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庙宫

夜色深沉,地面上不断出现的斑驳水洼和小团湖星星点点,反射苍穹上的星光月华,四外旷野安谧,空气湿润而凉爽,方才那滚滚的乌云,仿佛回了洞府,一丝不见,如碧色琉璃的九霄澄清透明。这个时节如果身在京城,那街市上早已出了五颜六色的瓜果梨桃,来一壶茵陈露,配一碟冰镇雪藕,坐在四处花香的小院石桌旁静听虫鸣,仰观苍穹,真是一种不错的夏秋享受。

可惜此时几人都没心情欣赏美景,少了董无忌的说笑打趣儿,整个队伍陷入了无声世界。大头懊恼,小伍沉默不语,董无忌半合着眼,软塌塌靠在周少鹏怀里,只有那头**青大骡子发出点哼哼唧唧不满的声音。

周少鹏不敢大意,左手举着罗盘十分小心,生怕中心大针偏离方位,右手揽住董无忌腰身,他不时看看怀里精疲力竭、紧锁眉头、嘴角紧抿、仿佛承载了万斤重担和说不出委屈的董少爷。呼吸间,有股少年人身上特有的干净清爽气息,那是朝露、大海和阳光混合起来的暖洋洋淡淡香草气味儿,曾几何时,周少鹏记得自己身上也有过。

他突然警惕地摇晃了一下脑袋,觉得自己走神儿了,不该想这些,

看看董少爷软塌塌的蓬松头发,他忍不住伸手轻轻按在他太阳穴上,轻轻按揉。

“到哪儿了?”董无忌晃晃脑袋半闭眼问。

“还在路上,你感觉好些了吗?”

“用脑过度,呵呵,学到用时方恨少,我要是大考时用这么大劲儿,还能好几门挂科?哈哈。”董无忌微笑哼了一句,只听大头大喊:“小爷!周处长,你们看,往那儿看!!”

“什么?!”几人立即来了精神。

大头满脸大汗,激动不已:“那边小丘上,有、有块石碑!在那儿呢!右边!”几人仰头远望,果然不远处影影幢幢的小山丘上,一块巨碑耸立。

“快!”董无忌大喜叫道,“赶过去!”

夜空晴朗,墨琉璃似的澄光盈盈。大头引路,几人骑马牵骡顺着伊逊河西岸走了大概不到一里地,忽见两旁山岭陡起,高大雄伟卧龙伏虎般绵延起伏向前,河由西边入谷,两旁山崖高峻耸翠,直插云霄,气势磅礴,漫山绿树老根盘结似虬,远处重峦叠嶂层层。董无忌盯住紫金罗盘,罗盘磁针在水晶心里静静停住,则直直指定了西北乾位,却一直不归中线。按八法来说,这还是个“侧针”预兆,说明前头确有“神坛古庙”。

天上月华挥洒,几人下马小跑上山丘,手电筒光锃亮,直到能看清四周。董无忌脑袋“嗡”的一声,被小伍架着冲到前头定睛细看,真是一块巨大的石碑!众人蒙了,只有董无忌哆嗦得厉害,面前石碑高足有一丈多,乃是四角攒尖碑顶,上头细雕着云龙江水,下头是阔大的方形须弥座,中间碑文历经风霜,漫漶不清,仿佛满汉两种文字,碑额上篆着“御制”两个大字。董无忌凑过去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起头处是:御制木兰记,落款处乃是:嘉庆十二年。他退后两步,嘴里念念叨叨,再看罗盘,果然还是岿然不动,便顺手指着西北说:“快!从这儿往西,再加把劲儿!”

众人下了山岭顺着土路继续往前。周少鹏问:“小董少爷,看出什么了?”

董无忌兴冲冲地说:“这是嘉庆皇帝专门写的围场源流来历和清代皇帝来这儿的原因!这处崖口,就是直入伊逊哈巴齐围场的大门呢!

再往前那不是!”他一指右侧的山岭顶端惊喜道:“看见了么!”

