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围场谈怪

周围很静,董无忌睡得很舒服,不知多久,只觉得脸上一股温热的舔舐,一条又粗又大带点异味的“抹布”在他脸上舔来舔去,那东西还哼哼唧唧“嗬嗬”声不断,终于舔到他眉毛了,一阵阵瘙痒打断了他的美梦。他一激灵缓缓睁开眼,眼前竟是那头**青大骡子在摇头摆尾,歪嘴露着大白牙“嗬嗬”哼唧,头上的大红花还嘟嘟直颤,仿佛很高兴。

几个人东倒西歪爬了起来,看看全是一副逃难的模样,忍不住互相苦笑不已,带着劫后余生的欣喜。董无忌抱着骡子又哭又笑,周少鹏、大头、小伍扫视周围景色:眼前是片一望无际的广袤大草原,碧空如洗,犹如一块碧蓝的宝石覆盖穹隆,四面八方的空气清新凉爽,全部被晶莹的宝石笼罩其中,触目便觉天地之大。几丝白云飘飘****悠闲游走于九霄,阳光明亮而温煦普照大地,一条条低矮的小丘陵连绵起伏,遍地绿草如茵,满眼翠色极目四方直到天际,仿佛一个绿色的世界,不知名的野花点缀其间,开得格外茂盛。大块大块的小团湖泊仿佛无数海蓝宝石般镶嵌在大草原上,澄净通透光芒四射,映照着天际,倒影中又是另一个神奇安谧的世界,好似鸿蒙之初就如此祥和静谧,

内外无相,在天地间变成了一块块五彩缤纷的澄明碧玺,鲜艳明媚。飞鸟扑棱翅膀轻盈地点点碧水,了无痕迹。一群鹧鸪轰然飞起,柔声叫着盘旋飞翔到更远的绿茵地。

草丛里,欢快游动跳跃的是螽斯,蟋蟀和蝼蛄叫得欢实,仿佛迎接远来的客人。几只铁嘴金爪的雄鹰从容地舒展着翅膀,风一样翱翔于九天。伊逊河水在这儿拐了个大弯,湍流激越,明如水晶,似一条宽阔银带涌动着朝向远方。清风徐来,众人深深呼吸,顿觉心旷神怡天高地阔,好一片安宁美景。董无忌傻子进城一样呆立了半天,脑子一锅糊涂,回首远望来处,一座巨大山岭横跨东西,隐约间还能看见寸草不生的山岭上的高大木杆子,如插天利刃,怪兮兮矗立,令人心悸。

“难道这里就是围场?!”大头欢快叫道。周少鹏拉着几人去河边洗了洗,甩着手压不住兴奋:“没错!虽然地图落在八道岭那边了,但我记得清楚,这就是闻名遐迩的天子围场!”他立即做出部署:自己带大头去八道岭那边把失落的行李马匹牵过来,小伍在这儿伺候董少爷等着。

“返回去?你疯了!”董无忌怒道。

大头却摇头:“得听周处长的,不然武器、粮食和地图全丢了,咱们怎么去庙宫?小爷,咱这不是过了一关又一关,好赛关二爷过五关斩六将嘛。只求神佛保佑,千万别再出啥事!不过罗半仙说你福德深厚,能扛住,哈哈。”

“都是罗半仙那张乌鸦嘴!回去非得砸了他的摊子!”狼狈不堪的董少爷只得瞅着他俩结伴离去,躺在暖洋洋的草甸子上,任由小伍用头发细细给他挑破脚丫上的血泡按摩。见他龇牙咧嘴疼得出了一身汗,小伍笑着宽慰:“少爷,甭担心,周处长和赵爷都有功夫,再说这大天白日,这么大太阳,能出啥事?您忘了,您在郑队长那儿讹来的那套鼻烟壶还在马背上包袱里呢,不带回来,您舍得?”

“你不说我还真忘了!”董无忌感慨道,“佛祖哎,你可保佑咱平平安安的吧。”阳光很暖,小伍的手艺又好,董无忌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正懒洋洋休息的大骡子叫了几声,不远处响起了“嗒嗒嗒”的马蹄声。董无忌跳起来远望,果然见来了三匹马,登时高兴大叫:“伍哥快看,他们回来了!”

