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安晴的工作已经停了。

“新概念”装潢公司的总经理亲自找她谈话,用一种类似于央求的口吻建议她回去休养,至于月薪,一分钱也不会少。如果因为工作导致她肚子里的孩子有何闪失,他的公司可能第二天就没了。

安晴只好回到大摩岛,除了每个月一次的孕检,哪里也不去。第四个月末,检查结果说胎儿各方面都挺好,心音已经很明显,胎动也充满活力。

“在妈妈肚子里就这样不安分,这要是生出来,指不定会调皮成什么样子呢。”负责四维彩超的医师笑着说,然后去将安晴扶下床。

“谢谢你。”安晴听到她话语间似乎在暗示胎儿是个男孩,不由得也笑起来。她已经很久没笑过了。

女医师为第一次给她做检查时的急躁态度道歉。安晴这才想起来,在柏安平陪同下来这家医院做检查时,确实就是这位医师做的B超。当时并不算态度恶劣,当然也谈不上有多热情。

“每天都要检查那么多病人,要是我,可能也有受不了的时候。”安晴在她的帮助下穿好了鞋子。

“你可真是知书达理,跟其他有钱人家的媳妇比起来可真不一样,那些女人仗着家里有钱,简直把医生当成了用人来使唤,就像谁欠她的一样。”医生喋喋不休地抱怨后立刻露出哀痛的表情,“孩子生下来就没有父亲,可真够你受的,好在他家不是普通人家。你这后半辈子,也是不用愁了。”

“孩子我会抚养长大的,并不打算指望其他人。”安晴欠了欠身,朝外走去。彩超室外面的两个男人跟着她进了电梯,一左一右将她护在中间,出了医院,上公交车后也是如此。他们从大摩岛一路尾随,虽然总是一声不吭,可稍留神就能看出他们的紧张,只要车发生轻微顿挫,他们的目光就会立刻聚焦在安晴的身上,看她有无不适。

在孩子出生前,她必须要忍受这种以保护孩子为名义的公然跟踪和监视。

两个多礼拜之前,也就是柏安平死于车祸的三天后,她在自己的住所里见到了柏安平的父亲柏良人。

柏良言简意赅地说了两件事,一件是让她搬进他准备好的三居室里,就在医院的旁边,每天起居都有专人照料;另一件是等孩子出生之后,立刻交给柏家抚养,她可以得到一笔钱,足够她养尊处优地过完下半辈子。

“你这种女人,怎么会认识我儿子的?”柏良人并没有掩饰自己的厌恶,他自然已经调查过她的来历,包括她在北方故乡招惹上的那些是是非非,这都算不上是秘密。他当然也知道她在清水町的一个绑匪家住过。

但警察说,柏安平在深夜飙车,其实就是去见这个女人,他的通话记录显示两人在他出事前不久通过电话,而儿子的朋友也说,柏安平出发之前拿了他空余房子的钥匙,大概是想把她安置进去。

“新概念”装修公司的总经理也说,当初打算辞退她的时候,柏安平特意打电话过来问询,替她做主;她的同事也能证明,柏安平经常接她下班,去约会,吃晚饭或者看电影。

医院的院长也说,那个女人来做检查的时候,是柏安平亲自陪同,还打了电话给他,要他行个方便。

柏良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开始了一段感情,他习惯性地以为他的儿子还是处于蓬勃的**期和叛逆期,习惯用下半身来处理男女关系,顺带报复他这个老父亲。但他回想起儿子出事前确实有点反常,因为他一下班就回了家,一回到家就把自己反锁起来,很明显是遇到了烦心事。现在看来,这个烦心事就是来自于这个女人肚子里的孩子。

“柏安平并不打算把我和孩子带回家,他说他会找地方安顿好我们。”安晴淡淡地告诉柏良人,她会继承孩子父亲的遗愿,凭微薄之力把孩子健健康康抚养成人。

这种说法,倒是跟柏安平当初的做派不谋而合,令柏良人自然而然地想到被自己拒之门外的肖薇。如果那时候服个软,他大概早就抱上孙子了吧。

经过协商,柏良人在安晴的身边安插了人手,前提是不打扰她的生活。两个保镖住在她楼下,还有两个住在对面的楼上,外加一个营养师,负责她一日三餐。和她合租的两个女房客也搬走了。更夸张的是,她所住的单