众人遥遥远望,山巅上一座黑黝黝的石碑,比这一座还大还高,仿佛还有碑亭。董无忌回头说:“周处长,看见了没!那一座应该是嘉庆皇帝御制碑文里提到的乾隆爷御制诗碑!可惜太高了,咱上不去,转过去就是庙宫喽!万幸万幸!记着点吧,甭看这石碑风化老旧,可关键时候能‘说话’呢!”

转过乾隆御制诗碑山岭,又往前走了几里路,众人的耐心都快磨没了。小伍眯眼对着不远处叫道:“那儿,小爷快看!”果不其然,四处林野繁茂,不远处重山叠嶂,怪石嶙峋,眼前不到二里地处,一条早已漫漶不清的青石大道起伏不定,被岁月风雨消磨得只剩痕迹,野草野花疯狂浓密,遮盖了大半,仔细看还是能瞧出当年繁华平整的景象。再往前,一座黑黝黝山岭下平坦之地闪出一片黑压压幽暗阴森的残垣断壁,腐烂成泥的梁柱、碎裂迸歪的青砖瓦砾,连同昔日的辉煌与神秘都被沉沉的历史年轮和周围疯长的参天古树、枯藤湿枝严严实实封闭在了这处杳无人迹的隐秘之地。

起风了。

几人不敢再骑马,纷纷跳了下来。越往前,地下的泥土越湿,乱草缠枝,萧索阴冷。走到近前,董无忌激动地看看左右,心里突突乱跳,对着罗盘瞧,只见上头磁针果然还是“侧针”。“庙里的宫殿,宫殿里的庙宇!”他边念叨边狂喜不已,把紫金罗盘顺手揣进兜里。

高大的宫门早已坍塌,四周全是断壁残垣,巨大的砖墙也显出一道道碎裂长痕,若明若暗中,犹如一张张饕餮巨口,面对着来人。周少鹏小心翼翼地拧亮略显昏黄的手电筒。在门外残砖断瓦间,有两块迸裂的汉白玉石桩,一块一人高的长条汉白玉石碑断成两截,倒在野草枝蔓里。

“这、这是上下马石!”董无忌几步跑了过来,喊,“快!手电筒!”亮光闪过,他哆嗦着手指点倒下的石碑大叫,“这是下马碑!”周少鹏几人围过来,果见地下石碑上有几个颜体大字:文武官员人等至此下马。

“庙宫!老天!这就是庙宫!”董无忌抹了把又黏又湿的热汗,似悲似喜念叨了几句,忽然转身抱住同样欣喜的周少鹏大喊,“咱们找到了!找到了!”

四人站在庙宫门口,面对古老残破又幽暗神秘之地,个个兴奋中带着欣喜与莫名其妙的惊惧和担忧,一路上艰难险阻坎坷伤痛,终于到了目的地,却望着人迹罕至诡异莫名的废墟,有些望而却步。

周少鹏一直很清醒,方才就对附近地形成竹在胸,这里看似荒凉,却背靠如太师椅的高山,面对宽阔平原,左右都有群山环绕,犹如椅子两侧把手,伊逊河在不远处弯曲,霖霖水汽扑面而来,地下好像还有当年浅显的河道回环而来。他不懂什么堪舆风水,但按董无忌的一瓶不满半瓶晃**的“说法”,这处地势还真不凡,就连自己站在坍塌无存的大门口,立时能感到磅礴大气的雄伟与四野高峻叠嶂的群山融为一体,让人越发觉得天高地阔巍峨壮丽,个人显得弱小与无助。或许,这就是古建筑给人带来的另一种震撼作用。怪不得当年第一次考察团费教授留下的影像里,他如此惊诧失常与慌乱无措。

董无忌正踮脚瞅着山门上残损的青石匾看,徐徐读道:“敕、建、敦仁、镇远神、祠。没错!就是这儿!”

