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星期天的早上,冷冻厂仓库改造的黑网吧,网管告诉宋简,那个“老闷”已经好几天没来了,可能是去了别的网吧。

没有办法,宋简只好去找郭素月。

十点半的倒春寒中,太阳像刚刚刷过漆的独木车轮,在时薄时厚的云层里有气无力地滚动,溅落些许光芒和热量。郭素月穿着很厚的羽绒服,扶着墙扭着腰,像是刚刚做过了体力活,额头上有亮晶晶的汗印。收音机放在水池上,音量很小,唱戏的声音咿咿呀呀的。

“郭阿姨,你怎么了?”宋简下了自行车朝她走去。他注意到她家房门紧闭,疑心她是把钥匙落在家里。她没去找庄生拿钥匙,是因为她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吗?尽管失望起来,也没有形于颜色,宋简热忱地说道,“我帮您把锁撬开。”

“我在锻炼呦。”郭素月开始踢腿,像是在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前些天进了趟医院,医生说我得加强运动。”

“怎么搞的?”

“脑梗,夜里起来摔了一跤,当时就晕倒了。”

“那你怎么去的医院?”

“当然是我儿子送我去的。”郭素月欣慰地回答,“宋警官,上次真是不好意思,我没想骗你,我以为……后来听我儿子说,你到底还是找到他了。唉,我早该知道,你们这些抓坏人的,哪有那么好骗。”

“可以理解。”宋简笑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嘛。”

“我跟你说啊,要是我迟半小时进医院,你这会儿可就看不到我了。我儿子打不到车,硬是把我给背去医院的。”

“他人呢?”

“在里面。”郭素月指了指门,“我想听唱戏,又怕打扰到他,才把门给关上了。”

“您给他买了电脑?”宋简问,心中暗暗叹息,这位母亲退休工资能

有多少?为了把儿子留在家里,竟然给他买了一台电脑用于上网打游戏。这种做法,跟饮鸩止渴何异?

“没。”郭素月否定他的猜测。她说庄生正在房间里看书,学英语,做听力题目。

“学英语?”宋简的脑子转不过来,“怎么会这样?”

“他想参加自考,就是可以自学拿文凭的那种,我也不懂,但是……”郭素月微微哽咽,“宋警官,你要相信他不是个坏孩子。”

“我知道。”宋简点头问,“我可以去跟他聊两句吗?”

得到了郭素月的允许,宋简推开了门,果然听到里屋传来录音机里的英语对话。门缝中透出庄生的侧面,很专注的样子。

敲门声响起,庄生对忽然出现的宋简感到愕然,但很快恢复了平静:“你怎么又来了?”

“为了验证一些可能被隐藏的真相。我想知道那天晚上全部的事。”宋简后背贴着门,保持着一个尽量让对方感觉轻松的距离,“我觉得一直到现在,你对我都有所隐瞒。”

庄生的眼角**了一下:“该说的我都说了。”

“那不该说的呢?”

庄生沉默不语,宋简也不发一言,两个人就在这无声而紧张的气氛中对峙。

“其实也没什么不该说的,那件事已经结束了。无论我说还是不说,对最后的结果都没有一点影响,对不对?”

“那也不见得。”宋简微笑,“你总该听说过‘蝴蝶效应’,蝴蝶扇动一次翅膀,自以为无碍,可谁知道会不会掀起一场风暴?这个世界太复杂了。”

庄生又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来问他:“你刚才有没有看到我妈?”

“看到了。”

“她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她说她脑梗发作,是你夜里送她去了医院。”

庄生点头说:“医生告诉我,如果我拖延半个小时,就可能会永远地失去她。我救了她,我很高兴。”

“我理解。”

“不,你不理解。”庄生断然推翻他的想当然,“你以为我是在跟你炫耀功劳,对不对?”

宋简没有否认。

“我跟你说这些,只是想帮助你理解在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并且希望你能原谅我隐瞒了这么多年。”庄生坐正了身子,对着书桌抵着的那面白墙,“我只隐瞒了一点点——当我的脑袋塞进那个黑箱子里无法出来的时候,那个人问了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宋简的呼吸急促起来。

“如果——如果你有机会杀一个人,你会选谁?”

阳光从侧面墙上照进来,落在庄生椅子后面的水泥地上,宋简把脚伸进了光斑里,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说下去。”

“我只能回答一次,只要回答正确,就可以活着离开。”庄生的头抵着桌沿,像是要把脑子里的某种寄生物撞出来,“我选了,可是,那个人说回答错误,我还是得死。”

“你选了谁?”

庄生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背脊在颤抖:“等到我被你们救出来之后,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可是我总是不断想起我的那个回答,我觉得我自己也变成了一个魔鬼,这个想法不断地折磨着我,却又不能跟人说。我只有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

“那个地方,就是网吧?”宋简依稀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手脚发冷——严苛而冷酷的爱让稚嫩的少年无计可施,只能激发出仇恨,这大概就是所谓叛逆的根源吧。

“前几天晚上,当她生病晕倒的时候,我真的很害怕,害怕失去她,我终于发现,原来我并不是真的想让她死。”

“你救了她,也救了你自己。”宋简说。

“是的。”庄生喘出一口长气,“这就是我隐瞒的事情,这完全是我个人的私事。我知道你来找我一定是遇到了难题,很遗憾我什么都帮不了你。”

“不,你已经帮到了。最起码,你让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我不明白。”庄生脸上泛起疑惑。

“既然你回答错了,那么,会不会有人回答正确?到底怎样的答案,才算是正确呢?”宋简眉头凝结地走到窗前,指尖在玻璃上弹了弹,一直闪耀着阳光的瓢虫应声飞起,越过矮墙。

阳光终于挣脱了云层的束缚,在断壁残墙上洒下金光,但是墙根一带依然潮湿阴冷,枯败的落叶被雨水沤湿腐烂的腥气渗透进来。郭素月说,这排平房很快就要拆了,取而代之的会是一片崭新的小区。她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一个新家。