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夜半鼓声

老关头嘴皮子利索,脑子也清楚,边喝边聊,把几代帝王与庙宫的传说逸闻说了个明白。众人听得却是心乱如麻惊心动魄。大头目瞪口呆了半晌,看看同样愁眉不展的董无忌,忽然想起北平城会贤堂那个波谲云诡的夜晚,老奸巨猾的王大帅和科大人,第一次考察团留下的那份恐怖夜晚的记录,登时浑身一激灵,打了个冷颤!

早已瑟瑟发抖的董无忌猛吸几口烟回过神,挤出一丝微笑转脸对老关头说:“关爷!我、我都不知怎么谢您了!您可给咱们帮了大忙!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陶然欲醉的老关头打了个哈欠,拍手大笑:“甭客气!咱们是相见恨晚,咱们旗人没别的,就是不能闲着这张嘴啊。吃、喝、说,一点不能闲着!小爷,您说吧。我、我老关虽然落魄啦,当年也是旗下汉子呢!”

“您既然对庙宫、围场一带如此熟悉,过几日能否跟我们去一趟?”

“去、去哪儿?!”老关头一听就醒了酒,吃惊问,“你、你们要去那儿?!”

“是啊,老爷子!”大头一把拉住他,“您想啊,在承德府没比

您熟悉那儿啦,我们啊是去找人。您说,要多少钱?多少给个数,必定不叫您吃亏。您辛苦一趟吧!”

谁知方才还拍着胸脯的老关头咋舌瞪眼,刀刻般皱纹挤在一块:“不、不成,不成!那里不是好玩的地儿!就是有一万两银子,我也不跟你们去!不仅我不能去,你们可千万别去!知道你们几个不是凡人,不介咱爷们就不会一块堆儿坐这儿啦。可即便有道行有能耐,也别去那儿找死!您诸位想在承德府吃喝玩看古迹,就来找我,管保诸位满意呐!”

老关头说完起身背起烟筐,冲众人团团作揖:“我啊,老了,还想在这承德府多活几年呢,您几位饶了我吧。真的,听我一句劝:千万甭去!得了,今儿这顿够我好几天享受啦,回见,明儿我还是摆我的烟摊喽。”说罢他哼着小曲,摇摇摆摆下了楼。

董无忌很为难,好容易找着这么个人,人家还不想以身犯险。就凭自己和大头、周少鹏、小伍四人,就有天大的能耐,跑到那么个凶险莫测的地方找什么神像和人,那不是白日做梦!对,塑像!老关头叨叨了这么多,听着算是全交代清楚了,可那尊神像?

“嗨,大头,伍哥,方才老关头说根本没记得有尊神像?”

“神像?”大头一呆。

小伍笃定地说:“没有,小爷,我记得真真的,关爷说没那么巴宗事儿。”

董无忌倒吸一口凉气,自言自语:“是啊,他一直说那个神叫‘敦……’?”

“敦仁镇远神!”小伍思索道,“是喽,是这个名儿。他说那怪神根本没露过真身,只有俩爪子!”

“爪子?”董无忌立马想到会贤堂看见的黑白照片上,暗夜里坍塌大殿中那只可怖的爪子,一哆嗦,赶紧掏出一卷钞票,“伍哥,你追上关爷,把这钱送他吧。大头,事不宜迟,咱们回医院瞧瞧,跟周少鹏说一声去。”

仨人分头而去。此时夕阳余晖,金光漫天。董无忌上了楼一问,石院长补觉还没醒呢,便慢慢走进病房。周少鹏还是那副不急不躁异常沉稳的模样,看着病**半死不活的张文达。

“周处长,有事儿跟你说。”董无忌轻轻拍了他一下。

“嘘。”周少鹏回过头打量他俩,点点头,“回来的正是时候,你又喝酒了?”

董无忌有点着急:“不是我有闲心喝酒,这事儿有眉目啦!”