说到就到,大头得意洋洋拉住马缰,纵身跳了下来,接过周少鹏

扔下来的水壶,俩人大步流星牵马过来,神采奕奕。他边走边喊:“小爷!这趟走得顺溜,佛爷保佑,安安全全。”

“只是跑丢了一匹马,我们回去找到三匹,粮食和行李还在,手电筒就剩了俩,地图被踩坏了,只好将就用。”周少鹏一脸认真指了指马,又珍惜地找出他常用的皮包,“幸好这里的资料没丢。小董少爷,你确实有福气。”

“哈哈,这会儿咱们周处长也信了吧!”董无忌晃了晃手指。大头赶紧和小伍卸下些食物,众人一面忙活晚饭,一面商议。周少鹏看看表,下午五点,虽然累可精神挺好。

董无忌追问大头沿途怎么样,大头咧嘴大笑:“你猜怎么着?那官道其实还好走,就是被老树藤蔓遮掩了,我们没敢走八道岭,顺着官道一路就回去了。”

“有那么容易?”董无忌半信半疑。

“我是这么说!你瞅瞅。”大头一伸手,全是血泡,他满不在乎脱了鞋,顿时一股脚臭熏得董少爷直恶心,笑道:“全是泡!官道上树枝子、泥巴、乱石什么都有,我们俩一边走一边爬,幸好倒不崎岖,不然也难说。周处长身手好,总算没伤着。我得多吃点补补!”说着他拿过一只熏兔大口啃了起来。

周少鹏打开破烂的地图托着腮左看右看不得要领,只喝了几口水,转脸道:“不幸中的万幸,我们已经进入了围场,只是不知道具体在哪个位置,庙宫也没有标注,只好慢慢找了。不过昨晚我实在不明白,若说是‘鬼怪’,我坚决不信,我们要相信科学,但若不是,‘鬼怪’又怎么解释呢?”

董无忌沉默良久,点了根烟,回首望着不远处巨大的八道岭身影,幽幽笑了笑说:“周大处长,遇上事儿就这科学那科学的,您还给我上课呢?你自己都稀里糊涂昏昏然不知所以然,还教我呢?!我小时候跟着我们沈老师读《论语》《左传》《国语》时他就说过:‘干啥事切不可师心自用,不然就会弄巧成拙。’”

“那小董少爷有什么高见?难道这一切都是‘鬼神’作祟?那也太令人难以置信了。”周少鹏肃然说,“科学的意义就在于追求一切事务的规律和本源真相。如果被约定俗成的迷信所迷惑和歪曲,那事物真实形态和本源就不可能搞清,比如您说的血祭阵和什么‘鬼抬轿’,

还有那些无头影子。”

“是啊,既然你可以用科学解释,你解释一个我听听?”董无忌反唇相讥。

“这,实话说我对中国古老文化不了解,我们这个文明在中古时期是好的,在近代有目共睹,它太老旧、太保守、太陈腐、太……”周少鹏一连说了几个“太”,听得其他仨人都沉了脸。

“你太扯淡!”董少爷忍不住断喝一声,想骂人,看他十分劳累,又有些舍不得,只说,“你这人对咱们老中国文化丁点不懂,竟然敢对一个从来不懂的文明大放厥词!我看呐,你们就是跟着那群西洋鬼子学的!一身的傲慢跋扈无知无礼。煌煌华夏千古昭明,岂是你们这些不中不西不土不洋的玩意儿乱扯的?血祭,我就问你什么叫血祭?”

仨人都摇头不语,周少鹏一副请教的模样。董无忌装模作样咳嗽几声,解说了八道岭的诡异场景真相。

血祭,又叫人祭,大概是华夏三代以前就有的习俗。当年三皇五帝时期,万物周流,而今流传的普天神圣尚未出现,各部落供奉的大都乃本部族的图腾,如龙虎凤凰之属。由于战乱,各部落俘虏了其他部落的兵丁男女,当然自己部落也会杀人一万自损三千,为了祝祷亡灵和祈福图腾,由通灵巫者摆下贡品,舞蹈通幽,将俘虏来的兵丁大规模或是斩首、或是坑杀、或是火烧,杀戮一空,以此供奉上神和逝者。此种传统一直延续到夏商周,历代尊奉无违。商代又将其分为祭先祖宗庙、战胜之典和大王贵胄死后殉葬之典,其中尤以战胜之典和死后殉葬之典杀人最多,只因那时大商抚有四海,战场之外,本族奴隶也众多,往往一次祭典杀人千百。

后来,殉葬之典被称为“人殉”,划在祭典之外,周代时因礼乐大成,“五礼大备”,祭祀宗庙改以海内九州之各州特产名物上贡天子的贡品作为祭祀贺礼,无论酒、酢、香草、果品,都可以上祭,因而将人祭之典废除,但活人殉葬之典,历经春秋战国秦汉魏晋不废,其实后代之典跟先代之典本意已经不同。直到北宋以后,礼制大兴,无论朝廷大祀中祀群祀和各类祭典,则遵循“吉、凶、宾、军、嘉”五礼预备,活人殉葬已不属于礼制大典,往往随兴随废。