元忽然搭了一架箱式电梯,直通她所住的六楼,免除她上下楼的劳苦。

警察也没再来打扰过安晴,也是出于柏良人的要求。他知道孕妇的情绪会直接影响到胎儿的健康,决不允许儿子留下的一脉香火出现一点问题。他要求立刻让儿子入土为安,即使警察对柏安平的死仍抱有疑问:例如在市区路段的摄像头拍到了一辆摩托车,车牌被有意遮挡,行驶路线和柏安平的车高度吻合;还例如,在失事地点的桥上发现了导致车辆爆胎的碎石砖块,但无法解释车轮在地面急停急转的辙印,也就是说柏安平的车是先转向后发生爆胎,然后才会失去控制发生剧烈碰撞后翻入桥下,如果仅仅爆胎,以柏安平的经验和技术,完全可以用对方向盘的控制和点踩刹车的方式使得车速慢慢降下来,避免悲剧的发生。

但柏安平确实是因为飙车而出的车祸,这一点毋庸置疑;他的车经过非法改装,很多硬件功能的提升是以牺牲安全性能为代价的,这一点也无可否认。夜晚的桥面上可能会有小动物经过,也许导致了柏安平的急转方向。说到底,如果柏安平不是车速过快,这场悲剧完全可以避免。

柏良人认为,与其在事故显而易见的原因上纠结,倒不如把精力放在即将出生的新生命上,那才是柏家香火延续的关键。柏氏企业树大招风,从来不乏竞争对手和暗中作祟的敌人,不排除有人趁此机会伸出黑手。

安晴肚子里的孩子绝不能出事,这是死命令。

热带海洋性季风气候让大摩岛常年煦暖,但仍然不乏物候现象打破季节壁垒。风一来,成片的洋紫荆和风铃木花落满地,蜂蝶漫舞,离海不远的油菜花田中点缀着养蜂人的身影。窗外的风景像挂在墙上的一幅画。

安晴回来后又睡了一会儿,起床后头有点晕,来到窗前吹风。对面那栋楼里一扇平行的窗前也有个身影,是四个保镖中的一个,被发现后也并没有避开。楼下路旁的长椅上有两个男人在抽烟。

门被敲响了三声,她没有去开。那是开饭的信号,意味着精心烹饪营养全面的午餐已经送到了她的门前,吃完后放到门外即可。如果她身体有一点不适,就可以立刻拨打床头的固定电话,附近的私人医生立刻就会赶过来。

当然,并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一切都很不错,一切都很顺利。

目光掠过小区里的树顶,掠过小区院墙外的池塘和草丛,落在远处一

棵枝叶婆娑的刺桐树下,那里有一个被红花绿叶切碎的身影,即使一半身体都被树荫遮住,她还是一眼就看出那是星。

星还是毁约了。

说好了不再见面,不再联系,还是忍不住来见她。虽然知道这太冒险,安晴却依然对他产生了一些怜惜。

她回忆起海边木船上的那个夜晚,星跳进了海中,就在她以为他再也不会回来的时候,他的脑袋奇迹般地冒出水面,那海水给了他一些喘息的余地。他推着船,回到了岸边。

“你怎么知道海水还不够深?”她问他。

“我不知道。”他说,“我只能赌一赌。”

所有的事情都要赌一赌,但在胜负未分的时候,赌局中的人都得保持清醒——现在远远不是可以见面的时候。

她没有任何表示,像是什么也没看见,慢慢拉上了窗帘。

她一直休息到傍晚,傍晚时她去了趟海边,在那棵大榕树下坐了一会儿,直到太阳完全沉入海面,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没有人知道,在翌日清晨天微明之际,一个年轻人来到了昨晚安晴坐着的榕树下,把手伸进了树干上的一个洞穴,那个洞穴应该是这棵树在幼年时的一次雷击中形成的伤口,凭借顽强生命力的不断滋长,它已经愈合大半。年轻人的手指在洞口的底部略作探测,摸到了一张四四方方的信封。

信封中有张明信片,明信片上有一盏路灯,和两个坐在海边长椅上靠在一起的背影。淡蓝色的天空上印着两瓣散发着馥郁清香的红色唇印,欲启欲合,仿佛吐露着不尽的心事。

明信片的背面写着两个字:“等我。”

星在那唇印上轻吻了一口,将信封和明信片撕成碎片,撒向大海,然后头也不回地向远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