“咱们进还是不进?”大头拍着董无忌的肩头问道。周少鹏看看表,凌晨一点半,正是夜半最黑暗时刻,便冷着脸搓了搓手,目光一个个扫视过其他仨人,毫无表情地说:“我们的任务可以说到此完成了一半,小董少爷,我得向你致谢!没有你,我承认,我确实不可能在这么快时间里找到这里。”

见他脸色又恢复成了当日在京城的模样,又说了这么顿开场白,仨人都是一愣。周少鹏缓缓说:“我想立即展开调查,可这里面的情况应该非常危险,为了你的安全,你还是跟小伍先生到远处等我。大头先生,你……”

大头摸了摸下巴,笑道:“来都来了,我还真想瞅瞅那金晃晃的神像到底是啥宝贝!小爷,你和小伍在这儿等着?”

“狗屁!”董无忌急眼了,张嘴就骂,“好容易到这儿你俩想把我撇下?!好,过河拆桥卸磨杀驴这是!周少鹏你可真成!”董无忌刚骂了一通,就听身后“嗬嗬”叫唤,那**青大骡子仿佛听懂了似的,直拿脑袋拱他腰。董无忌气得一脚踢过去:“去你大爷的!”那骡子哼哼两声,委屈地跑到一边溜达去了。

周少鹏面色不改。小伍忙劝:“小爷,不是那么回事!周处长也是为了你好,一是你的安全重要,再一个……”小伍咂咂嘴,没说出声。

“小伍先生听懂了我的话。”周少鹏一字一句冷脸说,“还有一个原因,你没有野外生存经验,一旦遇到危险,很可能会成为大家的累赘,你的怯懦和软弱,会让大家为你分心,从而造成不必要的损失。这下你听明白了吗?”

“你……周少鹏你个孙子!!”被如刀似剑一针见血说中心事的董少爷,气得差点一口血喷出来,跳脚大骂。董无忌正嚷嚷呢,忽见宫墙外不远那头大骡子“嗬嗬”跑了过来,故意报仇似的对着他肚子一头撞了过来!

“哎哟!”董无忌被撞了个仰面朝天七荤八素,疼得五脏扭成一团,脸都变了色。他被惊慌的小伍扶起来捂着肚子,如被火上浇油,抄起根树枝对着大骡子没头没脑狠狠抽起来:“我叫你个孙子瞧不起小爷!我叫你顽固!我叫你轴!我叫你不服!我叫你狗眼看人低!”董无忌打得那骡子围着他直转圈,头上大红花扑棱棱作响,项下铜铃“叮叮当当”乱响。

小伍见他疯了似的又骂又打,心疼不已。看看不是事儿,便一把夺过他手里树枝抓着他肩膀皱眉喊:“小爷!醒醒神!您这是干什么!忘了那夜在鸡子山了?这骡子是不是看见啥要说?”

“说?说什么?”董无忌气呼呼骂道,“连它也来欺负我!还有什么可……”他激灵灵一转念,猛然醒过味儿,想起那夜鸡子山外骡子的异样,大惊道,“对啊,伍哥,赶紧跟它去瞧瞧,这骡子可真有点意思呢!”

片刻,就听跟着大骡子跑到宫墙外不远处的小伍惊叫道:“小爷,周处长,赵爷!快过来啊!这里有死人!”

几人跑了过去,也就不到五十米,入目便令人惊骇欲绝,大概百十米范围内,全是湿漉漉水洼、藤萝枝蔓和野草,有的地方焦黑,大部分野草藤萝密布,尸体几乎没有一具完整的……

董无忌吓得浑身哆嗦,其实心里早怕得要命,可为了撑面子,他故意捡了根小树枝,装模作样憋了气在那儿像挑虱子一样在尸堆里左捅一下,右捅一下。小伍沉着脸不言语。周少鹏被他这副假模假式模样气得只想笑,可看见这么一堆零散骇人的尸体,那笑立马被压了下去。