然而,人祭之典虽废,但此类血腥祭典在民间传统祭典、乡野边远之地中却依然存留,历朝以来遇到不可预测的天灾人祸及怪异事件、

战场之地,也多用血祭来“压胜”,其法寓意驱邪避凶,镇伏邪祟,史不绝书。如古代战场中发生的“惊营”,民间发生的“海啸”“山崩”“地裂”或“群尸”“闹妖”“镇邪”“祛祟”之种种怪异,士绅官僚常常不可解决,只能施之以古老的血祭之法,杀戮大量活人,用血腥凶煞幽怨狠毒之气来抵抗和镇伏乱象,掺杂以各类阵法,其效果说法不一。

然而此类血祭太过血腥,又过于凶残,无论朝廷地方,即便血祭成功,也往往不敢记载于官书和地方志内。明清以来,中原早已不见血祭,在四海极边和天涯海角之地,尚有此类习俗,而往往被官府称为“邪祀”,严厉禁止……

这次董无忌和小伍在鸡子山内八道岭遇见的看起来虽阴森骇人,可细想起来,并不是什么山魈山鬼山精水怪野狐的怪物作祟,小小不然的山精水怪哪能有这般凶煞气?明摆着,既然清代从承德府直到围场大道通衢,连自蒙古西域来的客商们都走的这条路,当日人烟稠密又有兵部专管驿道衙门清理,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凶兆置之不理视而不见?可见,八道岭的怪异,必然是人为的血祭!而其根源,则跟“庙宫”有绝对联系。

董无忌口说手指,侃侃而谈,说得详详细细,倒把众人听了个呆。周少鹏摇头问:“你怎么知道是血祭呢?再说那岭上也没有标识,难道又是猜的?”

“猜?周处长,你给我猜一个试试!”董少爷目光炯炯,肃然说,“我虽不是通才,也拜过名师,又跟着爷爷、老爹在北平城认识多少奇人异士?更别说小爷还在东岳庙、雍和宫寄名过,也有半个和尚道士身份,嘿嘿。不用专门学,就是小时候听也灌满了耳朵。昨晚救了你们,在山岭上看到千丈悬崖,我为啥趴下对着八道岭看来看去?”

“难道岭上真有怪异?”正摆弄饭食的小伍插了一句。董无忌点点头,随手用树枝在地上画了片刻,大家闪目观瞧,却是一幅看不出模样的图:中间是个等边四方形,外面被一个大圆圈围绕,里头还有个小小的“卍”字符。他边画边想,又从八道岭两侧山崖画出一柄勺子把形的大漏勺图,严严实实堵在了鸡子山山口,随即扔了树枝问:“你们看,昨晚咱们在悬崖上见的,是不是这两幅图?”

大头、小伍看不出所以然,只有周少鹏学过地理勘察,是半个地图行家,他打眼一看登时惊出一身冷汗!他皱眉细细琢磨,果然是昨

夜被救之后,在悬崖上遥望四周看到的大概景象。他惊诧地瞥了眼从容淡定的董无忌,心里翻了个儿:这少爷羔子还有两下子!

董无忌扫视众人一眼,对着周少鹏缓缓说:“如果昨夜我没看错,这山岭间,被人为地下了无上四金刚坛城血祭阵和北斗镇魔血祭阵!”

周少鹏绝然不信,脸色铁青疑问:“这何以见得?据你所说,这种血祭用活人做祭品,如此凶险残忍,怎么会用教派的法阵再去镇伏呢?”

“呵呵呵呵,您真是执迷不悟。”董无忌笑笑说:“你怎么老是会把事情混为一谈呢?其实,昨晚你都看见了。”

“看见?看见什么?”大头莫名其妙。

“你也看见了,大头。你看看图上那正方形四个角,想想八道岭上有什么?”

“四个角?”大头盯住两幅图看了半晌忽然一拍脑袋,“小爷你是说,那上头的四根最高大的木杆子!!”

“木杆子?你是说……”周少鹏一怔,想起那四根穿了无数脑袋的高大木杆。

“不错,那就是阵符里用的。”见众人不解,董少爷解说道,“凡施用血祭阵法,先要堪舆地脉,大凡遇到‘地裂’‘群尸’‘镇邪’‘祛祟’,必须勘察出此地来龙去脉,各按周天方位,将涌出源源不断‘地气’的地脉中心打穿,再用宝物或阴晦之物打入地穴,以鲜血浇灌,然后按堪舆出的风水眼儿布阵。譬如八道岭上的无上四金刚坛城血祭阵,它的阵眼就在这儿!”说着,董无忌一指那个“卍”字符。

“天方夜谭!你在讲故事么,小董先生!这不符合科学!”周少鹏有点上火。

“去你小舅子的‘科学’!”董无忌也火了,被大头一把拉住,他挑了眉头大声开了骂,“你脸上那俩大眼珠子是擤鼻涕用的?昨天看到的八道岭上除了那些大木杆、小木杆,你没发觉异常?!”

