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紫金罗盘

听了董无忌丝丝入扣的分析,大头和小伍一脸敬服。周少鹏还是对这些“怪力乱神”半信半疑,只默默思索着他话里的意思。众人饱餐一顿,收拾马匹行李,可往哪儿走呢?这座围场绵延千里,宽也有四百多里,找一处建筑,岂不是大海捞针?现在地图也破了,上头斑斑泥土,众人实在找不着可以落脚的村落,可又不能像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

周少鹏举着那张破地图看了半晌,实在有些眼晕。董无忌提醒大家,在京城会贤堂看的无声电影资料里有白杨树林,众人找了一大圈,还是没发现什么。

董无忌笑道:“周处长,你想啊,张文达教授一个文弱书生,身负重伤,怎么会爬到八道岭被骑警发现?”

“说明庙宫离此不远!”

“着啊!”马上的董无忌回身一拍他,“孺子可教!影像里,第一次考察团是进了一片林子,又被怪风吹到庙宫的,既然庙宫离此不远,那白杨树林应该也在附近。赶紧的,你看这伊逊河,从我们进了围场,就顺流往北而去,在承德府,老关头说的庙宫典故中,有个水泡子,

深不见底,水势不大不小,是否跟这条河有关系呢?综合这三点,咱们去北边闯一闯。真是幸运的话,瞎猫碰上死耗子,也算我命里没白带着两大福星,哈哈哈。你不是带着指南针了吗?快找!”

其实周少鹏一直认真瞅着手里的指南针,一边注意伊逊河的走向。众人走走停停,一个多钟头过去,并没有发现什么白杨林子,举目四望,还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草原和星星点点的水洼团。夕阳来临,草原上万道金光笼罩了连天的苍翠,金红绿三色光芒莹莹融融,仿佛在极目之处融为一体,极为炫目而震撼。整个围场草原,此刻似乎变成了一座巨大空寂的舞台……

又走了半个多钟头,刚才还信心满满的董无忌心里打起了鼓,清凌凌的河水涌动**漾,反射的金红色渐渐变成了墨绿色,像一块静置的璞玉。他东张西望,幻想着不远处突然出现一片白杨林,饶是视力这么好,找了无数圈儿,除了绿草还是绿草,慢慢地也没了刚才的兴高采烈。

小伍突然问:“周处长,能、能看看你手里的指路的家伙吗?”

周少鹏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便递了过去。董无忌笑道:“小伍哥,这东西是军用的,咱们看不懂。”小伍鼓着腮帮子想了片刻,递回指南针仿佛自言自语:“我怎么觉得咱们又走回来了?您瞅瞅,那上头指路的大针,咋不对劲儿呢?”

就这一句话,别人不懂,周少鹏握着指南针仔细观瞧,陡然间脑子“嗡”一声,心里突突直跳,差点从马上一头栽下来!他这才发现,指南针玻璃盘里的大针似乎是一直不动,可一行人离着伊逊河越来越远了。他随手晃一晃,天爷!那正中的大针不知怎么了,竟然随着他的手慢慢转起了圈!

“坏了!”他纵身跳下马,赶紧找个平稳的地方站直了不动,急得一脑袋热汗。果然,那枚大针似乎有人随手拨动一样,一会儿朝左一会儿朝右,片刻竟中了邪一样嗖嗖转成了圆圈!

天边忽然涌来一片浓重的火烧云,浓墨重彩快要遮蔽了苍穹,浓郁鲜血似的给人一种大凶在即的梦幻离奇神秘之感,空气又潮又湿,大团大团红、黑两色相交的云团在天穹上肆意游走。远极之处,黑压压乌云翻滚如影随形,太阳挣扎着释放了自己最后一片热度,片刻,天就阴黑了。

如果说白天的草原是一片安谧祥和的美梦之乡,那么此刻身在草原的众人,都觉得这里是名副其实的“噩梦之处”。周少鹏握着指南针足足一刻钟没说话,任凭他怎么摆弄摇晃,手里的军用指南针,失灵了。

他不敢想象四个孤零零的人在这么大片幽深苍凉的草原上会遇到什么危险,被他视如寻找庙宫的最大支柱轰然倒塌,白天还好说,他学过野外训练,实习的时候在郊外旷野里能根据太阳的方位准确找到目标,可这会儿太阳也没了,怎么办?迅速整理思路,周少鹏不得不得出一个结论:并不是指南针出了问题,而是这里附近有强烈复杂的地磁引力或者铁矿、宝石矿和极端怪异的地形作用,才让军用指南针成了废物!