“小董少爷?你在干什么呢!”周少鹏走过来一把拉住正偷着换气的董少爷。谁料刚一回头,董无忌便“哇”的一声,还真没浪费,

一嘴臭烘烘的胃液全喷在了一向干净利索、特别注重仪表的周少鹏胸前。董无忌脸色登时涨红,一面干呕一面说:“周、周处长,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是让你瞅瞅,咱也不是孬种,哇!”话未说完,董无忌又一口喷了出来。周少鹏哭笑不得一把给了他个拐脖,实在顾不得胸前被吐的污秽,大声吩咐:“小伍先生,请把他带到那边,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望着面前惨状似乎若有所思的小伍点点头,架着董无忌躲到了一边。周少鹏这才警惕地倒退几步,目测了一下庙宫到这的距离,蹲身下来,叫大头把自己的皮包递过来,开始摆弄起他的专业工具:橡胶手套、尺子、大钳子、小钳子、小刀,还有几小瓶看不出什么玩意儿的药水。

董无忌吐了半天,缓过气张望叫喊:“周处长,刚才对不住,吐了你一身,要、要不我给你擦擦吧!”

“擦什么呀!小爷,您可现了!这儿哪有纸?”大头赶紧扔了根烟过来,捂着鼻子说,“妈呀,这味儿怎么跟六国饭店臭鲍鱼和臭大粪混起来似的,不是我见得多,也得喷喽!”

周少鹏一直不理他,对着一堆尸体端详了半天,顺手抄起一根人的大腿骨开始摆弄。董无忌忙问:“这、这是干嘛?!”

“嘘,周处长这是验尸呢,小爷。”小伍目光炯炯,小声说,“跟咱们这儿老年间仵作验尸差不离儿。”

董少爷一脸厌恶,恶心不已,抽了几口烟,捂着嘴说:“得!这下子终于用上他的专业喽。不过伍哥,你看出来没有,这里的死人瞅着那么怪!”

“小爷说得不错。”小伍点点头缓缓扫视一圈思索道,“看样子他们有点像被雷劈死的。”“啊?!”大头大惊失色,跟董无忌面面相觑。此时阴风大起,在辽阔的旷野上肆虐怒号,刚才还淡然的月光倏然躲进了滚滚而来的云层,地上星星点点的水洼斑斓映照变幻莫测,仿佛一只只恶毒的眼珠在晃来晃去。董无忌望着面前横七竖八的腐烂尸体焦黑扭曲而狰狞可怖,更觉毛骨悚然。离几人最近的那具尸体扭曲成麻花一样,半个身子不协调地缩成焦黑一团,烂乎乎的四肢跟鸡爪子差不多大。由于水泡时间久,上头皮肉吹气似的蓝绿相间,黑洞洞的眼窝里透出蓝灰色的死光,残缺不全的嘴巴只剩下半个,龇牙咧

嘴。小伍脸色有点苍白,不经意地紧盯着托着下巴面无表情、正一块块拼凑尸块的周少鹏。大头咽了口唾沫颤声说:“妈呀,天、天雷?!跟咱们听老关头的一样啊。”

大头哆里哆嗦划火柴,刚要点嘴上的烟卷,寂静的夜里响起了一阵细微的啪嗒声,又细又轻,就在几人周围。董无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赶紧拉住小伍,正忙碌的周少鹏急速拔出枪警惕地望着四周。片刻,就见大头被什么吸引住了呆立不动,董无忌刚要叫他,谁知大头一转脸满是惊怖,大嘴一咧烟卷也掉了,五官扭曲,扑通一屁股瘫在地下,指着面前发不出声。几人小心翼翼过去一瞅,董无忌“啊”的一声喊了出来。那具离他们最近的尸身骷髅半个黑漆漆大嘴巴,残缺不全的上下牙床竟然“啪嗒、啪嗒”动了起来,“嗖嗖”吐着又长又细、鲜红的舌头,好像要说话……