“异常?!”小伍猛地警醒,“小爷,您是说那岭上寸草不生,连蚊虫都没有,半夜散发紫莹莹的光,还有一股子陈年腥臭?”

“着啊,伍哥!”董少爷站起来显得有点激动,“周处长也不琢磨琢磨,这荒山野岭,那么长的一道山岭,怎么连草都不长?野地里的虫子都不生?不仅如此,这荒野哪来的那么大腥臭气?

“方才说的布阵,必须由密教上师来施法完成,然后再诵经,使之成为一道完整的‘结界’,其余各处风水眼、阵眼和阵位,就得大用血祭了。据说,必须得各按方位,杀掉活人,埋尸于内,令尸体的怨气随鲜血常存地下千秋万载,跟整个法阵融为一体,阴魂常驻,不得超生,也入不得六道,只能生生世世在那做守土之魅……所以,这种残忍的法子,历代以来就算朝廷也不敢轻易用的。”

“原来如此!”小伍叹息道,“我说咱们昨儿在那挖出来的东西很像镇墓的呢,说不定就是把那当作一座大坟?就像《呼家将》里说的‘肉丘坟’一般?”

“有这么一说,伍哥,你想啊,那么大一座山岭,布阵还罢了,血祭杀人得杀多少!那些死了的冤魂怨灵不计其数,便有了巨大的恨怨凶煞气,加上鲜血浇灌,其手段何止狠毒,那是惨绝人寰了,恐怕此处法阵的作用有两种。”

“两种?”

“对!一则为了形成‘结界’封闭住这里,二则还可以就势镇住山岭中的凶煞怨气,使之不离不散,不涸不化。这种一箭双雕的法子,不是深通内典玄门的人,绝然想不出的。昨夜我和伍哥在八道岭看见的,也许就是几百年前朝廷特意血祭时的离奇景象。伍哥,记得那些‘鬼火’吗?”

“当然啊!那些‘鬼火’冲过鸡子山就烟消云散了,也就是说,它们的禁锢范围就是八道岭,过了鸡子山就没用了?小爷,您这么一说,那些不是幻觉,是真实以前发生的事儿?!那些被杀的人都是什么人呢?”

董无忌点点头:“不是没用,还有一种可能:咱们误打误撞,把法阵的封给破了,数百年的凶煞怨气都跑了。”

这话一说,仨人浑身一凉,只听董无忌继续言道:“被杀的人应该是些囚犯,也许是被抓来的百姓!无论如何,也太刻毒了。”

“你们看,”董无忌指着地面的北斗七星图说,“这里我起初也没瞧出来,等破了那个劳什子‘鬼抬轿’,这才有点印象!北斗群星不说了,只看这勺子头,正好设在鸡子山右麓山顶,那座小树林也必然是当年布阵的人故意留出来用来血祭的。”

“这怎么讲?”大头急问。

“明摆着啊,大头,你想想,那么大的山,怎么偏这块种满了榆木、槐木?树下头一晃还有无头人影?这不,正在北斗七星图的勺子圈中间么!再有,老年间说法,榆木、槐木都有聚阴招鬼的特性,在树木栽种下后,用鲜血浇灌,把人在树下杀掉后脚朝上埋进去,这树还不是阴中聚阴,鬼气森森?所以我想,那‘鬼抬轿’不过是整个阵里的障眼法!根本就是用来骗人的!其本身一是为了封住两侧的山麓,再一个融合血祭之法,也是镇伏魔怪的寓意。这布阵的高人,还在里头用了障眼符咒,整个阵法有交有融,浑然一体,必是当日的玄门高手所设!”

“这、这也太出人意料了。莫非咱们不从右边山麓,从左边山麓上去,还会遇到这个?”

“那是自然。左边山麓是北斗七星图的勺子把,那头还不知道怎么设的呢!这种人力物力财力,除了当年朝廷奉旨办的,一般人哪有这么大势力?”

周少鹏疑惑:“好像有些不对,嗯,小董少爷,请问下面的官道还是在八道岭一侧,我们回去取东西并没有遇上什么。按你所说,这些层层布防,防的是些什么人?就为了防止外人闯进去?”

董无忌望着远处幽幽地说:“你说错了,这些层层布防也好,血祭法阵也好,并不是防止外面,而是防备围场里头!”

“啊?里头?!”三人大惊失色。

“没错,我想这些阵法本来的用意,就是为了防止围场里头的东西跑出来!不然,为什么还留着官道这条通衢供人行走?如果是防外面的人,难道故意留了官道这个大缺口吗?”

“那里头的东西也可以从官道这儿过啊!”周少鹏不忿。

董无忌摇摇头沉了脸:“不可能,里头的东西一旦到了这儿,便会激发两层大阵,到时就会玉石俱焚。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那东西本来就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