董无忌不惯骑马,连连叫喊:“到底咋回事?周处长?你别告诉我你那指南针坏了!”

大头一听就急了眼:“啥?坏了,我的娘哟!这会子你说指路的家伙什坏了,你还不如跟我说咱直接回八道岭再碰上‘鬼’得了呢!”

“很遗憾地告诉大家,指南针没有坏,而是附近有特别怪异的地磁或者地形……”他简短地把指南针的功能跟大家描述了一遍。

小伍一直眨眼,大头听不懂,只有董无忌唉声叹气大叫:“这玩意儿不就是咱老中国人发明的‘司南’嘛!不过是被洋人学了去发扬光大,可也不能太丢了祖宗的人,这可麻烦啦。”

天色越发阴暗,急得董无忌左右转悠,想埋怨,见周少鹏已然憋着气脸色铁青,便不好开口。小伍若有所思扫视四周,只有大头跟他抽了两根烟。大头用褂子扇风,一摸一头热汗,不满意地搓了搓油乎乎的大脸,嘟囔道:“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多带点指路的家伙什呢,我记得西交民巷就有卖这个的,老毛子的、德意志的,小爷你记得吗?前年咱还买过一个送了你那整日介子曰诗云的小师兄,白叫你那启蒙师父沈老夫子训了一顿,说是什么‘奇巧**技’,差点大嘴巴抽你!”

“得了吧,大头哥,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哦,你老哥会孙大圣的筋头云,一个筋头十万八千里,腾云驾雾再飞回北京城买那个去。赶紧想想现在怎么办!”董无忌白了他一眼,却见大头闻言猛地一震,俩大眼珠儿贼兮兮叽里咕噜转了几圈,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

仨人傻了,董无忌赶紧拉他:“大头,怎么了你这是!”

大头顿足捶胸失悔大喊:“哎!我这脑瓜儿平日里挺机灵的,今儿怎么糊涂了!有办法有办法!咱有办法啦,嘿嘿!”见众人傻呆呆莫名其妙,他急得脱了外褂,伸手解开裤腰带,从裤裆里开始掏摸,惊得董少爷和小伍面面相觑。片刻就见他掏出个烧饼大小脏兮兮的手巾包,也不知多久没洗过,银灰色纺绸早已黑乎乎的,满是油脂麻花,提鼻子一闻,还有股子尿骚臭味儿!

大头系好裤子,捧着小包乐呵呵献宝似的往董无忌面前一递,熏得董少爷连连后退。董无忌骂道:“你大爷的!大头你个孙子,这、这不是你擦腚用的吧!这会儿拿擦脸的都没用!快拿走!”

“哪儿啊,我的小爷!”大头乐得眉开眼笑,唱了句戏词,“哎呀,天无绝人之路呐。有了这宝贝,咱还怕啥迷路啊!快打开哇小爷,瞅瞅,快瞅瞅。”

“什么玩意儿啊,你还在裤裆里憋着宝呢?”董无忌哭笑不得。周少鹏也不知这位看起来豪爽痞气的赵大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凑过来扭开了手电筒。小伍不嫌腌臜,小心翼翼地解开手巾包,四个人八只眼往里瞧,别人不懂,只有董无忌盯了一眼,登时“啊”一声呆住了。

手巾包是两层,脏手巾里裹了一层大红织金锦缎,在手电筒光芒下明晃晃金灿灿耀人眼目,里面竟是一只烧饼大小通体蓝瓦瓦紫莹莹、宝光内蕴、满满篆着赤金小字的风水罗盘!

“你、你哪弄来的!”轻轻捧起罗盘,慢慢抚摸上头温润如脂的包浆,董无忌大惊失色。他们家明古阁遵循老礼,虽从不买卖这些法器,但毕竟是古董世家出身,入眼上手他就大骇。这东西绝然是数百年前的古物,看工艺、材料,来历绝然不凡。

“嘿嘿嘿嘿,小爷您忘了?咱们那天开车在前门罗半仙那里算卦,他个老棺材瓤子胡说八道,气得我不行,正好见他摊上摆着这么个玩意儿,趁他给你测字,大爷我就顺手牵羊给顺了来,一直藏在裤裆的暗兜里,本想着给他个厉害尝尝,回去再还他,嘿嘿,没想到今儿用上了!小爷,你跟着沈老夫子启蒙,不是念过《易经》,又跟着梦珊他爹柳教授学过点阴阳八卦?你赶紧试试,这玩意儿好使不?”