“小声点,张先生刚刚醒了,现在情况有点复杂!”周少鹏拉着俩人出来,肃然说,“下午他醒了一小会儿,石院长检查了他的身体,非常复杂。他已经完全不能说话,四肢也丧失了书写和表达功能,只是那只眼还能转动,可一时间也搞不懂他要表达的意思。所以我想,咱们再等一天,必须去围场现场勘查了,不然很可能错过最佳时机。”

董无忌一听更着急了,想跟他说老关头那事儿呢,周少鹏却顺着自己思路滔滔不绝。就在仨人在医院说话这当儿,老关头醉醺醺回了自己住的小院,搁下烟筐,躺在炕上望着倾颓的房梁昏然欲睡,好久没吃这么多美酒佳肴了,有点撑。起风了,他乐呵呵掏出小伍塞的一卷钞票,小心翼翼塞进枕头下面,回想起当年关家房舍连云、金尊玉贵、洋洋气派,又有些凄然。迷迷糊糊中,院里仿佛有什么声音,只是此刻他已进入梦乡,回到家势熏灼的岁月,老祖儿、祖父、祖母、阿玛和额娘历历在目,微笑着迎接他这个不孝败家的弃儿……

屋外那棵歪脖树上,几只乌鸦怪叫着盘旋而起,望着死气沉沉的败落院,忽然闻到有股熟悉的味道,令它们惊喜不已,高叫着召唤更多同类来看这幕久违的活剧……

“周处长,病人醒了,请安静一些。”一个漂亮的护士出来嘱咐。

“醒了?”董无忌冲匆匆归来的小伍一摆手,四个人进了病房。病**的张文达十分怪异,更显可怜,四肢变成那样不说,脑袋包裹得像个大皮球,一只眼没了眼珠,黑洞洞十分骇人,另一只睁开了,眼珠子上不知是血迹还是污秽,颜色红绿不定,有些雾蒙蒙的,死死盯住了进来的周少鹏几人。

“嘘。”这次董无忌学乖了,冲几人做噤声手势。他胆小,实在不愿瞅见这么副怪模样的张教授,便躲在大头、小伍后面,踮脚往里看。

“张文达教授?张先生?”周少鹏忍着各种古怪的药味儿和他身上散发的臭味,小心翼翼俯身说,“您现在能听懂我说的话吗?能听懂的话,您就眨一下眼。”他很有经验对待丧失了一切行为能力的病患。董无忌觉得这办法匪夷所思。大头捂着嘴指着病床,看起来病入膏肓、气息奄奄的张文达嘴里呜呜呀呀发不出声,竟然真的眨了一下眼!

“张先生,”周少鹏有些激动,忙问,“我是京师警察厅刑事调查处副处长,奉王大帅和科大人之命,特意带人来寻找考察团的。您放心,我们一定要找到那些队员。现在我问您几句话,很简单,您眨一下眼,表明是;眨两下眼,表明不是。可以吗?”

张教授眨了一下眼。

周少鹏问:“考察团成员是否在热河围场?”张教授眨了一下眼。

“你们是否在围场进行考察时,发生了不测?”张教授又眨了一下眼。

“除了您以外,其他人还活着吗?”这次等了片刻,张教授的眼忽然转了几圈。

大气不敢出的众人一怔。周少鹏思索片刻,换了说法:“您确定除了您,其他人有活着的吗?”张教授想了片刻,眨了三下眼。

“不确定?”周少鹏点点头,又问,“那里是不是发生了很不幸的事儿?”

张教授眨了一下眼。

“那么,你们遇到了土匪还是歹徒?”张教授眨了两下眼。

“不是?难道真的是一个……怪物?”周少鹏自己说完都觉得心惊,只见张教授急忙眨了一下眼确认。这下连周少鹏也紧张了,他原以为照片、影像资料上的东西,全是夜晚野外昏暗,考察团进入那种数百年无人烟的古建筑后,面对古老建筑在黑夜中产生的幻觉。看来,完全不是!