“别动!”周少鹏断喝一声,并不理会变了颜色的大家,拿着锃亮的长柄钳子悄悄靠近。他手疾眼快,银光一闪便夹住了牙床,顺手一提。“嗯?”周少鹏不满地晃晃头,示意几人观瞧:骷髅嘴里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绿豆眼儿,慢慢伸出了身子,拳头般大小,五颜六色鲜艳无比。这东西蹲在那儿莫名其妙看着众人,腮帮子一鼓“呱呱、呱呱”叫了几声,翻了个大白眼儿,似乎很厌恶众人打扰了它的美梦。

原来是只癞蛤蟆。大头一屁股爬起来臭骂道:“你个臭玩意儿差点吓坏了爷,滚你的!”他一脚踢出去,却被周少鹏拦住了。

“小赵先生,别冲动。这是案发现场的物证。”周少鹏说完又回头问如释重负的董无忌,“小董少爷,怎么样?这世上并没有那么多魔鬼巫术。你瞧,就是一只蟾蜍钻进了人头骨,事实就是如此简单,所以有些时候不要把什么事都用‘迷信’解释。”

“嗨!你在这儿等着我呢!”董无忌见他略微得意的样儿,又笑又气,可没话反驳。他摸了摸胸口,放了心,赶紧嘱咐大头、小伍帮着周少鹏摆弄那些尸体,自己躲在边上一面抽烟遮臭味,一面扯闲篇插话。不大会儿,零碎的尸块摆了一地,十分骇目。

周少鹏起身要过皮包,收起那些精致的钳子、剪子、小刀,掏出一个黑色笔记本,翻了几页,一面对照地面的尸体,一面嘴里念念有词,用铅笔在上头一笔一画记录:费教授、茹教授、米教授……写完,他长叹一声:“诸位,这就是第一次考察团的全体队员尸体了。毫无遗漏。”

董无忌问:“我能看看你的本子吗?”周少鹏想了想不言声递过去说:“只看这两页吧。”

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名字,名字下面还有国籍、身高、体重、特点,可见他的用心,只是此刻所有的名字上都画了个令人不寒而栗的黑色圆圈。死亡,终究是一个绕不开的圈。

“周处长,你验出什么没有?别老憋着呀,说说,说不定我们还能帮你琢磨琢磨。”

周少鹏长长舒口气道:“说多了诸位也不懂,我只简略说一下,经过初步检验和物证显示,这些尸体确实是十几年前第一支由科大人资助的文化考察团的队员的。他们的死因很奇怪。”

“奇怪?”

“是的。”周少鹏斟酌道,“从尸体粗略来看,他们没有明显致命外伤,比如刀伤和枪伤,而是皮肉糜烂,有烧焦痕迹,尸骸有些露出的骨头也有酥黑的状态,有几具因为时间太久,已经腐烂,无法检测,剩余的大多如此。另外,他们的四肢有大片瞬间高温造成的严重烧烫伤,已经严重扭曲萎缩,胸口、背部和胳膊的皮肉上,还有电击痕迹。喏,比如这几具,上面的纹路隐约可见。”众人似懂非懂,他一面说,一面对董无忌指点稍微完整干燥的几具尸体。董少爷怵目惊心,对这些一知半解,然而一听“电击、烧烫伤和纹路”,便捂着鼻子仔细查看。

果然,有几具胸口、脊背腐烂的尸体上,有些断断续续如同“古篆文”的奇怪纹路。董无忌问:“瞬间高温?那这几具怎么看不出来?跟泡发了大肥肉似的?嗯,好像有点眼熟!”

周少鹏点点头:“瞬间高温,比如说电椅你知道吗?就是美国人发明的一种死刑?”