“大头,你个孙子哟!”董无忌又气又急又高兴,狠狠揍了他一拳,抱着罗盘就不撒手了。他用手托着沉甸甸的罗盘笑道:“你可真够损的,那老头全靠这个吃饭呢,你咋把人家吃饭的家伙给偷来了!你知道这

玩意的来历吗?”

“那可不知道了,只听江湖上说,他手里有个宝贝家伙,没想到是这么点儿。咋样,值钱吗?”大头一边揉肩膀一边瞪大眼笑问。

“你可捞着喽,这罗盘正格儿是紫金的!上头还篆着赤金字儿。甭说卖年头,就是光卖金子也够吃好些年的!”

“是吗?!还别说,这会儿真够本了。”大头笑嘻嘻招呼小伍也来看,四个人围着罗盘研究了半晌,刚才还兴奋的董无忌不一会儿又蔫儿蔫儿直叹气。

周少鹏没见过这个,更不懂什么风水,见他们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吵吵,认真端详罗盘:这罗盘烧饼大小,整个圆盘面上被两条“十字”朱砂线等分,内心是一个镶了天然水晶片的“指南针”,被镶在紫金圆盘中间,里头也有顶针、磁针,底层是一幅太极阴阳鱼。里头箭头一端指定了北,乃是赤金篆字,两侧各有一枚小米粒大的朱砂点,另一头指向南,也是赤金篆字。磁针四周并无军用指南针那种细微刻度,而是密密篆着赤金小字——东北、西北、东南、西南,还有细小的五彩螺钿镶嵌的各种神异图案。

外面第二层是朱砂填彩河图洛书之数。第三层是描金的三元、四象、五行、六合、七政之图。第四层一目了然,乃是赤金篆字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分别对应休、生、伤、杜、景、死、惊、开。第五层是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天干。第六层是子、丑、寅、卯等十二地支。第七层是立春、雨水、惊蛰、春分等二十四节气。第八层是华盖、龙楼、直符、玉叶等二十四天星。剩余的外圈也看不清有几层,都有刻度及密密麻麻篆金小字和对应方位,整个紫金罗盘最外层一圈正好是周天三百六十度,周流化育生生不息。

周少鹏咬着嘴唇沉思:这玩意儿别说用,就连看他都看得晕头转向,里面的意思更是一无所知,只有中间的指南针他觉得还有用,可怎么用呢?董无忌脑袋上也渗出热汗,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念叨啥呢。他小心翼翼地把紫金罗盘递给周少鹏,说:“周处长,你先试试里头的指南针,能不能定准方位?”

周少鹏万分珍惜地接过来捧在怀里,对着左右转了片刻,中间的指南针还真不乱转圈,直直定准。他再掏出自己的军用指南针试了试,还是嗖嗖转圈!怪事,莫非这现代军用指南针,还比不上几百年的老

古董?他深沉地点点头:“小董少爷,小赵先生,这真是件能用的宝贝!只是这个罗盘方位跟咱们现在方位能不能校准?再说上头的字我可不看懂,得请教小董少爷。”

“哈哈,周处长,这回您可明白了吧?咱们老中国奇珍异宝法器多了去喽!小爷,赶紧的啊,你看看。”大头乐得眉开眼笑。

董无忌结结巴巴说:“这、这叫我怎么看?这物件包罗万象奥妙无穷,你就用罗盘里头的指南针吧。”。

“那可不行。”周少鹏故作深沉一本正经地说,“这种古老的罗盘文化太深厚了,现又没别的校正,上面还有那么多吉凶‘符咒’,万一认错了,我们会遇到更大的麻烦呀。”

董无忌一头热汗尴尬不已,咧嘴苦笑:“《易经》我虽会背,可那是书啊,咱也没干过这个。这罗盘我瞅着有点怪,跟一般的不太一样。再者,大头你知道,这东西是人家江湖八门‘金字门’里的不传之秘,跟儒家用的蓍草占卜不同,我上哪儿学去?”

“啊?!”大头目瞪口呆,“可我记得你跟梦珊他爸爸柳教授不是聊过什么阴阳八卦?”