董无忌小心翼翼从仨人背后探出头,正对着张文达插了一句:“张教授,你好,我叫董无忌,燕大国文系学生,柳教授就是我老师,他还活着吗?你见过那尊神像吗?它还在不在庙宫?”话音刚落,病房门开了。石院长笑吟吟走进来,微笑道:“真是幸运,张先生终于醒了,我感到万分高兴。朋友们,能否让我跟他打个招呼?周处长问话要小心,不要让他过于激动哦。哦?对不起,我不打扰你们吧?”

不料情况陡然直下!方才还安静眨眼的张文达,不知怎么了,猛然痛苦地挣扎起来,嘴里呜呜呜呜发出凄惨尖锐、夜猫子一样的叫声,只剩了一只的眼珠儿嘀哩咕噜乱转,几丝浓郁的血污立即从他眼眶里流出来。

张教授透不过气来一般,仿佛要撕咬挣扎,那一刻,他血红的眼

珠犹如独眼恶鬼般,夹杂着邪恶、诡异、绝望和恐慌无助,扫视了一圈站在他身边的众人。那目光令人不寒而栗!而更令人毛发森然和费解的是,他缩成幼儿如鸡爪子般的左手竟然慢慢抬起了一点,不知是朝谁,挣扎扭动的指尖颤抖着,歪歪斜斜一点点指向了他们!

“张文达教授!张先生!”周少鹏见状赶紧安抚,可还是晚了,那只鸡爪子似的小手只指了片刻,就再也不动了。董无忌吓得面无人色,赶紧躲到冲过来的石院长身后。院长头上急得顿时冒了冷汗,请众人赶忙出去,连声大叫:“医生!快来人!准备强心针剂!氧气!氧气!”现场顿时乱作一团,几位医生赶忙冲进来,护士们也推着仪器呼喇喇一阵风似的往这儿冲。

张文达死了,刚有点眉目的线索,就这么断了。院长待客室内,几人围坐,石院长少有的悲伤,喃喃自语:“太可惜了……是强烈激动引发的心血管大出血,内脏急速衰竭。唉!他为什么会突然如此激动呢?真令人匪夷所思。”

董无忌和大头都对张文达临死前那个离奇诡异的动作感到心有余悸。周少鹏低头不语,拿着铅笔在张纸上胡乱画着什么。董无忌叹气说:“难道他看见什么被吓死了?真叫人头疼!石院长,看来今夜还得打扰你。”

半晌,石院长点点头:“这没说的,小董少爷和诸位,我会为你们安排一个大点的房间。”

周少鹏突然抬头问:“院长,请问尸体还在病房吗?我想再看一看。”

“好啊!”石院长露出欣慰的笑容说,“尸体已经移到楼下停尸间去了。周处长,实在是不情之请,我想跟您一起检查一下张先生的尸体,验尸对于我们医生研究异常病状是很有好处的,只是不知您意下如何?”

“十分感谢!”周少鹏起身,微微鞠躬说,“也是我的荣幸。为了弄清张先生的死因,能对我们下一步有所帮助,只得如此了。”

石院长亲自布置了几人的住处后,赶忙去预备一会儿的验尸事宜。他一走,周少鹏立即附耳在屋门上,听他走远了才换了肃容,对仨人说:“今晚你们不该留在这儿。这样,小赵先生,我不在你一定要负责好你们的安全,不要随便走动!”

见他说得声严厉色,仨人都呆住了,不就是解剖一具尸体么,值

得这么大惊小怪?见董无忌要问,他浓眉一挑说:“小董少爷,相信我,我的直觉告诉我,张先生死得太意外,这件事太离奇了。你们今晚一定小心,我检查完尸体,咱们再聊。”

“可我白天还找到一个线索没跟你说呢!”董无忌嚷嚷。周少鹏摆摆手打断他,检查了一下房间内部结构和门窗,匆匆而去。周少鹏出去了,剩下几人都觉得不安。洗漱完上了床,大头突然问:“我琢磨着,周处长是不是怀疑上了石院长?”

