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医生,我想知道我心脏的捐赠人是谁。”星说。

华辰医院心内科办公室,新晋主任聂琦看着眼前这个戴着墨镜的年轻人,怀着歉意拒绝回答。他完全能够体谅受赠人的心情,也确实无能为力,因为根据国际通用的器官捐赠中的“双盲原则”,为了避免手术可能引发的伦理难题,医院无权透露捐赠人的任何信息。

“没有人会告诉你的,你还是回家安心生活吧。”

“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真的没有。”

星迟疑地走到门口,又返回来问道:“会不会存在这样一种情况,捐赠人的某种习惯会转移到受赠人的身上?”

聂琦没想到他会问出这么奇怪的问题,哑然失笑后回答:“好像有电视剧确实这样演过,受赠人爱上捐赠人生前喜欢过的女人。”

“真的会这样吗?”星追问道,“即使他之前已经有喜欢的人。”

“电视剧需要虚构嘛,现实中是不太容易发生的。爱情这种东西,需要天时地利人和,你倘若在另一个时间地点遇到了你喜欢的人,可能就不会产生那种美妙的感觉。”

“可是假如一个人从来不流眼泪,但在心脏移植后喜欢流泪,会不会跟捐赠人有关系?”

聂琦打量着他:“你是说你自己?”

星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说起来还真有点意思,那位捐赠人的眼睛确实有问题。”聂琦说道。那位病人在脑死亡之后的心脏摘取手术是他亲手操刀的,因此对他的情况还算了解,据他所知,捐赠者是个盲人。

“盲人?”星立刻紧张起来,“你的意思是我的眼睛会……”

“别胡思乱想,这纯粹是个巧合。”聂琦自知多言,立刻弥补不经意的过失。他伸手摘下对方的墨镜,观察了一下他的眼睛:“有点红,可能有点炎症,问题不大。眼泪是由泪器产生,泪器由泪腺和泪道组成,跟心脏没啥关系。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去眼科好好看一看。”

“看过了,跟您说得差不多。”星站起来又问,“您知道倪晟医生的电话号码吗?”

“你的手术,就是倪医生做的吧?”聂琦拿出手机翻看通讯簿,“他对你的情况比较了解,术后的保养和恢复多问问他也是应该的。话说回来,他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心脏病学专家,你是他在国内操刀手术的最后一位病人,运气真的不错。”

他把号码抄在一张药笺上,说那就是倪晟在德国的联系号码。“可是别想打听捐赠人的事情,他也不会告诉你的。”他似乎对星的意图有所察觉,笑着提醒他。

“我知道。”星将药笺揣进口袋,道谢后离开。

医院旁边有个兼卖报刊的公用电话亭,星走进去拨打了倪晟的号码后,听到了一个久违的声音。那边应该还是夜晚,在一个很安静的背景下,接听电话的声音里饱含的愤怒和困倦表现得极其明显。按照出国前的约定,两个人应当从此断绝一切联系,永远都不要以任何形式出现在对方的生活里。星的电话,显然令被打断昏梦的倪晟无所适从。

“我没有其他目的,只想知道我这颗心脏的捐赠人是谁。”

“你在搞笑,我怎么会把这件事告诉你?”倪晟又一次提到了“双盲原则”,“这是一个医生的基本操守,你懂吗?”

星冷笑:“你在出国之前,让我解决你前妻的时候可没提到什么操守。”

倪晟让他等等,应该是从**爬起来换到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用怨

怼而压抑的嗓音说道:“什么叫解决我的前妻,请注意你的措辞。”

“你说想永久性地解决后顾之忧,我以为我明白你的意思,难道是我自己误会了?”

“可是你明明什么都没做……”倪晟咆哮起来,“好了,这个问题不要再讨论了。”

“确实无须讨论,我现在跟你说的是另一件事。倪医生,如果我没把握让你把我想知道的信息告诉我,我就不会打这个电话。我最后说一次,我不是在求你。”

对自己在出国后把号码给了个别要好的同事这件事,倪晟感到很是后悔,他决定立刻换掉手机号码,断绝和国内的所有联系。现在当然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尽快把星打发掉。他说那个人叫韩奇,从外地一个县城医院转过来的,具体是哪个县城他不记得,病床号比较特殊,所以还有印象,是777。

“谢谢您,希望你在德国生活愉快。”星笑着挂掉了电话。

知道姓名和病床号,事情就该好办一些了。再次回到医院,他身上多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单肩包,来到心内科住院部病房外的护士站,趴在接待用的台面上,问一个正在填写表格的护士,记不记得一个名叫韩奇的病人。

护士警觉地抬眼看看他:“你打听他干什么?”

“我是记者。”星把沉甸甸的包搁到台上,“最近要写一篇关于器官捐赠的报道,所以要做一些调查。我把我的证件拿给你看,东西实在太多了,你稍等啊……”

他掀开了包盖,把充塞其中的报纸笔记本往外掏:“太乱了,唉,焦头烂额。”

“好了好了。”护士果然对他的证件失去兴趣,“我还得去给病人换药,有事说事吧。”

“这篇报道很重要,上面盯得很紧。你也知道,现在自愿捐赠器官的人还是太少了,需要大力宣传,改变观念,才能改善器官源紧缺的困境。我知道华辰医院是人体器官获取组织OPO的指定器官捐赠医院,几个月前做过一起心脏移植手术,捐赠者韩奇是个盲人,应该非常值得挖掘宣传,我想了解一下这位病人的情况。你放心,我知道规矩,到时候会使用化名,

关键信息也都会隐去。”

“没有领导的允许,我们可不敢擅自透露捐赠人的信息。”

“您看,没有领导的通融,我哪知道这位病人的尊姓大名呢?”星摘下墨镜,“哪一行都有难处,相互理解,相互尊重嘛。你看看我的眼睛,为了写材料都要瞎了,还不是为了生活。”

“他就睡在对面那个病房。”护士指向他身后那扇门,口气有些松动。

“我知道,777病床。”星掏出纸笔,“跟我说说他,越详细越好。”

“公关可以啊,连病床号都知道。”护士填好了表,走出门来,对寸步不离的星说,“很抱歉没法详细告知,最多告诉你,他把他整个身体都捐了。”

“整个身体?”

“准确地说,除了眼角膜。”护士及时纠正自己的错误。

“那他死之前是不是很伤心,泪流满面的?”

“那倒不是。”护士坚决否认,“他很平静,甚至面带微笑。”

“就没听他说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星锲而不舍地问,“就是对人世还有一点留恋的那种。”

“你们这些记者,干吗非要打听这些,是为了煽情吗?”护士不满地问,走进一间病房时将他挡在外面,“我只能说这么多,我要工作了。”

“最后一个问题。”星凝视着她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他是从哪个医院转过来的。”

“真是没办法。”护士在他泛着泪光的灰色瞳孔注视下,略微有些失神,缓过神来说,“我帮你看看吧。”

她又走回护士站,在电脑上查阅了入院病人资料存根,对星说:“湾沚县济民医院。”

星戴回了墨镜,把那双受了伤惹人怜的眼睛藏匿了起来,也把窃喜藏匿了起来。他听说过湾沚县这个地方,那是内陆地区的一座小城。在这段无事可做的时间里,无处可去的他正好可以去那里探寻和他跳动的心脏有关的另一种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