董无忌摇摇头。周少鹏继续说:“就是被强大的电流所伤害的外伤。那几具自然看不出来,因为他们死亡后,体内细菌受到自然潮湿环境的影响,已经变成了‘巨人观’后期状态,没有相应的系统解剖,所以看起来跟在水中溺死的尸体状态类似。这几具尸体上的‘篆文’,想必诸位应该比较熟悉,我们在承德陆军医院见过的……”

“是张文达教授?!”董无忌大吃一惊,忽地想起令人头皮发麻的张教授身体:长度不到四尺,身上长出密密麻麻的脓包,四肢仿佛被吸干了皮肉骨髓的干尸,扭曲变形,皮肤上布满了毒蛇花纹样灰苍

苍的褶皱。

“但这些尸体虽然扭曲,却不太像张教授那具尸体恶心。”小伍托着腮仔细打量。

“那是因为时间和自然环境。”周少鹏小心指点面前的尸体,“这些尸体已经在野外潮湿的环境里待了十几年之久,当然会受到影响,其原始死亡状态肯定要比张教授更萎缩可怖。张教授的身体是刚受到损害就获救,而且有其他因素损伤,经过解剖发现,虽然有严重烧烫伤但并没有电击和大规模烧焦的痕迹,因而外伤表现还是有所不同的。重点在于,我发现这些尸体的骨头有严重的电灼和不少黑色碳化痕迹,比如这儿,但是张教授那具外表和骨头并没有,这就比较奇怪了。”

董无忌转了几下眼珠儿忙问:“也就是说,张教授尸体跟这些尸体看起来差不多,但其实并不一样?”说完,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面说一面捡了根小树枝忍着恐惧一个个检查尸骸的嘴巴,都看完了也不得要领,仿佛仔细思索着什么。

大头笑道:“小爷,您找啥呢?刚才那小蛤蟆?早吓跑了吧。”

董无忌摇摇头,看向周少鹏。

周少鹏点点头:“是的,小董少爷的确很敏锐,在没有经过详细解剖研究之前,只能说他们的伤势看起来差不多,有些类似的地方,实际上并不太相同。”

“那么周处长现在能确定他们的死因吗?”

“如果我的判断没有错误,他们是雷击致死的。”周少鹏笃定言道,却令几人勃然惊骇,无不毛发悚然惊惧莫名。尤其是他们仨,想起当日在承德松鹤楼听到老关头讲述的那个离奇恐怖的皇室秘闻故事,难道都是真的?!董无忌看看惊惧的大头,转脸问周少鹏:“你那么确定?!这、这跟老关头说的一模一样!莫非……”

周少鹏并不在意,肃然说:“不是‘莫非’,我使用的方式和我们看到的证据就是证明。你们跟我详细说过老关头说的故事,综合我们看到的影像资料和几处怪异传说,我认为我的判断是正确的。这件事本身是野外作业时的雷击死亡事件,跟妖魔鬼怪没有任何关系。请看这里的环境。”

他英姿飒爽地指了指四周:“这里是山谷中的旷野,四周有群山,中间是盆地,那边是伊逊河,围场的气候和茂盛的草原我们都看到了。

在这种本身就潮湿、空旷和植物茂盛的环境里,一旦遇到雷雨天气,雷击是极为容易出现的。还请注意,我们携带的军用指南针失灵,可以确定,四周除了复杂的地理环境,就是有强烈复杂的地磁引力或铁矿、宝石矿,这些地质特点,也是吸引雷击发生的重要条件。”

“你说的这些我也不大明白。”董无忌有点头疼,“可老关头说的那些离奇典故也不像是假的啊,原原本本有鼻子有眼儿,人家祖上可是正儿八经的围场总管!”