“谁?石院长?”董无忌一愣,随即摇头,“你赶紧睡吧,这事儿我还得想想!”

小伍随口说:“我见周处长刚才在那儿写写画画,也不知写的是什么,赵爷说的有门。”

“那是的呀!你俩不如我有眼力劲。你琢磨琢磨,咱们现在陆军医院,张文达好端端地眨眼呢,看着石院长进来一说话就死了,周少鹏这话不是指着他说,还说的谁?行了,晚上都警醒点,我在靠门这儿睡,小伍挨着小爷在里头,我旁边这床给周处长。”

已经夜半一点多,快俩小时了,周少鹏依然没回来。“小爷,赶紧睡吧。”小伍关了窗拉上窗帘,董无忌点点头闭了眼躺下,屋里安谧,只有桌上的表“滴答滴答”略有生气。大头说是警醒,不大会儿就打起了呼噜。

董无忌却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白天听老关头说的围场一幕幕可怖往事海涛般在脑海中涌动,说不清是关心周少鹏安危还是对张教授突然死亡的恐惧,他失眠了。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门被轻轻敲了几下,好像是小伍开了门,周少鹏轻轻说了几句,随着他进来,顿时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充斥房间。听着他洗漱后轻轻上了床,董无忌这才略略安心,翻了个身,睡了。

“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不知多久,睡得正香的董无忌耳中倏然传入一阵奇怪的鼓声。鼓声很有节奏感,细听,不是震耳欲聋的锣鼓,不是响彻云霄的大鼓,也不是佛道祭祀的渔鼓,更不是气势磅礴的喜庆典礼响鼓。半晌,鼓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好像就在医院的大院里敲击。颇有韵律的轻盈鼓声时而嘹亮宛转,时而凄凉忧郁,时而清醇悲惨,时而如咽如诉,时而哀泣绝望,绵密细致层层叠叠如同一张浑天大网,将所有情绪笼罩其中,听得人神摇目

眩心凉悲恸。怪了,这个点,谁闲的没事儿大半夜敲鼓玩?

董无忌被搅得心乱如麻,神不守舍,烦躁地喊道:“伍哥?瞧瞧谁在外头闹腾,大晚上闹哄着敲鼓,真烦!”叫了几声,没动静。董无忌又叫大头,还是没动静。他慢慢睁开眼,耳中鼓声更是连绵不绝。气得他直愣愣坐起来,怒道:“你们都是聋子啊!这么大的鼓声,你们……”他转头一看,咦?屋里四张**,除了他,空无一人!

瞠目结舌的董无忌大惊失色,赶紧下了床,急出一身冷汗,左右找了找,没有半个人影!他吓坏了,一屁股坐在**直喘粗气,琢磨着,不对啊,明明记得周少鹏半夜三更带着消毒水味儿进了屋,还听见他锁门,洗漱,上床呢,怎么一会儿的工夫仨人都没影了!

“他们发现真相追查去了?或者让人害了?!”董无忌心里一阵阵冰凉,犹如惊弓之鸟。他又惊又怕又担心他们仨,热锅蚂蚁似的团团转,可窗外的鼓声依然铺天盖地挤进窗户,密密麻麻涌入耳中。不成,得出去看看。穿好衣裳,他奓着胆子轻轻一拧门把手,是开的!“吱呀……”他轻轻开了门。

楼道里昏黄的暖灯有些惨然,董无忌蹑足潜踪踏上冰凉的水泥地面,打了个哆嗦。四周一片死寂,每扇门都关得严严实实,毫无声息。太静了,他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心跳声,不敢大声,更不敢一扇扇去敲门。他怕,他怕门后藏着无数小时候看聊斋时深深印入脑海的那些张牙舞爪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或者这医院地下停尸间所有的尸体,此时正缺胳膊断腿,龇牙咧嘴扭曲着一张张狰狞可怖的脸,站在门里,透过厚厚的木板,张开血盆大口,血红的舌头舔舐着獠牙,对着他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