道,“你可记清楚了,大帅和科大人说了,其实你们的任务很简单,两项:一是找到那尊怪异的神像,二是找到失踪的人,不管死的活的,调查清楚他们失踪的原因!当然,我希望他们都活得好好的。完成了第一个任务就是大功一件!全部完成,大帅必有重赏!”

“我陪他去!”柳梦珊柳眉倒竖眼含怒气,她实在受够了这帮人的军阀虐气,忍不住拍案而起,“他胆小怕事,没出过远门,万一办砸了差事,得不偿失。再说我爸也是考察团的一员,我去名正言顺!”

“我也去!”大头仗义挺身而起,“我是他发小哥们,刘副官,您圣明,瞅瞅他这少爷样,哪能受得了?”

董仪周刚要为儿子说话,就听“啪”一声,刘副官狞笑道:“干嘛?干嘛!柳小姐,你是董少爷的对象吧,呵呵,还没过门就护上了?你想去?不成!这事儿有讲究,就跟我们行军打仗一样,男爷们走南闯北上阵杀敌,带女的不吉利!你啊,留在家听信吧。”他一指赵大头:“你行,是条汉子,瞅着也像江湖人,这事我做主了,去吧。周副处长,你们几个连夜商量一下,明儿一早就走。该用什么东西,要多少费用,赶紧预备。”

无可奈何束手无策的董无忌早已乱了神儿,他们几人的话语像紧箍咒的咒语一样钻得脑袋生疼。半晌,他突然意识到,巨大的危险就在眼前,惊急生勇,哆嗦着问:“刘副官,你说的当真?”

“当真!”刘副官见他眼神发亮,笑道,“你只要完成这俩任务,自然要啥有啥!完不成,到时候大帅要大开杀戒,我可拦不住!”

“如果,我是说如果,”董无忌心里拧成一团,拦住要说话的柳梦珊,

“如果只能完成一件呢?”

“这……”刘副官沉吟道,“即便查不清考察团失踪的真相,也要带回那尊神像。董少爷,有啥条件要提,你可赶紧说,不然中途抓瞎!!”

董无忌望着众位惊慌老实的掌柜、苍老的爷爷和爸爸、红了眼圈的柳梦珊,心一横说:“我去!你就给钱、枪、公文命令!”

“好,痛快!”刘副官晃**膀子起身拍拍他,“董少爷不含糊!诸位,今晚惊扰大伙儿了,来人,送诸位掌柜回家。董少爷,柳小姐,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