“这很简单,”周少鹏拍着他的肩膀说,“因为我说的是科学,你说的是离奇故事。小董少爷对文学有研究,对吗?所有的文学故事和神话,都有一个源头,有个成语叫‘追根溯源’,那么在近代科学出现之前,人们对于无法解释的怪异现象,都会用一些灵异诡异的说法去解释。久而久之,这些传闻本身就脱离了事实真相,变成了被无限夸大的谣传和以讹传讹的奇闻。比如欧洲的神话和中国的神话,就是这么来的,它们本身的传承表现了时代和社会文化的变迁与承继。”

“按你说,这些故事传说都是捕风捉影编出来的假话?”董无忌不服气地反驳。

周少鹏轻轻点头:“当然也可以这么认为,比如老关头说的秘闻,简单解释就是清代皇帝们把这里划定为天子的围场,因为他们不清楚这处地方本来就是容易引起暴雨和雷击的自然环境,所以在康熙皇帝遇到了不明原因的诡异天气和雷击时,当时在场的人无法解释,又由于科学不发达,思想迷信守旧,就认为是怪物作怪,后来经过历代皇室的渲染和口口相传,就制造出了这么一位‘神’。之后的嘉庆皇帝在这处容易招引雷击的环境里遇难,更加证实了传闻,所以才流传下关于围场庙宫的恐怖秘闻和种种离奇故事,但是它却与本身的真相越来越远了。”

董无忌还是不服气:“可我总感觉老关头说得不假,还有在会贤堂看到的影像呢!”

沉默片刻,周少鹏望着面前执拗的董少爷,无奈地笑了:“这或许只是当年的考察团在阴森环境之下,由于心理、神经过于紧张劳累,被某些现在不得而知的图画、文字、塑像甚至树木阴影恐吓后,诱发了他们潜意识里的恐惧,造成了轻度的意识紊乱,从而引发了某种幻觉,这在实证中有过先例,并不少见。说太多了你也不明白,所以我们不

要争论这个了,小董少爷。”

周少鹏冲尸堆鞠了三躬,此刻却带不走,只好在附近找了个比较显眼的地方,挖浅洞埋了进去。几人顺原路回了庙宫遗址外,周少鹏这回终于不阻拦了,却异常严肃地对董无忌嘱咐:“小董少爷,咱们可以一起进去,不过你可千万小心,我们的目的是里面的人和神像,如果有什么危险和异常,你自己要保护好自己,不要跟我们一起冲在前面。这是为了你好,请注意。”

“啰嗦什么呀,我懂!”董无忌表面上大咧咧不在乎,其实早躲在小伍后头喽。等小伍把三匹马和大骡子牵到一旁,找了块大石头拴好了,四人这才一起迈步进了坍塌的庙宫。

满地月夜碎影,衰草荒烟,断壁残垣。悄无声息的巨大庭院里,四处一丁点声音都没有,连方才外头蚱蜢鸣虫声都丝毫不闻,仿佛早已糜烂的门槛内外连接着两个不同的世界,外面是生机勃勃的现实,里面却是阴森可怖的幽冥。董无忌走了几步,就觉脚下湿漉漉的,水汽氤氲,也不知怎么了,恍惚中,他忽然有种特别熟悉之感,仿佛多年前不知何时,自己一个人来过这儿,流连行走于这处到处是疯长的野草、老树和起伏不定坑坑洼洼的地面上,遍地拉拉秧和枝蔓在阴沉潮湿的空气里一年年腐烂衰败,跟潮气掺杂一起,却有了别样的味道。

“小心脚下,小爷。”小伍警惕地左右打量。

董无忌颤了一下,右眼皮陡然突突跳了起来。“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一股莫名的恐慌涌了上来,趁大家不注意,他立马在手上吐了口唾沫,偷偷抹在了右眼角上,这是老北平传下来的破解“法门”,谁知道这会儿管不管用!

“怎么了?”周少鹏头也没回,似乎脑后有眼,觉察到了什么。

董无忌想咧嘴笑,可浑身的不舒服令他十分尴尬,只好悄声答道:“没啥,你那手电筒多照着点前头,甭担心我!”

话是这么说,可在这片寂静荒芜的庙宫里,谁也没心思逗乐,都提心吊胆。夜色如墨,一丝风也没有,九霄上的月亮隐隐躲在了云层之后,黑漆漆的庭院里,不少地方仿佛吸光的黑洞,把仅有的手电筒光隐隐吸了过去,空****显得虚幻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