“那都是地理学问,我的大头哥。”董无忌快哭了,解释道,“最多就是咱们老北京说的‘大游年八卦’‘河洛之数’,跟这紫金罗盘风水堪舆差远了!咋能用在这玩意上!”这话一说,大头气得又骂又嘲讽,小伍好歹劝住了。在周少鹏的关切鼓励下,面皮紫红的董无忌这位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的少爷,只得赶鸭子上架,捧过赤金罗盘嘀咕道:“我也不是全不懂,我倒是知道这玩意有三元三合、玄空飞星、金锁玉关、龙门大八局什么的,只知道各派说法局势是咋回事,我想想……天一生水,地六成之;地二生火,天七成之;天三生木,地八成之……不对,不是这个。嗯……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为肩……六八为足……也不对……”

幽暗草原上,小伍大气不敢喘,一直给董无忌递水擦汗,周少鹏沉稳地关切注视着这位俊秀少爷,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鼓励,大头也不敢再笑话他,一会儿递烟一会儿提醒着,此刻仨人的希望几乎全落在了这位少爷羔子身上。巨大的压力和劳累,加上几人沉重的期冀令董无忌不堪重负,脑海里平日熟悉的词句典故,此刻仿佛都成了半熟脸儿,而罗盘上密密麻麻的赤金篆字像无数蚂蚁透过眼珠儿钻进脑海,

更是搅得他头疼目眩,一塌糊涂。他的脸色由紫变红、由红变白、由白变苍,汗水淋漓,透出粉莹莹鲜润,神色阴晴不定,犹如害了场大病。周少鹏无声地叹了口气,赶紧找出毛巾跑到河边浸泡了一会儿,回来亲自给他按在额头上:“小董少爷,先擦擦脸,冷静冷静。”

“谢谢。”董无忌有气无力地闭目凝神,一股透心凉直入心脾,舒服多了。

大头小声问:“小爷,您说的大游年八卦我仿佛听见过,对,好像是给京城王府大宅门看风水用的,您想想,咱们这会儿说不定用得上。”

“恐怕不合适。”董无忌忧心忡忡,“京城王公府邸大宅门都讲究制度和格局,大游年八卦看的是阳宅风水,不外乎‘八门’‘九星’‘八命’的生克制化,四正四隅阴阳合顺之道,这里纵横千里,宽阔四百里,上哪儿找格局呢?等我想想,嗯,乾六天五祸绝延生……”

也亏他杂七杂八懂得多,强打精神捧着紫金罗盘,把肚里不知何时何地听来学来的东西,也不知正反对错,一股脑儿煮大杂烩菜似的全掏了出来。他一面对着远方不停转动罗盘,一面从阴阳生化开始念叨,至三元四象五行六合七政八卦河洛九星,又至十天干十二地支,二十四节气二十四天星,什么帝出乎震,一水合六,二七合火,三八合木;又是什么一卦统三山,乾龙不立午,坎龙不立辰,坤龙不立卯,足足念叨了大半个钟头。最后,他头昏脑涨气息奄奄实在支撑不住,一把抓住周少鹏胳膊,脸色惨白大汗淋漓,随手指着右边脱口而出:“往、往右边去!”

“右边?你确定吗?”周少鹏一把扶住他,关切急问,“小董少爷,你没事儿吧!是不是……”

“别、别打断我!”董无忌强撑着身子气喘吁吁喊,“咱们用的是‘相地’,就得看这一层,这边是坎位正北。”他抖手指了指斜前方,让周少鹏看罗盘,又指定了右边断断续续说,“这里是艮位,则三劫由始,少男其昌,其门为生,天市坐宫,先天阳雄,得土为旺,喜见坤、兑,来水朝堂,在天为云霞,在地为山林。再看奇针,地道始平,针动为阳,针有小转,虽止却不归中,主、主……”

董无忌的气息越发微弱,周少鹏虽听不太懂,却看着紫金罗盘中的大针真的对着右侧方位某个地方,来回摇摆,细微跳动,似静不静,

似跳不跳,一直不归中线,急问:“董少爷,您说主什么?”

“主、主……恶邪入冲,又主神坛古庙……”剩下的字董无忌实在累得说不出来。

小伍气得冲过来架住董无忌怒道:“周处长,别问了!没见小爷已经累得不成了!”

话音未落,“伍哥,头好疼啊!”眼睛半闭半合摇摇欲坠的董无忌哼了一声,身子一软,两眼一翻竟是昏死过去,重重倒在周少鹏怀里。“快拿水来!”大头咋呼着跟小伍手忙脚乱,忙活半晌,终于令董无忌安静下来。周少鹏沉稳地一把将他抱起来放在马上,自己飞身上马搂紧了,冷峻地吩咐:“上马,顺右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